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张西望

2022-04-29 00:44:03彭兴凯
莽原 2022年2期
关键词:桂枝

彭兴凯

1

村里派给我看山的差事时,我刚从外面回来。

在外流窜乞讨的时候,两个丐帮为争夺地盘互殴,我被人乱棍砸断了腿,成了个跛子。我想,再继续流窜下去,等待我的恐怕将是横尸街头。我的命本来就够贱了,再以此种方式死掉,那就连猪狗都不如了,因此,我回到了西晏子村。

爹娘留下来的老屋已经让二叔霸占,好在大备战的年月,村头建了个防空洞,回到老家,我仍然住在了洞中。我十岁那年从二叔家里逃出来,就住在防空洞里,一住就是五六年。外出流浪的日子,偶尔被遣送回来,也都以洞为家。这次离开村子时间较长,四五年吧,防空洞已经成了盘丝洞,里面扯满了蜘蛛网,几只蝙蝠扑啦啦飞出来,吓了我一大跳。

刚在洞中安顿下来,村主任姬来庆就找来了。他穿了件公安淘汰下来的橄榄绿制服,双手插在裤袋内,冷眼打量我,过了半天才说,姬来发,你怎么不继续在外面流窜了?你怎么回来了啊?还知道西晏子是你的家啊?

我对姬来庆没有多少好印象,说,腿长在我的身上,老子爱走就走,爱回就回,你管得着?

姬来庆撇着嘴说,我懒得管你,你最好继续去流窜,让人家把另一条腿也砸断,你就得爬着走路啦。

见他揭了我伤疤,我恼了,跳起来叫道,姬来庆,你给老子滚!

姬来庆却没有滚。他蹲在洞门口,掏出一根烟,用打火机点着,在那里慢慢地吸起来。吐出几口烟雾,他的口气和缓下来,说,来发呀,你也是西晏子的村民,说来咱还是本家兄弟,一笔写不出两个姬字,我才来劝你,既然回来了,就不要再跑了,留在村子里找个事干,安安稳稳过日子吧。

干什么?你不会把村主任的位置让给我吧?

你要是能当村干部,全村人都能当县长市长了。姬来庆撇了撇嘴,将手里的烟蒂一丢,说,来发,你若是不再乱窜,就去看山吧,温二死了,你接他的班。

温二是个老光棍,很多年来,一直是光棍们给村里看山。先是焦麻子,焦麻子死掉,换成了温二;现在温二也死掉了,村里已没有别的光棍,便轮到了我。也就是说,姬来庆已经将我列入光棍汉的行列。实际上,连我自己都清楚,我虽然才四十来岁,可也是要打光棍的。想想吧,一个没爹没娘的苦孩子,从小就外出流浪,如今又跛了一条腿,谁家姑娘肯嫁给我?就算太阳从西边出来,也照不进我这防空洞里。只是,自己打光棍可以,却不愿别人将我列入光棍的行列。原本想断然拒绝的,转念一想,觉得看山也是一件不错的差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于是,我收拾好行囊,将那破烂的洞门一关,就上了山,住进了山里的一座石头屋。刚进屋里,眼前黑洞洞的,过了一会儿,就不那么黑了。眼前有一盘睡觉的炕,还有烧煮食物的灶台炊具,都是温二留下来的,虽然窄瘪寒酸,却比防空洞阔绰了千万倍。

从此,我成了一个看山人。

这架山在村子后面,像一条黑色的长龙,逶迤着伸向远方。山是偷不走的,我要看守的,是山里的樹木。其实这些树木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树种,一半是松树,一半是槐树,还有一部分是柞树,另外就是些荆条棵子、榆木疙瘩之类的杂木了。这些树木都长得歪脖子扭腰,没有谁会来偷盗,最多就是有人来拣些烧柴,看山,主要是防火。因此,我的工作十分轻松。每天,要么到山里转一转,要么猫在石头屋内喝大叶子茶,实在闷得慌了,就到山梁上,骑上那块形似奔马的大石头,坐在那里四下张望——看山下的村庄,看村庄前的小河,看远处的群山,看不远处的那条公路。公路是条土公路,不时有汽车与拖拉机在上面奔跑。看得烦了,就取过随身带来的二胡,吱吱哇哇地拉起来,放开嗓门唱几句瞎汉调。

二胡是我爹留下的遗物,瞎汉调是跟着我爹学的。在外面流浪的时候,我别的东西都不带,只带着这把二胡,偶尔拉几下,唱几口,就比别的乞丐多了门手艺,身份地位也就高了一些。但我轻易不拉不唱,只在遭受欺负和寂寞孤单的时候,二胡一拉,瞎汉调一唱,心里就舒服宽展了许多。

我爹是个说书的瞎子。

我的爷爷和奶奶都不是瞎子,我的叔叔与姑姑也都不是瞎子,偏偏只有我爹是个瞎子。我爹一生下来就看不见东西,两只眼睛像被什么糊住了,怎么都睁不开。爷爷原本打算将他丢进乱坟冈子喂狼的,奶奶舍不得,就将他留了下来。我爹十二岁那年,爷爷牵上家里的一只大绵羊,又提溜着两条鱼,走了四十里山路来到蛋埠镇,找到了镇上的魏老五,让爹跟着魏老五拜师学艺。魏老五出身于说书世家,专门招收盲人传技授艺。当时魏老五已经有了十二位徒弟,收下我爹后,便有了第十三个弟子,所以他的艺名叫姬十三。

姬十三拜师学艺时还是个孩子,等到学成出师,归来时已经是个茁壮青年,个子高挑,浓眉高鼻,一表人才,如果不是个瞎子,怕是连仙女都能娶回来。不过,姬十三虽然没有娶个仙女,却带回来一个姑娘。那姑娘有模有样,两条大辫子粗粗的,一条垂在胸前,另一条垂在背后,两只大眼睛像黑宝石,可惜真如石子一样,中看不中用,也是个盲人。便是这样,我爷爷也乐得下巴上的胡子都飞了起来。当天就杀了一口猪,噼噼啪啪地燃放了一挂鞭炮,让我爹和盲姑娘圆了房。

盲姑娘就是我娘。

第二年,我呱叽一下生了出来,又过了一年,娘又给我生下个妹妹。爹给我起名叫姬来发,给我妹妹起名叫姬来春。

转眼之间,我已满七周岁。当村里那些与我一般大的孩子都背着书包去学校念书时,我却拿起一根长长的竹竿,牵引着我爹踏上了说书卖艺的道路。我的二胡与瞎汉调,就是这个时期跟着我爹学的。

我给爹牵了三年竹竿,爹的卖艺生涯便戛然而止。有一天,走在赶场的路上,他突然停下来,对我说了声“不好”,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就轰然倒在了地上,一命归西。在爹变成一丘坟堆不久,他的师弟崔十四进了我们家,来日离去的时候,带走了我娘和妹妹姬来春,只将我一个人丢给了二叔。

爹死娘嫁,我的日子就不怎么好过了。二婶先是将我从爹娘住的老屋里赶出来,让我住进了黑洞洞的柴房,接着塞给我一把镰刀,要我去山里拾柴火。每天,我起早进山,到了中午,才能回村子吃饭。我把拾的柴火用绳子捆起来,背在肩上,就像移动着一架柴山。可是进了家门,二婶却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她撇着嘴对我说,哎哟哟,一个大上午,就拾这么一点点啊?当个剔牙棍怕都不够哩。

我辩解说,就这些柴火,我都背不动了……

二婶说,吃东西跟个猪一样,这点柴火就背不动啊?

我说,我连早饭都没吃,肚子早饿得咕咕叫了……

吃吃吃,你就知道吃,我让你吃,去猪圈跟老母猪一起吃吧!二婶说着,跳过来,一把拧住我的耳朵,把我朝猪圈里扯。我痛得哇哇直叫,拼命地朝后挣扎,最终还是让她扔进了猪圈里,拱在一堆臭烘烘的猪屎上。

那时候,我已经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了,跟着爹东跑西颠地去说书,也算经见了世面,便从猪圈里跳出来,一脚将院子里的那口破水瓮踢翻,叫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处处不留爷,爷去当八路!

說完,扬长而去。

像我这个年龄,当兵是不可能的,又没别的地方可以投奔,只好住进了大备战时留下的防空洞,以防空洞为落脚点,四乡八里去讨饭。

最初,我只到周边的村子里乞讨;过了几年,我长大了些,便不再局限于周边的村庄,开始向更远的地方拓展——西边,我去过新泰和莱芜;南边,我去过蒙阴与平邑。有一次,我一路向东,来到了沂水城。到了沂水城,我猛然想起了崔十四,想起了我娘与妹妹姬来春。那时候,我虽然对娘丢下我改嫁心怀愤恨,可毕竟是亲娘,便决定去找她,看看她过得怎么样,尤其是想看看妹妹长高了没有。找到那个半瞎子并不难,因为爹的十多个师兄弟,都以说书谋生,他们走村串乡,我就四处打听,哪里逢集就到哪里找。没出半个月,就找到了爹的师兄吴十一。

我一把抓住吴十一的手,带着哭腔说,吴大爷,我是姬十三的儿子姬来发,我是专门找您来的……

吴十一锁起眉头想了想,就把我想了起来。他说,贤侄呀,你是不是想打听你娘的消息啊?

我说,是啊,我娘和我妹妹让崔十四领走了,把俺一个人丢在了家里,我想找她们。

吴十一用一双盲眼望着我,半天才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说,可怜的孩子,我跟你说实话吧,你娘自打嫁给崔十四,天天挨打,日日挨骂,她实在忍受不下去了,就上吊死了……

我放声痛哭起来,边哭边问,那我妹妹呢?

吴十一又长长地叹了一声,你妹妹,让崔十四卖掉了。

我登时跳了起来,高声叫道,吴大爷,您快告诉我,我妹妹卖到哪儿了?崔十四呢?我要杀了他!

吴十一摇摇头,贤侄呀,晚啦,崔十四早就死啦!

我继续到处流浪,范围却大了很多,目的就是想找到妹妹。爹死了,娘也死了,我只有她一个亲人了,我想找到她,和她相依为命地生活在一起。可是,找了几年,却没有妹妹的任何消息。

2

被村里安排看守山林后,我不时也会想起妹妹,但是想得更多的,还是我自己,是我以后的生活。

我就是这时候遇到姜桂枝的。当时,我正坐在那块马子石上拉着二胡,唱瞎汉调《秦香莲》里的一段戏文——

秦香莲带儿女寻找夫君,

不料想负心汉不肯相认。

无奈何破庙里暂且寄身,

地不灵天不应举目无亲……

我哑着个破锣嗓子,将那段戏文唱得悲悲切切、荡气回肠。正唱着,忽然听到一阵抽泣声,抬眼一看,见那块马子石下面,有个女人正倚着一棵歪脖子松树,哗哗地掉眼泪。这女人就是姜桂枝,俺村焦万成的老婆。

焦万成和我差不多大,他的命却比我好许多,有爹有娘,七岁上了小学,一直上到高中。高中毕业后他没有考上大学,做起了兔毛贩子,现在,已经是村里的万元户。他的媳妇姜桂枝是个美人,喜欢扭着小腰走路,风摆杨柳的样子。姜桂枝的娘家在山那边的姜家沟子村,每隔三五天就会走一次娘家。从西晏子到姜家沟子,有一条弯弯的山道,要从我的石头屋下面经过。

我放下二胡,走到姜桂枝跟前,说,我可没招惹你,你咋哭了呢?

姜桂枝说,你没有招惹俺,是你唱的瞎汉调招惹俺啦……

我说,我唱我的瞎汉调,你走你的路,咋就招惹你了?

她说,悲呢,苦呢,让人流泪呢……

我哈哈大笑说,姜桂枝,那你把耳朵支起来,我唱个喜庆的给你听。

我拉起二胡,准备给她唱一段《双拜堂》,她却起一只荆条篮子,扭动细溜溜的腰肢,风摆杨柳地离去了。

太阳偏西了,村子里已经有炊烟袅袅地升起来。我跳下那块大石头,回到石头屋,准备生火做饭。

吃过晚饭,天就黑了下来。山里静静的,除了几声野物的叫声,就是山风吹过树林子发出的哗哗声。夜很长,我没有睡意,就取过那把二胡,一面吱吱呀呀地拉着,一面唱瞎汉调。

日子一如既往。我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爬到山梁子上去巡一巡山,或者骑坐在那块马子石上四下张望,再就是拉二胡,唱瞎汉调。不久,我还学会了一门手艺,就在山里下铁夹子,捉野兔与獾子。我将它们捕捉回来,剥皮开膛,肉成了我腹中的美餐,皮拿到集上卖钱。

野味虽美,我却并不满足。自从见过姜桂枝,我就开始时不时地想女人了。

姜桂枝倒是经常从我的石头屋下面路过。每隔三五日,她就会只小篮子,去姜家沟子看望她那八十多岁的老娘;每次路过,也会坐下来歇一歇脚,同我聊一会儿家常。有一次,她看见我肩上背着那把二胡,就让我再给她唱一段瞎汉调听。

我说,瞎汉调都是悲悲切切的,我怕又把你唱哭了。

她说,哭就哭呗,我流的泪还少啊?

我说,焦万成在外面挣大钱,你还流什么泪啊?

她说,姬来发,你别提那王八蛋。你提起那王八蛋,我又想哭了。

我怔了怔,说,怎么了?焦万成欺负你?

她的泪蛋子不由地就涌了出来,在腮帮子上乱乱地爬。她说,那个王八蛋,仗着挣了几个钱,在城里搞野女人哩……

我望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操起二胡,吱吱呀呀地拉了起来。一面拉,一面唱。原本想给她唱个欢快些儿的,可怎么都唱不出来,口一开,还是悲悲切切的。唱到后来,不仅她流了泪,我的眼睛也湿了。等我擦干了眼泪,她已经着篮子走掉了。我眼泪花花地望着她的背影,心里想,家里有姜桂枝这么好的女人,你焦万成怎么还在外面找野女人呢?狗日的真不是个好东西!

从那以后,我就有意在姜桂枝走娘家的时间,跑到那块石头上等待。可不知为什么,她路过马子石的时候,却再也没有停下来歇脚,再也没有同我聊家常,更没有求我给她唱瞎汉调。

进山时还是春天,山坡上的刺槐花正开得雪白,转眼间就到了夏日,山里一派浓浓的绿色。我渐渐习惯了孤独的生活,虽然还时不时地想女人,盼着能娶上一房媳妇,可我心里清楚,这希望是微乎其微的,我只能步焦麻子与温二的后尘,永远做个看山人。

那天吃过早饭,我本来准备去山里走一走,可还没有出门,就让一场大雨堵在了屋内。大雨伴着轰隆隆的雷鸣,仿佛要将整个大山掀翻。我只好坐在马扎上,一边吸着烟,一边望门外的雨想心思。正在胡思乱想,门外忽然进来一个人,是姜桂枝。显然她是在走娘家的半路上遇到了猛雨,来石屋里避雨的。我忙站起来,将屁股底下的马扎递给她,自己则蹲在了屋门口。

自从住进小石屋,还没有第二个人光顾,更别说是个年轻女人了。我立刻感到了小屋的狭窄。悄悄抬眼看,见她的衣服已经让雨淋了个透湿,桃红色的半袖衫子紧紧贴在身上,让她原本就高翘的胸脯更加显山露水。她身上那股女人特有的气味,浓浓的,一阵阵朝我的鼻孔里钻,让我心跳如鼓,难以忍受。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一口接一口地吧嗒着嘴里的烟袋。姜桂枝倒是镇定,大咧咧地在马扎上坐下,掏出手帕擦脸上的雨水。擦干脸上的雨水,又将长长的头发拢在胸前,用手帕慢慢地擦,直到把头发擦干,用那花手帕一束,胡乱丢到了脑后。这时,她打量着我的小石屋,皱起眉头说,来发,真不知道你一个人在这儿是怎么过的……

我笑了笑说,我想住高楼大厦,有那福气吗?

她盯着我说,敢情你打算在这里住一辈子?

不住一辈子,又能咋着?

你还年轻呢,应该找个媳妇好好过日子。

媳妇啊,怕是还在丈母娘的腿肚子里转筋呢。

她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抬了眼睛去望门外的雨。雨还在下,哗哗的,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她刚进门时,我还有点儿紧张,说了几句话,镇定下来,痞痞地说,下吧,下吧,永远别停下来才好呢。

姜桂枝扭过头,白了我一眼,姬来发,你怎么这么坏啊?雨不停我咋走啊?

我大着胆子说,那正好,你走不掉,正好给俺当媳妇。

她没有生气,啐了我一口,说,来发,雨早晚会有停的时候呢……

我夸张地长叹一声,这么说,咱俩是永远没戏啦?

她突然将目光直直地盯向了我。我还没有回过神来,她却突然跳起,猛地朝我扑了过来。说不清谁拖的谁,谁推的谁,我们两个就倒在地上,合成了一个人,像两条交尾的蛇,拧着麻花在小石屋里滚来翻去。

门外的雨还在哗哗地下,雷也咔嚓咔嚓一个劲儿响,起风了,山上的树林子波涛汹涌……

姜桂枝走后,我像做了一场梦。但马上就明白不是梦,因为我看见了一样东西,是姜桂枝遗在屋里的那方小手帕。刚刚,她用它擦了脸,擦了湿漉漉的头发,现在还半干不湿的。我捡起来仔细看,上面印着两只花蝴蝶,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儿,是姜桂枝的味道。我将那手帕藏进怀中,等着姜桂枝再次出现。

但姜桂枝一直没有再来。后来得到消息,她老娘已经过世了,也就没有再往娘家跑的必要了。

3

然后,是另一个女人,那女人的名字叫雪香。

雪香出现得很怪,好像是被人专程送到我跟前的。那天,夏日正炎,我骑在马子石上向远处小路上眺望,试图看到姜桂枝的影子。可是,眼睛都看疼了,看到的还是那条干巴巴的小路。

我收回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那条公路上。公路上自西向东驶来一辆拖拉机,拖拉机来到距我不远的路段时,减缓了车速,停了下来。从车上跳下两个人,打开车斗,拖出一个什么东西往路边一丢,复又跳上车,驾着拖拉机走了。那被扔掉的不是东西,是个人,那人从地上爬起来,奋力追赶,拖拉机却加足油门,屁股后面冒出一股股黑烟,转眼间便跑得无影无踪了。那个人无奈,一屁股坐在地上,呜呜哇哇哭起来。

虽然看不清那人的脸面,听声音却知道是个女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被人抛在此地,想起自己同样是个被抛弃的人,一种同病相怜的慈悲油然而生。我从马子石上跳下来,跑到公路上,见那个女人大夏天还穿着棉衣,棉衣已经破烂不堪,破洞里露出的棉絮都成了黑色;头发又脏又乱,一缕一缕地板结在一起。见我走了过来,女人陡然止住哭声,含泪的眼睛怯怯地望着我。

我问她为什么被丢在这里,女人没有说话;我又问开拖拉机的是她什么人,女人还是没有说话;再问她家住哪里,女人却破涕为笑,指着山上,说回家,回家……我顿时明白了,这女人不是个疯子就是个傻子,是问不出什么结果的,便皱了皱眉头,准备回小石屋吃午饭。刚走了几步,我回过头,见女人正可怜巴巴望着我。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对她说,快中午了,你一定饿了吧?跟我去吃口饭吧,吃过饭,我送你出山。

女人轻轻地点点头,跟在我后面,朝山上走去。

到了小石屋门口,我站了下来,回头再次打量女人,见她身上的衣服又破又脏,还有一股熏人的臭味儿,我从门口柴堆上扯下一条大裤衩,一件破了好几个洞的背心,又拿了块肥皂和毛巾,冲她招招手,示意她跟着我走。

沿着小路,我们下到沟底。那儿有一道小溪流,哗哗啦啦地淌,在拐弯处形成一个小池塘。池塘里的水清清碧碧,有鱼虾在水中游动。我对女人说,你洗一洗吧,把那身老棉衣扔掉,换上我的裤衩和背心。女人听话地点点头,接过肥皂和毛巾,慢慢地向水里走去。

我想起不远处下有几个铁夹子,便打算去看看,有没有野物给捉住。

看完铁夹子返回時,却不见了女人,只有又破又脏的棉衣丢弃在那里。正怀疑那女人是不是穿上我的衣服逃掉了,却见她坐在不远处一块大石头上,用毛巾擦着长长的头发,已经穿上了我的大裤衩和背心。让我无比惊讶的是,这个又疯又傻的女人,摇身一变,成了个美人儿——我那件破背心,宽宽大大,却挡不住她起起伏伏的山山水水,乌黑的长头发,衬得她的皮肤雪一样白,春芽一般娇嫩,小腰细细的,有着杨柳的柔软。她看见我走近,停下擦头发的动作,向我瞟了一眼。那一眼,登时让我有魂飞魄散的感觉。

我想我遇上了女妖,立时吓得落荒而逃。逃回小石屋,浑身打摆子,急忙将门关死,生怕那个女妖追过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走到门口,贴着门谛听外边的动静,并没有什么异样。我的胆子大起来,将门闩抽掉,把门打开,见那女人已经来到石屋跟前,坐在一块石头上,正拿着眼睛望我。她望向我的目光,又换成了怯生生与可怜巴巴的神情。

隔着门槛,我再次问她叫什么名字,家住什么地方,还有什么人,怎么会被人丢在这里。她说她叫雪香,至于其他问题,只是摇头。简单吃了点干粮,喝了碗开水,我劝她走,她摇着头不肯;我将她带到公路边,拦下一辆过路的卡车,想顺便将她载到任何地方,她打着坠儿不肯就范;我扭头朝山上走去,她在后面默默地跟了回来……她既然横竖不肯离开,我便只好将她收留下来。

翌日,我跑了二十多里,来到镇上,买了几件衣服,还有一些女人的用品。雪香见了,很是高兴,穿上我买来的衣服,她成了个真正的美人。

姜桂枝不再走娘家,山里就再没有任何人进来。无论是去巡山,还是去收获野物,我都把雪香带在身边。

转眼间到了深秋,有一天,我忽然发现雪香的肚子大了起来,知道她怀上了孩子,心里害怕起来。我们是在没有任何法律手续的情况下睡在一起的,而且,她不是疯子就是傻子,我把人家的肚子给睡大了,这可是个大事。如果雪香家里人知道了,如果政府追究下来,会吃不了兜着走。山里虽然很少有人来,可添了一个大活人,再添上一个哇哇叫的小孩子,迟早会让人发现的。

我有点慌了,不知道如何是好。

纠结了几个晚上,我终于有了主意。我下了山,来到西晏子村村委,找到村主任姬来庆,像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子,垂着个脑袋,苦着个脸,向他老实坦白了雪香的事。姬来庆起初不相信,拿眼睛打量我,说,姬来发,真的假的?别是说书编唱本吧?

我说,骗你干什么?我吃饱了撑的啊?

姬来庆盯了我半天,才说,这么说,你真和一个女人过上了?还把人家的肚子弄大了?

说着,他突然跳起来,一拳捣在我的胸口上,叫道,姬来发啊姬来发,你小子真不简单啊,你终于可以成家立业啦!知道吗?你是咱们村唯一的光棍汉,你说不上媳妇,一直是我这个当领导的心病。咱们正在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脱贫致富奔小康呢,你说你一直打光棍,这不是拖西晏子村的后腿吗?谁脸上有光啊?

我如坠五里云雾之中,有点明白,又有点不明白,问,这么说,我不用进局子蹲监牢了?

姬来庆说,不但不会蹲监牢,村里还要全力帮助你,把那个雪香娶来呢。

过了两天,姬来庆带着我和雪香来到镇上,领了结婚证;又过了几天,在一串噼噼啪啪的鞭炮声中,我和雪香成双成对地进了洞房。

洞房是爹娘留下来的那两间老屋,原本让二婶占了,做了牛棚和羊圈,是村干部出面,强制她还了回来。经过简单修缮,再贴上大红喜字与对联,老屋便有了新房的味道。那一天,全村的人都来看热闹,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把院子给挤了个满满当当。大家没有想到,我姬来发还能娶上媳妇,大家嘴里叽叽呱呱,嘻嘻哈哈,说出来的话全是对我们的祝福。

姜桂枝是个热心肠,跑前跑后地为婚礼张罗。我感激地望了她一眼,想起那个下雨天在小石屋发生的事,心里很不是滋味。

到了晚上,大家陸续离去,新房里只剩下我与雪香两个人。我将她搂在怀里,捧起她那满月似的脸说,雪香啊,你知道今天是怎么一回事吗?

雪香竟有些害羞,说,成亲了,俺给你生小娃哩。

我说,是的,咱俩成亲了,你高兴不高兴?

她仍然羞答答地说,俺又不是傻子,咋会不高兴?

她说她不是傻子。不清不白跟我住到小石屋,她没有害羞,明媒正娶进了洞房,却害羞了,还说自己不是傻子——她真的不是傻子吗?或许她只是胆小了些,或许她遭遇了什么磨难,才成了个破衣褴衫的流浪女,又或许受过什么刺激,有些精神失常。但这一切都过去了,我收留了她,自然会将她当成宝贝疙瘩来稀罕。

我紧紧抱着她,泪水哗哗地流。

娶了雪香,我不再是光棍汉,心里想着还是否适合看山的工作。我去问姬来庆,他说,来发啊,咱们村已经没有光棍啦,那山你就继续看吧。村里再在附近给你划出几块地,你种些庄稼,栽些果树,也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情。

我想,为了雪香,也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我必须努力挣钱,将日子过好。我把村里分给我的山地,一部分种了庄稼,另一部分栽植上了果树;还在院子里垒鸡棚,盖猪圈,建兔舍,养鸡养猪,也养了长毛兔。鸡叫猪哼兔子蹦,家就有了家的模样。我与雪香各司其职,我负责地里的事情,她负责饲养那些禽畜。两人携手并肩,将日子过得一派欢腾。

4

呜哇一声,雪香就把孩子生了下来。是个男孩,翘着个嫩瓜纽似的小鸡鸡。

孩子从产房里抱出来见爹时,我倒是没有急于去瞧那传宗接代的命根子,我最关心的是孩子的眼睛,我怕孩子像我那死去的爹,是个盲人。我看到孩子眼睛大大的,像一块黑色的宝石,乌亮亮,光闪闪的。我用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那眼睛却定定的,没有移动,甚至一眨不眨。我想坏了,这孩子跟他爷爷一样,也是个盲人,心一下子就凉了半截。护士却跟我说,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这样,看不见东西,眼珠子自然就不会动。我不放心,一个劲追问孩子的眼睛有没有问题。护士说,没问题,这是个健康的孩子。听了护士的话,我的喜泪便哗哗地流了出来。

我给儿子取名叫姬成栋,希望他成为俺老姬家的栋梁之材。

带着媳妇与儿子回到西晏子村,我第一时间跑到了爹的坟前,在坟前烧起三炷香,告诉爹,您老人家有孙子啦,咱们老姬家有了根儿啦……我再对着沂水城的方向,对埋在那里的娘也说了这番话。对爹娘说完,我又将目光望向遥远的虚空,呼唤起妹妹姬来春。虽然不知道她如今在什么地方,但是我知道她一定还活着,我盼着有一天她能回来,让我们兄妹团聚。

如同风调雨顺的小树苗,成栋粗枝大叶地成长起来。刚满三岁,便似驴驹子一样乱蹿乱蹦了。他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结结实实的小身板,与当年的我别无二致。唯一让我感到不如意的是,我在这个年龄,已经有了妹妹姬来春,她仰着苹果似的小脸蛋,翘着豆角似的小辫儿,让我牵着手,高兴得一蹦一跳,那豆角辫儿也随着一蹦一跳……我就跟雪香商量,要她给成栋生个妹妹。

雪香果然就顺顺当当地生了个妮。我给她取名叫成凤。

成凤很像她的姑姑来春,苹果脸,杏子眼,两只豆角小辫儿,刚学会走路,就牵着成栋的手乱跑了。我姬来发有了媳妇,又儿女双全,成了全村最幸福的人了。不过,我没有得意忘形,我得把心里的快乐变成力气,向土地讨粮食,向山岗要钱花。

成栋满七岁时,我没有让他下田给我当帮手,我将他送到了村里的小学。成栋在学校读书的时候,山里的果园便到了盛果期——板栗,杏子,桃子,苹果……一山香,一树红,树枝都沉甸甸地垂到了地上。果子熟的时候,我晚上就不能猫在家里搂着雪香睡大觉了,得住到山里,不能让人将那些果子给偷走了,也不能让野兽将那些果子给糟蹋了。

住在果园里的日子,一天三餐都得由雪香来送。

雪香把食物放入一只小篮子,上面盖上一条白毛巾,在臂弯里挽着。出了村子,穿过一片庄稼地,攀上一道山岗子,再横过那条土公路,就到了果园。通常,她将食物从篮子里取出来时,我刚好从水沟里洗了手返回,接过食物,我张嘴就咬。她蒸的馍,暄腾腾、白生生的,她烙的煎饼,薄溜溜香喷喷的,就着辣椒炒鸡蛋,还没塞进嘴里,口水就先流出来了。雪香微笑着看我将肚子打发停当,把篮子收起,再返回家中。

日日如此。

可突然有一天,到了大中午的时候,雪香还没有露面。我攀到那块马子石上,举目远眺,把她平日走的那条小路都望断了,也看不见她的影子。过去可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我有点儿慌神,想起她曾经是个魔怔的人,别是猛不丁犯了病,走失了吧?我丢下手中的锄头,飞快地奔向家中。

进了院门,果然不见雪香,只有成凤坐在院子里,饶有兴味地看公鸡和母鸡打架——成栋上了学,成凤就由雪香带着。雪香给我送饭的时候,就让她在家里等。成凤很乖,听大人的话,从来不曾离开家门半步。

我说,成凤,你娘呢?

成凤说,娘给你送饭去了。

我怎么没有看见她啊?

俺看见娘着篮子出的门,给你烙的葱花油饼呢。

成凤不会说假话,我知道有不好的事情发生了,心里十分焦急,却不知道如何是好,在院子里团团乱转,像打愣了的鸡。过了半天,我猛然想起,雪香不见了,得去寻找才是正理。便跑进村委会,找到村主任姬来庆,让他发动村里人帮忙寻找。

村里的人几乎倾巢出动,从下午寻到了晚上,大家纷纷返回时,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我坠入绝望的深渊。

雪香到底去了哪里?乡亲们经过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她很可能是在送饭的路上,让人贩子给劫走了。要是让人贩子给劫走,那就不好办了。这么一说,我的泪水便似脱线的珠子,哗哗啦啦地掉了下来。

看到我哭,成栋和成凤也哭了起来,嘴里叫道,我要娘,我要娘……

一家三口正在哭着,姜桂枝冲了进来,一把将我扯起,吼道,姬来发,你是个爷们儿,不能就知道哭吧?人丢了,那就去找啊!

我哭着说,天下这么大,到哪里去找啊?

姜桂枝说,天下再大,也得去找,总不能不管雪香死活吧?

我说,我出去了,两个孩子咋办?

姜桂枝说,西晏子村有几百口人呢,都是喝一口井里的水长大的,你有了难处,大家还能袖着手不管啊?你放心,孩子就交给我,保证不让他们冻着和饿着!

姜桂枝有情有义,我还说什么啊?

5

我背着行囊,像以往外出流浪一样,踏上了寻妻的漫漫旅程。

路上,我心里揣测,雪香被劫走,不一定就是人贩子所为,或许是她的家人寻来了,见雪香的病好了,有了悔意,便将她接了回去。当年雪香被人抛弃在公路边的时候,那辆拖拉机是从西边过来的,又向西方遁去的,以此推断,雪香的家应该在西方——我就打定主意一直朝西走。

我到的第一个大地方,是新泰县城。

我手里拿着雪香的照片,沿街行走,遇到人,就攔下来让他们看,问他们见没见过这个女人。那些被我拦住的人,男女老少,各不相同,答案却无一例外是否定的。

我没有放弃,继续向西,就到了泰安。在泰安找了七八天,仍然没有雪香的消息。这时候,我带的盘缠已经花光,就重操旧业当起了叫花子,白天向人乞讨,夜里就睡桥洞子。这样又过了半年,到了河南地界,经商丘,过开封,再从郑州过洛阳,经三门峡到了西安。不管到什么地方,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拿出雪香的照片向人家打问,一路问下来,没有雪香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我来到西安火车站前的广场上,在那厚厚的古城墙下面,遇到了一位女子。那女子模样有点像我妹妹姬来春。我记得妹妹的眉梢上有一粒黑痣,那女子的眉梢上也有一粒,圆圆的,像一粒黑豆。我忙跟了上去,一边拿眼睛悄悄打量,一边犹豫着是否开口相问。突然一个汉子跳出来,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挥起老拳,将我打翻在地上。我挣扎着爬起来,一面擦着脸上的血渍,一面去寻找那位女子,熙熙攘攘的行人中,早没有了她的影子。我叹了口气,正准备离开,有人将我拦了下来,问,兄弟,你是出来找人的吧?

我见那人说话和善,就冲他点了点头。

他叹息一声对我说,他也是出来找人的,他儿子丢了,已找了十五年了。

十五年?我不由叫了起来,眼睛瞪成了铜铃铛。

那人说,我虽然还在继续找,也只是个找罢了,根本不可能找到的,不过图个心理安慰罢了。那人说着,又问我找什么人,我告诉他是找媳妇的。他再次叹了一声,对我说,兄弟,你跑到城市来找人,根本就是个错误。你想想,人贩子将女人拐走,要到哪里去卖掉?只有到乡下,只有乡下的光棍汉才要拐来的女人!

我听了那人的话,想起家中的一双儿女,突然打下了回家的主意。

实际上,在这大半年时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家,想家里的儿子和女儿。虽然成栋和成凤有姜桂枝照料,可我心里还是牵挂着他们。

我回到了西晏子村。

我在村里出现时,乡亲们已经认不出我了,还以为来了个叫花子。我在地上一蹲,就抱着脑袋大放悲声。一边哭着,一边说,我是姬来发,我回来了啊……他们才将眼睛瞪大,说,姬来发啊,你怎么一去就不回来了啊?你找到雪香了吗?你找不到雪香,为什么不赶紧回来?难道你忘了家里还有儿子与女儿吗?

想起儿子与女儿,我跳起来,急急忙忙朝家跑。

早有人将我回来的消息告知了姜桂枝,还没有走进我家那条巷子,姜桂枝就迎头走了过来。她左手牵着成栋,右手牵着成凤,站在我面前时,竟和村里人一样,没能马上认出我。

她说,天啊,你是姬来发吗?

又说,天啊,真是姬来发啊,我以为你死在外面了呢,怎么又活回来了呢?

她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泪珠子涌出来,在脸上乱乱地爬。她一面擦着泪,一面将成栋和成凤牵过来,拿手指着我说,成栋成凤啊,快叫爹,你们的爹回来了哩。

成栋和成凤怯生生地望着我,没有叫我爹。我抢步上前,将他们搂在了怀里。成栋却从我怀里挣脱出来,看了看我,又踮起脚向远处张望,问,俺娘呢?找到俺娘了吗?我正不知道如何回答,成凤也从我的怀里挣脱出来,撇着嘴哭了起来,俺要娘,俺要娘……

两个孩子的哭声,像锋利的刀子,切割着我的心。

在家里萎靡了三天,我抄着锄头下了田。我已经想通了,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人还得活下去,何况我还有儿子与女儿。在寻找雪香的半年多时间里,田地与果园并没有荒芜,村里的好心人帮着把成熟的果子采摘下来,卖了钱,一文不少地塞到了我手中。面对乡亲们,我什么话都没说,泪水流得稀里哗啦。想起村里人对我的好,心里就觉得热乎乎的,身上有了劲头。

忙里忙外的间隙,无时不在想着雪香。不知道她被人拐走,卖到了什么样的人家?不知道买她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对她好不好?更不知道她能否承受住被拐卖的刺激,疯病会不会复发?

忙完山上的庄稼果树,我还得匆忙回家,为两个孩子做饭。

成栋升三年级了,成凤才五岁,还不到入学的年龄。雪香在时,成凤是由雪香照看的,没了雪香,成凤就没人照管了。学校的老师破格让成凤入了学,将她与成栋分到了同一个班,坐到了同一张课桌上。老师们的意思,是让成栋在读书的同时,照看着自己的妹妹。成凤听话又聪灵,坐在教室里不哭不闹。

到了晚上,孩子做完作业,就上床睡觉。长夜漫漫,一时还不能入睡,我就将两个孩子唤过来,躺在同一个被窝里,我居中间,两个孩子一个躺在我这边,一个躺在我那边,我用胳膊揽着他们,给他们讲故事。有些是唱本上的故事,有些是村里流传的故事,最常讲的,是牛郎织女——我是个光棍汉,牛郎也是个光棍汉;牛郎是在水边遇到了洗澡的织女,娶她为妻,我同样是看了洗净身子的雪香,将她娶为媳妇的;织女给牛郎生了两个孩子,雪香同样给我生了两个孩子;织女是让天兵天将掳去的,雪香是让人贩子给拐走的;我去寻找媳妇,一路跑到了遥远的西安,牛郎则是一路追到了天河边……两个孩子听得如痴如醉。

一天晚上,我向他们讲了沉香劈山救母的故事。沉香的母亲是三圣母,下凡来到人间,与一个姓刘的成了亲,生下儿子沉香后,被捉回了天庭,压在了华山之下。沉香长大后,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便毅然地踏上了寻找母亲的道路。最后,他劈开了华山,将母亲救了出来……故事讲完,两个孩子久久没有说话。我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脸,他们都哭了。我想,他们一定是想起了自己的娘,便叹了口气说,成栋成凤,都别哭啦,这是神话,不过是给人一点希望罢了。两个孩子十分听话,含着泪躺了下来,渐渐睡着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两个孩子照例背着书包去上学,我则扛着锄头继续上山劳作。快到中午时,我正打算回家做午饭,却看见山道上有个人飞也似的跑来,跑到离我不远处,冲着我叫起来,姬来发呀,成栋和成凤怎么没去上学啊?

是村小学的老师。

我说,成栋和成凤上学去了呀,早上我看着他们出了门呢。

老师说,坏了,一上午都没见他们兄妹俩……

我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心也揪了起来,身子筛糠似的,有种要倒下去的感觉。猛然想起頭天晚上给兄妹俩讲的故事,恍然明白,成栋与成凤是学那个叫沉香的孩子,去寻找他们的娘了。我跳起来,赶紧朝镇上的车站跑去。一面跑,一面在心里想,天下这样大,两个小孩子,一个九岁出头,一个才五岁,哪里有本事找到他们的娘啊?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可怎么办啊?

镇上的车站并没有兄妹俩,县里的车站也没有,全村的人分头寻找,三天过去,一点结果都没有。

6

我再次踏上了漫漫寻亲路。

这一次,我决定从北向南找,先去了蒙阴,又去了费县,接着到了临沂,再从临沂向南,过徐州,至淮安,经高邮与扬州,便到了南京。一路上,我都是两条腿步行。不知道两个孩子是在城市还是乡村,步行的好处是,处处可以寻找,时时可以打听。跟寻找雪香时一样,我放大了成栋与成凤兄妹俩的照片,制成两个牌子,一个吊在胸前,一个吊在背后。这样一来,人们从前面或是从背面,都能看出我是找人的,找的是什么样的人。同时,顺便还可以找雪香,找我妹妹。吊在胸前和背后的牌子上,也有雪香的照片;妹妹姬来春没有照片,我就让村里的老师写了一段文字。

一路走,一路打听,人们纷纷向我摇头;一面摇头,还会发出一阵阵感慨——你这个人,咋这么命苦啊?咋所有的亲人都丢失了啊?我回答他们的,只能是长吁短叹,伴着扑扑嗒嗒的眼泪。

离开南京,我从合肥至安庆,再从南昌到了广州,不知不觉,过去了两个年头。在广州及周边地带,我整整盘桓了三年,仍是毫无结果。我便调头北上,先是长沙,再是武汉、信阳、驻马店,经郑州来到北京的时候,又过去了三年多的时间——算一算,我已经离家整整八年了,年近半百,由一个壮汉子变成了小老头。

草黄了又青,青了又黄,成栋应该长成一个小伙子了,成凤也应该出脱成鲜花似的少女了。我那祖祖辈辈居住的西晏子村,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那个好心肠的女人姜桂枝,又会怎么样呢?无数个夜晚,我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想起他们。

那天,我在北京街头的小吃摊旁蹲着,等着吃人家剩下的食物,看见一个汉子在那里吃豆汁油条。吃着吃着,他将目光盯向了我,使劲地盯,盯得我心里有点儿发毛,便站起来要走。没想到那人竟然噌的一下跳起来,冲着我叫道,你是不是姬来发啊?

我站了下来,打量了半天,把他认了出来,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叫道,姬来庆?你是来庆啊?

正是来北京联系水果销售的村主任姬来庆。他扯住我的手,说,姬来发啊,你不能再这样找下去了,你都找十来年了,不是毫无结果吗?再这么找下去,也不会有结果的。你得改变思路,依靠政府,依靠公安,相信他们能帮你找到亲人。

我叹口气说,雪香被拐,孩子走失,不是都报案了吗?

姬来庆说,你不能急嘛,政府帮你找,也得花时间的嘛。

我哭了起来,十年了,你还要让我再等十年吗?

姬来庆说,来发啊,这种事情就得等啊。东晏子村那个被拐走的小媳妇,都十三年了,前几天才让公安给找到了。

我瞪大了眼睛,真的?

姬来庆说,我骗你干什么啊?小媳妇回来那天,还请了戏班子,唱了八天大戏呢。

我没再说什么,跟着姬来庆回了老家。

西晏子村已经不是原来的样子了。原来的石头房,现在全成了二层小楼。姬来庆告诉我,村里这几年引进优质果树,成了全县有名的果树种植村,家家户户都富得流油了。我听了,在为乡亲们高兴的同时,也有点酸溜溜的,心想,如果雪香不被拐走,如果两个孩子不走失,我们的日子也会好起来。

十年了,爹娘留下的老屋早已倒塌,院子里长满了荒草。老屋不能入住,我只好又住进了防空洞。刚安顿好,我就跑到镇上,向派出所打听情况。民警对我很热情,也很同情,告诉我他们正在全力寻找。一面说着,还拿出许多例子安慰我,谁家丢失的媳妇找到了,谁家丢失的孩子也找到了……听着这些活生生的例子,我心头闪出了一絲希望的光亮。

我一面等着派出所的消息,一面决定干件大事。

爹娘留下的老屋塌了,我得造一所像模像样的房子,等着亲人们回来。如果有一天他们都回来了,连个像样的窝儿都没有,我该怎么面对他们?西晏子村家家都住上了二层小楼,我要造的房屋当然不能还是爹娘留下来的草屋,也不能再是那种石头房,我也要造一栋二层小楼。

可是,我流浪了整十年,除了带回些跳蚤虱子,没有半文钱,要建一栋二层小楼,无疑如痴人说梦。但我还是要造,我用蚂蚁啃骨头的方法,一砖一瓦地攒,一点一点地建,只要功夫深,铁杵也能磨成绣花针。

我挽起袖子开始行动。

首先是挣钱,有了钱,才能买建筑材料。果园十年疏于管理,早就毁掉了;属于我的田地可以复垦,但是种庄稼换不来多少钱;我决定去打工,但不去外地,我得留在村子里,一面打零工,一面等待亲人的消息。

打零工的间隙,我把老宅的残垣断壁清理掉,再按照楼房的设计开挖地基,之后便去山里起石头,运石头,再去河道内挖沙子,运沙子——这些都是就地取材,只要肯下力气,分文都不用花。

我要白手起家建小楼的事,传遍了西晏子村,许多好事者跑来看热闹,一个个把嘴撇了起来。

姜桂枝也来了。她已经同焦万成离了婚,儿子与女儿给接走了,她独自一人在村里生活。那天,我正将那些陈灰旧土装上一辆独轮车,她站在旁边只是看,不说话。我抬头向她瞥一眼,发现她的神情有些异样。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埋头劳作。我把车装满,推起来往外走时,她上前扶住了车把,泪花闪闪地望着我,说,来发,你真要自己建房啊?你知道盖一座楼房有多难吗?

我说,不管有多难,我也要建成。

她低下眉眼不说话。我推着车子要走时,她再次拦住我,你觉得雪香娘儿仨还能找到吗?

当然能。

万一找不到呢?

没有万一,必须找到,一定会找到。

她望着我,像有千言万语,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岀来。

半年过去,老屋的陈墙旧土全部清理完了;又过了半年,我挖好了地基,用水泥与石头铺好了房基,下一步就该砌墙了。

有天晚上,我砌了一会儿墙,见天已不早,便回防空洞睡觉。从村里出来,钻进防空洞的时候,不由怔住了——那张用木板搭起来的床铺上,坐着姜桂枝,幽幽地望着我。

我问,桂枝,你怎么来了?

她沉着脸说,姬来发,你猜我来干什么?

姜桂枝来干什么,我真不知道,就冲她揺了摇头。

她猛地跳起来,紧紧将我抱住了,那情形就像十几年前那个下大雨的上午,好像小石屋里发生的事情要再次上演。我拼命挣扎着,躲闪着,硬是推开了她。不,桂枝,我有雪香,我已经是有家的人啦。

她叫道,可是,你的雪香早让人家拐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说,会的,雪香一定会回来的,她是我媳妇,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姜桂枝定定地望着我,泪水爬满了面颊。过了半天,她叹了一口气,默默离开了。

两个月后,姜桂枝嫁给了邻村一个鳏夫。姜桂枝被那个男人接走时,我刚买了一拖拉机水泥回来,在村头相遇,她站下来,向我投来一个怨怼的眼神,便转过身,跟着那男人走了。

7

小楼完工那天,我站在楼顶,放了一挂大红鞭,村里好多人跑来看热闹,连我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五年啊,我建这座小楼整整用了五年!

在这五年时间里,我无数次到镇派出所打听亲人们的消息。我一直认为,等到房子造好的那一天,亲人们就会陆续回来。然而,我再次来到镇上,得到的仍然是失望的回答。当时,我有种崩溃发疯的感觉,我觉得自己像个画饼充饥的傻子,一切努力都成了徒劳。我想把房子炸掉,再次外出流浪,今生今世再也不回来。

那些日子,我總是操起爹留下的那把二胡,悲悲切切地唱瞎汉调。

一天,我正在暗自伤怀时,村里的大喇叭突然喊起了我的名字,要我马上到村委。还没走到村委门口,远远就看见那里停着两辆小轿车。我预感到轿车一定与我有关,一定与我失散的亲人有关,心就一下子怦怦跳起来,我不由加快了脚步。

第一个跑出来的,是村主任姫来庆。他一脸笑模样,三步并作两步迎上来,一拳捣在了我的胸口上,说,来发啊,祝贺祝贺,你的儿子成栋找到了!

我有点不敢相信,说,来庆,你可不能跟我开玩笑……

他说,真的啊,成栋是公安给找到的,都对上DNA了。

我的眼睛立时就瞪大了,二话不说就冲进了村委办公室。

成栋已经不是当年走失的那个小学生了,他长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小伙子,西装革履,打着领结,完全像个有身份的人物。看见我的一瞬间,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泪俱下地叫了一声——爹!

尽管我已认不出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但听到这一声唤,我明白眼前的年轻人就是儿子成栋。我叫了一声儿啊,就与他抱在一起,哭成了一团。

在我那幢小楼里,成栋讲述了他和妹妹走失的经过——

那年,成栋听了《宝莲灯》的故事,就学着沉香,带着妹妹去寻找娘了。他知道我一路向西没有找到他娘,就决定一路向东找。兄妹俩到了公路上,见路边停着一辆拖拉机,就悄悄爬了上去,藏在一堆草帘子下,让那拖拉机载走了。到了晚上,兄妹俩到了诸城,他们以为到了诸城,就是到了世界的最东边,就在那里找起他们的娘来。可是,不仅没有找到娘,兄妹俩也失散了。之后,成栋一边继续找娘,一边找妺妹,从诸城找到青岛,从青岛找到日照,又找到连云港,还是毫无结果。他想过回家,可想到自己弄丢了妹妹,就没有了回家的胆量和勇气。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成了一个流浪儿,直到有一天流浪到温州,被一位好心的女老板收留。

女老板经营着一家制鞋企业,虽然有儿有女,却对成栋很好,不仅送他到学校读了书,还供他念完了大学。现在,成栋在养母的企业里任职。丢失了妹妹,他一直没有勇气回来,但心里一直挂念着父亲。养母看岀了他的心事,帮助他找了回来。

听罢成栋的讲述,我才注意到陪在儿子身边的那个女人——她挽着高高的发髻,穿着银灰色套裙,优雅得像个贵夫人——是她收养了我儿子,是她培养我儿子成人成才,又是她帮我儿子找到了家……想着这大恩大德。我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给她跪了下来。

女人急忙将我扶起,连声说,应该的,都是应该的……

她嘴里说着,目光却望向窗外,有点心神不宁的样子。

她好像一直都是心神不宁。成栋在那里述说,她好像并没用心去听,眼睛不时地朝着窗外张望,眉头皱起,若有所思。

成栋似乎也看岀了她的异样,上前亲热地搂着她的肩说,妈,您看什么啊?是不是觉得俺老家的山,与温州那边的山不一样啊?

女人说,成栋啊,我怎么看见这里的山,还有院子里那棵老槐树,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好像在哪儿见过啊?

成栋笑道,妈,这山这树,肯定是我跟你讲的次数多了,你就记在了心里,以为是见过了呢。

不。女人摇摇头说,这山这树,我不但见过,还知道那个崮叫猫头崮,还记得这棵槐树上有一窝喜鹊……

我惊讶地瞪大了眼睛——那崮正是猫头崮,院子里的老槐树上的确有一窝喜鹊!这棵槐树是爷爷的爷爷栽下的,到现在已二百来年了。盖这小楼时,本来是要砍掉的,临了,我改变主意,留了下来,就是想留树上的喜鹊跟我做伴。眼下,正有一对喜鹊停在树梢上,喳喳地叫。

女人显然看出了我的异样,说,我当年是让人卖到温州去的,这些年也一直在找家,找亲人……我记得,爸妈都是盲人,家里还有一个哥……

天啊,天啊,莫非这就是我丢失的妺妹来春吗?

我跳起来,抢步上前,猛地抓住她的手,朝她的眉梢望过去——她已年近花甲,眼角有了细密的鱼尾纹,可是,一块已经淡了许多的痣还在。我脱口叫了岀来:来春,你是来春吗?

女人叫了一声哥,跟我抱在一起……

一同前来的警察,也都跟着感叹唏嘘。

慎重起见,他们还是建议我们去做DAN鉴定。结果出来后,这个收养我儿子的好心人真的是妹妹姬来春,成栋的养母就是他的亲姑姑!

消息传遍了西晏子村,乡亲们都惊奇得直呱唧嘴,都说我姬来发时来运转,用不了多久,雪香就会找到,女儿成凤也会找到的。我想,既然大家都这么说,找到他们的那一天就为期不远啦。

8

转眼又过去了半年,雪香和成凤却没有一点消息。

差不多二十年都等过来了,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却没有了耐心,恨不得马上见到雪香和成凤。成栋和来春都劝我不要着急,要耐心等待,说他们已经向中央电视台《等着我》节目求助,人家已经答应帮助我们寻亲了。儿子还给我在小楼安了一台大彩电,让我看每周一次的《等着我》节目。

没想到天底下竟有那么多亲人离散,又骨肉重逢。当亲人们相见,抱头痛哭的那个时刻,我的泪水早已冲开闸门,奔流得汹涌澎湃。我一面流着泪,一面为他们祝福,一面哀叹自己的遭遇。我的命运比他们还要悲惨,他们大都丢失了一两个亲人,我却与四个亲人失散;二十多年的漫长岁月,我只能一个人孤独地活着。还好,苦熬苦等了半生,终于找到了儿子,找到了妹妹。然而,我的妻子雪香啊,你现在哪里?我的女儿成凤啊,你又在何方?

成栋和来春接我去北京录制《等着我》节目时,我想十有八九是亲人已经找到了。只是,我拿不准是找到了妻子雪香呢?还是找到了女儿成凤?抑或两个人都找到了?无论如何,这已经让我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我们到了北京。

演播大厅流光溢彩,座无虚席。我与儿子及妹妹登上舞台,第一个环节,是接受主持人采访;采访结束,便是开启希望之门,与亲人相见的时刻。我们三个人,在主持人的引领下,手牵手向那扇红色的大门走去。随着音乐响起,大门缓缓开启。我的心吊到了嗓子眼,有种要虚脱的感觉,是儿子和妹妹架住了我的胳膊,才没有轰然倒下。

那扇门开得好慢啊,好像走过了万水千山,终于打开了一条缝,我看到了一个人,一个小伙子。找到儿子以后,我丢失的亲人中,已经没有了男性成员,这个小伙子是谁呢?不会是弄错了吧?好像又过了千秋万代,那条门缝大了一些,我看到了一个老太太。小伙子搀扶着老太太的胳膊走了出来,我的目光盯在老太太身上。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尽管漫长的岁月早就改变了人的容颜,我还是马上把她认了出来——正是我的妻子雪香!

我抢步上前,与她拥抱在一起。

那场大哭啊,将观众们的泪水都引了下来。

回到主持人面前,开始节目的下一个环节,志愿者讲述了雪香的遭遇——

人贩子将雪香拐骗到河北,卖给了涞源山里的一户人家。买她的男人发现她患有精神疾病,而且有孕在身,没多久就把她赶出了家门。雪香一直在外面流浪。有一天,她流浪到一个叫杨各庄的地方,肚里的孩子就要临盆了。一位好心的孤老太太收留了她,孩子得以顺利地生了下来。此后,祖孙三人相依为命,那个孩子渐渐长大成人,这两年到北京做了一个外卖小哥。有一天,当他从母亲口中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和母亲的遭遇,便决定帮母亲找家,也给自己寻找生身父亲,就到《等着我》栏目报了名,采集了自己和母亲的血液样本……

听到这里,成栋站了起来,拉着那个小伙子对我说,爹啊,他是我的亲弟弟呢,您又多了个儿子!

我激动得有些糊涂了,还在发怔的时候,小伙子已经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声音颤抖着叫了一声爸。至此,我才明白,雪香当年被拐走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她又给我生了个儿子。我将小儿子扶起,一手拉着他,另一只手抓住了雪香——她已经苍老了许多,脸上带着羞涩与幸福的表情。

失散的亲人见了面,节目就到了尾声,主持人却示意还有话要对我们说。

姬大爷,根据你们提供的求助信息,应该是失踪了两个亲人,一个是你的妻子雪香,另一个是你的女儿成凤。现在,你妻子雪香找到了,还带回一个儿子,可谓双喜临门。那么,你想不想见到你失散的女儿成凤呢?

我说,怎么不想啊?她不回来,我们家就不算团圆。

主持人说,那么姬大爷,请抬起头看大屏幕——

我抬起头来,大屏幕上出现一个姑娘。那姑娘留着缎子似的长发,穿着一条红裙子,从相貌上看,酷似年轻时的雪香。她嘴里滴溜呱啦地说着什么,似是一群鸟儿在啁啾,我听不懂她的话。大儿子高兴地对我说,爸,是我妹妹成凤。小儿子对雪香说,妈,那就是我姐姐吗?

现场的嘉宾与观众已经明白过来,一起发出了雷鸣般的掌声。

这时,大屏幕却突然黑了,成凤也不见了。

我正着急地四处寻找时,主持人说,大爷大妈,知道你们的女儿眼下在哪里吗?她在美国的加利福尼亚。二十年前,有一对美国夫妇来到中国,在山东潍坊一家社会福利院收养了她。我们已经联系上了您的女儿,她正在从美国回来的途中。等你们回到老家,就可以见面了……

直到此时,我才明白——我的女儿也找到了,我们离散了几十年的一家人,就要真正地团圆了啊!巨大的幸福感,让我喜泪涌流。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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