摩德万
电话响起的时候,C正在涂指甲油。
“好看吗?”她把脚伸到我面前。
“好看。”我捉住了她的脚,想要亲吻它。
电话响到第五声时,C按下了绿键。
“快好了,正在结尾,马上发给您。”她一边说着,一边把脚从我的手中挣脱。
“又在催稿?”我起身向她贴近。
“是啊。”她说着,避开我的身体,将卷发扎起,回到了书房。
很快,房间里渗出了烟草的味道,提示我她在工作。我只好走进厕所,把身体里的尿液排空。
C是X导师的在站博士后。无法从外表上判断她的职业,年轻,喜欢打扮——仅仅是注重个人形象这一点,就让她在学者中十分惹眼。聊天时,她总是有意无意地将散落的卷发别到耳后,似乎表示,她在听你讲话,但并没那么在意。
我们是同门,也都在为X导师建立的文艺评论组织“导航”做事。不过,在“导航”丛书发布会后的庆功宴上,我们才算真正相熟。
当时,主席、会长、秘书长和各位理事们已经微醺,他们互相敬酒,谈论职称、房子与票子。我们跟着宴会的节奏,也到达了清醒与醉的界点。一杯波旁酒洒到了C的礼服裙上,我扶她进了包厢的盥洗室。
她说:“莫万是一个很古怪的名字。我曾经读过一篇小说,作者也叫莫万。”
我十七岁时写过一篇名叫《雪地》的小说,发表在一家校园文学杂志上。我告诉她,那个莫万也是我。
“你觉得《雪地》怎么样?”我问她。
“现在,我一点都不想谈论文学。”她说。
这是一家以地方菜为特色的酒店,不知道为什么,空气里突然响起了爵士乐。C坐上洗手台,用双手轻拍着我的脸。在酒后的大理石台面上,我们舔舐彼此的嘴唇,碰撞变得顺理成章。
性似乎是可以解酒的。当我还沉浸在高潮的余味中时,听到外面有人哀号——“基金就是申请不下来!”
她已经整理好裙子走到了门边。
我在卫生间抽了两支烟,也离开了。
C的住处离学校不远。这栋九十年代建成的家属楼,是学校分配给她的过渡住房。意外的是,她提出让我搬去同住。尽管房子老旧,但相比之下,学校宿舍只算个帐篷。
我答应了。当寂寞的灵魂对撞时,人很容易将快感当成爱——对她,对我,都是如此。
白天,这间屋子像一个自修室,我们在书页的簌响中拼凑各自的文章;如果房内没有任何声响,那便是我们在疏通思路的结节。她在做当代文学与批评话语权相关性研究;我在完成我的硕士论文,间或写一些不痛不痒的小说;同时,我们也为“导航”写文章。
我与C像一对破了戒但仍不忘清规的僧侣。当我们对手下的文字感到厌烦时,就抚摸彼此,把在Word里所受的折磨积攒成性欲,在摇摇欲坠的木床上,给对方以生机。结束后,我们并排躺在床上,看灰尘在阳光中此起彼伏,听彼此的呼吸。
C对着我鬓边的绒毛吹气,说:“很难想象《雪地》的作者只有十七岁。可是《雪地》之后,却再也没了踪迹。我在等,等第二篇《雪地》。”
“我从没放弃过文学,一直在见缝插针地写。”我的嘴唇走近她腹部的小痣,然后狠狠地吮吸它。那是一颗粉色的痣,大概长在子宫位置。“可是你知道,生活总是上气不接下气的……”
过去二十五年里对生活的幻想,被我全部复制在了这栋老房子里。C不在的时候,我占据她的书房,翻看她的藏书,用她的音响播放莱昂纳德·科恩。C的两个书柜占满了一面墙,左边的书柜上塞着安妮·普鲁、纳博科夫与舍伍德等,另一个书柜摆满了会议论文集和“导航”评论集,还有一些初版即绝版的地方作家作品。书柜上落了不少灰尘,许多个白日里,我都在贪婪地享用着这些资产。傍晚,我会去菜场,用微薄的研究生补贴为她准备一顿尽可能丰盛的晚餐。
《雪地》的主角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故事发生时,他刚刚尝了禁果。在清晨的缠绵中,少年接到了父亲病危的通知。带着性的羞耻和身体的疲乏,他起身、出门,穿过亚热带小城暴烈的日光赶往医院,去见父亲最后一面。一路上他时而清醒,时而眩晕,脑中不断闪现出一片雪地,可他从未见过雪。幻觉中的雪地渐渐变成眼中的实景,白色令他无法辨别方向。
当年,《雪地》 获了那本杂志的青年文学奖。拜它所赐,我在家乡也浪得了一些虚名。我从人群中走过,假装对仰慕的目光一无所知。在省电视台的采访中,我穿着浆洗过的衬衣,站在聚光灯下接受他人的艳羡。虚荣日夜浇灌着我。当我再次提笔,想创作第二篇《雪地》时,却发现自己无法写出一个令人满意的句子。在论文、考试与报告的挤压中走向了毕业,曾经萦绕在我身边的光芒,早已幻化成一片虚空。
毕业让我丧失了不作为的理由。C曾劝我在“导航”中谋一个职位,或是申请博士学位。我从心底里不屑那些需要仰人鼻息的文字,于是选择了以另一种方式出卖灵魂——入职一家与文学无关的私企后,我尽量将工作与生活分割开,想用全部的休息时间去重现《雪地》的余晖。但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终日在电脑前枯坐。
我知道自己写不出任何東西了。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脸上生出了两道法令纹,连嘴角都在向下生长。当我工作时,《雪地》撕扯着我的身体,告诉我不该满足于此。它成了我的噩梦,并不断将我诱入文字的地狱。我时常发热,眼前浮现出一个个字符,不成句子,不指向任何意义,单单是在眼前飘着;然后便是雪地,苍茫的、令人晕厥的雪地。
C也知道。
辞职的那天,我告诉她,我必须挣脱《雪地》给我的折磨,不然无法继续生活。
她说:“你不能把小说当成生活的全部。否则你会饿死,或者疯掉。”
我说:“你不会懂的。”
C是个不擅做家务的四川人。她的皮肤非常薄,任何一点刮擦都会流血。跟她一起生活后,我学会了做川菜。我最爱热油淋到小料上的那一声脆响,像生活的凯歌,仿佛在告诉我,失败也无妨,你还有一个可以依附的角落。
当我把热油浇到水煮牛肉上时,C对我说:“做点正经事。”
那声脆响不再是凯歌,而是木制餐桌上的裂痕。
我知道她说的“正经事”是什么。多年的学术训练,让C更认同有意义的知识生产。
“文学研究或者文艺评论,都是在别人的牙缝里讨生路。我想做属于自己的东西。”
“过度的理想主义只会害了你。”C正在喝柠檬水。她放下了杯子:“况且,时间证明,你也无法成为小说家。”
那只玻璃杯很久都没有清洗,冷的水滴挂在杯壁上。我盯着它看了很久。
那晚我们躺在床上,彼此没有身体接触。那之后,我们很少谈论工作或文学,只有偶发的交媾。当我因性欲或心底的柔软向她靠近时,她总是推开我。她只会在她需要的时候唤我。我像烟草一样,成了她的消耗品。
我伏在她身上,通过耻骨感受我们之间的距离。每当我想要与她一起融化时,她总能迅速冷却、凝固,然后抽身离开。或许,爱慕智慧是人的潜在本能。我爱她肚脐边的小痣,还是爱她的博士学位?她爱我鬓边的汗毛,还是爱《雪地》中表现出来的创作潜力?谁都给不出答案。
从那以后,C开始频繁地参加各种会议,有时只在家中住一夜就离开。
我换了一份可以将大脑放空的工作——一家运动品商场的导购。面试的时候,经理说,这份工作需要经常加班,不知道我能否接受。
“当然。”我说。
后来,我又参加了一次“导航”的会议。C也在场,我们对视后又逃开彼此的眼神,此外再无交流。会议结束后,她与学者们谈天,我则负责清理会场。我把专家们的台签全部收走,然后将会议资料放到垃圾桶旁。清洁工会在傍晚把它们拾走,然后和快递纸盒一起运到废品收购站。
回到住处,天已经黑了。家中空无一人,厨房散发出一阵恶浊之气,有下水在向上翻涌。下水道一直有些问题,入水口和管道里都没什么污物,但总是堵塞。
我试图清理管道的时候,C回来了。她带回了一个青年。
青年的名字叫夏寅,是K大的博士候选人,专做鲁迅与未名社的史料研究。在某次学术会议上,我听过他的报告。他很健壮,要命的是,还很聪明。夏寅和C坐在沙发上聊当代文学的创作困境,C的身体微微放低,耳旁散落着几缕卷发。
我给他们倒了两杯水,继续去清理下水道。客厅里传来阵阵说笑,我试图跟上他们的思路,却还是在中途退出了。
送走夏寅后,C开始收拾行李,她说要去K市参加一个研讨会。
“我走了。”她抱着双臂在门口靠了一会儿,似乎在审视自己的家,也似乎在审视我。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我一个人。那两只水杯还在原处,杯中的液体没有丝毫的减少。蓝牙音箱自动连上了我的手机,我对科恩的声音感到烦躁,赶忙断掉了音箱电源。好在,我终于搞定了下水道。在管道的深处,有两只玻璃碎片。撈出碎片时,我划到了手,但没有流血。
我还是决定离开。
走之前,我把调料包装袋的边缘剪成了圆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有哪个成年人会因为直角而受伤呢。
我给C发了条消息,告诉她我要离开,钥匙放在门口脚垫下。
C只回了一个字:“好。”
我迟钝的皮肤终于开始绽裂,先前被划过的地方,渗出了几滴血。
这座城市的边缘,有许多山地,我搬到了山脚下更廉价的住处。
后来的日子变得简单多了。我仍在运动品卖场工作,并在工作之余写作。唯一的变故是,一个小男孩在卖场里乱扔棒球,并且精准地击中了我的睾丸。天知道他怎么有这么大力气,我足足半个月后才能正常行走。领了一笔微薄的补偿金,我辞掉了工作,打算休养身体。
平日里我靠做一些零工维持生活,洗盘子、洗车、发传单……攒够两个月的生活费,我就会辞掉工作,回到山下的房子里苦吟,生活似乎达到了某种平衡。
事故过后,那些无来由的欲望消退了不少。当然,偶尔也会想起C,并给自己一些软绵绵的抚摸。射精总是伴随刺痛,慢慢地,我也将这套器官闲置了。我不再那么频繁地发热,但因为抽了太多的劣质香烟,总是咳嗽。医生说我肺部有一块阴影,我只好换一种牌子的烟抽。
找药时,我翻到了一本“导航”的会议手册。“为文艺发展护航,为文学鉴赏引路”——“导航”的协会宗旨出现在我眼前。我想起自己为“导航”所作的文章,它们轻浮又简单,只需要用假装客观的文字夸耀作品,不断堆砌形容词与排比句就好。
在“导航”的闲谈中,我的代号变成了X老师的坏睾学生——人们对男性下体的变故总是特别感兴趣。幸运的是,我可以写出一些平庸的文字了,即便平庸,已足够让我欣喜。坏睾,听起来像废掉的稿件。一个又一个文档被我扔进回收站,我确实有数不清的坏稿。
我可以自给,但无法应对疾病。夜里,雨滴从棚顶落下,打在我的脸上。我告别了那片没有尽头的雪地,从梦中醒来。我不愿醒着,呼吸会让我为难,可我也不喜欢做梦。就像我厌倦了活着,但我还不甘心去死。
山下的潮湿让我多了腿疼的毛病,我只能在做饭时加入更多的辣椒,就像自己还在与四川人共食一样。
我拨通了C的电话。
十几秒后,电话被接起。
“现在还可以加入‘导航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有点难度。最近内部换届,X导已经不主事了。”
“啊……”从暗影重重的肺叶里,我呼出了一口气。
“你的事,我听说了。”
“我挺好的。”
“最近在组织一套丛书,主要讲经济发展背景下,普通人的生活变迁。”她没有理会我,接着说。“现在有两个作家在做,不过我们还需要民间视角。我想,你或许适合写这类东西。”
“苦难,变革,新生。”我喃喃道。
“对。我可以引荐你,十五万字就好。”她说。
“嗯。”我说。
她笑了,但不是出自愉悦。
“谢谢你。”
回应我的,是电话断线的声音。
选题,校对,印刷,发行。出版的各路环节早已办好,写作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环。工业文学,改革小说,经济发展年鉴,企业家访谈——这十五万字比我想象中来得要容易。
写作期间,导师打来电话,说隔天会有文联的工作人员带我去医院检查。这像是对我改邪归正的奖赏。
切片结果显示,肺部的肿瘤是良性的,手术后基本没有问题。医生还说,我脑部供血有些不足,容易眩晕,要避免剧烈运动。能活着我就心满意足,眩晕或清醒,对我来说都一样。
八个月后付印,我的身体状况好了很多,不再需要留意呼吸这件事。过去的文章经过修正,被我发到了各个文学期刊的邮箱里。我发现自己无法感受事物或人类的波动,而总是试图说明道理。我的小说像议论文或说明文,当我试图逃离这种框架时,那些文字又变成了不知所云的呓语。
与退稿信一起到来的,是新书发布会的邀请函。
收到通知,我躺在床上,任凭躯干在床垫中下沉。那一刻我感觉,自己的身体似乎就是为了下沉而打造的。刊载《雪地》的旧杂志躺在书架顶端,我想触碰它,却最终没能起身。
在《雪地》中,少年一直无法挣脱白茫茫的幻觉,在不足两公里的线路里打转,耳边甚至有丧钟鸣起。他经过一个个或真或假的路人,在雪地的尽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是父亲站在那里等他。少年的心中想起往日的爱与关怀,但体内残存的性快感又令他愧疚。他调动起全部能量,向那个身影奔去。可无论如何,他都无法缩短自己与父亲的距离。
聚光灯再次打到了我的脸上。我作为“经济发展与社会变迁”系列小说的创作者站到了主席台上。发言稿的主题是迷途人在文学的引领下走向坦途,在发言中,我还表达了为社会与人民立传的决心。肺病似乎康复了,我的声音变得嘹亮,也可以说长句子了。
在掌声中走下台时,我沐浴着人们的仰视。想在记忆中探索十三年前《雪地》发表后,自己心中的那片潮热的角落,直到落座,也没有找到。
当天,我拿到了自己的书:《沉重的歌声——一座城与一代人》。我没有拆开塑封,把它垫在腰后。与丛书一起发布的,还有一本评论文集。作者有X老师的研究生,还有C的几个本科生。
在酒会上,我翻开了那本评论集,找到了自己的部分。《平凡中的壮阔——读小说<沉重的歌声>》,《书拼搏往事,谱时代华章》……翻开一篇篇评论,我看到了很多的形容词,真切,忠实,赤诚,毫无矫饰的,紧贴热土的,苦心孤诣的;还有很多的排比句,促进了,有利于,增进了,丰富了,发展了,锻造了,谱写了……语词如山石般滚滚落下。也许是酒精的原因,我觉得眼前发晕,合上了书。
人们频频过来敬酒,向我投递雷同的称赞,诸如“为时代发声”、“社会的代言人”、“前途无量”等等。我的耳边响起了过去的声音:“为文字而生”、“罕见的才华”、“天生的小说家”等等。在冲撞中,声响变成了噪音。
余光里,C和夏寅正端着酒杯向我走来。
听说,C成了“导航”的副主席,并且即将成为学校里最年轻的副教授。
听说,他们要结婚了。
“C老师,夏老师。”我与他们握手。
“莫老师大作问世,恭喜。”
彼此松开手后,互相碰杯。
“全仰仗C老师帮衬,还有咱们的X导。”我用力将嘴角上抬,“听说两位好事将近,恭喜你们。”
“大家都是朋友,以后可以常聚。”夏寅说。
“你变得很柔软。”C跳出了客套,对我说。
“我哪里柔软了?”我笑着回应。
C与夏寅在一旁也笑了起来。
“我想问你,”即将离开时,C说:“《雪地》里的那个少年,有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
“我也不知道。”
寒暄结束后,C挽着夏寅的小臂,走向另一处饭桌。看着他们的背影,我的睾丸产生了一阵刺痛。
我双耳轰鸣,周身燥热,躲进了卫生间。看到洗手台,才发觉这是几年前的那家酒店。我掏出一包白沙,点燃了今天的第三支烟。医生叮嘱我最好不要抽烟。“最好不要”,那就说明可以抽烟。我直接问医生,每天可以抽几支,答案是不要超过两支。
今天是一个值得高兴的日子,多抽一支烟也不过分。
卫生间里凉快了很多。我走向窗口。刚刚十一月份,这个南部城市居然飘起了雪花。近年的气候实在反常。我向楼下望去,地面上积了一层雪。远处传来了呼喊的声音,楼下有人在对我招手。那竟是我的父亲。
“你怎么来了?”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到父亲了,不顾失态,发出了一声叫喊。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不断地对我招手。
看到他,仿佛所有美好的事物都在召唤我。那一刻,我竟忘记了自己年近而立,直接跃进了他的怀里,就像自己只有十七岁一样。
《雪地》的最后,少年没有见到父亲。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