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猫的女人

汪建华

北风呼啸着，裹挟着团团雪花翻飞起舞，今年这个冬天来得有点急。

柳燕下班开车回到家，停稳车子，下车将大衣毛领竖起，正要关车门，“咣当”一声，风替她关上了。

她刚快步走到单元门口，一阵虚弱的“喵呜”声传来，扭头看到门口的冬青丛中溜出来一只小狸猫，一副瘦骨嶙峋样儿，眼神里满是恐慌与乞怜，冲着她“喵呜喵呜”叫——如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树叶。柳燕瞅了它两眼，心口猛地一疼，不忍再看，急忙抖了抖大衣毛领上的雪花，推门走进了电梯。

一进家门，那只暹罗猫雪球听见开门声，就跑出来迎接主人。柳燕脱掉大衣，刚坐在沙发上，雪球就跳到了她怀里，头拱着她亲昵。她轻轻地爱抚着雪球，心里觉得很熨帖。

方德安下班回来得早，已在厨房忙活上了。

沙发上的柳燕一边跟雪球亲热，一边跟厨房里的丈夫说话，这个雪夜还是很温馨，很美好的。

晚饭之后，柳燕拿了一根香肠，放进猫食盆里。雪球闻了闻，懒洋洋地走开了。柳燕亲昵地骂道：“雪球，你可真是能作，喂你香肠都不吃啊。”

这时候，她忽然想起楼下的那只小狸猫，有些心痛。踌躇了一会儿，她穿上大衣，找个食品袋，装了些猫粮，就要下楼。

方德安一脸的疑惑，问：“这会儿出去干吗？”

柳燕说：“回来时，楼下有只小狸猫快饿死了，我下去给它送点猫粮。”

在方德安的欲言又止的神情中，柳燕打开房门，走进了电梯。

走出单元门口，天已完全黑下来。风呼呼叫着，昏暗的路灯下，雪花狂乱飞舞，道路上空无一人。一只黑猫跑了过来，轻巧地跳到垃圾桶上，扒来扒去，想必是在寻找残羹剩饭吧。柳燕轻轻地呼唤了两声“猫咪”，那黑猫扭头看了她一眼，并没理会，继续寻找它想要的好东西。

听见了柳燕的声音，那只小狸猫颤颤巍巍地从冬青丛中钻了出来。柳燕眼睛一亮，轻轻蹲下，把猫粮倒在地上。小狸猫看到有吃的，虚弱的身躯挺直了一点，浑浊的眼睛里放出亮光，却又畏缩着不敢上前。柳燕温柔地叫着它，它这才怯怯地，试探着慢慢走到猫粮前，身子朝后撤着，头往前伸着，用前爪扒拉着猫粮，同时有些戒备地看着她。

她向后挪了挪，小狸猫身子又向前靠近一点，吃了起来。刚吃几口，附近有脚步声传来，吓得它一转身又钻进了冬青丛中。等脚步声渐远了，柳燕又呼唤了几声，却不见那只小狸猫出来，她无奈地转身回家，轻声叹道：

“唉，这只小可怜，总算吃到了一点东西。”

回到温暖的家中，柳燕忍不住对方德安感慨：“这猫的命运真是不同呢。你看咱雪球，在好房子里待着，精致的猫粮和香肠、鸡脯肉吃着，就这，有一点不如意，它还生气不理人哩。可楼下的那个小狸猫无家可归，没吃没喝的，这大冬天的，可怎么活下去啊？想想它怪可怜的……”

“好啦，你就别悲天悯猫了。甭说猫不同命，人不也一样吗？你在家里、单位，出门开车都有暖气，可现在还有不少人在外面忍受着严寒呢。就说老家的爹娘吧，没准儿他们此时也在忍受着寒冷，虽然给他们装了空调，他们都不一定舍得开。”方德安想起老家的父母，眼圈微红。

“是啊，”柳燕叹了一口气，“他们节俭了一辈子，这是骨子里改变不了的习惯。”

“要说，现在生活总算是好多了，小时候我在农村老家，那冬天冷得呀。”

“去去去，又要忆苦思甜，我都听八百遍了。”不等方德安开讲，柳燕就笑着打断他，故作嫌弃状。

第二天晚饭后，柳燕又想起了那只小狸猫。她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下楼给它送猫粮去。

方德安拦住了她：“外面这么冷，你就别下去了，冻感冒就不值得了。流浪猫，自有它们觅食的本领。你这样喂它，会让它形成依赖，丧失觅食的能耐;你不去喂的时候，它怎么办呢？看似你在帮它，很有可能是害了它。”

“你还知道冷啊？就是因为冷，小猫找不到食儿，我才要去给它送点吃的，不然它有可能饿死的。你怎么一点爱心也没有呢？”不顾方德安的阻拦，柳燕带着猫粮下楼去了。

在单元门外，柳燕对着那片冬青，轻声呼唤着，“猫咪，猫咪……”

那只小狸猫似乎一直都在等着她，听见她的声音，就钻了出来，眼巴巴地望着她。

她将猫粮轻轻放到地上，那小狸猫这次不怎么害怕了，也可能是饿得厉害，急慌慌地吃了起来。

眼看着它把猫粮吃完了，柳燕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看到她回来，方德安耷拉着脸不理她，柳燕并不介意，亲热地拉着他的胳膊说：“德安，幸亏我下去了，小狸猫真的在等我呢，我一喊，它就出来了，一点也不怕我。”

方德安本不想理她的，奈何抵挡不住她的温柔，就接口说道：“猫是有灵性的动物，它虽然跟你不熟，但通过气味能感受到你是个善良的人，知道你不会害它，才敢靠近你。”

“猫有这样的灵性？”柳燕有点不相信。

“猫狗都有这样的灵性。我小时候，家里有个大黄狗，很凶的，邻居从我门口过，或者来我家了，它就狂叫不止，村里人都害怕它。当时，我哥在广东当兵，从未见过它，他从部队回来探亲，大黄狗第一次见他，就摇着尾巴跟他亲近，通过气味，它就知道是自家人。”

“你说的……有点太神奇了吧？”柳燕表示不太相信。

“不骗你，这是真的。不过，有一天我家来了两个人，平时特凶的大黄狗看到他们就吓得呜咽着躲闪，满脸惊恐地退到门口，一溜烟跑远了。那俩人走后，我娘说，他们是杀狗的，身上带着煞气，再凶的狗闻到那气味都得吓窜。”方德安比画着，仿佛又回到了当年。

“杀狗的人，太残忍了！猫和狗都是人类的忠实伙伴，人就应该善待它们。”柳燕回过神来说，“噢，这个冬天，我得喂好那只小狸猫。不然，它会饿死的……”

方德安很無奈地笑了笑，“随你吧。”

仿佛有了约定和默契一样，第三天晚饭后，柳燕照例带着猫粮下楼去，而那只小狸猫好像知道她会来，早就在单元门口那片冬青丛中等着她了。听见柳燕的脚步声，看到她的身影，就“喵喵”地叫着凑过来，一点也不害怕。它知道感恩，吃完东西后蹭蹭她的裤脚，然后才似有不舍地走开。

看着小猫这样子，柳燕的鼻子一酸一酸的。

懂事的小狸猫让柳燕又是心疼又是喜欢，她想，小狸猫应该有个专属于它的名字。叫什么好呢？

家里的猫叫雪球，那这个小狸猫就叫……就叫橘球吧，对，就是橘球，这个名字好听。

这么快就能想出个好听的名字，柳燕有点小得意，对着吃食的小狸猫轻轻地喊着：

“橘球，橘球，你以后就叫橘球了。”

回到家，她满脸兴奋地拉着丈夫：“德安，我给小狸猫起了个名字，叫橘球。”

对于她的兴奋，方德安只是轻轻地“哦”了一声，没有过多的表示。柳燕像考了好成绩没有得到家长表扬的孩子一样，十分失落。懊恼地松开方德安，狠狠瞪了他一眼。

过了几日，橘球领着一只怀孕了的狸猫过来，后者应该是它妈妈吧？两只狸猫一起吃着柳燕送来的食儿，不争，不抢。看着它俩的样子，她感觉很温暖。

嗨，小橘球还挺孝顺的，有好吃的还把它妈妈带了过来。她想，下次再多拿点猫粮来。

柳燕特意在网上买了流浪猫专用粮，价格便宜了很多。

这天晚饭后，她正在喂橘球和它妈妈，一只大黑猫闻着香味跑了过来。它俩似乎有些害怕，忌惮地看着大黑猫，腰身弓起，向后撤身子，用前爪扒拉着猫粮。大黑猫一边抢吃食儿，一边还发出“呜呜”的怒吼声。橘球和它妈妈后退着，眼巴巴看着大黑猫吞吃那些原本属于它们的东西。

柳燕对大黑猫这种恶霸行径很愤怒，却又不知该如何才好。

再下去喂猫的时候，柳燕拿的猫粮就更多了些，还要分成三份，放开了一定的间距，好让三只猫都能吃到，且互不相扰。饶是如此，那只大黑猫还是边吃边“呜呜”地叫，显然不想与两个同类分享。一大一小俩狸猫吃食儿时，总要不停地抬眼看一下黑猫，很是惶恐。

喂猫，喂流浪猫，成了柳燕上心的事情，甚至成了一种责任，抑或是使命了。每天晚饭之后，她必下来喂猫。若是晚饭在外面吃，也带一些鸡骨鱼刺什么的去喂流浪猫。

有一天单位加班，要很晚才能回家。过了晚饭的时间，柳燕便有些心神不宁了，忍不住就给方德安打去电话，苦苦央求他下楼去，替她喂一下橘球。直到方德安勉强答应了去做，并拍了个小视频发送过来，她才心安了。

对于柳燕这种像是着了魔的行为，方德安适当地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后来也坚决反对了好几次，可这反对非但无效，反而更助长了她的坚持。

她用纸箱子做了猫窝，里面放上不再穿的旧衣服，放在楼下很隐蔽的角落里。可是第二天，她用心做的猫窝就被捡垃圾的拿走了。没关系，再做一个，这回放到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结果还是被捡垃圾的拿走了。柳燕有些沮丧，也很生气。忍不住骂了几声拿走纸箱子的人。

流浪猫们养成了习惯，每天都在等着她，有时候竟然能来五六只，需要她拿更多的猫粮。可她总是乐此不疲，她觉得每天喂猫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是一种善举。

不觉之间，柳燕喂流浪猫快有一年的时间了，小橘球已长成大猫了，和她的感情更深了。每天晚上都在等她，看到她就很高兴。其他的流浪猫，隔三岔五地过来一次，只有橘球每天都在等她，或许是为了猫粮，或许就是为了能见到她。

“这是你家的猫？”

晚饭后，柳燕正在喂猫，身后有人问。

柳燕转身一看，是十三楼的邻居，一个胖女人。柳燕碰到过她和她男人一起散步，也点头打过招呼，就笑着回应道：“这几个是流浪猫，很可怜的，我晚上就拿点猫粮，喂喂它们。”

“噢，不是你家的猫呀，那以后你就别喂啦！”胖女人说得风轻云淡。

“为什么？”柳燕一脸困惑。

胖女人回答道：“这些野猫烦人得狠，经常夜里跑到我三轮车上睡，弄得车上都是猫毛。有一回，上面还有吃剩下的死老鼠，恶心死人，害得我把车垫都换了。”

“它们都是流浪猫，我也管不了啊。”柳燕一脸无辜。

“要不是你天天喂，它们就不会在这里聚集，也就不可能把我的三轮车弄脏了。” 胖女人的声调很坚决，一副不容商量的口吻，“我再说一遍，以后你不能再喂它们了！”

“阿姨，我自己花钱买猫粮喂它们，”柳燕小声嘟哝道，“又不花你的钱，这你也管我？”

“这些野猫特别烦人！我以前下过老鼠药，你要是再喂，我还下老鼠药药死它们！”胖女人满脸狰狞，咬牙切齿地说着狠话，发泄着对流浪猫的厌恶。

胖女人这句话很有震慑力，柳燕赶紧认输：“好好，我以后不喂了，你别下老鼠药了。”

柳燕伤心得不得了。回到家，她跟方德安念念叨叨，很生气，也很委屈，自己做善事不被理解，反而遭到了阻挡，心里满是对那个胖女人的怨恨：“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女人呢？这么大年纪了，也不知道行善积德，还要下老鼠药把猫给药死！野猫也是条生命啊，药死它们就不怕遭到报应吗？”

“对爱猫的人而言，猫乖巧可爱，流浪猫很可怜，人应该有爱心，善待它们;可对于不喜欢猫的人来说，流浪猫就很讨厌了，满地乱窜，胡扒乱挠，特别是夜里猫叫春的声音，更是凄惨瘆人，让人受不了……”方德安分析着，劝解着。

“我真怕橘球被这个恶毒的胖女人给毒死……”柳燕想起小橘球，心口隐隐作痛。

“橘球要真是被人下药毒死了，那也是你害了它，这就是好心办了件坏事，”方德安趁此机会劝阻她，“以后你就别再喂流浪猫了，好吗？”

方德安的劝阻没有效果。隔天晚饭后，柳燕仍然用食品袋装了猫粮下楼来。一出单元门，猛然看到那胖女人坐在门口的三轮车上玩手机，她心里一惊，摸了摸包里的猫粮，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等她转了一圈回来，那胖女人還在三轮车上坐着呢。

一连好几天的晚上，柳燕下楼去，都能看到那胖女人在楼下的三轮车上坐着，有时和她男人在一起。

这样，柳燕感觉被人监视了，多少有点恐惧。可她更担心那些流浪猫，脑子里不停想象着几只流浪猫在等她喂食，等不到她，然后失望地走开。它们真是太可怜了！忽然间，她觉得自己也有些可怜。

柳燕暗暗地对自己说，这个冬天，我就是要喂这些流浪猫！不然，它们很有可能会饿死的。可是，怎么才能继续喂这些流浪猫，又不惹怒那个恶毒的胖女人呢？

再下楼的时候，柳燕用食品袋装上猫粮，来到前面的一栋楼，停在一个垃圾桶旁边，瞅瞅四下无人，慌忙掏出猫粮，倒在了一片空地上。她想，流浪猫会来这里的，一定会的。

随后，她下意识地转身看了看，又望了望身后的十三楼，总觉得有人在监视着她。

猫咪啊，猫咪，她心里默念着，喂食换地方了，希望你们能找到。

等她在小区里散步半个小时，又回到放猫粮的地方，却发现猫粮还在，并没有流浪猫过来吃食，她心里就焦急起来，还有些埋怨那几只流浪猫——你们怎么就不知道来这里找一找呢？

此后，柳燕每晚就到前面一栋楼来放猫粮，然后在小区转悠一圈再过来看一看，若是猫粮被吃掉了，她便很欣慰，见猫粮没有动，她就很焦虑，恨不得大声喊叫流浪猫过来吃食儿。

这天晚上，柳燕正要弯腰倒猫粮，突然单元门打开，出来一个人，她惶惶地把猫粮装进口袋里，动作有些狼狈，好在昏暗的灯光遮住了她的尴尬。那人边走边狐疑地看着她，走了很远还扭头看了看，她吓得心惊肉跳，像是做了坏事差点被人逮个正着。

再下去送猫粮时，柳燕便死乞白赖地拉上方德安壮胆，四处看看，没有人影，她便快速将猫粮倒在垃圾桶旁，然后两人装作散步的样子走开。

这种提心吊胆的喂猫方式，弄得方德安很不爽。三次之后，他再也忍受不了，便表示极度的不满：“你看看你，办个好事，却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鬼鬼祟祟的，让别人看见了，还以为咱是投毒呢。好啦，以后你不能再这样喂它们了！”

“亲爱的，你有点爱心好不好？要知道，寒冬是流浪猫最难找食的时候，不少流浪猫都是在冬天饿死的。无论如何，也要让它们过去这个冬天。何况，我在网上买猫粮也花不了多少钱。”柳燕说得很坚决，一副义无反顾的口气。

“这不是花钱多少的问题，而是你这样做没有任何意义。流浪猫这么多，你又能救几个呢？”

“那就尽我的能力，能救几个是几个。”

“在我看来，你不是救流浪猫，而是在救你自己。”

“救我自己？”柳燕吃驚地瞪大了双眼。

“你看你啊，每晚都得下来喂流浪猫，连孩子的功课都不想辅导了。喂流浪猫，都成了你的使命了！你也不管是哪个流浪猫吃的，反正就是要下来喂;不下来喂猫，你就像丢了半条命一样。其实，你下来喂猫是救你心里的魔怔。”方德安狠了狠心，终于把积压在心中多日的不满说了出来。

柳燕惊诧了，怔怔地看着自己的男人。

“我知道你善良，有爱心，你做什么事情，我不敢说全都支持，至少也是能包容你的。可是你，竟然把喂猫当成每天必须完成的工作，这就有点过分了，你这是强迫症。”

柳燕沉默着，泪珠直在眼眶里打转转。

“还有，你在这栋楼前喂猫，把流浪猫引了过来。若是这栋楼的邻居再找你，怎么办？你想过没有？”方德安情绪有点激动，声调高了几分。

柳燕一声不吭，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啊！”

那天晚上，正在熟睡的方德安被柳燕的喊叫声惊醒，急忙坐了起来：“燕，你怎么啦？”

“刚才，我做了个噩梦，梦见咱这个小区里到处都是流浪猫，很多人都拿着棍子追打它们，很多猫都被打死了。那些人，拎着死猫来咱家找我，说都是我把流浪猫引过来的，要找我算账，可吓死我了……”柳燕面色苍白，惊恐不已。

“燕，别怕，别害怕了，”方德安轻轻地拍着她安慰道，“那都是梦，不当真的，没事，没事啦……”

“德安，”柳燕靠在丈夫宽厚的胸前，目光呆滞地喃喃道，“你说，那些流浪猫，我还要继续喂吗？”

责任编辑 丁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