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美全
“太阳跃出海平面的那一刻,浅蓝色的天空染上了一抹红霞。海天相接的地方露出一点红金色的轮廓,渐渐扩大。不同于撕裂式的冲破,这样的日出更像是一团深红被亮光包裹着、托举着,一点一点地攀爬了上来。海风还冷,但温和的日光已经点亮了你。你感受到了它的温度,知道它是温暖的。”
我在言低沉的声音里醒来。万米以上的海面,日出开始了。但我睁开眼,303号方舟的圆窗外只有一望无际的黑暗。打开探照灯,暗蓝色的水波敲击着窗面,面目狰狞的深海鱼摆尾游过,留下一串大小不一的气泡。气泡迅速消失在海水中。这里是深海,没有光,更没有日出。
我记录下这片海域清晨的水温,仔细地比对着数据,开始我一天的工作。
言的声音透过舟载音响传到我耳边,“早上好,探测员并山。”
按照“先驱者计划”的预设目标,我将在深海驻守三十年。言是我的“陪伴者”,听声音是个温文尔雅的中年男性。人类平均寿命延长至三百岁后,生存空间不断扩张,一批又一批的先驱者涌入太空,奋战在探索未知世界的第一线,与此同时,留守儿童等问题不断加剧,孤独几乎成为每个人的必修课。
记忆中,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被派往另一个星球,之后再无半点音讯,逐渐成为我心中模糊的背影。
我并不畏惧这三十年的孤独,但过往的先驱者中,无法忍耐年复一年的孤独而最终选择退出的人层出不穷,于是陪伴者“日出计划”应运而生。言便是“日出计划”的第一批应用者——或者说,第一批应用程序。
劳动力供不应求,哪来的人力资源日复一日地进行枯燥的陪伴工作?从来没有人保证陪伴者一定是人类。况且,通过舟载音响进行对话来降低退出率,一个陪伴型程序就够了。
十年来,我尽职尽责地收集并记录每一份数据,言尽职尽责地陪在我身边。深海没有昼夜之分,他却坚持每天准时向我描述海面之上的日出日落。我不止一次地告诉他我看不到,甚至在枯燥的生活中,我连曾经见过的风景也淡忘了。但言说:“看不见并不意味着无法感知。如果你记不住这些,你可以记住早晨我叫醒你的那一秒,记住那一秒海水的温度,那是你的日出。”
言是个怪人——我是说,假设他真的是个人的话。当他再一次为我描绘日出时,我翻看着自己工作簿上贫瘠死板的文字,心想,再精密的仿生机器人,也无法像他一般用语言刻画出那样绚烂的日出。
在深海的第二十一年,意外发生了。方舟不慎撞上一块海底礁石,动力设备损坏。我虽尽力抢修,但没了动力设备的支持,我最终还是与总台失去了联系,方舟也被迫滞留深海。跌跌撞撞的漂流中,无尽的黑夜仿佛要将方舟吞没。
值得安慰的是,被迫滞留深海的日子里,言没有让我落下一天的日出与日落。他总是自说自话地向我描述他程序记忆中不同的日出与日落。但也许是因为内部通信系统在那次意外中也受到波及,言好像没有从前那样健谈了。大多数时候,我要替代他抛出话题,再等待他的回答。如果等不到,我只好在沉默中反复告诫自己:他只是一段程序而已。
在深海的第八十年,我终于等来救援,带着所有数据重返陆地。总台一名年轻的研究员热情地接待了我,请求我为他讲述这趟旅程中有趣的点滴瞬间。我向他说起言,说起我们长达八十年的相伴,他惊讶地捂住嘴巴。
我问他为何如此,他思忖许久后说:“人类的平均寿命至今仍不到一百年,言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因病去世了。你……你应该是当年‘日出计划的第一实验体丙三!”
我比年轻的研究员还震惊。我和言当中,言分明才是那个陪伴者。可研究员又有什么理由骗我呢?
在研究员的帮助下,在档案室尘封的资料与言留下的上千个录音文件里,我渐渐还原了自己的身世。
八十年前,“先驱者计划”大获成功,为人类加冕无上荣光。可荣光背后,无数家庭破碎,许多孩童失去父母的陪护,被迫孤独地成长;成人之间隔出一道道屏障,没有伙伴,缺少交流,只能独自将孤独消化。
言目睹一切后,提倡并制定了“日出计划”。他率先研制陪伴型仿生机器人——亲手设计并培养了我。后来言带着我乘坐303号方舟进入深海,希望我陪他完成三十年的深海驻守。
第二十一年的那场意外让言身受重伤。在最后的时光中,言拖着受伤的身体为我录制了上千条音频。那些音频替代日后的他,与我一起完成了三十年深海驻守的任务,也成就了我的深海八十年。
在其中的一条录音文件中,言说:“我赋予了他‘人类的身份意志,教他如何认识并爱护这个世界,是因为他未来的责任是陪伴、是爱。爱不是符号,成长也不该是冰冷的、孤立无援的,它应该是日出时照亮世界的那道光。我与并山相伴数十年的意义,是希望日后的千千万万的‘并山成为我,去守护更多更珍贵自由的生命的日出。”
我——并山,在这八十年中经历过的所有,都将形成文献资料,投入新一代陪护型机器人的研究中。至于结果如何,我已无暇顾及。
我接受了新任务:照料一名六岁的盲童,陪伴她的成长。
我伸出机械臂,缓缓抱起她瘦小的身躯。在临海的落地窗前,我轻柔地抚摸她的头发,在她耳边低声描绘海上日出的瑰丽美景。
“看不到没关系,记不住也没关系。记住每天早上醒来,阳光越过窗棂洒在你身上的感觉,因为那就是你的日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