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重构:关于《灵笼》的反乌托邦叙事与现代性反思

2022-04-29 21:40刘敏
影视戏剧评论 2022年3期
关键词:乌托邦灯塔马克

摘要:《灵笼》之所以能在百花齐放的国漫市场脱颖而出,其原因是多方面的。一方面,作品在反乌托邦叙事语境下深刻地探讨了人类个体存在的困境与异化的表征。除此之外,在运用各 种隐喻将末日孤岛刻画丰满的同时,制作者也借助这些设定,道出了他们对于现代社会的 反思。

关键词:《灵笼》;反乌托邦叙事;异化;命运共同体

2021年5月,艺画开天出品的国产动画番剧《灵笼》在一片期待声中推出了《特别篇》,自此《灵笼》的第一季正式完结。截至目前,该片的总播放量已经超过了4.9亿,并获得了B站9.6分,豆瓣8.3分的高分评价。《灵笼》的故事情节在“末日废土” 这个常见的科幻作品母题之下展开,地球环境经历巨变,人类已经无法在地球表面进行生活,从而使得仅存的一小部分人类登上了一个名叫“灯塔”的大型封闭建筑当中。在这里,一切目标以繁殖人类为主要目的,从而伴随着“灯塔三大生存法则”: 第一,摒弃旧世界的所有亲密关系——包括但不限于亲情、爱情;第二,按照基因将居民划分为尘民和上民,物资按贡献点分配,年长者“远行”;第三,无论任何人都要以光影之主为信仰。法则颁布之后,曾经“旧世界”的各种伦理关系被摧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新的集体主义式的社会生产关系, 灯塔依靠着它的铁血制度井然有序地运行着,仿若承载人类最后希望的“诺亚方舟”。然而,看似理性的制度背后却是对人性荒谬的践踏,所以,最终难逃被启蒙者推翻的宿命。这种对未来社会和谐与进步的“否定”设计,是《灵笼》反乌托邦叙事背后对于近代以来现代性发展与建构的深刻审查和对人类未来命运的沉重反思。

一、反乌托邦叙事下的隐喻

当奥斯卡·王尔德1891年在《社会主义下的人类灵魂》中声称“一张不包含乌托邦的世界地图甚至不值得一顾”时,他或许并未料到时代变革将对乌托邦有着怎样的吸纳与排斥。科技进步带来的金钱与人性的博弈,使反乌托邦叙事成为20世纪无法忽视的文学现象。大多数反乌托邦作品,例如乔治·奥威尔在《一九八四》,赫胥黎的《美丽新世界》等,都是以先知的笔调所勾勒的人类阴冷的未来,而《灵笼》却尝试了一种新的表述方式,即通过种种哲学隐喻映射对未来作出的寓言式表达。

“灵笼”顾名思义是指灵魂的笼子,这是一种典型的柏拉图式的生命观即“灵魂被困于肉身当中”,而其英文名“incarnation”也有化身,道成肉身之意。这个含义紧密地连接了作品中“光影教”这个宗教的隐喻,且两者都来源于柏拉图。在《斐多篇》当中,柏拉图详细地论证了灵魂与肉体之间的关系:首先,柏拉图认为灵魂与肉体是两个独立的实体,只不过灵魂是暂时被困居在肉体当中;其次,灵魂的目的是去追求真理获得知识,而肉体总是在干扰阻碍灵魂的求知过程;最后,通过对于灵魂不朽的论证,从而达到了柏拉图的目标,即灵魂是可以求得真知的。这种观点恰好能够揭示这部作品“灵笼”的隐喻。

作为一个“理想”社会而被建构出来的灯塔, 它的原型是一所监狱。这个隐喻毫不意外地来自福柯在《规训与惩罚》,在这本书中福柯提出了一种新的权力形式,即微观权力,“通过对于主体持续不断的凝视从而达到使主体将规训内化,换言之, 自我审查”[1]。这样,主体就可以在规训社会当中被重构,成为这个社会所希望生产的人。在这部作品当中,如此这般的审查和自我审查通过法律, 权力、宗教、生命政治等多个维度对个体进行重构,最终大多数的人不论是上民还是尘民都对自己的处境习以为常。在这里,人们根据情感的强弱被分为上民和尘民两大阶层,家庭消失,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被最大限度地原子化,政治上采用类似于古希腊斯巴达城邦式的寡头政治,上民拥有成为猎荒者、参与政治及拥有生育的权力,尘民则作为上民的附庸存在,生产与分配通过个人“贡献点”来计算,整个社会架构接近于纳粹帝国、人民公社,以及斯巴达城邦的嵌合体。

同时《灵笼》还不加引用地使用了柏拉图的“洞穴寓言”,即我们都是一群生活在洞穴当中, 手脚戒备锁链捆绑的人,我们唯一能够看到的是洞穴墙壁上的影子,而那影子也不过是洞穴当中微弱烛光的投影,唯有那个能够挣脱锁链并且走出洞外之人才能获得理念之光的照亮,从而看到外面的真实世界。柏拉图的这种形而上学思想,被后来的基督教融合吸收,从而出现了长达千年之久的政教合一的统治局面。在此之后,启蒙运动出现,同样以光的隐喻为名,意味着为世界带来光明,祛除黑暗当中的蒙昧。然而,到了20世纪,人们开始广泛反思为何启蒙会走向自己的对立面,而作品中的“光影教”恰恰就是用启蒙之光当作一种刑罚工具来对人加以“净化”。这种荒谬性,正是我们在西方哲学当中看到的,工具理性对人的暴政。在作品当中,这个“光影教”就是用的一套启蒙话语来对民众洗脑,而最终能够走出洞穴寻找真的过程叫作“远行”,就是把老年人流放到地面而已。

在现实当中,面对资本与权力的席卷,人类本身的情感逐渐被视作一种威胁,理想主义者往往遭到屠戮,而剩下的人则倾向于自我选择走向这种自发性的麻木来规避危害。无论是纳粹帝国展开的种族屠杀还是美国的麦卡锡主义泛滥,都是这种现象在历史中鲜活的写照。在作品展开的隐喻之下,我们不难发现,现代性的灾难爆发过后,后现代社会所特有的麻木与愚昧依然深刻地困扰着人们,伴随着现代性在这种背景下的逐渐丧失,人们随之陷入更深的苦难,作品中灯塔人的囚笼困境看起来似乎很遥远,可是殊不知这种威胁早已悄然潜伏于我们身边。

二、对异化人性的拷问

人类在现代化的进程中逐渐对自身的存在状态越来越迷茫,异化的人性逐渐显露,《灵笼》则将这种迷失描绘得淋漓尽致。

随着剧情的展开,独立于灯塔系统的地面小队逐渐浮出水面,作品第一季固然对此着墨不多, 不过其作用还是十分值得去探讨的。根据剧情中提供的信息,基本可以确定这个群体的科技水平至少领先灯塔系统数十年,人们经历过基因改造,拥有能够与玛娜生态和平共处的能力。他们掌握了一种叫“归元”的本领,即在一段时间内隐蔽自身的情感与爱欲以摆脱整个生态的搜捕。而面对这样一个在生存实验上获得巨大成功的团体,灯塔的老城主对此选择回避,只是告诉人们这些人已经不再能够称之为人,而这一点无疑是耐人寻味的。随之人们也开始意识到了这其中问题的严重性,即人们在对“人”本身的定义上出现了巨大分歧。事实上这个问题在主人公马克的姐姐红寇因为与人私通违反三大生存法则的时候便已经暴露,她和恋人被光影教会双双处以火刑的时候,人们便开始初步有了思考这一问题的意识。随后一系列的阶级矛盾不断爆发,众人在主人公马克的号召下开始回忆起旧世界人权与平等的观念,以至于被宗教首领暗算,而这样一些事实恰恰反射出此前人们在灯塔上的生活更多的呈现一种麻木的一切为生存服务的动物性,整个社会结构几乎演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蜂巢,人们缺乏自我意识与共情能力,为了生存他们甚至不惜阉割自身的爱欲。表面上看起来灯塔人的暴动具有强烈的阶级斗争色彩,不过在实质上则是关于人本身的“形式与质料”之争。

而地面小队的作用正是这样一个对照组,他们选择的则是一条更为艰险却前途光明的道路,在经历过短暂的人性丧失之后,科技的进步与社会秩序的重建使得他们最终恢复人性,形成了一种与灯

塔等级集权社会截然不同的自由社会,他们尽管从基因乃至材料层面早已与旧世界纯正的人类大不相同,然而吊诡的是他们比基因上更为纯粹的灯塔人保留了更多人类本应有的生存状态。

那么什么又是真正的人呢?是基因纯粹?抑或是爱欲完整?面对这一系列的问题,作品以马克受伤后的变异这一剧情转折做了尝试性的回答与探索。马克在受伤之后生命垂危,脊椎骨断裂以至于医生不得不用玛娜生态中的脊蛊兽作为新的神经载体进行手术,脊蛊在接受电击处理的时候竟然说出了人类的语言:“都是躯壳”。这几乎可以看作是玛娜生态对于苟延残喘的灯塔系统最为辛辣的嘲讽与预言。在马克的手术完成之后,他最终变异成了接近于噬极兽的样貌,而也正是在此刻,人们以一纸基因检测报告证明这个一度功勋赫赫的猎荒者部队前指挥官竟然不是人,并以此对其施以残酷的火刑。

从凯旋式上万人敬仰的英雄到焚烧炉里人人喊打的怪兽,这一进程事实上并不漫长,由此可见关于“人”这个位格的使用在大多数时候取决于对于这个概念的共识,而共识一旦破裂,便意味着其个人需要承受的是来自一整个社会对于他者的巨大敌意。相比之下地面小队的社会认知状态则抛却了以数据和物质为中心的狭隘理性思维,能够凭借在传统东方哲学中汲取的精神文明成果创建广义理性的宽容语境,相比灯塔他们看重的则是人的意识与爱欲,从另一个层面上反衬出了灯塔社会现代性发展的极度扭曲。

作品中两种不同社会形态之间的差异折射出的是现代性语境当中的病症,即人们倾向于人这一位格的定义与性质进行极度片面化,譬如在纳粹德国的宣传当中便会有意识地把犹太人描述为病菌老鼠与蟑螂这些非人的事物,再从社会共识的层面上彻底剥夺他们的人性,从而获得下一步行动的合法性。动画中对于这种现象的展开看上去似乎很荒谬,可是殊不知这样的荒谬每一天都在我们身边发生。

三、末日英雄背后的美好愿景

走出怪圈的方法是重拾人性,在末日废土这样一个极其特殊的生存背景之下,爱与救赎作为人类不断求索的永恒命题非但没有受到削弱,反而成为人们在绝望中所渴求的全部。《灵笼》这部作品当中,爱本身作为一个贯穿始终的母题被加以探讨,不同的人为了实现这一种终极价值做出了不同的选择。以主角马克为代表的人们在经历过灯塔上毫无人情可言、枯槁如死灰的生活之后,选择对抗三大生存法则,以爱身边的人作为自身得到救赎的方式;而以城主摩根和查尔斯为代表的灯塔当权派则认为三大生存法则与光影教看似不近人情,实际上它们作为一种保护人类文明火种的方式,也不失为一种更高层次的爱。灯塔建立的初衷正是为了保存人类最后的希望,期待最后有一天能够重返地面,灯塔上的人们都希望以自己的方式在末日拯救人类。

不过我们可以试想,一个崇高的初衷在付诸行动的时候是否也会如其所愿呢?在作品中,答案是否定的,查尔斯和马克的路线之争事实上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以至于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查尔斯甚至不惜以“成为上民”这一优厚条件策反尘民刺杀马克,于是作品由此十分深入地切入了一个问题,即高尚的初衷是否可以用卑劣的手段达成, 如果目的被达成了,这是否是一种善?关于这个道德困境的问题,作品并没有给我们直接的回答,而是在这个救世主的人选上,创作者们并没有选择那个看似更为高屋建瓴的查尔斯,他们选择了已经几乎变成噬极兽而亲手误杀了恋人的马克队长。

如果仅仅从剧情设定上来看,马克本身的基因适合作为生态嵌合体进行融入新生态的尝试,这诚然是合乎剧情发展的,不过事实上更重要的底层逻辑是马克这一人物的存在方式近似于尼采所定义的超人,通过他自身经历蜕变能够直接从根本上直

面灾难,以至于在未来凭借自己非凡的能力与意志最终战胜灾难。固然查尔斯在智力与权谋方面拥有他人无可比拟的天赋,然而他的主张流于保守而不免符号化,无法在真正意义上解决问题,导致自己最终陷入道德困境,在灯塔这一后现代城邦文明生态当中,他通过规则与法令成功地充当一个燃灯者的角色,他自诩为人类的救世主,奈何碍于保守主义视角下的狭隘眼光,他所看到的更多是抽象而宏大的人类而非有血有肉的人本身,因此他始终无法成为那个带领人们真正走出山洞的人,着实令人感到惋惜。两种路线的设定,反映了人类社会本身存在的治理难题,面对错综复杂的内外环境,个体的局限性在此暴露无遗。因此人类社会的自愈与自恰需要尼采所谓的“超人”参与,尤其越是在资源紧张、生存环境恶劣的情况下,社会便更需要“超人”的出现。

《灵笼》所展现的不仅仅是独特世界观下的迷失与救赎,更重要的是它以丰富的哲学象征与奇诡的想象,展现了人类作为末日尘埃微弱而顽强的生存状态与人类携手向前的美好愿景。在某种程度上,这部作品开启了一种国产动漫领域的思想类动漫实验。

四、小结

随着科技的进步,后人类时代悄然来临, “人”的定义发生着变化,“存在”的定义也在发生着变化。面对国际动荡局势,中国率先提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呼吁各国携手面对全球问题。作为一部二次元国漫,《灵笼》不同于其他国风作品,它打破了单一国家民族的叙事局限,以人类整体立意,正如这部动漫的片头寄语,“无论面对任何困难和挑战,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都应抛弃偏见团结起来,在时间的长河中砥砺前行”。如何应对人类未知的困境?答案就在其中。

[刘敏 武汉传媒学院人文与艺术学院]

[1]福柯:《规训与惩罚》,生活·读书·新知三联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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