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川
一
那是一方极普通的窗户,中规中矩,宽边木框,既非传统的雕花木格窗,也非当下流行的大飘窗。玻璃上没有贴膜,亮晶晶的,像一只眼睛,嵌在前排住家那堵米黄色的后墙上。应该挂有窗帘的,却从没拉上过,好像主人特意坦露光明磊落的心境。所以,晚上灯光亮起来的时候,窗户里的一切就会被看得清清楚楚。
对那扇窗的关注,是在最近一个月才开始的。确切地说,是一个影子吸引了我——
一个男人穿过房间,走到窗前,在一张宽大的书桌旁坐下来;他通常会把那盏罩着古黄色灯罩的台灯调节一下,未必调得更亮,也未必调得更柔,似乎一个必须的仪式;然后拿起一本书,开始读。那本书好像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了,他和它很熟悉,很快,他们就融为一体了。能清楚地看见他的侧影,轮廓分明的面部,被暖黄的灯光镶起古铜色的光晕,陡峭如夕阳下的山脊。
台灯的光从窗户里泻出来,跨过前后楼并不太远的空间,照在我家楼下的竹枝和冬青树上,挂了一层薄薄的暖光。
不得不说,那是一个令人着迷的影子。
而且,我確定那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和某个人有几分相像,可是我想不起来那个人是谁,在哪里曾与他相遇过。时间像一把苫刀,会毫不留情地剔除你的过去,只留下一小部分晕影,晃动在你心中那扇狭小的记忆窗口,一旦小窗在某一刻突然关闭,就成了和你毫不相干的部分。
那个影子的出现,带给我一缕灯光般的温暖,又似乎是一种安慰。头顶一轮明月,面前一窗灯光,我常常会望着那个一动不动的影子,在窗前坐到很晚——和他,和月亮,和一团遥远的心思,都沉浸在淡黄色的书香里。有时,我会想,那个男人会不会发现我在偷窥他?我知道这样不好,可思绪却像一只夜行的流萤,悄悄地向着那扇窗户闪烁。
突然,男人放下手中的书,在灯光里站起来,向上伸展了一下胳膊,然后打开窗户,朝我的小窗望过来。我心中一阵激动——他看见我了,他一定注意到我了,他就在我的对面,高大沉静,散发出类似月光一样的气息,让我的心有一丝战栗。我下意识地挺了挺身子,下巴略略扬起来,不动声色地把书桌上的那盆兰花往一边移开,以便他能完全看见我的存在。我被一种想象摄住了,感觉男人会像我一样,望着对面窗户里的女人,产生一种似是而非的联想;甚至出于对近邻的友好,他会朝我举手示意,或者和我打个招呼……
然而,这一切都没有发生。一个小男孩突然闯进了房间,他转回身,俯下身子和小男孩说话,随后,又将男孩抱起来,离开窗前,朝着灯光的深处走去。我有些失望——他还会回来吗?我傻傻地望着对面空荡荡的窗口,宽大的书桌,古黄色灯罩的台灯,那一摞摞可能被他读过一遍或者几遍、抑或并没有读过的书,像一幅静止的油画,框在那扇黑框窗子里。
其实,关于那个影子,或者说关于这位近邻,我知道的并不太多。只知道他刚搬来不久,而且,几乎没有看见他出过门,也没有看见过他的真面貌。
二
曾楚喝醉了,七歪八愣地坐在按摩椅上。
这是一具肥胖慵懒却时时焦躁不安的身体——头部肥大,脖颈上溢满了赘肉,圆鼓鼓的腹部,装满了公事私事,也蓄积着怨气和怒气。这让他的身体不堪重负,腰椎和颈椎早早就出现了问题。有一段时间,他经常头晕,四肢发麻,医生建议他去做中医理疗,好像去了几次,然后就花了两万块钱买回了这张按摩椅。按摩椅体积庞大,占了整整半个客厅,用过几次,便很少再用了。
曾楚从来就是这样,对自以为是的东西,一向不惜代价,然而三天热度一过,弃之如敝屣连眼都不眨。跑步机,拉力器,杠铃,茶台……大大小小有用却不用的摆件,充斥在各个房间,让人喘口气都得钻空子。他这种疯狂购物的习惯,大概与他优渥的家庭出身有关。他父亲是一家国企的经理,母亲是小学教师,他从小到大就没有尝过缺钱花的滋味。这和我不同,我生在一个世代为农的家庭,小时候,家里穷到快要乞讨的地步,可我却没有物质匮乏症,相反,我总是觉得屋子里的东西太多,挤占了我的生存空间。这一点,我和曾楚分歧很大,他认为,足够丰富的物质,才能让人变得安稳安全,通情达理,而物质匮乏会使人斤斤计较,狭隘刻薄。我们常常为此吵架,每次争吵的结果,都以我的闭嘴而告终。我不喜欢谈论与道德有关的话题,我觉得任何一个人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指手画脚,都是虚伪而又荒唐的。可曾楚是一个好战分子,当我拒绝和他争论的时候,他会从拉了一半的马桶上站起来,用手指着我的鼻子,恶狠狠地说,说啊,为什么不说话了?理亏了?心虚了?你们这些口是心非的坏人!
我感觉他的心里住满了他所谓的坏人,包括我。可是,我不知道我怎么就成了一个坏人,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界定好人和坏人的。特别是他喝醉的时候,会把他认为的坏人一个不漏地痛骂一顿——狗日的牛胖子,你想提拔你外甥,居然偷偷溜进我办公室把选票改了,还想让我装哑巴……我不是哑巴,我要揭发这个龟孙子。还有你华小丽,看我哪天把那张虚伪的美人皮扒下来,让你的狐狸尾巴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还有你,我最恨你这种人,整天不吭不哈的,装什么可怜?假清高!假温柔!我这辈子最想打败的人就是你!你和他们一样是我的敌人!曾楚想打败别人的原因有很多,他每天都能说出一大堆,但永远也说不完。旧的原因还在说,新的原因又产生了,一层压着一层,所以他的愤怒和怨恨像四处洒落的豆子,不小心踩上去,就会滑你一个趔趄。
现在,曾楚已经烂醉如泥。他只有烂醉如泥的时候,才会窝到那张按摩椅上。其实,他并不知道自己窝在了哪里,他只是糊糊涂涂地把自己随便一堆,正好堆进了按摩椅里,很快就在按摩椅里迷迷糊糊睡着了。也只有他睡着的时候,屋子里才能保持短暂的安静。
我的丈夫,一个醉鬼,此刻正睡在那张黑色的深渊一般的按摩椅里。那张脸黑红黑红的,像一坨酱牛肉;他的头耷拉下来,好像随时都会从他的肩膀上掉下来,滚落在地上;胳膊软塌塌地搭在按摩椅的扶手上,两只手不时地握一下,又无力地松开,像要抓住什么却又力不从心;双脚搁在按摩椅的脚踏上,穿着已经发臭的袜子;两只灰麻布拖鞋一只横着一只竖着,像两个灰色的脚印,散落在深红色的木地板上。他睡着的样子看上去像一个无助的老人,闭着眼睛,身子窝起来,真像个老人啊。
曾楚比我大两岁,今年整整四十岁,也应该老了。酒精日复一日毒害着他的身体,使他的肝脏受损,前几年就查出了酒精肝。医生让他少喝点酒,可是他做不到。我知道,他并非一个天生的酒鬼,他也不想喝酒,他喝酒,多半是出于无奈。一个办公室主任,喝酒是他工作的一部分。有时候,甚至不得不中午喝完晚上喝。因为喝酒,我俩已经分室而居很多年了。可毕竟在一个屋檐下住着,他的行为随时都会给我造成困扰。我从他开大门的声音,进门和踏上楼梯的脚步声,就能听出他醉酒的程度。如果曾楚没有喝酒,他开了大门之后,会再把大门关上,开与关的声音都很平稳,进门和上楼的脚步轻而不乱;如果他喝醉了,大门就会发出很重的巨响,我甚至能想象出那扇黑色铁门在夜色里剧烈颤抖的样子;被打开的大门,会在深夜大开着;然后是东倒西歪的醉步踏上楼梯,上楼的脚步声地动山摇;然后高一声低一声喊我的名字,一边喊一边回屋,仿佛整座楼都被他弄得摇摇欲坠。自从曾楚当上办公室主任,清醒是偶发事件,醉酒倒成了常态。他喝得半醉的夜晚,也是我提心吊胆的时候,砸坏家具,用最粗俗的语言骂人。等他折腾够了,就把自己堆在地板上、沙发上或按摩椅里睡过去。
当然,如果说他天天都在喝酒,显然也不是事实。大部分时间他还得工作,主要是写材料,这也是最令他头疼的事。不能准点吃饭,准点睡觉,差不多每天都是黑白颠倒的——晚上,大家睡觉的时候,他才打开电脑,摊开一桌子资料,开始码字,书房里的灯光整夜亮着;天亮睡觉,直到午后一两点,他才起床,早餐和午餐合到一起,随便糊弄一下肚子;到了晚上,才会大吃一顿,夜间十二点左右还需要加餐……
曾楚的这种习惯,让我患上了严重的失眠症。他不回家的时候,我的心会整夜悬着等他回家;他在家的时候,又因为敲打键盘的声音,四处开着的灯光,让我睡不踏实。我曾经希望他换一份工作,可这似乎并不可能。他和他的工作纠缠太深,一时半会很难脱身。
已经是午夜时分,对面窗户里的灯光还在亮着,男人却没有再返回来读书。但是以往,他通常会读书到很晚。我已经注意他很久了,他读书的时候,头微微倾斜,隐约能看见他的半张脸,灯光里,像一个模糊不清的梦。偶尔,他会翻动一下书页,很快又会沉醉其中。当我意识到自我迷失的时候,常常发现自己在小窗前已经站了两个多小时了。
天好像下起了小雨,有一股寒冷的气息不知从何处飘过来。我在等着自己转身,去照看我那醉酒的丈夫。我知道,我每天都要这样艰难地迫使自己转过身,面对身后一片狼藉的生活。
三
对面窗户的灯光突然熄灭了,男人的影子和窗户里的一切都消失了,像电脑突然黑屏,什么都看不见了。乌黑的木头窗棂映在模糊的月光里,像一个没有内容的形式摆放在时间的墙上。
我收回目光,拉上窗帘,重新面对自己的夜晚。那张我断断续续睡了二十年的一米二的小床,在安静地等待我的睡眠。突然有些惊讶,好像是第一次,我明确地想到我人生有差不多一半的时间是在这张小床上度过的,它承载了我无数波澜壮阔的梦想,我和它的关系,在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可能都不会改变。或许,我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
在小卧室外面,还有一个大卧室,它们由一扇门连通。在这午夜时分,所有人都进入梦乡,我却饶有兴趣地在两个卧室和两张床之间,往返走动。我突然发现,这两个卧室似乎藏了我多年的生活秘密。但它又不完全是我一个人的,它属于我和曾楚两个人。卧室的使命一定是由夫妻双方共同完成——如果我们承认爱情与婚姻能够在一个卧室里长久存在的话。但是,这是一种幻想。曾楚当时装修这座小楼的时候,请了全城最好的设计师,他自己也全身心投入,把这次装修视为他此生最重要的一件作品。
这个小楼一共三层。一层公公与婆婆住。曾楚认为,老人住的地方应该以传统的中式为主,所以一层的装饰基本是古木红与淡鹅黄色调为主——家具门框为古木红色,地板墙壁为淡黄色;花草占了大半空间,因为婆婆喜欢养花,小楼就成了她的花圃;公公去世以后,婆婆一个人住,显得有些空旷。但公公的影子还在,每天婆婆都会说,要是你真的还在,多好……她说这话的时候,对着灶台,垃圾桶和屋里的花草,似乎公公就隐身其中,他能看见她或听见她讲话。一楼是联通外部和内部的出口,那个出口坐着一位阅历丰富的老人,会给你一种安全感。
小楼的三层是阁楼,里面堆满杂物——旧衣物,旧鞋子,旧被褥,旧家具,都堆在那里。公公活着时,经常整理三楼的杂物。他会把所有东西归类,男鞋放在一个纸箱,女鞋放在一个纸箱,夏天和冬天的衣服也分别放在不同的纸箱里,所有杂物都整整齐齐放在靠墙的地方。阁楼的西面有个低矮的小房间,是我家的祠堂。那些刚死去和死去很多年的人都聚集在那里。公公整理这些杂物的意义,在于想努力把阁楼弄成一个旧物陈列馆,以便让这些旧物成为那些供奉在相框里的逝者的生活场景。有时候,这些会让我害怕,让我联想到比死亡更绝望的事情;有时候,我又特别希望走到楼上去,和照片里的人待在一起,即使不说话,那些稠密的往事,也会将昏暗的阁楼,照得一片光明。我就在往事里坐着,与他们共同漂浮在梦境一样的过去;有时候,我在楼下睡着的时候,他们会从楼上走下来,来到我梦里,跟我交談。他们住在楼上,我们住在楼下,就这样彼此守望着,很方便。我确信,我们居住的空间是由活人和死人共同组成的,他们在这里和我们一起过着起起伏伏的日子。后来,公公也住进了阁楼,和他的父母在一起,住在他亲手打造的旧物陈列馆。我想,有一天,我们都会住进阁楼的相框里,成为一种纪念。这样想,难免会有些悲凉,但总觉得过去和未来一样,都是一个遥远的幻影,最要紧的是眼下的生活,而眼下的生活也在不断成为幻影。
我和曾楚住在二楼。为了留住我们心中的生活原形,曾楚把二楼装修得原始而单纯。我曾经非常喜欢这里黑白灰色调的设计,它更接近我对生活的理解。特别是卧室和书房,完全符合了我的审美标准——乳白色的窗帘,黑色纯木书架,白木衣柜,湖绿色的墙布,浅灰色木纹地板。大卧和小卧相连,自然是母子间。曾楚当初的设计思想,是让儿子住里间小床,我和他睡外间大床;等儿子长大了,让他睡别的房间,我们把里间的小床撤走,做成一个衣帽间。曾楚那时还没有这么胖,全身散发着勃勃生机,欲望呼之欲出,在他乌黑的眼睛里,性感的嘴唇上和强壮有力的肌肉里荡漾。
有一次,我们刚做完爱,背靠背躺在外间的大床上。他汗津津热腾腾的身体让我感到无比安全。他说,将来儿子大了,我就把里屋做成衣帽间,装上一排精致的柜子,把你穿过的衣服,戴过的帽子整整齐齐地陈列在里面。等我们老了,会让我们想起此时此刻。还有这张大床,即便我们老得做不动了,也会带给我们心灵的冲动。
也许等不到那一天,床就被你折腾坏了。我说。
曾楚大笑起来。他说,不会的,这床是实木做的,一定会比我俩更长久。
那就让床来作个见证吧。我说。
现在,儿子大了,已经搬到别的房间住了,可里间并没有改成衣帽间。曾楚早已失去了改造它的兴趣,他甚至连这个卧室都不想进来,大部分夜晚,就睡在书房里。这样的生活不知不觉已经过了很多年。似乎并没有发生任何严重的事情,也没有某种协定,一切都好像自然而然就这样分离了,隔阂了,热火朝天的日子在不知不觉中冷却下来。我们还是早出晚归地忙着生活和工作——曾楚依然喝酒写材料组织各种会议,琐碎而忙碌;我在一所中学当老师,除了上课,更多的时间,陷在业余写作之中。谈不上严格意义的写作,只是一种假托,所有精神生活的假托。我和曾楚已经变成另外两个人,像文学作品里经常描述的那样:两个熟悉的陌生人,住在同一座房子的两个不同的房间里。我俩唯一的交集,是关于孩子的教育问题。在这一点上,我们也常常发生分歧。曾楚觉得应该让儿子从零开始,不要给他太多来自父母的幻想;而我认为,父母必须给孩子打下基础,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为此,我俩争吵不休。曾楚觉得我固执己见,正在把儿子引向一条危险的道路。
忽然意识到,现在危险的是曾楚。我担心,他会在我睡着的时候,从按摩椅上跌下来。如果面部朝下,口鼻闷在地上,呼吸就会被阻塞,等我一觉醒来,就会变成一个事故。我必须把曾楚安顿好,才能上床睡觉。我从大床上拖了一条毛毯,走到客厅,先把按摩椅的开关打开,慢慢地把椅背放平,然后关掉开关,将毛毯盖在曾楚身上。
做完这些,我关掉客厅的灯,回到卧室,躺在那张小床上,被想象中的一团灯光温暖着。我希望睡前不要再想到曾楚,因为一想到他,我就会失眠。失眠会让人进入完全清醒的颠倒世界,左边也是右边,影子也会变成实体。
四
院子里的那丛竹子已经长了很高。早晨,竹影披散开来,斜落在相对的两座小楼的窗户上,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起床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拉开窗帘,打开小窗,让清新的空气透进来,让竹影带着绿色印在窗前的书桌上。当然,也为了第一眼看见对面那扇窗。
那扇窗洒满了晨曦。外面的强光遮盖了窗户里的一切,只留下一个黑框和框内反光的玻璃。房间里动的人和静的物,都像沉在湖底的鱼和水草。我像站在岸边,只能看见一片湖面。竹影扶疏,像湖面粼粼跃动的曦光。
我凝望着那扇窗户上的晨曦与竹影,想象着窗户里那家人早晨的生活情形:那间书房一定是整洁的,那一排褐色书架和架上的书沉默着,像一面背景;男人会起得很早,会迅速地整理好自己的床铺,会把被子叠得方方正正,干净利落的两层;然后,他会到卫生间洗漱,卫生间一定散发着玫瑰花的芳香,他和他妻子的刷牙杯整齐地放在一起;他肯定有一口洁白的牙齿,早晚都会认真地一丝不苟地刷牙。
在刷牙这件事上,曾楚向来是马虎的。有时候喝了酒,或者太累了,甚至不刷牙不洗澡,倒头就睡。我曾努力纠正过他,可他却说,老虎不刷牙,照样吃肉嘛!说完自己哈哈大笑。曾楚从没觉得不刷牙有什么不好。直到前不久,他突然牙疼发作,半边脸肿得像南瓜,不能睡觉不能吃饭,他才开始重视,把那口被烟熏得黑黄的烟油牙,刷了一遍又一遍。可是已经晚了。医生说,牙龈坏了,让他去测血压量血糖。结果严重超标,暂时没法治疗。曾楚拿着化验单对我说,我们家族的人牙齿都不好,爸妈的血压血糖都高,我这纯属遗传。我看着他,只是笑笑,一句话也没说。后来,曾楚的牙不治而愈,然后,烟照抽,酒照喝,好像一句家族遗传,成了他自甘堕落的全部借口。
现在,那个男人应该已经洗漱完毕了,他清清爽爽地下楼,去餐厅和他的妻儿一起共进早餐。餐桌上摆着清淡可口的米粥,煮南瓜和烤红薯,还有牛奶、面包、水果。他们一边吃着早餐,一边说着昨晚的梦,或者讲自己对一些人和事的看法。讲到开心处,他们会相视而笑。当然,也会有一些小烦惱和小悲伤,他们会互相安慰,彼此鼓励。那个男人绝不会像曾楚动不动就大发雷霆,他的妻子一定温柔贤惠,他们的孩子也一定乖巧可爱。吃完早餐,他们会一起去送孩子上学。他们的孩子在一个充满尊重和关爱的家庭里成长,没有争吵,安全快乐。
哦,这难道不是我梦寐以求的生活图景吗?它和我眼下的生活是如此不同,以至于我完全沉浸在这样一种想象中。
在这种臆想的生活图景的招引下,我整理好床铺,打开健身音乐,在跑步机上锻炼了半个小时。锻炼完之后,才开始洗漱。
新一天的步骤,大多数时候都是我一个人来完成的。每天的早晨和上午,曾楚是生活的缺席者,他的早晨通常从下午开始。他是夜行人,只有夜晚,才异常活跃,所以他把工作和生活中的很多事情都安排在下午和晚上进行。他把通宵写好的材料,发给他的下属去校对、排版、打印,他在家安心睡觉。有时候,遇到会议或特殊活动,他就得通宵达旦地工作。不过,对这种昼夜颠倒的工作状态,他从不厌倦,更没想过放弃。这让我在惊讶他忠于职守的同时,也心生敬意。
婆婆喊我下楼吃饭。
餐桌上放着半锅小米粥,还有昨天的剩菜和几块烤焦的山药。我不喜欢吃剩饭剩菜,对这样的早餐,不止一次提出过抗议。可婆婆是个节俭的人,过惯了节省的日子,剩饭剩菜从不舍得倒掉,觉得早饭不需要太过奢侈,吃点米粥就足够了。我做过两次早餐,牛奶、面包,燕麦粥和水果,但婆婆吃不惯。为了不让婆婆为难,我只能妥协,每天早上起床,假装在楼上跑步,等她叫我的时候,才下楼勉强哄一下空了一夜的肚子。
见我下楼,婆婆从冰箱里拿出一个萝卜,说要给我炒新菜。我说,不用了。舀了一碗米粥,喝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
从小楼里走出来,我站在小院的竹子下,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一对彩色的山鸡落在那块还没有翻耕的菜池里,大摇大摆,旁若无人地在那里溜达。刚过了农历三月三,春神已正式入住了小院。玉兰花开得如痴如醉,像无数只洁白的蝴蝶落在枝头。小院东面的矮墙上爬满爬山虎,绿莹莹的,让人看着心里就生出春意。墙边长着一棵从未开过花的桂花树,它曾经死过一次,树叶都干枯了,可婆婆说树没死。她掐了一下桂花树的树干,说,这树还有救。等到了第二年春天,桂花树果然又长出了绿叶子,之后满树都变绿了,一棵桂花树重生了。小院的黑色铁栅栏大门,是向外界敞开的。路过的人透过栅栏门完全可以看到院子里的一切。这是一个让我足不出户就能看见四季的小院。此刻,我站在小院中央,听着风吹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吮吸着新鲜的空气,沐浴着温润的晨光,脑子里一下子就没有了怨恼。我们不能让一些坏情绪裹住,我们必须从那些无法改变的生活里,找到有光透过的缝隙,让自己有那么一小会儿停在那条缝隙里。
对面邻居家的后墙根开着一溜紫蓝色的鸢尾花。墙上就是我每日凝望的那扇窗户,此刻,在我的头顶,像一只沉默的嘴巴,大张着,却没有一句话。
这时,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男孩从院子里走出。小男孩背着书包,拉着女人的手。他看上去大约七八岁的样子,而女人的年龄大概和我差不多。他们同时扭过脸朝我家院子里张望。我看见那孩子穿一身天蓝色的运动衣,小脸鲜明白净。他的身体和脑袋,不断地向我这边倾斜,以至于女人费力地纠正着他。女人看上去很精致,短发修剪得整齐利索,身上的衣服不十分艳丽,但很讲究,乳白色的短装外套,里面好像衬着一件豆青色的旗袍。他们走得很快,像影子一样一晃就消失在塔松的后面。但很快,小男孩又跑了回来,他站在我家小院的铁栅栏门外,两只小手扒在镂空的铁门上,隔着栅栏门,那双乌黑明亮的小眼睛,怯生生地望着我。
我迎着他的眼神走过去,打开了铁栅栏门。我开门时格外小心,生怕碰着他,或闪倒他。
他那么小,以至于我站在他身边时,他要仰起头来看我。我弯下腰,用手摸着他柔软乌黑的头发,想和他说话。但没等我开口,他突然对着我叫了声——妈妈!
哦,我心里一惊,转而笑着,用手心捧住他那张新鲜、粉嫩、生动的小脸,一张天使般可爱的小脸。
妈妈!
孩子的黑眼珠紧紧盯着我,又叫了一声。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渴望,鲜红的小嘴半张着,像一朵半开的梅花。一时间,我心里溢满了源自母性的柔软和爱怜,我温柔地望着他,心想,这是他的孩子?
正寻思着,那个女人一溜小跑回来,满脸歉意地说,对不起,打扰你了。这孩子刚睡醒,还迷糊着呢。说着,拉起小男孩就走。
小男孩不断地回头看着我,嘴里叫着,妈妈!
他俩的背影很快消失在拐弯处。
我突然想起来我在邻家窗户里看见过的那个小男孩。好几次,我看见他跑进窗户的灯光里,男人放下手中的书,站起来,走过去,迎着孩子蹲下身来,和孩子说话,或抱起孩子,走出我的视线。他温柔得像个女人,却是个仁慈的父亲——看到这一幕,我总是心生赞叹。
這让我禁不住想起小鹿,内心突然有些焦虑。
小鹿是我的儿子,正在外地读高中。他和曾楚的关系一直不好。我总希望他俩能像所有的父子一样正常相处,可是曾楚和小鹿说话的口气常常带着一种否定性的责怪。你这孩子啊,我就知道你会把事情搞砸的……每次他用这种语气开口,无论是电话里,还是面对面,小鹿都会毫不客气地回敬他,你凭什么来教训我?你连人话都不会说,还来教育我?接下来,如果我不加以制止,父子间就会爆发一场战争。曾楚觉得小鹿顶撞他,不听他话,原因都在我这儿,是我把小鹿引向了和他对抗的路上。我试图为自己辩解,小鹿是个大孩子了,他有自己的思想和判断。但曾楚并不这样想,他坚定地认为,是我把孩子的思想带偏了。
我常常梦见曾楚喝醉了,把火红的烟头砸在儿子的脑门上。深夜熟睡的儿子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尖叫着从床上爬起来,惊慌失措地扑进我的怀里……梦醒后,我的心慌慌地乱跳。这样的梦我反复做过,直到儿子上了高中,离开了家,我才渐渐走出这样的噩梦。但我仍然隐隐担忧着将来,小鹿总是要回家的,曾楚还会继续喝酒,继续回家发酒疯,而小鹿不会像我这样忍着他,这样的事还是会发生。想到他们父子的关系在日渐恶化,我感到无能为力。
刚刚走过的那个女人和小孩一定是那个男人的妻子和儿子,我想。他们完全符合我的想象——多么可爱温顺的孩子,简直像一个小天使。他的眼神将我的心勾得发慌,我甚至产生了想把他抱在怀里的冲动。那女人虽然不算年轻美貌,但举手投足那么有教养,衣着装扮那么得体,一定是那男人喜欢的。一个爱读书的男人,他的妻子也一定是一本可读好读的书。
可是,那个男人并没有出门。在我很多次的想象中,他应该开车送他的妻儿上班或上学,但看到的却是女人带着孩子走路出去。或许学校就在附近吧。这不是一个问题。
我依然站在竹下,看对面的小楼,潜意识里期待那个男人从小楼里出来,也从我家院门口走过,让我看清楚灯光里的那个影子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样子。小区只有一个出口,前面的住户要进出小区,必须经过我家门口。这种好奇心让我在那里等了很久,也没有见到一个人影,他的妻子送走孩子也没有再返回来,邻居家的小楼呈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安静。其实,除了晚上能看见男人在那扇窗口看书,其他时间,那个男人好像从未走出过小楼。难道他一直把自己关在小楼里吗?难道他家还有另外的出口?抑或是我起迟了,他早早就出去工作了?这样想似乎更符合常理。那么,他每天都会在六点之前出门吗?因为我每天六点起来锻炼,也从未看见过他。
总之,一个人不可能完全知道另外一个人的生活。我多余的想象力无处发挥,就去设想那个男人的世界。我甚至给他取了个名字,叫三木。想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我愣了一下,我不知道这个名字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好像突然之间,它就跃进了我的脑海。其实,他真名叫什么并不重要,姑且叫他三木吧。
现在,我可以充分地想象一下三木。他可以存在,也可以不存在,可以看见我,也可以看不见我,或者看见我也当没有看见。而我的世界此刻已长满了眼睛,他在每一只眼睛里,坐着,或走着,或托着下巴沉思,或昂起明亮的额头远眺。他朴素深沉的样子,让我如同看见了上帝。在我的晨昏之眼里,他像无处不在的影子。是的,他就是一个影子。但我确信,这个影子已经成为一个不容忽视的存在。
五
曾楚醒来时,已是下午五点,我已从学校回到家里。
过了春分,天越来越长了。这时候,太阳正从西面的窗户照进书房,曾楚就半坐在那柱夕光里,拿着手机在眼前晃来晃去。
我推开门去,说,天快黑了,你不用起床了,接着睡吧。
我的声音不可能友好,面对曾楚这样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我感到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
他说,飞蝇!
我环顾四周,没有看见一只飞蝇。
你眼睛有毛病吧?
对,我眼里有一群飞蝇。
眼里怎么会有飞蝇?你睡昏了头,产生幻觉了。
不是幻觉,的确有一群飞蝇……
我瞅了他一眼,转身出了书房。无论是酒醉酒醒,曾楚已经无法让我产生希望。我们相对于彼此,都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曾楚说他眼里有飞蝇,我当时并没在意。我从他的房间里退出来,穿过客厅,回到卧室,把蓝色的风衣脱下来,挂在古铜色衣架上,然后给自己沏了一杯茶,端着走进小卧室,在窗户前的写字台前面坐下来,一边喝茶,一边望向对面的窗户。
太阳正慢慢落下山去,竹枝安静地扶着那一片晚霞,傍晚的夕光正在往上移动。那扇窗户依然闭着,什么也看不见,褐色的木质窗棂泛出金属般的光泽。不到天黑,窗户里的那盏古黄色的台灯是不会亮的,那个我为他取名叫三木的男人,就隐藏在那扇漆黑的窗户里。他一定不知道他家的窗外有一抹夕光正在滑过,有一叢竹子正在夕光中摇动,对面的窗户里坐着一位漫不经心的女人,在细细地品着一种当地产的桑叶茶,慢慢地等着天黑。
天色一层层暗下来,很快,小院里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了。黑色的窗棂、轻摇的竹枝,都隐在一片朦胧的暮色中。突然,那盏灯亮了,比以往亮得要早一点。一阵莫名的冲动,让我站了起来,以便能看清楚窗户里的一切。
三木,自从上午我为他取名叫三木,那个男人就好像和我发生了某种连接——他像往常一样出现在窗户前,从书架上抽出一本书,在那张宽大的书桌旁坐下来。脸的侧影在灯光下像一幅生动的剪影,浓密的黑发,静穆专注的神态,让那扇窗户突然间涌满了春色。
我没有开灯,就站在黑暗里看他。他完全不会知道对面窗户里有一双眼睛,在窥视着他,而且给他取了一个和他毫不相关的名字。有时候,我觉得他只是一个陌生人。也只有陌生人,你才能赋予他一种完美的想象,并让他在想象的世界里活着。一旦它成为真实的存在,成为你熟悉的人,幻想也就荡然无存了。就像我和曾楚,我们实实在在地出现在生活里,一切都昭然若揭,毫无保留也无法保留地暴露在朝夕相处的日子里,彼此面对的不是你和我,而是你即我,我即你。所以,我一直以为夫妻是一个人,你有时候会像厌倦自己一样厌倦他,会像挑剔自己一样挑剔他,也像对抗自己一样对抗他。在岁月的流逝中,不只是我和曾楚不知不觉地越走越远,我和自己也渐渐疏离和隔膜。
此刻,我站在窗前想,对面那扇窗或许并不存在,灯光也不存在,灯光里那个叫三木的男人也不存在,它们都是我为自己虚设的另一番生活的影子。当我将那方鹅黄色的窗帘轻轻拉住,一切就消失不见了。我想,我并非迷恋对面窗户的灯光及灯光里的人影,我不过是迷恋自己的幻想罢了。我努力关掉心里那扇幻想之窗,回到触手可及的现实当中。
打开台灯和电脑,我坐下来,开始做课件。
曾楚进来了,靠在小卧室的原木色门框上,说,我的眼里有一群飞蝇。
我没有回头,继续做着课件,说,你刚才说过了,我知道你眼里有一群飞蝇。
我以为他在逗我,可是接下来,我听见曾楚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你还是不是我老婆?
我惊讶地从电脑上抬起头来,回望着曾楚。他很久没有质问过我这个问题了——我还是不是他老婆?我看着他那张潮红的、略显老态的脸,他不断眨巴着眼,两鬓的白发显得有点刺眼,好像那些白发不是一根根长出来的,而是突然之间就冒出来两撮子。已经想不起他年轻时的样子了,好像我认识他就是这个形象。可事实上,我们认识得很早,一起经历过少年时代和青年时代,但那些过去都已经变得遥远而迷糊。或者,面对现在这种疏离而彼此怨恨的关系,也不愿意去回想那些往事。
你究竟怎么了,大呼小叫的?我不耐烦地斜眼瞅着曾楚。
我跟你说了,我眼里有一群飞蝇……曾楚的声音突然又降了八度。这忽高忽低的情绪真叫人受不了。
但我突然从曾楚的语气里意识到一种异样。那种不安与恐惧,是结婚以来,我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他不停地拿手机在眼前晃动,似乎要赶走飞进眼里的那群飞蝇。
什么情况?飞蝇怎么会进到你的眼里?
我也不知道,眼里有一群小黑点,像飞蝇。
明天到医院检查一下?我看了看窗外正在落下来的夜色,对曾楚说出唯一可以解决的办法。
我刚才百度了一下,这种情况,有可能是眼底出血。曾楚说,那些黑点是血点在眼睛里滑动。
哦,有那么严重?我坐不住了,当事情突如其来,我才意识到,和我面对面站着的这个中年男人,依旧是我的丈夫。他身上发生的任何一点微小的或重大的变故,都可能引起这个家庭的地震。我不能漠视他的存在。虽然一切如常的时候,我可以随心所欲,想入非非,可一旦生活发生异动,我就会完全被定格在我们现实的婚姻关系中。
还真有点严重。曾楚说着,坐到床边上。
我走过去,用手指掰开他的左眼皮,使劲看了半天,发现他的左眼白的确有一些发红,但是并未看见飞蝇之类的小黑点。
你又不是机器,能看见?曾楚说。
什么也看不见。我说,明天去医院,让医生看吧。
那天晚上,曾楚提出要和我睡一张床。我有些为难和不适应。曾楚说,你是我老婆,总得多少尽点老婆的本分吧?我没有搭理他,在外间的大床上陈开两条被子。但是,曾楚要抽烟,他把打火机和烟盒之类的东西都放到床头柜上。他习惯半躺在床上抽烟,看手机,或看书。
很快,卧室里就充满了烟味。
我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反感。对于男人抽烟这件事,我常常会生出两种截然不同的心理。比如,我不反感曾楚的时候,会觉得他抽烟的姿势很酷,一支烟夹在他的手指间,偶尔抽一口,那种漫不经心又居高临下的姿态,让一个平庸的男人突然变得很有男人味;他鼻孔里散出来的青烟带着男人的气息,在房间里缭绕,也有一种别样的温馨。我有时很喜欢男人这个样子,喜欢他们抽着一支烟沉入思考的状态,像有一种伟大而深沉的思想在烟岚上浮现。我特别希望睡在我身边的这个男人是一个思想高级的人,我们能够在超越俗世的高处相处和对话。因为我坚信这世间存在一种完美的两性关系,只是我们没有用心把它建立起来,或者因为其他的因素破坏了它。我和曾楚刚结婚的几年里,关系都沿着我们想象的轨道往前延伸。后来,那条轨道突然消失在生活的丛林中,也没有发生什么事故,我们就脱轨了,开始分居两室,就像两条河,在一处汇合,又在一处分流,那么自然的分合,非人为所致,完全是因了某种自然的地势。
曾楚抽着烟,他没有说话,表情有些颓丧,眼睛睁开,闭上,闭上,又睁开,好像在努力驱赶那群飞蝇。我为他倒了杯茶水,放在床头,让他不要太焦虑,要真的出了什么问题,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总会有办法的。曾楚说,我怕成了瞎子,拖累了你。我笑了,说,那你就努力不要成为瞎子。曾楚说,谁知道呢,我可不敢向你保证。他的声音里有一种无助,我的心软了一下,安慰他早点睡觉。
那一夜,曾楚睡得很安生。我也沒有再惦记对面窗户里的灯光。在现实生活的重压之下,那些似是而非的幻想,都会烟消云散。
我听着曾楚忽轻忽重的鼾声,打开手机,百度飞蝇的症状及病因。度娘说,这种情况有各种可能,最常见的是高血压或高血糖引起的眼底出血和视网膜病变,也可能是糖尿病引起的并发症。我对高血压和高血糖并不陌生。婆婆患了三十多年的高血压,血压高起来,面色潮红,心慌头晕,只能天天吃降压药,可也从来没有出现过飞蝇这样的眼疾。至于高血糖,曾楚不久前就发现了,可他并没有重视,继续抽烟喝酒,熬夜,也从不运动,以至于出现了这样的问题。
放下手机,我怎么也睡不着。曾楚那忽高忽低节奏混乱的鼾声,让我陷入一种嘈杂的漩涡。我不得不打开药瓶,取出一粒安眠药,就水喝下,然后在药力的作用下,进入似睡非睡的状态。
六
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在想,病,是一个因,还是一个果?是一个常态,还是一个变态?是疾病主宰着我们?还是我们自造了疾病?它是我们的朋友,还是我们敌人?谁也无法揭示它的真相,正如我们无法揭示时间和死亡的真相。
车窗外飘动的云朵,似乎包含着一个巨大的阴谋。暮春的小城,显出一种与季节相悖的沧桑感。
曾楚闭着眼睛,靠在副驾座背上。他的脸色灰暗,比来时更加抑郁,有种大难临头的惶恐。曾楚眼里的飞蝇果然是高血糖引起的眼底出血,医生说,情况已经很严重了,需要马上住院手术。这个消息比我和曾楚想象的要糟糕得多。曾楚望着医生,平时的锐气减了一大半,近乎哀求地问,能不能不做手术?医生说,除了手术,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曾楚的情绪突然激动起来,他两眼瞪得很大,眼眶一瞬间盈满了血色,问,要是不做手术呢?我的眼睛会瞎吗?医生愣住了,盯着曾楚看了一会儿,然后轻描淡写地笑着说,有这个可能。
医生的话像一团浓黑的包含着雷电的乌云,笼罩着我和曾楚。
车窗外,大雾还没散开。我开着车,拉着曾楚,正在穿越浓厚的迷雾。曾楚一声不吭地闭着眼睛,他的样子让人看着绝望而压抑。为了安慰他,我说,县医院经常出现误诊的事。要不,我们去北京看看,听说北京有中国最好的眼科医院。曾楚没有回应,他好像没听见我的话。回头看时,发现他居然在绝望中睡着了。
我决定带曾楚去北京看病。
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心里对自己鼓起了掌。在这种形同虚设的婚姻中,我以为已不再对曾楚所遇到的任何意外负有责任。因为我不止一次提醒过他,戒烟戒酒戒熬夜,不止一次提醒过他,自律节制多运动。几乎是每一天,我都可能跟他说上十次之多。看着曾楚窝在床上,赤裸着身体,不是大睡不醒,就是吞云吐雾抽着烟看手机,抑或喝得酩酊大醉,拖着沉重的身体回家,像一堆烂泥堆在我面前。我早就有一种可怕的预感——总有一天,曾楚的身体会出毛病的。这样一种非常态的甚至是极度放纵的生活,必然会带来一个极度病态的结果。然而,当这个结果不可避免地发生,还是让我感到一种耻辱。因为在所有人的眼里,夫妻是雌雄同株的一棵树,一方出了问题,作为配偶的另一方,必然是造成这个结果的原因,至少是原因的一部分。我会被人们耻笑,甚至诟病,包括曾楚的亲戚朋友,都会把所有的罪过架在我的身上。
可是,曾楚不仅听不进我的话,反而会因为我对他的规劝,越发反感。有时候,他会突然把抽了半截的香烟,狠狠地摁到积满烟头的烟灰缸里,然后将自己愤怒的身体仰面朝天地平铺在床上。等我转身出去,他又继续抽烟,继续捧着手机看网络小说。这让我陷入深深的绝望中。我曾想,一旦曾楚的身体出了问题,就让他自己去承担他一意孤行造成的结果,我会袖手旁观,让他在病痛中后悔。没想到我的预感就像一块陨石突然从天空坠落,砸在了曾楚那顽冥不化的脑袋上,不仅他被砸蒙了,我也被砸了个措手不及。我完全没有预想中那袖手旁观的轻松感,也来不及去责怪曾楚,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带他去全国最好的医院看病。
回到家,我立刻拿起手机,拨通了老同学童爱爱的电话,问,能不能借用一下她的就医绿色通道?
童爱爱是我和曾楚的高中同学,轻佻张扬,像一个永远不能着陆的气球,飘在空中。我并不看好她的未来,始终认为一个飘在半空中的人,总有一天会掉下来,摔个半死。可是结果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开始四处流浪打工。后来独自北漂,利用在京老乡的关系,弄了个什么“医疗代问诊服务机构”,就是老乡们去北京看病,不需要排队挂号,也不需要为找不到专家发愁,可以通过她的就诊绿色通道,直接和医生取得联系,临时加号就诊,说白了,就是挣老乡的钱。不过,这样也省去了老乡们到北京看病长久等待也排不上号的麻烦。
童爱爱在电话里问我,谁病了?我说,曾楚。童爱爱又问,怎么了?我犹豫了一下,说,眼底出血。童爱爱叫起来,啊啊,你这老婆怎么当的啊?我就知道你不会当老婆,你是一个优秀的人民教师,但你从来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曾楚眼底出血,不是高血压引起的,就是高血糖引起的,男人到了这个年龄最容易得这两种病。你呀,从来都不会料理生活……
童爱爱一阵数落,准确无误地印证了我当初的预判——人们会毫不留情把丈夫得病的原因归结于他的妻子,妻子必须而且逃无可逃地要接受这种指责。面对这种指责,我感到的不是委屈,不是恼怒,而是一种无名的寒冷。记得曾楚查出血糖高的那天,他告诉我,不要跟人说他得了糖尿病,他不想让朋友们知道他是一个病人。为了不让人看出他患了高血糖和高血压,他一如既往地熬夜写东西,一如既往地抽烟,继续陪领导喝酒,继续和他的朋友们吃烧烤,大鱼大肉,胡吃海喝。很多次,因为我当着他朋友的面,阻止他喝酒,回家后他大发雷霆,说我丢了他的脸面。甚至,为了证明自己不是一个病人,他比生病之前更加有过之而无不及。看着他这种死要面子活受罪的样子,我从开始的愤怒,渐渐无力、无奈,再到漠然与无视。我不止一次地想到过,曾楚这样做的后果必将殃及这个家,而这个家,除了我和曾楚,就是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和一个在读高中的孩子。为此,我常常在深夜里被噩梦惊醒,想着毫无胜算的未来,感到一阵阵心虚的恐惧。我不知道,曾楚要把这个家,要把我和我的孩子带向何方……
发现我沉默不语,童爱爱连珠炮似的数落声顿时也停了下来。然后,她说,对不起,老同学,有病看病,也不必过于担心。你抓紧带曾楚进京,我来安排就是。
童爱爱挂断了电话,我拿着手机的手依然没有放下来。童爱爱尖细的声音,像刺耳的雷电,在我的心里回旋,让我顿然生出一丝丝屈辱,眼泪一滴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七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放在书台上,在小窗前坐下来。
悲伤抑或高兴的时候,我都把小窗当成一个出口。对面窗户上的灯光,会让我的情绪安静下来,它会把我带出黑暗,带出我这一无所是的生活。
那扇关闭了整个白天的后窗,在夜晚打开。幽深朦胧的灯光给一扇原本平淡无奇的窗户,罩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男人的影子如常地出现在灯光里——他好像一直就没有离开过窗前,只是白天我看不见他,只有到了晚上,借着这幽深的灯光,我才能看见他忽而清晰,忽而模糊的轮廓。在他将脸转向灯光的时候,那半张脸发着暖暖的光;更多的时候,他的脸都会正对着那只古黄色的台灯,从我的角度望过去,虽然还是只能看见他的半张脸,但是以鼻梁为中轴线,轮廓分明,并带着一线光晕,使得他完全像某部电影或小说里的人物,有着一种虚幻的光影。
三木,脑子里再次闪出这个名字。我必须确信,这世界上没有空穴来风,任何事情都是有来由的。我想象着三木这个名字,它在哪里和我相遇过?是否应该有一个鲜活的灵魂与它相匹配?
我有一种想要亲近它的迫切,想离那扇窗户更近一些,想感受到那个影子的气息,我想了解那个影子,或者和他说上一两句话。我感觉我要变成《后窗》里那个断了左腿的摄影师杰弗里斯,靠窥探别人的生活来打发冗长苦闷的时光,为自己打开一扇生命的窗户。那扇窗在我的对面,又在我的心里,我确信,我也是那个影子的影子,隔着梦幻的窗,互证彼此的存在。
男人放下手中的书,在灯光里站了起来。他和往常一样打开窗户,向窗外张望。我看不清他的眼睛和脸上的表情,但我感觉到他在望着我的小窗。我没有开灯,小窗一片漆黑,他什么也看不见。他会失望吗?他知道我的存在吗?我为什么要让他知道我的存在?我的胸口像挂了一只摇摆的钟表,不时地发出让人慌乱的声音。但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浓黑的夜色里,望着他。就这么过了一会儿,他把目光收回,关闭了窗户,灯也随之熄灭了。一切都像没有发生过,回到原来一团漆黑的状态。
我凝视着那团黑暗,很久,才从幻想中回过神来。起身走到客厅,看见曾楚窝着身体,坐在沙发上,正在手机上订火车票。
见我出来,他说,你如果不愿意陪我去北京,我就订一个人的车票。
我笑了,说,我说过不去吗?
看得出来,你对我充满了厌倦。
你想多了。我已经联系过童爱爱了,她答应帮忙。
呃……曾楚喉咙里发出一个含糊不清的音节,放下手机,盯着对面的书柜看了一会儿,说,如果到了北京,也让我做手术,你说我做,还是不做?
听医生的。
可是,做手术又得花钱,还要搭上时间,而且,都是为了一个未知的结果……
曾楚爱抱怨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喋喋不休还要继续抱怨下去,从一件事扯到另一件事,我怀疑他已经不会用正常的口气说话了。如果他再说下去,一场短兵相接的战争就会在我俩之间爆发。
我转身离开,重重的关门声截断了他充满怨气的声音。我回到卧室,坐在小窗前,突然感到小腹一阵抽搐,像有一把钝器击打在左侧的腰腹部位,一股排不出来的闷气堵在那里,像一团浓稠的糨糊,越搅越稠,快要窒息了。我赶忙推开窗户,大口呼吸迎面扑来的清凉的空气,然后,趴在窗台,眼泪潮水般涌来,忍不住呜咽起来。
一个影子出现在对面的窗户上。没有月光,也没有灯光,可那个影子真切地在對面的窗上晃动。他再次打开那扇窗,朝对面的我望过来。当我注意到他在看我的时候,心在“咚咚”地跳着,惊慌得不行。我赶忙关上窗户,拉住窗帘,转身朝向房间里的黑暗。
是我的哭泣声惊动了他吗?还是他一直在那扇窗后偷窥我?想到这种可能,我顿时紧张起来。难道他发现我在偷窥他吗?难道是我的行为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会的,我安慰自己,每次我都没有开灯,我可以随心所欲地窥视那扇窗户里的一切,而他不可能察觉我这边的任何动静。可是现在,两个窗户都没有亮灯,我却看见了那个影子,同样,他也看见了我——我确定他看见了我,不然,怎么会在午夜时分从窗户里探出头来?难道他也和我一样,因为烦闷,想透一口气吗?
我决定不再偷窥那个影子,返身躺在床上,希望自己陷入睡眠,把这些闹心事统统丢在睡眠的门外。可是,我又失眠了。复又起来,打开手机,百度了一个催眠音乐,把手机放在枕头边,听着。
音乐里传来滴滴答答的雨声,像是从屋檐上滴落下来的那种不连续的雨声。我把自己交给了催眠的雨声,被一种潮湿温热的安全感包围起来,睡意一点点涌上来,漫过心口,漫过大脑,整个人陷入混沌之中。
八
坐火车,还是坐飞机?我和曾楚又一次发生了分歧。
曾楚不喜欢坐飞机,他觉得飞机不安全,说那种悬空感让他随时处于跳机的紧张状态。而我不喜欢坐火车,尤其不喜欢坐那种慢悠悠的绿皮火车。我觉得坐一个通宵,实在太漫长了。曾楚说,睡一觉就到了,睡觉你还感觉漫长?我说,睡不着。听火车一整夜的咔嚓声,就像被锤子敲打一整夜脑袋,你不觉得痛苦?但曾楚坚持要坐绿皮火车,说又省钱又方便。我又一次做出了让步。每一次都是我放弃自己的坚持,因为我不想和他在这种无聊透顶的小事上争执不休。
我们终于坐上了那种老掉牙的绿皮火车。
曾楚很快在上铺睡着了,粗重的鼾声,整个车厢都能听得到。而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咣咣当当”的声音,还有过道里不时有人走动的脚步声,让我的心情压抑而烦躁,更无法入眠。
车厢里的灯光,有气无力地亮着,一个年轻军人坐在卧铺车厢过道的小凳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他没有戴军帽,头发整齐浓密,脸上长着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车窗外密不透风的夜色,过道上来回走动的人,也没有惊扰到他。
大约有一个多小时,年轻人终于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大约有一米九多的样子,挺拔,帅气。他没有立刻上铺睡觉,而是拖出一只背包,从里面掏出一盒方便面,去车厢交接处打了开水泡上;返回来,又坐到那只狭窄的小凳上,脸依然朝着窗外。我不知道他能看到什么,或者他在想些什么。
蓦地,那身橄榄绿半袖军装,他走路时挺拔端正的军姿,还有他脸上冷峻的表情与青春痘,都让我觉得有点眼熟。我在哪里见过?思绪一点点顺着记忆的河道,逆流而上,慢慢滑进了八年前那个夜晚——
也是这样的绿皮火车,我去北京参加一个教学交流活动;睡在我对面卧铺上的旅客,就是这样一位年轻的军人;当时,他和这个年轻人一样,也坐在车窗前的小凳上,独自一人望着窗外;同样,窗外什么也看不见。他的侧面对着我,我看见他面部隆起的中轴线,像一条起伏的山脊,一动不动地浮在灯光里。他整个人坐在那里,就像一座山峰。开始,我半躺在卧铺上看书,看累了,就放下书看他。没错,他的确很年轻,全身散发出一股逼人的青春气息。起初,他并不知道我在看他,但我很快发现,他开始盯着我看,目光冷峻而锋利,像要戳穿我心里那点隐秘的小心思。我顿时惊慌起来,从枕头边拿起书,假装看起来。他起身走到我对面的床铺边,坐下了。我想,这一夜,我要和这个年轻军人同住在这个狭小的卧铺车厢,这实在是一件令人心跳不安的事。
他坐在床边,正对着半躺在卧铺上的我。咫尺之间的距离,让人无处可逃。我甚至不敢把书移开,担心与他四目相對,会让两个人感到尴尬。可是很快,他就打破了这种尴尬。
他问,你从哪里来?是到北京吗?
我慢慢把书从脸前移开一点,看到他坐在昏暗的灯光里,却是那么的耀眼,仿若一株绿蓬蓬的树,只在瞬间就将周围的一切罩住,将我罩住——那令人怦然心动的橄榄绿,让我有点眩晕。有那么一会儿,我竟然忘了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望着他,确认着他是否在和我说话。
他又问了一遍,你是去北京吗?
我点点头,仍然没有说话。
他的脸上浮出一丝微笑,又问,一个人?
我再次点点头。
我也去北京,搭个伴吧。他说话的时候,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
嗯……我算是回应了他。我想我当时脸上的表情一定像个花痴。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包饼干,打开,递给我一片,说,威化饼干,吃一块。
我赶忙摆手说,谢谢您,我不饿。
他就把饼干收回去了,又掏出两个纸杯,两支咖啡,拿着到开水炉那边冲了;走回来,递给我一杯,说,相遇是缘分,喝一杯吧。
我从半躺的姿势迅疾换成端坐的姿态,接过他手里的纸杯,说了声谢谢。
他一边喝咖啡,一边拿眼角的余光扫我的脸。
你从哪里来?我问。
长平。他回答。继续喝咖啡,继续用眼角的余光看我。
我脸上露出惊讶之色,哦,这么巧……你也是去北京吗?
是的,去北京。
他的回答,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热情,可眼睛似乎也一刻没有离开过我的脸。那杯咖啡在他手里冒着热气,他喝得很慢,半天喝一小口。停住的时候,就抬头假装越过我的头顶,去看上铺,但是,我分明感觉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我的脸上。
我已经喝完了那杯咖啡,把空纸杯搁在小窗台上,说,时间不早了,该睡觉了。说着,把坐姿变成半躺的姿态。
他没有动,继续端着纸杯,说,还早呢,才九点。
我看了看手表,的确才九点过几分,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说,我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像谁?我问。
像,一个……死去的人。他说得有些迟疑。
你在诅咒我吗?他说出的答案让我顿时非常生气。可我并不认识你啊。
真的很像。他坚持着说。可是她死了,是我开车把她撞死的……
说着他把头低下去,好像很难过。
那个人是谁?你的朋友?
我的好奇心被他激发出来,躺下的身体又坐直了。我看见他脸上有些坑坑洼洼,是青春痘留下的痘印;还有一些青春痘蓬勃欲出,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的帅气。
我不认识她。他说,那天晚上,我开着大卡车,拉了一车物资回部队。夜间有雾,她儿子病了,心急火燎地开车往家赶,就在一个拐弯处,与我的大卡车相撞……她是个医生,本来是治病救人的,却被我的卡车撞死了。因为这件事,我被部队下放到了长平武警中队。
之前,你在哪里当兵?我问。
北京,武警总队。他回答。
事故啊,这也不全是你的错。我说。
可总归是我开车太快。如果慢一点,她就不会被撞死了……他的头低得更深了,不再看我。刚开始,她并没有死。我叫了救护车,抱着她去医院。路上她还告诉了我她丈夫的电话。她丈夫赶到医院时,她还和她丈夫说,是她的错,让她丈夫不要为难我……当时,我很感动。她满脸都是血,受了重伤,已经说不清话了,可还在替我着想。我当场就给医生跪下了,求医生无论如何要救活她。可是,她被推进手术室,一个小时后,医生出来告诉我们,她死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她丈夫尊重她的遗愿,没有找我的麻烦。但部队依然对我作出处罚,把我下放到小城的武警中队来。出殡那天,我去为她送行。她的儿子被人抱着,搂着她的遗像从我身边走过,她的孩子才只有一岁。她在裹着黑纱的相框里微笑着,我无法跟你形容我当时的心情。我幻想她能活过来,我一直幻想能在这个世界上再遇见她……今天第一眼看见你,我一下恍惚了,你和她长得太像了,真的。
他的描述,让我也为那个女人难过起来。
顿了一下,他又说,她死后,她的丈夫很快就娶了别的女人。这让我深感失望,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呢?可她丈夫说,他不可能为她过一辈子的单身生活。我从她丈夫那里收集了她的部分遗物,她的照片,书籍,还有她的医学论文。她丈夫说,她在英国留过学,是一个优秀的医生。这么优秀的一个人,怎么就舍得抛弃了呢?
这不能算是抛弃。死者长已矣,而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的啊。我说。
我知道是这道理,可还是觉得她丈夫过于薄情……他望着那杯没喝完的咖啡,眼神里有一种琢磨不定的情愫在飘忽闪烁。
你为什么要收集那些照片和遗物?你不会是爱上一个死人了吧?我疑惑地问。
或许我的话太过直接,他又把头低下了,喝了一口咖啡,缓缓地说,你觉得一个活人会爱上一个死人吗?
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我对汤显祖在《牡丹亭》里杜撰的爱情,一直持怀疑态度。可是,又觉得所有超凡脱俗的爱都存在于梦幻之中。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谢谢你!其实,也不完全如此,她还有个孩子。我收集的这些东西,或许对孩子很重要。他说。当然,一岁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他只能凭借这些遗物,来想象他的母亲。
我突然一阵心酸,眼眶潮湿起来。
他用手抹了一把脸,说,我现在就是去接那个孩子回来。
你?要把那个小孩接回来?他不是有爸爸吗?
那个男人再婚了,他要和他的再婚妻子出国定居,女方不让他带孩子,他给我打电话,说暂时把孩子寄养到我这里,等他在国外安顿下来,再来接孩子。
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你在给我编故事呢。
我从来不会编故事,我小时候语文学得不好,我说的都是真的。
嗯,我相信你。说出这句话时,我觉得自己有点莫名其妙,我凭什么相信他?我相信不相信,对于他,对于我,又有什么意义?最多也只是一点安慰罢了。
谢谢你的信任。他笑了,忽然又说,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
弦,琴弦的弦。我也笑着回答他。
哦,弦,很好听的名字,我会记住你的。
有必要记住我吗?
你听我啰唆了这么多,耽误你睡觉了。
不耽误,还不到十一点。
他几口喝完了杯里的咖啡,说,咖啡会让人兴奋的,我现在一点睡意都没有了。你呢?
我感觉此刻脑袋里月白风清,一点睡意也没有。就在此时,车厢里的灯灭了,我们不得不在黑暗中互道了晚安,好梦。
很快他就进入了梦乡,清晰的鼾声,带着年轻男人的气息,不断向我袭来。我心里突然有一些冲动,又有一些失落。后来,也在这种莫名的感觉中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他已经收拾好了床铺,坐在床边等着下车。看见我醒来,他很愉快地跟我道了早安,说,马上准备下车了。我说,好。一边用手梳理着自己乱糟糟窝了一夜的头发,一边穿上鞋子,跑到洗漱间,去刷了牙,洗了脸。
回到卧铺车厢,我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漫不经心地问,我真的很像她吗?
很像,我让你看她的照片。他从已经收拾好的背包里掏出一个黑皮本子,从里面取出一张照片。
看着那张照片,我的眼神开始迷离起来。她的确很像我,这世界上真的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两个人,而且會如此巧合地相遇。我感觉自己是在做梦,敲了敲脑袋,有点涨疼。
没等我回过神来,他已经收起了照片和黑皮本,放回包里,站起来说,火车到站了。
说着,他帮我拎起了行李箱,往车门走去。
我跟着他下了车,出了火车站,他问,有没有人来接站?
我说,有。
他说,那就不管你了,就此别过。
说完,快步朝另一个方向走去。一眨眼,那高大挺拔的身影就消失在人流之中……
八年过去了,当我再次乘坐这趟绿皮火车来北京,昏暗的车厢里,望着对面这个年轻军人,那扇紧紧关闭的记忆之门,突然打开,年轻军官刚毅的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与我夜夜在邻家后窗里看到的影子叠合在一起——是他吗?那个我给他取名叫三木的影子,是八年前我偶遇的那个年轻人吗?
我独自摇头,觉得想象力正把我带入一个戏剧性的故事之中。柔黄的灯光围拢在我的四周,让这个枯寂沉闷的长途之夜,有了某种慰藉,听着火车“咣当咣当”行进的声音,我的思绪一直漂浮在那片橄榄绿里。
八年,可以让人忘记很多事。这次如果不是曾楚固执地要坐这种绿皮火车,我无论如何也想不起与那个军官的偶遇。我无法想象八年后那个军官的面貌,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因为我当时压根就没有想过以后会和他再有交集。而此刻,我并非想要重温与那个军官的相遇,完全是因了逝去的忽又重现,让我感到了一丝惊喜。
为这个失而复得的记忆,感谢曾楚。
九
北京的早晨,在急促与忙乱中迎接我们。
太阳悬挂在首都万里无云的天空,那么高,那么远,让我突然生出一种无助的伤感。看着穿梭的车辆与行人,置身于人群却又茫然没有着落,我感到身体某处猛烈地抽搐了一下,左下侧腹部条件反射似的疼起来。我一手按住腹部,一手举起来,挡着空中直射的阳光,走在车站外纷杂的人流里。
曾楚推着拉杆箱走在我的前面。他似乎被首都的好天气包裹着,忘了自己的眼疾,不停地顾盼左右,用充满深情的语调说,变化真大啊!他赞不绝口地夸着北京的变化,像一个初来乍到的人,好奇地打量着这座古老而忙碌的都市。
实际上,曾楚是一个见过世面的人。他经常一个人开车到全国各地旅游,更是北京的常客,他的很多同学朋友都在北京工作,一年之中,至少要进京七八次。一个喜欢旅游却又无比懒惰的人,让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对曾楚有某种偏见。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变得懒惰,爱抱怨,心胸狭隘了?当初选择他,有没有任何迹象?
实际上,我和曾楚的结合,更像是一场交易。那时候,我只有十八岁,母亲突然病逝。父亲种了二亩三分地,勉强可以糊口,这让我面临交不起伙食费的尴尬。曾楚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他源源不断的接济,帮我考上了大学。当然,中学时代的曾楚,是我们班最帅最深沉的男生,家庭优越,相貌出众,自然成为全班同学的焦点——男生嫉妒他,女生爱慕他,给他写情书的女生很多,而他偏偏选择了我。班里比我漂亮的女生多的是,他选择和我在一起,是因为我爱读书,成绩好。他说,这一点,我和他的母亲很像,他希望找一个让他母亲满意的妻子。这句话让我长时间处于一种不能消解的痛苦中,也可能是他沉沦和自甘堕落的原因。那么,他的眼病就绝非一个偶然,而是很久以前就种下的因,结出的果。现在,我责无旁贷地要吞下这个苦果。我不甘心,我必须摘下这个果,拯救他,拯救我,也为了拯救我们这个家。
坐在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我被一种灰色的情绪紧紧地裹挟着,不知不觉睡着了。醒来,已经到了医院。
童爱爱早已等在那里。她那满身火烧火燎的热情,散发在刺眼的阳光里,远远地就让人感受到了。她紧紧将我搂住,让我有点喘不过气来。十年不见,人到中年的我,经过了无数陡峭不平的人和事,已经完全可以接受这个风火轮一样的女人了。只是,她带着满脸满身的喜气出现在我面前时,我还是有点头脑发蒙。或许是连日来失眠的缘故,也或许是她的热度太高,我木然地被她拥抱,竟没有一点他乡遇故知的喜悦。
在童爱爱的安排下,我们顺着她的就诊绿色通道,见到一位专治高血糖并发症的老专家。专家先让曾楚做散瞳检查。
散瞳?我不解地望着童爱爱。她那张越来越年轻的脸,涂着一层薄薄的脂粉。由于皮肤有些干燥,脂粉浮在表皮上,能看见一个个塞满粉底液的小毛孔,但挡不住她的勃勃生机。
你呀,教书教成呆子了,连散瞳都不知道。散瞳就是将眼珠子散大,看看里面有没有病变。她一边数落我无知,一边带着我们穿过挤满患者的长廊往验光室走。散瞳分为两种,快速散瞳和慢速散瞳。咱做快速散瞳,主要是看看眼底出血情况。听起来好像很生猛,其实,不过是一种正常的眼科检查,一点事都没有。
童爱爱说得头头是道,我和曾楚对她既感激,又佩服。
我說,十年不见,你都成医学专家了。
童爱爱大笑,然后凑在我耳边小声说,必须成为专家,否则,我怎么挣病人的钱?
做完散瞳。曾楚说,看东西比没做以前更模糊了,好像眼里的飞蝇更多了……
童爱爱说,什么飞蝇,那是血点。
曾楚说,像飞蝇。
童爱爱没有与他较真,说,你得减肥了,糖尿病都是吃出来的。
曾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的确该减了。
童爱爱见曾楚不好意思,取笑他说,几十岁的人了,还和过去一样羞涩,像大姑娘似的。曾楚,我告诉你啊,对付高血糖,除了管住嘴,迈开腿,没什么好办法。
曾楚低着头,像小学生一样听着童爱爱的教诲。
我跟在他们后面,往专家诊室走去。
散瞳发现曾楚的两只眼睛都有出血。专家说,需要做激光凝血治疗;激光凝血后,还需要打针。
打什么针?曾楚问。
一种专治眼底出血症的针,需要连续打六个月。专家说。
一针多少钱?
有贵的,也有便宜的。专家说。我建议你用进口的,虽然贵一点,可效果好。
这种针……医保能报销吗?我问。
专家摇摇头说,这种针,医院现在还没有,需要去另外一个私人门诊打。
曾楚犹豫了一下,问,要是不打呢,我眼睛会瞎吗?
专家抬起藏在老花镜后面的小眼睛,惊诧地盯着曾楚看了一会儿,说,有这个可能。
从诊室出来,曾楚心情很坏。
童爱爱说,听专家的话,先做激光治疗。至于那种针,打不打,再说。
曾楚说,激光我也不想做了。
童爱爱瞪大眼睛盯着曾楚问,为什么?
曾楚说,我怀疑这个专家不是好人。
童爱爱嚷嚷起来,你怎么能怀疑医生?靳主任可是医院的权威专家,给多少人看过病,又不止你一个……
曾楚说,你小声点,你想啊,这是医院,却没有那种针,还要去私人诊所,不是明摆着暗箱操作吗?
童爱爱的声音降低了八度,继续劝说曾楚,不做激光,就会继续出血,大量的瘀血积到眼珠子里,保不准会引起视网膜病变,后果很严重。
曾楚说,我考虑一下。
出了同仁医院门诊楼,童爱爱的声音立马就释放出来,继续嚷着要曾楚尽快去打激光。
曾楚说,做了散瞳,本来左眼没有出血,现在弄得左眼也出血了。要做了激光,两只眼都瞎了,咋办?
曾楚的话让童爱爱的脸突然变得紫青,她被曾楚气坏了,用手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吼道,曾楚,你怎么能这样说?难不成医生会害你?算了,我不再管你这鸟人了!她按住自己的胸口,做两口深呼吸,回过头来,对我说,弦,号我给你们加了,专家也给你们找了,我尽力了,治不治,你们自己看着办。我还有事,先走了。
童爱爱一甩长发,把我和曾楚撂在路边,挥手拦了一辆出租车,消失在车流之中。
我和曾楚站在那里,像两个傻瓜,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我说,这下好了,北京这么大,不像咱那小县城,随时可以挂号看病。要是童爱爱不帮忙,我们连号都挂不上。
曾楚说,大不了不看了,订票回家。
我说,你说得可真轻松,坐了一夜火车,就是为了来北京赌一场气回去?
那你说怎样?曾楚这时候又表现出束手无策的样。
先找酒店住下,再想办法吧。
十
童爱爱被曾楚气跑了,他反倒开始抱怨我,说不该找童爱爱帮忙。我知道,无论如何曾楚都能找到抱怨我的理由。有时候想,我完全可以像童爱爱一样,不再忍受曾楚的抱怨,和他一拍两散。但是想到独生子,还是掐灭了这个念头。无论里子有多少窟窿,面子上还是一袭华美的锦袍。这条华美的锦袍还可以给儿子挡住无数世俗的风寒。
医院旁边有一条老巷子,巷里有很多小旅馆,我们如果在医院看病,住在那条老巷里,最方便。我们在那条老巷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叫玛雅旅舍的小旅馆。服务员喊住了我们,说有人刚好退了一个房间。玛雅旅舍虽然小了一点,但里面的装饰颇有玛雅文化的情调。一条很深的走廊,摆放着玛雅诸神的石头雕像。路过这些石头神像时,曾楚表现出一种反常的状态,饶有兴致地跟我讲起玛雅人关于地球末日的预言。
我惊讶地看着他,你真信?
曾楚说,信啊,人有生死,地球也有生死。所以,末日终究会来的。
他说话的口气平静得让我倒抽了一口凉气。我说,可是玛雅人连自己的末日都没有预测准,怎么可能预测地球的末日?
我用手摸着玉米神尤姆·卡克斯,这个玉米王国第三大神祇,代表着繁荣与富足。
曾楚摇摇头,不想再和我争辩。他说,我给你和玉米神照个相吧。
又说,你老了,近镜头拍出来都是皱纹,我离远一点吧。
说着,退了几步,举起手机对着我和尤姆。
他的话让我稍好的心情又落了一层灰。可曾楚现在是个病人,我不能和一个病人计较。我对着他的镜头从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曾楚在镜头后看着我,说,脸老不怕,怕的是心老。心不老,人就不会老。他大概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说得不合适,又补充了这句多余的毫无实际内容的套话。
我笑了笑,说,我不怕老。就是怕我老了,没有人陪我过日子……
这句话显得很矫情,很虚假,可是我又找不到更温暖的语言来安慰他。他看着我,脸上掠过一丝不易觉察的苦笑,说,明天去找专家,打激光吧。
他的声音很低,像一阵穿堂而过的凉风。我的心像被针尖扎了一下,生疼。
玛雅旅舍的房間很小,曾楚又抱怨了,说打不开一个转身。我说,在北京这样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有个地方住就不错了。曾楚说,只要你晚上不嫌我打呼噜。我笑了一下说,家里房间大,你不照样打呼噜?曾楚说,陪我睡觉,对于你,是一种痛苦吧?
曾楚衣服也没脱,就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我问,不吃午饭了吗?
他说,我不想吃了。你想吃,就自己出去吃吧。
分歧像一缕缕看不见的灰尘堆积在我和曾楚之间,挡住了所有的光,我对他的希望,或他对我的希望,刚从心里升起来一点,就被灰尘挡住了。我坐在房间靠窗的那只三角沙发上,望向窗外的老巷。那里有一家低矮的古色古香的民宿,开着一扇扇古老的格格窗户,还贴了红窗花。这让我想起那熟悉的窗户和熟悉的那个影子。想起那个影子,心里缠绕成麻线疙瘩的坏情绪,才一点点散开。
一缕阳光斜照进来,恍若一抹暖黄的灯光。我就那样坐着,听着曾楚越来越重的呼噜声。连日来的失眠,再加上饥饿,我心里感到一阵空慌,仿佛每一个毛孔都是空落落的绝望。就像我和曾楚的婚姻,感情长期被无所顾忌地采掘,已经成了采空区,那一道道巨大的裂缝,让人望而却步。可是这个布满裂隙的婚姻,依然存在着,还要存在很多年,直至老去,直至死后,儿子还会把我们合葬在同一个墓穴里,死死地纠缠在一起。
我害怕想下去。再想下去,保不准我会自杀。无论如何,我必须避开这种决绝的念头。自杀不一定就是跳楼,投河,或者割腕咬舌,上吊服毒。堕落,放纵,沉迷,消极,悲伤,怨恨……都是另一种形式的慢性自杀。人们不甘心就此终了一生,要寻找各种拯救自己的办法,在密不透风的命运里撕开一个口子,让自己活下去。
十一
童爱爱没有陪我们去医院。她在电话里告诉我,她的就医绿色通道是要收费的,上午要接待一个从老家来的病人,一上午就能挣两万多。
这么多啊?我惊讶地问。
当然,你知道在北京看病有多难吗?你们来,我念在老同学的份上,没收你们一分钱,曾楚连个感谢都没有,还说混账话……
我说,谢谢你!
童爱爱没有时间听我啰嗦,说她给那位老专家打了电话,一切都安排好了。
打完激光,曾楚的两只眼睛都蒙上了纱布。
我扶着曾楚从医院回到了旅舍,安顿他在床上躺下,我到外面买了饭菜打包回来。曾楚说他眼睛疼,不想吃。我说刚打过激光,能不疼?忍忍就过去了。他说忍忍,什么都要忍,要忍到何年何月是个头儿?我说早提醒过你,你不听,自作自受。他说人吃五谷生百病,你就敢保证你不得病?我说我不敢保证,但我总能保证不犯那些损害身体的低级错误。曾楚说谁能保证一点都不损害自己的身体?蔬菜上有农药,粮食里有污染,猪肉鸡肉,是激素催大的……
行了,我把曾楚的话截住,说,我知道你有几火车理由,可是,坏习惯才是健康的最大杀手。抽烟喝酒熬夜,这不都是致病的原因?
曾楚不再说话了,他躺在那里,眼上的白纱布让他看上去更像一个病人。我不能和一个病人争吵。
晚上,童爱爱打电话说,要请我和曾楚吃饭;还说她约了一个中医,顺便再给曾楚看看能不能调理一下。童爱爱还是让我感动了一把。曾楚本不愿去,我竭力说服了他。出门前,我帮曾楚拆掉了眼上的纱布,他扶着我肩膀出了旅舍,出了老巷,打了辆出租车。
按照童爱爱发来的地址,我们到了二环一个叫尚城的五星级酒店。曾楚却突然不想进去了。他抬头望着酒店大楼上空火红的晚霞,说,这哪里是请咱吃饭,分明是想炫富嘛。
曾楚心思复杂,这个我清楚;但是童爱爱跟我们炫富,这一层我没有想到。我觉得是曾楚对童爱爱的偏见。
不会的,再说,童爱爱又不是什么大老板,她有什么可炫耀的?我说。
她想证明过得比我们好。曾楚说。
我搖了摇头。童爱爱在北京是混得不错,但她没必要跟我们攀比。井水不犯河水。她过得好不好,不妨碍我们;同样,我们过得好不好,也不妨碍她,干吗要攀比呢?反倒是曾楚一向喜欢攀比,偏执的性格让他总把人往坏处想。可是无论怎样劝说,曾楚都坚决不赴童爱爱的鸿门宴。没办法,我只好让他打车回旅馆,我一个人去和童爱爱吃饭。
然而,童爱爱并不是专门请我吃饭。一进门,就看到还有十几个男男女女,除了童爱爱,我一个也不认识。
童爱爱已经看到我了,她跑到门口拉我进去,并向一桌人介绍我,什么优秀教师,才女加美女,夸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为了照顾童爱爱的面子,我只好硬着头皮坐下来。童爱爱又一一给我介绍了她的朋友。张总,李总,王总……都是老总,其中还有两个韩国人。能看出童爱爱跟他们非常熟悉,他们彼此称兄道妹,是那种经常混在一起的朋友。他们之间推杯换盏,互相吹捧,不吝溢美之词,一个个表现出财大气粗又侠肝义胆的样子。整个饭桌上,只有我一个人显得多余而落寞。
这让我很尴尬,后悔没跟曾楚一起撤退,又庆幸曾楚没有来,否则,他的自尊心肯定受不了。曾楚的判断是对的,童爱爱不只是在向我炫富,她还在故意炫耀她的交际圈。
出于礼貌,我硬着头皮坚持到了最后。
从饭店出来,童爱爱要开车送我。我说,你喝了酒,不能开车。她说没有喝,她杯子里的酒都是白开水。
路上,童爱爱说起她在北京闯荡的经历,说多亏这些朋友帮忙,才活到现在。我说,你这些朋友看样子很江湖,你能招架得了?她说,开始也招架不了。这帮人野蛮得很,都是吃生肉长大的,可是一旦成了朋友,都很够意思,帮你办事一点都不含糊;说她这个绿色通道,就是朋友们凑钱找关系帮忙弄起来的,现在运行得很好。
童爱爱熟练地开着车,穿行在首都的夜色中。我突然发现,身边这个童爱爱,已经不是十年前那个穷得叮当响经常跑到我家混饭吃的那个破落户了。她变得胆大,豪横,狡黠,陌生。我自然不会羡慕或者嫉妒童爱爱这种人,只是觉得她的变化超出了我的想象,感到一阵莫名的沮丧,心里五味杂陈。
在巷口,我与童爱爱道别,下车。
独自走在京城这条夜深人静的老巷里,看着那些亮着灯光的格格窗,我想起家里的小楼,想起对面的窗户,灯光和影子,想起男人的侧影,与那个军官的面部轮廓。他们是那样的相似,以至于让我产生了一种幻觉,邻家窗户里那个叫三木的影子好像走来,在我的身后忽近忽远地跟着,两个影子在月光下的老巷里一前一后地飘着,飘着。我抓不住自己的影子,也抓不住那个叫三木的影子,只能看着它们在这个异乡的深巷里,像两只蜉蝣的灵魂,不远不近地浮动着。
十二
曾楚还没有睡。
我问他吃晚饭没有?
他说,吃了。又问我,童爱爱在鸿门宴上有没有舞剑?
我说,舞了。
曾楚笑了,说,童爱爱那种人,浮夸和炫耀是她的两把剑,没有这两把剑,她就舞不起来。等着瞧吧。
曾楚也不看好童爱爱。在这一点,我俩终于达成了共识。曾楚说,童爱爱当初在我们班算是个笑话,她居然不知道交际花是什么意思,自称自己是一朵黑色的交际花。我说,今天晚上真该让你见识一下童爱爱,一个女人的江湖。童爱爱天生就有交际的天赋,她对自己的定位是很准的。曾楚说,准个屁。她根本就不知道交际花的意思,还以为交际花是个褒义词呢。我说,但交际花也不算贬义词吧?女人爱交际,又不违法。曾楚说,我无法想象一个女人混在一群男人中间,会有什么好事发生……
一大早,童爱爱就打来电话,问曾楚要不要去打针。我问打什么针?童爱爱说,昨天专家说的那种进口针。贵是贵点,可效果真的很好,一针也就九千多。
九千多?我举着电话的手抖了一下。
回头去看曾楚,他也已经醒了,靠在床上一个劲朝我摇头,说,不打不打,坚决不打。
我和童爱爱说,曾楚不想打。
童爱爱说,不打恐怕不行,激光只能起到凝血的作用,要从根本上治疗,还得打针。这种进口针效果好,副作用小。
我又回头看曾楚,曾楚还在摇头。
我对童爱爱说,这样,我和曾楚商量一下吧。
童爱爱就在电话里大声嚷嚷起来,是命重要?还是钱重要?你俩是典型的要钱不要命!说完,不客气地挂断了电话。
我说,你确定不打针?
他说,一针九千多,打半年,六九五万四,进口针又不能报销,哪弄这么多钱?
买那栋小楼,首付就花去了一百万,还包括公公婆婆的积蓄。我和曾楚的工资加起来不到八千块,除了每个月还贷五千多块,再给儿子两千块生活费,就所剩无几了。没病的时候,我和曾楚都没有危机感,有钱就花,没钱也可以不花。可是真到用钱的时候,卡里空空,也就没了底气。
借,我去借钱。我说。总不能有病不治吧。
去哪儿借?跟谁借?借钱不用还吗?曾楚声音又高了八度。又不是要命的病,回,我回去自己养着。
他已经在网上订好了返程票,还是那种老掉牙的绿皮火车。
十三
曾楚很快在上铺睡着了,粗重的鼾声,整个车厢都能听得到。而车轮在铁轨上发出的“咣咣当当”的声音,让我无法入眠。下意识朝车厢过道看去,灯光有气无力地亮着,车窗前的小凳上空着。我自嘲地笑了笑,转过脸来,闭上了眼睛。
又看见了那个年轻军人,依然坐在车厢过道的小凳上,一只手托着下巴,他没有戴军帽,头发整齐浓密,脸上长着疙疙瘩瘩的青春痘。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坐着,望着车窗外密不透风的夜色。就这样,我重温八年前与那个年轻军人的相遇——他的故事,那个被他撞死的女医生,她的孩子,她再婚又出国的丈夫……所有这些都在我的脑子里又像电影一样回放了一遍。那张照片里的女医生,真的和我有几分相似呢。那一字清眉,整齐的刘海,清澈的眼神,都和我如此相像,以至于我怀疑女娲用泥土捏出两个人,吹了口气,变成了我和她。或许前世——想到前世,脑子里混沌起来,所有物像如同曝了光的底片,变白了,变淡了,变得模糊不清起来……
回到小城,天已大亮。曾楚说他要去单位,领导有急事找他,让我自己先回家。我有些恼火,说,就你重要,地球离开你就不转了啊?但曾楚还是扔下我独自去了。我叹口气,拦了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在小区门前停下,我付了车费,下车,正准备从后备厢拿行李,一只大手却伸到我面前,率先抓住了拉杆箱。我抬起头,一眼就看清楚了,是他——那个军官,他虽然没有穿军装,但是我依然一眼就认出了他。
是你?我站在他的影子里。
是我。低沉的男中音。
他替我取出行李箱,拉着,径直朝小区走去。
我紧跟了两步,问,你知道我住在这里?
他说,开始不知道,住进来以后才知道的。
已经走进了小区,走到了他的院子门口。他停下了脚步,却没有把箱子交给我的意思,眼睛征询地望着我,不进来坐会儿吗?
我几乎未加思索,就跟着他进了他家的小楼。
孩子呢?我问。
睡了,在楼上。他说。
我在沙发上坐下,他为我端来一杯咖啡——还是八年前那种一次性纸杯,还是那种一支装的速溶咖啡,紫红的液体,在纸杯里散发出浓浓的馨香。
他在我对面坐下。灯光柔和,给他的脸罩上了一层暖黄的光晕,使得他看起来那么温和,又那么成熟。
太巧了吧……我说。
无巧不成书,你可以把我们的故事写成一本书呢。他淡淡一笑,并没有表现出太多的惊讶,或惊喜。
你早就认出了我,是吗?我试探地说,生怕他知道我在偷窥他。
没有。开始真没有注意到你,直到那天孩子跑到你家向你叫妈妈……他说。
我可以看看孩子吗?提出这个要求时,我自己也吃了一惊。
他站起来,带我上了二楼。
二楼,正如我无数次看到的那样,靠墙是褐色的木书架,架上是厚薄不一高低不同的书籍,临窗是一张宽大的书桌,书桌上是那盏古黄色羊皮罩的台灯。只是灯光里的那个影子,此刻就真实地站在我面前。
孩子呢?我问。
他打开一个套间的房门,看到里面的床上,睡着那个孩子。
开门声把孩子惊动了,他轻轻叫了一声“爸爸”,翻了一下身,又睡过去。
借着朦胧的灯光,我看见房间四周的墙壁上,挂满了那个女人的照片。为了让我看清楚那些照片,他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一张一张照着。
那个女人的万种风情在电光里浮现闪耀,她在电光里朝我笑着,温柔地,深情地笑着,是那种纯净的清澈的超凡脱俗的笑容。她真的好美,美得像天使。而天使是不能久留在人间的,所以她到天堂去了。
我从房间里退出来,心里涌动着一股莫名的潮水。
他问我,怎么样?是你吗?
我摇摇头,说,像我,但不是我。不过,如果她还活着,别人可能会把我们当成双胞胎。
我跟孩子说,他妈妈还活着。有一天,妈妈会来找他的,所以孩子每天都在等待。他说着,叹了一口氣。
哦,难怪那天他扒在我家院门上,叫我妈妈……可是,那个女人是谁?我是说,送孩子去上学的那个女人。
我姐姐。偶尔她会来帮我带一下孩子。他说。
孩子的爸爸还在国外?我问。
自从我把孩子接回来,他就没有来过。如果他肯要孩子,也许早就来了。他不来,可能,有他的难处吧……他无奈地摇摇头。
可是,我能帮你做什么呢?我问。
弦……他突然叫了我一声。
我愣一下,他居然还记得我的名字。
我想让你假扮孩子的妈妈……哦,我是说,你长得那么像。他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让我无法抗拒的东西。
我避开他的目光,但还是点了点头。
咣的一声,门开了——
起床了,起床了,快,我们到站了。
我从梦中醒来,发现曾楚在推我。
但我不想醒来,重又闭上眼睛,试图把自己留在梦里。晨光已涌进车窗,涌满了整个车厢。乘客们各自拿着行李,朝车门走去。
咋样?你觉得我今天咋样?曾楚已经把我们的行李收拾好了,他穿戴整齐,清清爽爽地站在卧铺中间。
我揉揉眼睛,坐直身体,现在我看清楚了,曾楚的脸浸在柔和的晨光里,像是换了一个人。
他说,我刚刚在京东上买了一套情侣运动服,黑色的和橘红色的。我把截图发给你了,你看看。
我打开手机,果然有两套同款的情侣运动服,新潮而时尚。
从今天起,我要开始跑步,你和我一起,好吗?他说。
我点点头。
我们应该开始一个新生活。曾楚说得肯定而坚决。
我被他的神态逗笑了。
倏忽感到一只大鸟掠过车窗,它清晰的叫声,落在梦外崭新的日出里。
责任编辑 刘钰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