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沉船的日子

2022-04-29 00:44:03邹谨忆
莽原 2022年2期

邹谨忆

干净的死者所有人都惋惜爱戴,你们要爱就爱活着的和肮脏的人。

刚刚入伏,路上行人已像便利店烤炉内翻滚的肉肠,皮肤嗞嗞冒出了青烟。

下午三点一刻,正值顶顶热的辰光,沈郁缀等在酒店大堂内,灼伤她的是另一种烫。

她早到了一会儿,刻意挑了大堂最靠里的一张桌,背后落地窗外植满细竹,筛进的日光细碎幽暗,逆光坐了,心想便不易看出皱纹——虽则化着妆,终究还是老了。

为这次会面,她特意请一天假,几条裙几件衫轮番试,涤纶工装裙配珠链,太正式;蕾丝蛋糕裙,扮嫩的心思太明显;绿底起白蔷薇那条呢,原本抱着最大期待,无奈新近发胖,腰间臃了出来……末了,她绝望地躺倒在一床织物里。

什么鬼用呃。她妈倚住门框,吐出一口烟圈。女人过了四十,再怎么保养,眼珠子也像菜市场的死鱼,看不得咯。

她终于穿了惯常的恤衫同仔裤出门。这样也好,不教他看出一点取悦的意思。反正他也俗得很了,刚在小视频里刷到时,手机差点没震脱——他坐在自己的大奔里,方向盘遍镶碎钻,中控台摆满一沓一沓粉钞,车内播着张国荣的歌,声声欢呼跃起,像旭日迸发的金箭。我伴你往日笑面重现……当年他就这么唱。他们都叫他小张国荣,尤其那双眼,笑起来也泪汪汪的。如今,他大概早已判若两人了。

酒店大堂有近千平方米的面积,设香炉,摆太师椅,墙上挂着蝇头小楷的“行深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桌面是旧榆木门板,铜门扣仍保留着,起了层层绿锈,博古架上陈列有囍字的青花瓷坛、仿汝窑天球瓶、工夫茶具、根雕、篾笼,一枚红薯搁在笔洗里,就着一点浅水,生了根,发了叶,倒也颇见风致。为着配合装修风格,酒店大堂不播流行歌,翻来覆去只听到琮琮琤琤的琵琶、古筝和萦萦绕绕的笛箫。旁边顶天立地的柜架塞满书,各种颜色,各种字体,精装的,平装的,线装的皆有。想来酒店老板花大价钱,造这么个文化的噱头,是想打造出一种格调来。

冷气开得足,她将发髻扯松了。百无聊赖中,随便抽出一本书,又烫手似的放下了。书是什么玩意儿,一些思维的遗体罢了,她现在对遗体不感兴趣,她在等一个活生生的人。偷眼旁观其他人,倒也无一个读书的,便更加心安理得起来。

哦哦,读书人还是有的。立柱后头那张桌,正传来一声高过一声的呵斥,这道题都不会,你猪头吗?沈郁缀探出头去看,一个约摸八九岁的孩子,攥住铅笔往纸上戳,那发狠的神情,比牛犁田还要费劲;旁边的母亲可不就扮演着农夫的角色,正用言语的长鞭,接二连三地抽向孩子,真不知道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你看看别人家的……错了,又错了!哎呀哎呀真气死人了……

不知怎的,她竟幸灾乐祸地笑起来。

想起自己小学三年级之前,除去课业,还要学小提琴。八十年代能拉小提琴的,可是凤毛麟角,全因她母亲做生意赚了钱,便请交响乐团一个有名的老师来教她。记得是个老先生,一来便叫她罚站俩小时,歪着脖子,悬着肘,练站姿;练完站姿是锯木头,旷日持久地锯木头,咿咿呀呀吱吱嘎嘎,无论如何就是不肯成调。

好在她母亲事忙,成天不着家,回来就带她去住酒店,吃大餐;她父亲是火车司机,长年累月跑上海,每次都捎回那种外国巧克力;她实则由外婆带大,每次不肯吃饭,外婆就给两分钱,到对过人家的小摊上买一块猫鱼。他们这地方,管腐乳叫猫鱼,当然没有猫,亦没有鱼,不知何以就这样叫了。猫鱼一块块切得方正,裹红辣椒末儿,入在鸭屎青敞口粗瓷坛内,上搁玻璃盖板,有人来买,即取筷子夹一块。夹的时候手要轻,如遇粘连,须使一点巧劲,否则易碎。碎猫鱼虽不影响吃口,可卖相差了。作为熟客,老板会额外赠她一片姜,同猫鱼一并腌得的,味香浓,下饭极佳。

外婆家住江边一幢二层木板楼,临街挑出一尺宽的晒台来,她人小都得侧身通过,蹭一背的蜘蛛灰,然而兴致勃勃,去看檐下新孵的燕子。每年到了夏天必发大水,那时学校淹了,道路成为汪洋,她便驾驶洗澡盆出来,同小伙伴干仗;秋季开学时,第一件事永远是从教室往外掏河泥,墙上一年年水渍高低不同,有时甚至长出青苔,小孩子看在眼里,却有无限欢喜。

沈郁缀长相随父亲,眉目清秀,性格却像极了母亲,粗豪大气。如果继续拉小提琴,兴许能敛一敛这野马似的性子,然而,就在一年内,外婆辞世,她便搬回去与父母住了。母亲忽又被人骗至破产,接着父母闹离婚,加之锯木般的琴声吵到左邻右舍濒临崩溃,她便再无心向学。书本上讲,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想想只在一夜之间。

当时家里养着两只兔子,白的一只,麻灰的一只,闹完离婚清理家什,才发现麻灰的不知什么时间挣脱笼门逃匿了,白的闹绝食,便由母亲揪住耳朵,拿去院里打算杀了吃。她见母亲趿拉着拖鞋,走到水龙头那边,烟屁股猛吸一口,弹远了,弯下腰,脚踩住兔子耳朵,一把菜刀就着水泥池子边沿,嚯嚯打磨。

印象中也是這般晒得人发蒙的毒日头,云移得很慢,质地浓稠,边缘发银光,知了则躲在槐树荫里,没羞没臊地嚷。九岁的沈郁缀心中擂鼓,白兔素来是她最爱,给它洗澡,抱它睡觉,如今它一双红眼珠哀哀地与她对视,她张了几次嘴,偏偏不敢违逆母亲。她深知自己本来判给了父亲,为着这套铁路局的家属房,母亲才愿带她,在这家中,她横竖不过做客。

傻兔子,怎就那么乖,给拴住一只脚,吊在晾衣架上,一挣都不挣。刀仍不够利,往脖子里抹时显出滞重来,许是兔毛厚的缘故,总之抹了一下,又抹一下,才有红色的血瀑喷流,很快晕作一摊。

看什么,去寻剪刀来。母亲的声音令她打个哆嗦。

剪刀寻来了,先从兔子的脚腕处剪个口子,两手一拽,撕开了,顺着往下扯,如此像脱下一件白毛衣,露出粉红肉身。此时的兔子显得精神极了,一点污秽都没有,一股股肌肉闪着光,极其健美鲜艳。母亲又将剪刀立起,自肛门处轻轻划开它的肚子,哗啦一下,肠肝肚肺全流出来。她只觉惊异,自己居然从头到尾杵在那看着,全没有晕过去的意思。

呜——哐当哐当——火车喷着浓烟驶过去。她背着手,尽只是看着。

时间尚早,明明约的是四点,沈郁缀不明白自己何以这样积极。除了他,她好像从未对其他男人真正上心。

分手后去深圳她姨的公司帮忙,不出俩月,即谈了同一间大厦的老板。彼时深圳只是一个大工地,处处大兴基建,红泥巴翻出来,种上荔枝树,杧果树,槟榔树,阳光生猛,雨水丰沛,很快绿成一片。她犹记得股票交易所前日日人头攒动,大家挤作一饼,去抢股票中签证。那老板倒待她不错,次次约会吃火锅,吃完了二人牵手轧马路。他讲回去就离婚娶她,她只是笑。

过后谈过一个香港白领,周末过罗湖口岸来见她,也见了她父母亲戚,两只手规规矩矩摆在膝上,问一句答一句,她嘲他像个处男。其实,他已离过一次婚,有个岁余的孩子,住的房可能没内地一间厕所大。她想自己尚年轻,既看不上二婚的老板,更犯不着给人做继母。

从深圳回来,又认识了一个福建富二代,去那边玩过一次,见人家里开厂,豪车可组成车队,住的别墅观山揽海,黄昏时,滩涂上火烧火燎,渔船归来,撒网成画,桅杆如梭,当真美轮美奂。但那家规矩大得很,吃鱼不能翻边,要她嫁过去,时时乖顺听话,她又撂开去。

再有便是那台湾建筑商了,工作的关系,皮肤晒成了炭,晚上收工便打长途给她,她只嫌人家黑。

最后是现在的老公,小她八岁,是玩游戏认识。人家彼时刚进大学,为讨她芳心,天天卖QQ号赚点钱,为她买东置西。他家在往北300公里外的县城,人既宅又呆,她更未放在心上。一年后因病入院,竟发现怀孕了,母亲说如此只能嫁。谁知生下来的女娃先天心脏缺陷,未满月即做了搭桥,不过倒是倚仗这一点,托关系申请了低保,每月能领一千五百块钱。如今她老公做网站赚了钱,说不上大富大贵,也算吃喝不愁,女娃给婆婆带着,还算服帖。

她母亲早已再嫁,城中两套房放租,成天麻将馆内吞吐不暇;继父是长途大巴司机,退休后只以钓鱼为乐。她笑母亲像匹野马,不然何以嫁完火车司机又嫁大巴司机。她的亲生父亲倒不得见,那边新娶的厉害,知她是判给父亲的,提防她争遗产,一向禁止父女碰面。因此连爷爷奶奶去世,她都是事后从旁人嘴里获知。

细想起来,自离开他以后,她再未跟男人较真过,一切皆由他们去,大不了就是冷战。封神榜里的比干,给人挖了心,也这般恍恍惚惚的罢。然而人生古怪,她越不在意他们,他们越是同她缠在一起,而在意的,偏生捞不到。

譬如眼前这一对,刚拖着箱子从楼上下来,过会儿应该要赶飞机或高铁去的,时辰尚早,便在大堂内消磨。男孩不知怎的惹了女孩生气,女孩直着嗓子骂,出来旅个游,票归我买,酒店我订,去哪吃饭去哪逛,你是统统一问三不知,只顾着自己打游戏!感冒了多喝热水,来大姨妈了多喝热水,头疼了多喝热水,心烦了多喝热水……你根本就不爱我!分手,回去就分手!

男孩迅速扫一眼周围,沈郁缀赶紧垂下头,将自己藏在书页后面,只听那边低三下四地哄道,别啊,真分手了我会伤心的。

伤心?女孩发出尖厉的嘲讽,伤心你多喝热水就好了!

她差点笑出声。

最初在一起时,沈郁缀只有十四岁,方绛年十五岁。

照她的成绩,原本可以考个好初中,可当时她家已无钱送礼,母亲去学校咨询时,老师大抵想将名额留给送了礼的,就以模拟考不甚理想为由,建议她报个渣校。母亲平日里在她面前威风凛凛,当着老师的面,却成了个纸扎的气球,一捅就泄了气。

开学没几天,她穿的查理王运动鞋、三A休闲裤即被人扒了去。高年级女生拉帮结派,将她逼在厕所里,拽头发,扇耳光,吐口水,不从就要喝尿。当她拎着裤子、踢着脏球鞋走出校门,栏杆上坐着的一群男生冲她吹口哨。当中眼睛最大的那个笑起来,说小妞要不要做我马子,我罩着你啊。她气得脱了鞋就砸,那伙人一哄而散。

鞋扔出去了,她只好打赤脚回家。当真走起来,却千难万难,且不说九月的南方暑气正浓,人行道整日暴晒,烫得铁板似的,还有无数的碎石子儿硌脚;过马路更痛苦,柏油晒融了,经常有人被粘掉鞋,她这没鞋的,估计得把一层皮给交代了。但她心里窝着气,硬是一路咬牙走下来,直到在某个夜宵摊附近,一不留神,踩到了玻璃碴儿。

锐利的刺痛,如一道闪电,从前脚掌迅速蔓延开来,她忍不住哎呀一声,蹲下了身。与此同时,一个人影快速闪至跟前,掰开她的手,帮着查看伤情。她又惊又痛,抬头看时,却是那个大眼睛男孩,书包没背,倒拎了那双她砸出去的鞋,白色校服袖子上还留有灰黑的鞋印。看他那满头汗,难道跟了她一路?

这人怕不是变态就是傻子吧!她更加生起气来,挥动手臂想将他赶开,却被他一把拽住,说,你别动,都出血了,得先把碎玻璃碴儿洗干净,上点药才行。

也是实在走不得了,才由他搀着起身,打算好脚套上鞋,一瘸一拐坚持着走回去。那家伙却不由分说,两根鞋带拴一处,往脖子上一挂,又顺势将她捞在背上,拔腿就走。

她当然不依,抡起拳头砸,放我下来,混蛋,你放我下来!

他哪里肯听,竟走得更快了。得亏她当时不过七十来斤,不过这样一路背到家也真够受的。没想到的是,他竟进了一间盲人按摩店,先做个噤声的手势,撩开塑料珠帘进去。只见有客人在小床上趴着,一个中年男人闭了眼,下狠劲往那人肩背处捶打。他叫了声爸,越过床铺朝里走。尽头是一间小厨房,一个女人正摸索着做饭。沈郁缀嗅出来了,是芹菜炒卤豆腐丝,哧啦一声,甩下一大勺剁辣椒,香气呛鼻。

他拐个弯,吨吨吨地踏着楼梯往上。

那女人停下锅铲,虚空中扬了扬,绛年,绛年,是你回来了吗?

他唔一声。

女子又嘟囔道,今天脚步怎么这样重?你轻点,别把灰震落到客人身上。

他将她放在一把八十年代国营理发店淘汰下来的铁质转椅上,自去开了风扇,又翻箱倒柜找药。这是木板搭成的二层楼,层高不够,他猫着腰行过来行过去,带动整个空间都在晃。她见此处着实狭窄,除了椅就是床,没得衣柜,只拉了根铁丝,衣衫一件件悬挂半空,以布帘遮挡,更别提写字台——连书包都未见,想必他是从不写作业的吧。

床头墙上,倒是用图钉钉着两帧明星海报,一帧邱淑贞,一帧叶玉卿。他父母既是盲人,那么一定是他自己喜欢的了,尤其那个叶玉卿,着镂空衫,抱住臂膀,胸前如揣两个气球。她感到有些难堪,挪一挪屁股,转椅便发出刺耳的吱嘎声。那椅子是黑色假皮面,多处开裂了,绽出土黄海绵。

他见了,解嘲地一笑,针尖用打火机燎过,蹲在她脚边,细细扒开皮肉,挑里面的碎玻璃。她痛得刚要叫,他赶紧摇头,指指楼下,遂只得咬唇忍住。过后,淋碘酒也是万只蚂蚁咬噬,她都没有吱声。他倒是有经验,嘬了嘴,往伤口上吹气,痛楚方才减轻了些;再敷纱布,缠胶带,便算完。

一时,他望她,她望他,不讲话,也不知做什么才好。她终于想起自己的书包还背着,放下取出作业来写。他仍坐在床沿上,摊开两手,朝她望了好大一阵,然后登登登跑下去,盛了一碗冒尖的饭上来,推给她吃。

你自己不吃吗?她比个手势。

他却笑起来,自去窗台边吃烟。天色慢慢暗下来,霞光映得破旧的房间一片绚烂,连带的,他从港片里学的吞云吐雾的样子,显得都不那么滑稽了。

隔天,这个叫方绛年的少年,当真想着法子来罩她了。不过,他的法子着实不大聪明,竟在午休时间,偷了校工的扩音喇叭,对着高年级教室一路喊过去——严厉打击班匪校霸,禁止欺负新生!那些女生,哪里是吃素的,当场冲出来围住他,你小子倒是说说清楚,就欺负新生怎么了?

他见她们人多势众,当中还有几个校排球队的,牛高马大,气势汹汹,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嘛,于是一拍后脑勺,笑嘻嘻地说,没什么没什么,就有个叫沈郁缀的,她现在做了我马子,求几位姐姐高抬贵手,实在要手痒了……就冲我来呗。

于是沈郁缀听到扩音喇叭里传来一连串噼里啪啦。

喂,你们还真来啊……好姐姐手下留情,诶呦诶呦……臭婆娘,死三八,放学后校门口单挑……诶呦救命啊……

这次轮到她领他去医务室上药了。衣领都给扯掉了,袖子只剩半边,眉骨上更是皮开肉绽,鲜血披面,完全睁不开眼,要多狼狈有多狼狈。她想,幸好他父母看不见,不然该多心痛。缝针时痛到龇牙,出得门来却又耍起贫嘴,不如以后就叫你摇摇吧。

什么瑶瑶?她不解。

沈郁缀嘛,郁缀,摇摇欲坠,嗯,简称摇摇就好了,不是很特别吗?他讲完赶紧弹开去,免得再吃她的拳头。

当时,她才十二岁,始终怕给母亲知道早恋,前面两年就还是念书。初中不比小学,一下子变出七八门功课,人家都请家教,她唯有放学后、临考前自己用功。他也不扰她,自己去看《龙珠》漫画,打俄罗斯方块,只在她学累时帮忙敲打肩颈。

亏大了亏大了,想不到我这祖传按摩手艺,居然沦落到免费奉送。他回回这样戏谑,她只充耳不闻。

到了初三,眼看考不上高中,急得只知道哭,他便带她去录像厅放松。

掀开棉帘,密不透风的空间内,挤挤挨挨都是青白人脸;座位潮湿发霉,四处弥漫着水汽,劣质烟草味,汗味,香水味,槟榔味;光线忽明忽暗,银幕上现出周润发的邪魅笑脸,其实爱一个人并不是要跟她一辈子的,我喜欢花,难道你摘下来让我闻?我喜欢风,难道你让风停下来?我喜欢云,难道你就让云罩着我?我喜欢海,难道我就去跳海?

张国荣死时,她拼命抹泪,回过头却对上他那样一双眼,黑暗中像猫,瞳仁极黑极大,质地瓷实,映了一点光,流星般转瞬即逝。

若这世上男人都已不再相信爱情,我也依旧相信的。他凑到她耳边,复述着电影里的台词。温热的气息,拂动鬓发,麻麻酥酥宛如过电,她当场吻了上去。

最初都不敢给家里知道,倒是他爸妈有另一处旧房子,日日躺在地板上,用一台老式电视机看古惑仔。那电视显示屏时好时坏,出彩条了就用手掌拍一拍,或者踢两脚,便又能复原。某次听到一句台词,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方绛年很神往的样子,说,老婆,以后有了钱,我带你去香港吃咖喱鱼丸,萝卜牛杂,车仔面啊。

他叫她老婆,她却不回他老公,故意气他。他生起气来像个小孩,眼皮耷拉下来,脸颊鼓鼓着,很好捏。

电视剧看完,她自己倒最记得另一句,走错一步,永远回不了头,不比开车,没倒挡。

喂——李总啊,在忙吗?

沈郁缀发呆的时候,旁桌来了个小伙子。瞅他模样,大裤衩人字拖,头发乱成了鸡窝,并不像住这酒店的客人,只是大堂里冷气免费开放,进来些闲杂人等也在所难免。那小伙子正兴冲冲地打着电话,嗓门很大,一点不顾忌给人听到。

上次我推荐给您那个项目,考虑得怎么样了?哎呀,这您就想多了,告诉您,一点风险没有!少的话投800,最多也就8000,能亏到哪去?您要不放心,先买个800的试试,万一真赔了,这800就算我的,您看怎么樣?您不是知道那个啥项目吗?开到现在十几年了,我朋友还在里头,每年稳赚十几万哪。您说能赚钱我怎么自己不进去?我进去了呀,这不是缺钱嘛,没拿得住。欸好嘞,您先忙,下次到公司来拜访……

看看手机,刚过三点半。实在是到得太早了,沈郁缀想,这还不知道等到什么时候呢。

小伙子挂完电话,也收起满脸的笑,一下子像给抽了筋似的,整个人垮塌下来。隔了一会儿,他又强打精神,拨了个视频。兄弟,我房租到期了,这两天就得搬,你看要不东西先搬去你那边,行不?不多不多,就一个行李箱,一个包,行不行啊兄弟?不然我就得送回老家去,到时候重新租了房又得回去取,麻烦。嗯,明天,明天晚上可以啊,你能骑个小电驴到地铁站来接我吗?什么,你有车?你小子什么时候买的车?可以啊你!现在店里生意都还挺好的吧……

小伙子哈哈笑着,沈郁缀在一旁却听出凄凉来了,毕竟都是困顿过的人啊。

那时,她跟方绛年在一起,吃喝始终成问题,年纪小也做不得什么事,又受港片影响,自然而然出去道上混。道上是有大哥管的,偷摸了钱,大哥要抽成,出了事,大哥兜底。当然,多数时候不过摸个钱包,抢个手机,顶多抓进去关几天,批评教育,再放出来,继续摸,继续抢。

她渐渐知道,每次关的哪家派出所,领导几点下班,她就去到院墙外,大喊他的名字——绛年,方绛年。虽不能答,他听到也是高兴的,有人牵挂守候,挨打也不觉痛了,还能在其他狱友跟前吹牛,说他女朋友腰最细,波最大。

要论腰细波大,她其实排不上。倒是阿龙的女朋友,KTV做小姐的那个,真是生得滴溜溜漂亮,长发披肩,一双长腿晃人眼。人是边远省份过来的,不用问也知道家里穷不过了,不然谁愿做这营生。跟了阿龙,不久即怀孕,妈妈桑不放人,阿龙说要干票大的,为她赎身。

一起消夜时,大家皆嘲笑阿龙,说他古装片看多了,恩客给妓女赎身,往往没得好下场。阿龙揽过女朋友,吧唧一口亲脸上,吧唧一口亲胸口上。放你娘的狗屁,他瞪着眼骂人,管它什么下场,老子就是要干!

后来才晓得,他们所谓干票大的,就是去水产市场收保护费。那年头,市面上有两个大哥,分南北而治,水产市场正好处于南北搭界,谁收到归谁,因此往往是今天这拨人刚收过,明天那拨人又来了,闹得商户们都怨声载道。

这天,方绛年与阿龙还有其他七八个弟兄一起去的,商户不肯交,闹将起来,保安就开始赶人。都是年轻人,两句话不对付,推搡变成了拔刀相见。阿龙有一柄三角刮刀,磨得两面放光,见兄弟在前面给保安箍住了头脸,心里发急,照准后心一刀就捅了进去。

见摊上了人命,方绛年他们自是作鸟兽散。保安没送到医院就死了,阿龙也给大哥连夜转移到老挝去避祸。那个年代没有监控,警察也难捉到人,遂成一桩悬案。阿龙在老挝给人看赌场,捎回话来,说那边乱得很,街上十来岁的孩子皆背着步枪。后来他终于立稳脚跟,便将女友及新出生的儿子也接了过去。

沈郁缀跟着方绛年那些年,一路穷,稍有些钱时,他便买些金戒指金手链哄她开心。当时,新出的三星翻盖手机,小小一只,象牙白泛珠光,按键齐齐整整,叫价大几千块,也是毫不犹豫就买给她。隔天没米下锅了,他也不说什么,都是她悄悄去当铺换了钱来。

他从来不肯节制,每晚必然呼朋唤友,吃消夜,喝大酒,唱K,玩老虎机。年纪渐长,她多少懂了一点事,知道将所有啤酒瓶攒起来,卖给收废品的,可吃一顿像样的早餐。

然而,她闹起来也是极凶的,用烟头烫过自己,割腕自杀过,亦挥舞菜刀去砍他,在他臂上留下的疤,后被密密匝匝的文身遮住。年轻时真不知怎么了,就是有那么一团火,日夜流窜心头,不肯止息。

念中专时,某次下了晚自习,她为着赶时间,坐了同班男生的自行车;又因一个笑话,笑得前仰后合,给前来接她的方绛年瞧见,上来一脚就把那男生踢翻在地,半天愣是没吭气。

她一句话不讲,回到家就收拾自己东西要走。他一開始还在气头上,随她乒乒乓乓倒腾,最后见她竟连冬天的大衣都往行李箱里塞,知道是下了决心,才慌了神,跑过来一双臂箍紧,随她又是脚跺又是肘捅,他一张脸埋在她脖子窝里就是不放。

慢慢地,她闹累了,整个人疲软下来,再看他一张脸已经哭得皱巴巴。全世界都嫌我穷,嫌我不读书,嫌我没用,如果连你也走了,我还剩下什么……她从未见他如此溃不成军,十七八岁的男孩子,本该是最生机勃发的时候,却眼见着要输给命运这翻云覆雨的手。

阿龙终究是偿了命。在事发六年后,他偷偷回老家,想陪父母过年,不意被邻居瞧见,报了警,才出正月就给毙了。至于老婆孩子,后来依稀听说回了老家,只是无法求证。

彼时沈郁缀和方绛年的父母均已离婚另娶另嫁,对于孩子们的交往,都抱持着不管不问的态度,好像他们是天生天养的。最可笑是他家那对活宝,离完又各自寻了个盲人,当然还是重操旧业,继续给人按摩,不过如此就有了两家盲人按摩店,也算是扩大了产业。

至于他俩,虽深信彼此是最最亲近的人,冥冥中却已走到了分手的边缘。

对不起打扰一下。一名衣冠楚楚的男子突然出现,吓了沈郁缀一跳。没位子了,不介意的话,可以拼个桌吗?

她四下看看,这免费吹空调的酒店大堂,竟果真座无虚席了,先前那对母子、情侣走了,换了新的人来,三三两两,都是煞有介事,谈着百亿大项目的嘴脸,打电话的小年轻则索性躺倒在沙发上盹着了。

见她犹豫,男子指一指旁边的女子,我们就相个亲,不会超过十分钟。

原来现在相亲这样神速,倒是她孤陋寡闻了。看看时间,离四点还差十五分,遂点头应允。为免人家尴尬,她只得又拾起书,装作读得津津有味的样子。那俩人坐在对面,倒是驾轻就熟地互相盘问起来:

听介绍人说你条件那么好,为什么一直没结婚?哦,读了博士啊;我自己也是前几年一直拼事业……是啊是啊,时间不等人。

你谈过几次恋爱啊?都是为什么分手?哦,性格不合,不知道你是什么性格类型,能够互补就最好啦。

听说,你有两套房,每个月房贷还多少啊?哦,都一次性付清了啊,那车贷呢?

你独生子女吧?父母身体都还好?现在养老可是个大问题,退休金都不够付养老院的。哦,他们还硬朗,能够照顾自己,那就好那就好。

婚后你想要几个孩子?现在国家都放开三胎了,但教育投入始终是个民生问题。对对,新闻我也看了,其实取消校外培训未必是好事,对我们这种阶层的家庭来说,只能花大价钱去请一对一的名师辅导了,啧啧,四十分钟1200起跳!

你平常都有什么兴趣爱好?喜欢旅游吗?真是头大欸,现在疫情影响出不了国,国内都玩腻了,好啊好啊,下次有机会一起去南极看极光……

细算起来,沈郁缀和方绛年好像哪儿也没去过,生活半径不超过周边二三公里,做得最多的事便是一同去买菜。两个年轻孩子,时时觉着饿,于是手牵着手进出菜市场,脚边跟着一条叫小白的哈巴狗。狗是自己跑到家里来的,身上一块块斑秃,由她用药粉泡澡治好了,给口剩饭就咧着嘴笑。

菜市场才真叫神奇,每一天都不一样,尤其在春天,各种菌子、蕨、笋、荠菜、椿芽,还有一种叫雷公屎的藻类植物,都赶急赶忙地出现在小贩的畚箕里,青的,白的,紫的,黄的,水漓漓,嫩生生,单看着都教人感到生的喜悦。腌菜摊上,则排列着酸的萝卜,脆的藠头,绵软的猫鱼,嚼劲十足的刀豆,一罐罐红得耀眼的剁辣椒,一坛坛切得细碎的外婆菜。

至于最令人心醉神迷的,当然还是烤鸭、盐焗鸡、熏鱼、卤猪脚卤大肠、牛蹄筋牛百叶。要怪就怪老板太过鸡贼,没事为什么用大红灯罩,拢着一盏白炽灯的光,将那些东西统统照射得油汪汪、香喷喷,只消望上一眼,目光就拔不出了。虽不能常买,闻总是要闻够才走的,尤其那间卖烤鸭的档口,常有客人不要的鸭屁股免费相送,借着小白的名头,也不知讨要了几百几千个鸭屁股,二人一狗分着吃了。

不如我们也去老挝吧?有一回方绛年这样讲。

到老挝吃啥?沈郁缀这样问。

听说他们吃竹筒饭,棕榈粑粑,春卷,烤鱼,香肠有猪肉有牛肉的,菜里面常常放些柠檬叶、高良姜、鱼露调味,妹子们都吃一种青木瓜,放辣椒、大蒜、花生、糖和一种酸汁进去,咸甜酸辣还长波波。

呸呸,臭不要脸的,就惦记着大波!那边也吃烟,吃槟榔吗?

只怕比这边吃得还厉害些。来客了他们专门有一种糯米酒,竹管插进去,主人客人一起,就着坛子吸,想想都醉人嘞!

沈郁缀心道,他去了可以给人看场子,自己能做啥?啥也不能做,讲话听不懂,人生地不熟,闹了架也没地儿跑,苦都没处诉。她已然从中专毕业,说是学会计专业,却学得一塌糊涂,简单记个账都够呛。他就更离谱,初中毕业证都没拿到。

与此同时,整个世界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外婆的旧宅拆迁,老大一栋房子只补偿一套50平的楼房,并一爿小小门面;她母亲倒是良心发现,将门面同铁路局的房子便宜卖掉,加点钱另买一套两室一厅,说是留给她出嫁。

然而,随着大学扩招,无数外地毕业生涌入这座城,将所有机会抢占一空。沈郁缀试过找工作,除了端盘子就是洗盘子,最后在一间私人小公司做陪聊。说是解答情感问题,实际打进电话的人都是寂寞油腻男,一边讲些下流话,一边在那边吭哧吭哧自摸。如此她还得回应,挂断会被投诉,要赔钱的。

她不敢跟方绛年细讲工作内容,挨到发工资,先买了两斤羊毛线。人家手脚快的,三两天可织得一件毛衣,她对着本针织教材,织了拆,拆了织,眼球差点没爆,最终还是放弃,只奉上一条最简单的围巾。

方绛年那边,天网系统一装,大街小巷,法眼如炬,一切小偷小摸、杀人越货的营生,皆干不下去了。他们这伙人,茫茫然不知所措。

对面那一对聊得投机,不留神都已经到了四点。

沈郁缀怕方绛年随时会到,刚想提醒,却听对面男子开口道,最后一项希望也能达成共识哈,假设我们看对眼谈起来了,出去吃饭啊买东西啊旅游啊住酒店这些,最好都能AA制,各付各的,你看咋样?

虽然并非当事人,她一听差点没拍案而起——现在的男人怎么都这样了?不走心,不花钱,不负责,还算个男人吗?照这样说,女方就该论次收费了,接个吻多少钱,上次床多少钱,明码标价。可是万万没想到,对面那女子非但不生气,反而笑呵呵地回道,好啊好啊,事先讲好,互不吃亏。

哎,看来当真是自己落伍了,后浪拍前浪,自然规律,有什么法子。

沈郁缀飘飘荡荡半世,最后还是乖乖找个物业前台的事做。钱不多,受气倒是家常便饭,好在离家近,摸熟了门道之后,背地里也兼做租赁,赚点中介费。她想真是上了年纪,往日几多暴烈,如今唾面自干竟都可以。

论起来这番洗心革面,起因于方绛年从老挝回来。某次她逛街时,遇到昔日共同的朋友,朋友说,绛年问起你哩,他现在有钱了,想想你跟他那么多年,吃了不少苦,若你现今状况不好,他倒有心补偿。她听后竟发起脾气来,谁要他帮,他有手有脚,我自己难道没有?从那以后,她开始拼命攒錢,老公给的,自己赚的,除去基本花销,全部存在一本折子里,唯恐哪天碰面,给他瞧扁了去。

赌气归赌气,过后思量,又泛上一丝甜,他毕竟还是重情义的,虽则当初也气她率先离去。她没有勇气说分手,却也知道不能两个人拥抱着堕落下去。终于某一天下定决心,清好衣物,锁上门,留小白在屋内急得狂吠,只是扭过头不理。下得楼来,见那山墙上满满当当的爬山虎,千只小手招展,年年春生秋杀,转眼已九个轮回。

然而不久即听到消息,他跟人打架,被捅伤肚腹,差点要了命。她倒是冷静,从母亲那里搜出好些食材,扎扎实实煲了一锅汤,赶去医院探望他。老远他见到了,便从床上下来迎她,捧着肚子,瞅着她笑,好久不见啊,摇摇,头发剪了,唔,剪得蛮好。

你怎么能这样……她扯住他脖子上的围巾,是既痛他如此这般,又气他自己不当心,一语未竟,泪洒当场。他于是也笑不动了,眼圈慢慢红起来。

之后在病床上他跟她絮叨,还记得我跟你讲过,我老爸同老妈其实都不是天生的瞎子,都是长大起来,生了病,突然失明的。我也是后来才明白,世上最痛苦的并不是一生下来就看不见,而是上一秒还历历在目,突然就断了电……

而她装作听不懂,垂着头吹那汤,一勺勺喂至他嘴边。他望她,她望他,都长大了,仍像最开始那两个青葱少年,打断骨头连着筋。

现如今沈郁缀不得不承认,世道当真不一样了,对面那两位岂能想象,就在不过二十年前,日子穷苦,男与女却可以相爱到不分彼此,互为血肉——或者人家根本不在乎,爱与不爱,反正都于事无补。

她将书合上,重重放在桌上,算是下逐客令。他们倒也识趣,很快便起身离去。再看时间,四点已过了十分。他到底还来不来了?蓦地,她又慌了神,从头到尾,竟未朝这方面想过,万一他不来,该当如何?

这些年,隐约知道他生意做开了,自己打高尔夫,又送女儿学马术,她却始终未联系过,毕竟都是有家有室的人。她老公和孩子在北边的县城生活,她一个月休四天,总有两天奔波在路上,两天陪他们。然而,就在前些日子,骤然听到消息,说他摊上了大事,开始是人得了病,似乎很重,医不好的那病,然后公司又出了岔子,房子车子拿去抵债还不够,跟着太太又要同他离婚,女儿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不让见到……

沈郁缀终究是打了那通电话。他在电话里笑得响亮,但也可能是虚张声势,她知道,他是惯于用笑掩饰紧张的。

好啊,那就见面啊,让你看看我到底有没有事。他最末这样讲。

可是,过了约定时间还不到,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人,难道当真摊上事了?她紧张得口燥舌干,反复在心里计算,这些年省吃俭用,攒下十数万,如能帮他挡一挡,自然是没二话讲,只恨自己没更大能耐。

当下她盯着手机看,每分钟数字跳一下,心跟着颤一下。他迟到越久,可能性就越多,枝枝丫丫,分叉再分叉,令她渐至迷狂。不行,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再等下去会把人逼疯。她拨了电话过去,通话中;再拨,还是占线;又拨,仍是。什么电话打这许久?莫非他早将她拉入了黑名单?

渐渐的,她绝望了。中间人说的话当不得真,兴许不过是恶作剧;哪有那许多人生如戏?搞不好,甚至是他故意设了局整蛊她——从前也不是没有过这样的时候,要不怎么都说,男人不会长大,只会变老。算了算了,不来也好,不见面,留着从前的印象,他仍是那个大眼、爱笑的少年,而她也一直细腰、大波。

这样想着,沈郁缀的内心慢慢平息了,方才反应过来,原来手边的书,是关于世界各地的沉船。

哦,是了,想起来了,他那次受伤,亦与船有关。她是后来听人讲起,他们那伙人见陆上没法弄了,遂打起水上的主意。不多久,竟真让他们探到,有那伪装成货轮的挖沙船,半夜里私自在江中采沙,一夜竟能挖到二十万之巨。

方绛年与几个兄弟潜上那艘船才发现,船里只得一个老汉,一对孩童,一条狗。老汉给他们跪下了,说实在是没钱,他只负责转运,事成后才能拿点运费,给一双孙儿上学,这俩苦命的孩子,父母早撒了手不管……至于挖沙的事,当真是一概不知。

方绛年犹在盘问,兄弟当中有个新来的,一心想交投名状,踢翻了那老汉,抡起斧子作势便要凿船,你讲不讲,不讲统统去水底下喂鱼!老汉叫苦不迭,俩孩子未见过如此阵仗,当即吓得哇哇大哭;狗忠于主,扑上来一番狂咬。这便如火上浇油,那兄弟当真一斧接一斧凿了起来。

船载满河沙,本就吃水极深,几斧凿出个大洞,眼见着水汩汩涌入。那兄弟凿红了眼,换个方位待要再凿,方绛年大吼一声,纵身扑将上去……

其实唯有她知道,他这个人就是善良,不忍看人家老小受罪。他从前总是那么疼她,发起狠宁愿来拿自己的脑袋去撞墙,也舍不得动她一根小指头。出去偷摸,也只会捡那些看着牛气哄哄的老板下手,说这样的人荷包肥满,偶尔劫富济贫,也不会伤筋动骨。

沈郁缀一页页翻那本书,一个字一个字用手指头点着看,嘴里念念有声。兴许是看得太认真入了戏,兴许是等得太久恍了神,总之,竟然睡了过去。

梦中是一艘客轮,墨绿顶棚,湛蓝船身,两边悬挂红白相间的救生圈;驾驶室高出船舱,四四方方,像间小屋模样,玻璃窗擦得透亮,而他半边身体悬空,冲她使劲招手,来啊,快来啊,就要出发啦!

她心中喜欢,偏偏掬起水朝他泼去,才不要,这破船,都不知道开去哪里。

怎么不知道,沿着这条江,汇入湖;穿过湖,是更大的江;再往前,就到海里啦。他仍是笑着,他的眼睛是笑起来都像泪汪汪的。

谁要去海里。她拢一拢头发,又理一理衣裳,故意引他发急。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傻瓜,他倒笑得更开心了。你可真是个傻瓜,想一想啊,好好想一想,反正整个地球都是水,陆地就只是海里的一小块,要在哪落脚,还不由得我们自己!

嗯,好像也有道理,那我姑且考虑一下吧。她这样说着,便故作矜持地往踏板上走去。而他亦从驾驶室一跃而下,穿过船舱前来迎她。

然而,就在她抬脚上船的一瞬,船沉没了,沉得那样全无征兆,那样迅疾无声,以至于她根本发不出声,只是本能地咬住拳头,盯着他与那艘船一并向水底沉去。他整个人保持着张开双臂的姿势,随着船越沉越深,在阳光照不透的黑水中,无数的水草、鱼群同虾蟹聚拢来,将他的脸,他的眼,他的笑容噬咬。

周围挤满了人,大家都在观望他往下沉,指指戳戳,讲些冷嘲热讽的话。

她悲愤相激,待要纵身跃下,却听得一阵孩子哭。哭声亮烈,她回过头去,竟是她自己的女娃,且哭且指住自己心口。她定睛细看,娃的胸腔不知几时被打开了,在皮肤、脂肪、肌肉、骨骼与血管组成的深坑内,由其他内脏器官束缚着,一颗稚嫩的粉红的心脏,正跳得支离破碎。

一个时代草草结束了,她是这样想念他。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