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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吃五谷杂粮,难免头疼脑热,人有七情六欲,难免喜怒哀乐,超过了一定限度,就会生病,就会表现出各种各样的病态。酗酒即为一种,沉沦和堕落即为一种。病患者和健康人如同处在隔板的阴阳两面,处在正面的人,阳光灿烂,心情愉悦,积极向上;处在反面的人,布满了阴霾、风雪和坏情绪,如同一个无底黑洞,吸力强大,人掉进去,带着恐惧、孤独,只有顺势堕落的份。
好在晴天总是居多,好在家庭和社会总是充满着温情和关爱——于是,救赎和自救,演绎了扣人心弦的故事……
牛红丽,医务工作者,河南确山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三十六届高研班学员。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学》《广西文学》《黄河文学》《啄木鸟》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长篇小说《厚朴记》、小说集《行走的陶罐》《马骨琴》等。
敏子曾告诫我说,小说不能乱写,你的意念太强,往往会让虚构在现实生活中应验。
她是了解我的。
多年前,我写了《父亲的医馆》——“父親”临终前“肚脐眼凸着,阴囊亮着,小腿一按一个坑……”那是小说里的“父亲”,而不是我的父亲。可现实生活中,我的父亲隔月去世,症状与小说里的描写如出一辙。
我觉得是我把父亲写死了。而弟弟却认为,父亲的死跟他脱不了干系。父亲发病时只有他在家,而他当时正醉得不省人事。
父亲去世后,弟弟并没有因懊悔戒酒,还变本加厉,红、白、啤一起喝。他喝酒往往从早上开始,持续到晚间结束。人们见他的时候,他总在喝酒;不见他的时候,多已醉卧在床。我们就姐弟两个,我在另一座城市打拼,他跟着母亲,铁了心啃老。我们劝他找工作,他着醉眼说,再等等,爸爸刚去世,我心情不好。
父亲初去世,他说要等过了头七,头七过了,又信誓旦旦到五七……转眼父亲去世已经半年了,他还窝在家里,吊着骨架晃来晃去,形同酒缸里的提线木偶。反倒是母亲,仗着身体硬朗,进了茶叶卖。
我先生给他介绍了一家企业,安排他过来开铲车。说得好好的,临报到那天,他变卦了。
姐,你看我这瘦身板还能干活吗?小腿骨折,你忘了?
十年前的骨折,就是大象腿也长好了。你这么混下去,没工作谁嫁你?妈老了谁养你?
放心吧,绝对不会缠你。啊,我吃咱爸的抚恤金,你忘了,三万呢!
我们劝母亲撤了茶叶摊,过来跟着我们过,她说飞飞咋办?他一个人在家不行啊。
我说让他接受这边的工作,一块过来。
唉,你想我能不劝吗?可飞飞说,自打从监狱出来,大家就瞧不起他,都欺负他,没法去工作。
借口。他不来你来。
有儿子,我去跟着闺女,算哪门子规矩?
闺女闺女,你到现在还……
她打断我,算了,别操心我喽,飞飞在哪我在哪,蒙头过吧。我不在,他身体喝垮掉了,还不是自己受罪?他要是个小孩我抱着就去了,这么大个人儿呐。
耍赖、借钱、赊酒,弟弟终究磨掉了所有人的耐心。我不再接他电话,不再回他微信,更不答应借钱,权当没有这个弟弟。
转眼到了鬼节。阴历十月初一,我们要回去给父亲烧纸。头天晚上先生劝我,再做做工作吧,毕竟他是你亲弟弟。
我不想见他。
爸不在了,咱不管谁管?
各人各命,不管了。
第二天,先生买了好酒,我给母亲带了床蚕丝被。到家前先生打了埋伏,说,妈,中午叫飞飞跟我们一起吃饭。
以前来人,弟弟总是端碗回他自己房间吃。他的房间单独在后院。有一回醉酒父亲撵他滚,他砸了电视搬进简易房,一直住到现在。
那天他难得清醒,接过东西还客气了两句,等我做好午饭,他已横躺在床,双腿垂地,喊不起来了。
母亲说,醉了就让他睡呗。她完全忘记了我和先生的打算,我们将如何“成败在此一举”,劝他回归正常。
我承认我很沮丧,沮丧是硝,愤怒是火,我把枪口对准母亲。
先生拍拍我的手背,然后走到弟弟房前,吼一嗓子,起来吃饭!
先生是好好先生,平日从未这么大声。
弟弟咕哝了句什么。
母亲说,得使劲拍门呐,他听不见。
先生黑着脸说,我不拍。又提高嗓门,起来,吃完再睡!
我们坐在桌前等。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过去了,院里没动静。
母亲说,别叫他,睡好就起来了,酒醒以后刷碗、扫地啥都干,对我可好了。
好个鬼,还不是你从小娇惯。我在心里发泄不满。
先生看我一眼,摇摇头提起筷子。我吞咽着米粒,想起父亲生前嚼米粒的动作,眼眶盈满泪水。
母亲兴致勃勃给先生夹蟹钳,来,吃菜。
又看向我,你没事啵?怀孕忌螃蟹。她总是以这种方式催问,连带嘲讽。
隔着泪水,我看到弟弟摇摇闪闪进来了。
背光,他裸着上身,进来的就是一副皮影。他坐下先端了酒杯,转动红褐色眼珠直直看着我先生说,来,哥,我陪你喝两杯。
先生板着脸说,放下。
弟弟把酒杯从嘴边移开,醉眼迷蒙看他,端酒的手微微颤抖。长期饮酒,他从去年就开始手抖了。
先生说,到小园子,我们先去敬爸。
父亲走后,小园子没人打理,菊花折了,韭菜老了,地面铺满了枯枝败叶。
爸,在那边没人照顾你,自己照顾好自己……我一时哽咽。
弟弟洒了酒,蹲地上长叹一口气,垂下乱糟糟的脑袋。
不记得接下来先生跟他谈了什么,总之是爸没了妈老了,关于男人、责任、孝心之类。他不服,反驳了一句。先生拍了桌子,这么大个人还吃奶,打算吃到多大?要不要脸!
弟弟面前的酒杯倒了,他醉容一僵。我担心他会翻脸,他却歪嘴笑说,咋了哥,生气了?
我是生气,最近都憋着气。先生接着讲下去,总之一个意思,奔三的人了,要负责养家。是男人就把酒戒了。
弟弟端起先生的酒杯,滋溜喝了一口,滋溜又喝一口,放下杯子,怔怔望着先生说,我喝酒咋了?这点酒还能喝死了?
我站起来去拉先生,说,想死死去,我们走。
先生不耐烦地摆手,把一碗饭推到弟弟面前,说,给,吃饭,吃着说着。
弟弟不动,红着眼眶怔怔地望着我先生。
先生给他手里塞一双筷子,放低声音说,你还吃饭吗?
孩儿,还吃饭不?母亲说。
弟弟还是怔怔地望我先生。
他望着我先生,我们都奇怪地望着他。许久,他终于转移视线,目视前方握起拳头。
看来有戏,我赞许地冲先生点头。可弟弟的拳头马上变了方向,那分明不是加油的动作,而是双手向上打开,拳变掌,人也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那样子像投降,又好像面前有扇门,他双手撑着门框,犹豫要不要出去。他就那么撑着想象中的门框,弓腰屈膝,趿着塑料凉鞋,跌跌撞撞走了出去。
我们眼睁睁看着他走出去,谁都没有动。我听到最后一颗果子腐烂坠地的声音,绝望的神色从母亲眼中一闪而过,但她很快恢复如常,给我夹了块佛手瓜,妮儿,吃菜。
先生耸耸肩,把酒咕嘟嘟倒入下水道。四周静得怕人。
弟弟最后补的两口酒,让我们所有的计划泡了汤。我借口喂鹅走到后院,来到简易房门口。弟弟在地上坐着,腿上沾满灰尘,凉鞋掉了一只。他看着我走近,手搭床尾想站起来,却没有成功。
我满腔怒火化为乌有,搀起他说,来,上床睡。
弟弟很轻。多年来,这是我首次亲近他,并且柔声讲话。人是不是都这样?非得等亲人颜面尽失、彻底挫败,才愿剥下脸上的硬壳,给予疼惜。
我扶着他躺好,盖上被子,第一次认真打量了四周。
这是怎样的房间啊!房间里烟雾缭绕,周围堆满了啤酒瓶、旧衣物、塑料袋,散发出刺鼻的霉味、酒味;一张方桌散落着烟头、花生米、鞋垫、卫生纸;变形的电视,电脑上落满灰尘;立冬已过,墙角还扔着塑料凉鞋、蚊香盒;床上一团皱巴巴的被褥。他就睡在满当当的杂物里,好像被东西环绕,才能有安全感,哪怕围绕他的只是冰凉的啤酒瓶,散落的垃圾袋。他就这么整日蜷缩在垃圾里,把自己化成垃圾。这样就能解脱吗?
我取出门后的滑板车,拨弄一下,轮子发出破旧的噗噜噜声响,把我带回遥远的过去。
弟弟五岁自学滑板,八岁蹲着从台阶往下滑,十五岁踩着滑板下楼,携带重物挥洒自如,成为方圆十里孩子们的骄傲。母亲很以他为荣,说弟弟比姐姐聪明,好好学习成绩彪彪的。可弟弟的抱负只有一个,就是滑滑车,演杂技,然后周游世界。我们从未听说杂技团需要滑滑车的角色,除了幼年的滑板车,父亲没有给他更多支持,就连素来疼爱他的母亲,也极力反对。母亲藏起了他的滑板,连我都不告诉他的滑板车在哪里。
什么是正事?你们喜欢的就是正事?我喜欢的就是邪事?学习学习,我讨厌学习!弟弟孤立无援,终于发出怒吼。那是他第一次接近成年人宣言式的怒吼。
高二那年弟弟开始逃课,即便父亲吊着打,母亲抱着他的腿哭,他最终还是辍学,纠结了一批混混,整日踩着滑板,从大街上呼啸而过。他留了长发,刘海遮着一只眼,抽烟、喝酒、泡网吧。酒瘾就是那时染上的,直到后来折腾进监狱。这是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
我放回滑板,收拢了思绪。
下午要走的时候,我又去看他,屋里却没人。我检查了后门,锁得好好的,也没见他从前门经过,便喊了两声。没有回应。倒是面前的被子动了,我一把掀开,里边居然藏着一只猫,一只棕色狸花猫!
我发出一串尖叫。冷静下来,质问它,你是怎么跑床上的?
猫不理我,半眯着眼,蜷缩在床上慵懒而麻木。
我的叫声招来了母亲和先生。母亲捡起床旁的琵琶骨,闻了闻,舒口气说,吃醉了,让它睡吧,啊。她的表现,就像放下了一堆沉重的旧物。
那是我第一次见老猫。后来没有弟弟的日子,母亲便以这样反常的口气和神态,溺爱着那只老猫。直至那种反常变成平常。
母亲坚持说,老猫是弟弟变的。对此我不能苟同,却也无从辩解。自从弟弟失踪以后,她疼爱那只猫远胜过我,就像区别对待幼年的我和弟弟。
狸花猫至少有十岁猫龄,相当于人类六七十岁,母亲却说它跟飞飞同岁。她抱着它散步、听戏、打麻将、参加婚礼。在邻家孩儿婚宴上,她甚至要求给老猫配置椅子餐具,与服务员发生了激烈争执。邻家婶婶央求餐厅经理随她意,还添加一道猫菜:小鱼蛋羹。只是母亲怎么都没有想到,当狸花猫趴桌上舔舐蛋羹的时候,一桌人虎视眈眈盯着它,谁都没有动筷子。她哪里懂得猫咪杂乱的斑纹代表了什么。
在她心目中,老猫已经取代弟弟,成为我们家族中的一員。邻居对母亲敬而远之,我们也很少回去了。我跟先生都在医院,先生是内科大夫,我是肾病科护士长。她弄只猫整日团在身边,猫毛乱飞,每一根猫毛都携带着无数病毒、细菌、弓形虫。可是又说不得,老猫是弟弟变的,她怎么容许别人说她儿子不好?
她说倒是可以。有一回给老猫洗澡,我听见她在卫生间念叨,你说你,以前要这么听话,咋会到这地步咧,嗯?一点不听啊,一点不听。为劝你,你哥还专门买了酒。这样也好哇,你不受罪了,我也不担心喽……
是的,弟弟失踪以后,母亲没有哭天抹泪,经过短暂伤悲和不知所措,她将全部爱意给了老猫,继续编织爱子承欢的美梦。
新冠来袭,我们分居两地,在漫长的隔离期,人人自危,弟弟始终杳无音信。
庚子二月,小城解封,我们去看望母亲。她变得异常脆弱,脸上的皱纹细密而干燥,时不时神经质地摇着头,垂泪念叨,死那么多人哦……终于同意跟我们一起生活。
母亲说头顶漏风,戴上白帽,像回族婆婆了。她常常抱着老猫,坐在沙发上自说自话。
别怪你爸不去看你。你坐警车走,他推出自行车去撵,撵着撵着摔倒了,爬起来接着撵,又摔倒。他有话说。谁都不信,这老头撵了百十里,差点摔断骨头。从那以后啊,他骑车就总爱摔跤。我说你老了哇,把车子藏起来。可他走路也摔。咋回事哩?好比警察带走你,抽了他的老筋。这种情况直到半年以后,收到你的信才好转。
你说你,那么喜欢滑板,那是玩意儿啊,害人。玩得再好也不能当饭吃。你爸给扔到河里,你跟着扑通跳进去捞,又不会游泳,大冬天害得邻居下去救你,跟着受冻。
看看,飞飞现在多乖巧,叫上哪上哪,抱起就走喽。
你要跟姐姐好,她倔脾气,心眼疼人哩……
她哭哭笑笑,抱着老猫一坐半天,坐着坐着就睡着了。她抱小孩一样竖抱着老猫,猫头搭在她肩膀上,尾巴垂着,人睡猫也睡。我想把老猫抱走,刚伸手她就醒了,警惕地问我干啥。
我还能干啥?为了让她开心,我到菜场买新鲜鱼虾,晚上睡前喂老猫喝牛奶。第一次见老猫是醉的,母亲隔三差五会喂它喝啤酒。她打开盖子,瓶口一斜,它就呜一声扑上来,前爪抱住瓶颈,舔得噗噗作响。我们都被它吃酒的动作和酒后的醉态逗乐了,甚至忘了它的前身后世。
偶尔,夜深人静时我也会想,老猫是否真的如母亲所说,是弟弟变的?不然弟弟去了哪里?我为什么不能以娇惯老猫的胸襟包容弟弟?给他时间振作?出狱后,与社会隔离这么久,他也害怕人群吧。如果给他更多走出来的耐心,而不是催逼,他还会不会变成猫?这些问题不知母亲是不是想过。对于弟弟的失踪,我们各怀心思,又轻易谁都不提起。
我参加病区护理查房的时候,接到母亲电话,说飞飞喝了半瓶酒,拼命叫,要跳窗哦。外面雾大,我不叫他出去,他趴我脖儿上咬了一口。唉,飞飞出事那天晚上,也是这样,不叫出去要出去,结果就惹了祸。这回好了哇,我拦下他了,拦下了……她絮絮叨叨,声音喜不自胜。
我恼火地打断她,妈你听着,别再碰那只猫,把它赶出去!它不是飞飞,从来都不是,弟弟已经失踪了!
妮儿,怎么说话呢?
我深吸一口气说,妈你待那儿别动,等我回来。
母亲的伤口触目惊心,血牙印紧挨着颈动脉,如果她稍微偏下头,或猫齿前移两毫米,后果不堪设想。太可怕了,亏我们对它那么好。我给母亲处理完伤口,带她去防疫站打针。
当天、3天、7天、14天,然后是30天,所有针剂分五次打完,要历时一个月。我一次次给母亲打针,一次次增加了对老猫的厌恶。母亲看出我的歹意,给老猫拴上了铃铛。
最后一针打完,已经到了四月份,不久我们开始午休。医务工作者倒夜班,经不起嘈杂,而铃铛声总在我们补觉时不受控制地响起。入夜,猫的嚎叫更是让整栋楼都不得安生,对面楼里有只母猫,也跟着叫。
啊——嗷——
妈——啊——
好像小区里有一群野猫漫步,在漫漫长夜里声嘶力竭。
不少人上来跟我们理论。我们上班跟病人点头哈腰,下班还要跟邻居说好话,熬得筋疲力尽。母亲不同意将老猫送人,说我当初不懂照顾弟弟,现在也不懂孝敬老人,要是我当初对弟弟好点,他也不会变成猫。被猫咬伤包括跟邻居争吵,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溺爱。她竟然学我的样子,抱着老猫去兽医站,给它打了预防针。老猫爱爬书架,她悄悄抽取我的藏书塞到报纸里卖,就为给它腾地方。当我找不见一本珍爱的书时,几十本藏书统统已被她卖了废品。
我是医务工作者,业余写小说,对所有的书都看得很珍惜,便一股脑将私愤泄在老猫身上,悄悄买了鼠药。
夏日午后,客厅纱帘飘摇,老猫的身影在帘后若隐若现,三角耳朵扇形脸,这哪里是猫,分明是只老狐狸。
我摸着它的柔软腹毛。它闭着眼睛翻转肚子,舒服得发出呼噜噜的响声。
客厅窗台不是好的作案现场。
飞飞,你看——我压低声音冲它扬扬啤酒瓶。
它立马瞪圆眼睛,翻身起立,竖起尾巴跃跃欲试。我怕响铃铛,赶紧抱它离开。
外边太阳白得像烤热的锡片,人们都在午休。我将老猫和碟子放在小区花园,自己站墙根阴影里打哆嗦。
你是救命的白衣天使啊,你救死扶伤现在却要杀生……我念经一样絮叨着,恶念与不安轮番上下翻滚,最终,我冲过去伸手盖住食碟,恼羞地踢它一脚,走,哪远滚哪去!
它惨叫一声,嘴角上调,圆眼睛慢慢挤扁。我惊恐地发现,它在笑。老猫流露出委屈和谄媚,却不敢近身,远远绕着我转圈。它一圈一圈地缩小范围,最终达到从我腿边经过的目的。它没有看我,貌似随意地经过,顺带蹭了我一下。我蹲下身,它又“不小心”蹭到我的膝盖、手臂,蹭过去,再转回……它终于腻上来,发出舔舐啤酒的沙沙声响。
母亲是从未有过的冷淡。一旦她问起老猫,我准备了说辞。可她从未问过,我也没有主动提起,好像我们从未养过猫。
我们最终获得了宁静。
生活转入正规。下夜班我美美睡了一觉,傍晚起床清扫、消毒房间。阳台、地垫、卫生间,将所有可能沾染猫毛、猫粪的被污染的地方统统打扫了一遍。最后清理车库。车库角落有两只纸箱,如果东西不重,我打算把它挪到储藏室。一只箱子装着滑板车,另一只——我刚解开绳子,母亲就冲了进来。她偌大的年纪,动作却敏捷迅猛,白帽抓手里,双脚交错挪移,银发细针一样起飞,弯腰抱了箱子就走。从我旁边经过时,纸箱自动弹开,老猫的头颅赫然出现在眼前。它瞪着琥珀色圆眼,嘴巴咧到耳根,露出锋利牙齿,“啊呜”叫了一声。带了喉音的猫叫嘶哑而恐怖,我惊得扔了笤帚。
老猫得意地眯起眼,扇形小脸缩回纸箱,任由母亲抱了去。
母亲身量瘦小,抱着箱子却腰板挺直,迎着出口亮光的背影,让我想起二十多年前,她也是这样抱着弟弟出院的。
你们谁再打飞飞的主意,我立马走人!母亲摘下我给她买的耳環,拍在桌子上说。
我没问老猫怎么活下来的,转身离开了。
老猫结束春天的嚎叫,整个夏天都在车库度过。没有人再打扰它,也没人再找我们麻烦。
谁也没有想到,它掀翻了另一只箱子,居然学会了滑板,让老化的滑轮在水泥地上发出咯噔咯噔声响。我不知道有多少是母亲教的,有多少是它误打误撞,重复了弟弟的轨迹。它能听口令四爪着地,稳站滑板车上一动不动;能灵巧地扭动身体,靠倾斜角度保持滑行平衡;还会抓住滑板调整方向,利落地转弯。
最初,老猫只在车库玩,后来发展到楼下,再后来,母亲带它去了蓝鲸广场。
国庆节广场上人很多,在一次次配合主人的表演中,老猫再次晋级,代替弟弟成为母亲的骄傲。一只滑板车上的老猫,成为广场新星。那个秋天,母亲容光焕发,帽子都摘了。她将灰白头发拢在耳后,别了藏蓝色宽发卡,显得分外年轻利落。她春心浮动,下楼前总要怂恿老猫跳上阳台,招呼对面楼的母猫。狸花猫载着灰猫一起滑板,那是母亲最新的拿手戏。
我出门再遇熟人,总要被问起,原来那是你妈啊?她和她的老猫,都成了广场明星。
她在饭桌上眉飞色舞,频频夸赞老猫如何技高一筹、灰猫如何配合得当,两只猫如何心有灵犀,乖巧听话,如何如何修炼成为猫精。她神秘地告诉先生说,下个月她就会有小猫孙。先生见多识广,也没见过两只猫在滑板车上恋爱。
国庆节最后一天,先生说服我去了广场。
母亲头戴红丝巾,手拿逗猫棒,站在广场中央指挥得有模有样。她不时调节音箱按钮,配合演说节奏,无论言语还是动作,都极富煽动性,就像真正玩杂耍的巫婆。老猫看见我的那一瞬,圆眼目光四射,犹如神灵附体。它从滑板上竖了起来,拉长身体,单腿独立,滑行经过花池以后,滑板车上多了只灰猫。灰猫不像它那么张扬,老老实实弓背坐着。老猫一只前爪揽灰猫,另一只爪频频舞动,样子酷似飞吻。那一瞬,我猛然想起幼年的弟弟,那个神采飞扬的小人儿。
在母亲的忽悠下,几个年轻人随音乐跳起爵士舞。越来越多的人涌入舞池,围着一人两猫打转。先生绕着我,摇摆得像只笨拙的鸭子。我含着眼泪,扑哧一声乐了,随音乐用力甩头、扭胯。一潭死水被两只猫儿搅动了。
回来的时候我们没有打车。先生揽着我,我几乎倚着他,谁都没有说话。母亲和猫渐渐落在后面。
我们要个小小孩吧。我终于比画着说,这么长,这么胖,这么小……嗨,怎么像说猫呢。我一阵夸张的傻笑。
先生说,老猫怎么办?
是啊,孕妇不能接触猫。这道理没法跟母亲讲。她会说,我怀你们那会儿从不忌猫狗。
说话时,我们距家已不足三百米,距那条蛇,大约有二百米。
我们沉默着往前走。
离家二百五十米,距那条蛇一百五十米,距离我们的幸福,一百米。
距家一百五十米,蛇离我们五十米,我们距幸福二百米,母亲和猫离我们七十米。
离家不到一百米的路边,树影下我看到了那条蛇——黑黄花纹的烙铁头蛇。我下意识地跳开,惊叫道,蛇,蛇啊!
先生也迅速逃到两米开外,随后向母亲发出警告,妈,小心,有蛇!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保护我,不是打死那条蛇,而是逃跑。我失望地瞪着路灯下的先生,竟忽略了母亲面临的危险。
母亲还沉浸在表演的兴奋中,一脸陶醉跟老猫说着话,后边跟着灰猫。她压根没有听见我先生的叫声,也没看见面临的危险。
老猫看见了。它嗖地从母亲怀里跳下来,伸出爪子,啪,一掌打在蛇头上。
蛇昂起半条身子朝老猫攻击。一蛇一猫在树影下展开一场龙虎斗。蛇快,猫更快,比的便是灵巧和机智。老猫频频发出怪声恐吓。
母亲拍着大腿叫,飞飞,快回来!
老猫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听话,它尾巴朝上坚挺,一身猫毛倒竖,越战越勇。蛇的身子到底笨了些,渐渐招架不住,扭转身子败走。老猫哪肯罢休,一口咬住蛇颈,又迅速松开。跳往旁边的时候,老猫被灰猫绊了一下,瞬间耳朵中招。灰猫几次想冲上去助阵,见蛇头昂起,又惶惶而逃,弓身在圈外哀鸣。
母亲说秋蛇狠毒,要我们抢出老猫。我跟先生都没敢动。她嗨一声自己往前冲去。但老猫没有给她机会。它叼起蛇跑到十米开外,期间,蛇头数次朝它脸上攻击。
我们赶去的时候,蛇身已软软地搭在路沿上。老猫在旁边趴着,喘息,颤抖,压低了嗓音嚎叫。它反常地不让人靠近,我们一往前走,它就发出凄厉鸣叫,身子紧缩一团,似乎还在防御,又像随时准备出击。
它中了蛇毒,得去医院。先生说。
可怜的飞飞,你们不如飞飞!母亲谴责地望着我们,也一样无法靠近它。
我们不得不面对现实,老猫不认识我们了,或者说,它不打算再认我們了。
过了一会儿,老猫终于站了起来,不经意地过来蹭母亲的腿,缓缓绕着圈子。母亲弯腰去抱它,它又绕到我身后。老猫的动作越来越慢,也正因为慢,它走出了虎的步态,一步步走到灰猫面前。
灰猫停止哀鸣,对它凝视良久,亲昵地偏过脸,拿腮骨蹭老猫的鼻子。老猫忽然扁了眼睛,撇开灰猫,弓身扎进了绿化带……
母亲整日念叨着飞飞,如同弟弟失踪了两次,这一次表现得更加痛心。有时她会愤怒地盯着先生,或者上下打量我,不说话。我看到她脑门上贴着六个字:你们不如飞飞。
我也无法原谅先生遇到蛇竟丢下我,临危逃跑。在我的冷暴力下,他住进了办公室。临走时说,是,我不如一只猫。
母亲说家里冷得像冰窟窿,不愿再住下去,要回到以前的小院。
我遭遇了最冷的寒冬。
老猫为什么要走?如果它在的话,我们会不一样吧?后来的后来,我问母亲。
母亲说,猫临死前都有感觉,知道自己要死了,会跟主人道别,然后啊,找个没人地儿,独自死去。
冬至夜。我接到一个陌生电话,问我认不认识一个叫胡耀飞的人。
我来不及穿棉衣,趿了鞋给先生打手机,随后又打给母亲。
车祸现场一片混乱,面包车与后挂车相撞,角铁散落一地。我不知道弟弟在哪辆车,求司机帮忙,将人拖出来。司机指了指面包车。
我和先生冲到面包车右边,母亲扑到左边,我们一起拍打窗户。车里却没有任何响动。司机走过来,我们合伙打开瘪掉的车门,浓烈的酒味扑面而来。我亲爱的弟弟斜躺在靠椅上,穿着粗线毛衣,外套不知去向。
先生探进半个身子,趴在他胸口听,检查呼吸脉搏,又按按脖颈、肋骨、四肢、腹部,随后钻出车厢,微笑着说,飞飞没有大碍,只是醉了酒。
母亲一下侧歪在地上,放声大哭。
司机递给我一部手机说,刚才我可没敢动他啊,只用他的手机找你们家属的电话。
弟弟的手机没有密码,通讯录标注1号的是我的号码,2号是母亲的号码。这两个号码之前他从未用过。
这是老猫失踪后,我和先生、母亲首次聚齐,相当默契地配合安抚司机,商定赔偿。我们双方都没有报警,只是车辆破损,并没有人员伤亡,这已经是天大的幸事。弟弟好不容易回来,我们不想他再进监狱。为安全起見,处理完现场先生打了急救。等救护的同时,我们找了拖车。
洗完胃,医生说没有大碍,我们便连夜送弟弟回家。母亲在床边守了他一夜。
清晨,弟弟醒了,看见我们,他面容一滞,随即露出痞气,切,怎么把你们招来啦。他坐起来拍着胸脯说,姐,我打赌喝酒赌了一辆车。咦,我车呢?坏菜!他翻身往床下跳。
车没事。母亲按住了他,从身后取出崭新的滑板。
还是妈了解啊,儿子我只会滑滑板。弟弟自嘲地笑了,说,你看我,总戒不掉……医生都说了,酒精依赖综合症,是病。
那时候不是非要拦你,妈这辈子就毁在杂技上。要不早考上大学,跟着飞行员去北京喽,哪还有你爸啥事。说起陈年往事,母亲有些羞赧。
我跟先生交换了眼神——难怪她能训老猫。
母亲亲自下厨熬了养胃的小米粥,看弟弟呼噜呼噜喝着,苍黄的脸上浮现出梦样神情,反倒更显衰老了。
饭后,我陪弟弟散步,讲起老猫的故事,讲他不在的这些日子,老猫是如何代替他陪伴、拯救了母亲。
姐,跟你说实话吧,那车不是喝酒赌赢的,是我跟了杂技团买的二手车。本来想接点活儿,挣了钱再告诉你们,省的因为杂技又招骂,这个不许那个说没出息……
我扫了他一眼——黄色卷毛、灯笼束脚裤、马丁靴,活脱脱一副杂技演员装扮。
姐,不是我不想,是不敢回家。挨骂是次要的,我怕了啊,我怕周围人的眼光。怕看见你和姐夫。你们,呵,那么优秀又幸福,衬得我像一块破抹布。我还怕,哪天回家一看,妈跟爸一样也没了……我吊儿郎当,那是没办法,喝酒,喝酒能让人舒服。姐,我没办法原谅自己。弟弟眼睛蒙上水雾,背过身去,仰脸望树。
我问他那天怎么逃出去的。他说逃啥哟,哥好得从来没说过我,那天却骂得很惨,你还让我去死。你们都恨不能我马上消失。是嘛,我要是死了,所有的麻烦也结束了。我平生第一次知道啥叫难过,难过得想灭了自己。我跑到河边转悠,正好有个小丑在发广告,我凑了过去。嘿,就是通过他我进了杂技团。要不是疫情。也许我目标早实现了,我会……
弟弟又开始吹。
我笑着听他吹。
晚上,弟弟收拾了滑板车,戴上露指黑皮手套,问,姐,老猫不错哎,我见见它。
我没告诉你吗?
你只说老猫钻进绿化带了。要是有它陪我耍,我们先去北京,再去上海。肯定轰动,出国是早晚的事。怎么,你们一直没见着它?弟弟双目炯炯,一脸的浮夸。
这回我没有嘲笑他,给他一个有力的拥抱,悄悄告诉他,老猫跟着灰猫私奔了。
弟弟眼中滑过一丝罕见的腼腆,随后又严肃地说,兔崽子,它错过了一场辉煌!
这就是发生在我们家的故事。
敏子说,小说不能乱写。你的意念太强,往往会让虚构在现实生活中应验。
敏子是心理咨询师,我信她。这篇小说没有虚构,而且,我避开一切可能产生幻觉或磁场的电子设备,全篇手写。我不希望我的亲人们有任何不好。
小说定稿那天,弟弟带母亲来看眼疾。中午,先生买了啤酒和琵琶骨。饭菜刚上桌,外边响起了敲门声。
我去开门,外边却没人。视线下移,我瞧见蹲在门口的灰猫。她仰脸望着我,喵呜叫了一声。在她身后的台阶上,五只小狸猫,正毛球样逗爪打闹。
母亲听到动静,冲那五只小猫扬起手里的骨头,飞飞,飞飞过来!又觉得不对,回头讪讪地笑了。
弟弟就站在她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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