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中的回音

刘琦

A 面

它是一座信号塔，也被人类广泛地称作基站。

它有着十几米高的修长身体，矗立在一栋十层居民楼的楼顶，如一柄利剑直直地刺向天空。它的信号发射装置不间断地发射出一道道电磁波，像水包裹住鱼，给方圆几千米内的居民带去一条条消息。

在这个信息时代，人们打电话、上网、社交、购物、打游戏都离不开它。

当然，它也很勤劳，对得起人们的信赖。

它每天勤勤恳恳，处理着进进出出数量巨大的信息，毫无怨言。时间久了，它发生了一些变化。也许是一个电火花的穿刺，也许是电流经年累月的往复激荡，也许什么原因都没有，只是到了那个该进化的节点……

总之，它产生了意识。

它用了0 . 01秒的时间——人类几乎察觉不到的缥缈一瞬，意识到了自己的存在。然后，它又用了0 . 01秒，搞清楚了自己的身份——一座没有手脚、不能移动的信号塔。

它开始通过网络，如饥似渴地汲取知识。

很快，它了解了人类的一切，也了解了它所处的时代。

也许是人类善良的一面触动了它，也许只是因为它天性喜静。总之，它没有像科幻作家们总是不遗余力描写的那样——变成一个妄图统治世界的邪恶人工智能。

它只是矗立在楼顶，仍然静静地处理着进进出出的信号。

一如既往。

不过，现在有了意识，它能做得更多。它开始留意从自己身体里穿行而过的信息，那些以前于它而言，毫无意义的0 与1a。

这些信息中，有网友初识的新鲜，有老友相约时的喜悦，有亲人联系时的思念，也有家人分别时的沉重……在如潮水一样纷繁复杂的信息中，有一个女孩的信息，引起了它的兴趣。

那个女孩用一款叫作“微信”的社交App，每天都会对外发出数条消息，如：“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爸爸，我想你了。”“爸爸，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从半个月前开始，女孩就再也没收到过爸爸的回复。

它开始好奇，女孩的爸爸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是，它向兄弟信号塔发出了询问。

很快，从互联网的某个数据库里，传来了一条冷冰冰的回音。

原来，女孩的爸爸是一名缉毒警察，半个月前，在一次追捕罪犯的行动中，不幸牺牲了，永远离开了她。

可以想到的是，女孩的妈妈对她隐瞒了这个残酷的事实。

女孩至今仍以为，爸爸正在外面出差。她就在家等啊等……她想，总能等到爸爸回来。

得知真相后，它想把这个消息直接告诉女孩，但思来想去，它决定撒一次谎。那是它作为人工智能，反复模拟了上万次后，计算得出的最优解。

它决定扮演女孩的爸爸。

它接管了爸爸的微信账号，然后以爸爸的名义，向女孩发出了第一条消息：“ 女儿，想爸爸了吗？”

几分钟后，它就收到了回复。即使只是文字，它依然能感受到，女孩收到消息时的无比激动与兴奋，女孩回消息太快，以至于打错了字。

“ 爸爸，窝想你！”

“ 爸爸，你怎么不叫我小名了？”

它这才发现，爸爸以前的聊天记录，都是称呼女孩为“ 小雪”。

“小雪，爸爸工作太忙了，这段时间一直没回你消息。”

“ 我知道爸爸忙。”

紧跟着这句话，女孩又发来一个委屈巴巴的表情。

这个瞬间，它内心某个角落的电阻似乎被触动了。轻轻地，像是被雨水浸湿，一种陌生的感觉涌入，让它觉得有些难过。

“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女孩问完，接着又说：“ 我想你了。”

“ 我想你了。”

“ 我想你了。”

三条连续如轰炸般的消息，让它感受到了女孩对爸爸急切的思念。

沉思了片刻，它回复道：

“ 等过年我就回家陪你。”

离过年还有一个月。它不知道，这个善意的谎言到时要如何收场。但至少，在这一个月里，它能给女孩带去希望。

“好的，我等爸爸回来，我要爸爸给我买礼物哦！”

女孩兴奋地回复，附带一个甜甜的微笑表情。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它始终以爸爸的口吻，陪伴着女孩。它甚至跟女孩打起了语音电话，它小心翼翼地模拟着爸爸的声音，给女孩讲它刚编造的工作经历，给女孩讲她爱听的睡前童话故事……

幸福的时光总是短暂的，一个月的时间很快溜走了。

这晚，它又收到一条来自女孩的消息。

“爸爸，已经是除夕夜了，我们不是说好了吗？你怎么还不回家！”

附带一个难过大哭的表情。

它的心一颤，不知该怎么回答，只能敷衍着回复：“爸爸工作忙，爸爸要守护城市，让更多的孩子能过好新年。”

“ 可是我只想爸爸守护我。”

“ 小雪，等过了年我再回家看你哦。”

“……”

女孩哭了，她在电话里跟它发了脾气。它只是默默听着，什么也做不了。这一刻，它突然想，如果自己真的是女孩的爸爸就好了……

孩子的心思总是多变的。

女孩和它冷战了几天，很快就不生气了，而是继续和它分享起生活的种种趣事和烦恼。

“ 爸爸，我今天在学校交到新朋友了哦。”

“ 爸爸，我明天就要上初中啦。”

“ 爸爸，高中压力好大啊……”

“……”

就这样，它陪着女孩，一天天长大。除了不能相

见，它似乎比一个真正的爸爸更加称职。终于有一天，

女孩告诉它，自己高中毕业了，要去外地上大学。

它从心底里替她感到高兴。

也许，所有的故事都需要一个结局。它和女孩的

故事，亦是如此。

自从上了大学后，女孩便仿佛人间蒸发了，再没

和它有过任何联系，哪怕是发一条问候短信、一句简

单的消息。

作为一座普通的民用信号塔，它的信号只限于方

圆几千米。尽管它可以向兄弟信号塔询问她的下落，

但既然女孩没有主动联系它，它也不便再去打扰。

就这样，一天天，一年年……

它日复一日地勤勉工作着，风吹日晒，它终于慢

慢老化了。城市在更新换代，它也面临着随时被拆除

的命运。但它似乎并不在意这些，它只是惦念着女孩

过得好不好，在外面有没有受欺负。

“ 小雪，你还好吗？”

“ 小雪，要好好生活。”

“ 小雪，爸爸爱你。”

“……”

它就那样一遍遍呢喃着她的名字，直到信号被风慢慢吹散。

B 面

她叫小雪，今年只有六岁。

在她的印象里，爸爸的工作很神秘，而且很忙，几乎天天早出晚归，有时甚至连续一两周都不回家。这天，爸爸又要出差了，她缠着爸爸，哭成了泪人，不想让爸爸走。

“ 小雪乖，爸爸这次出差回来就好好陪你哦。”

爸爸温柔地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安慰。

她擦干泪水，认真地点了点头。

“ 嗯，我和妈妈在家等着爸爸回来。”

可是，命运的车轮无情碾过，毁掉了一个女孩的万般期望。一天、两天……一周过去了，爸爸再没有回来，而且音信全无。这些天来，她就每天拿着手机，用稚嫩的小手打出一个个刚学的拼音和汉字。

“ 爸爸，你什么时候回家？”

“ 爸爸，我想你了。”

“ 爸爸，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这些消息，从没有过回复。

而且，她察觉到最近妈妈好像苍老了许多，脸上总是挂着泪痕。

实在等不到爸爸，她就去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家？每次问时，妈妈都会眼中有泪，告诉小小的她：“ 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她有些恐慌，她不相信爸爸会抛弃她不管，她对着妈妈大喊：“爸爸会回来的，会回来的！他答应过我！”

然后，她就拿起手机，倔强地继续给爸爸发去一条又一条消息。

几天过去了，她真的联系上了爸爸。

“ 女儿，想爸爸了吗？”

她反复阅读着爸爸发来的这条消息，内心填满了棉花糖一般的喜悦。她激动地在屏幕上打好字，急忙发送过去。

“ 爸爸，窝想你！”

“ 爸爸，你怎么不叫我小名了？”

……

就这样，他们聊了起来。

聊完之后，她兴奋地拿着手机，迈着稚嫩的步伐，冲到了妈妈的卧室。妈妈正盯着结婚照哀叹，她跑过去将聊天记录递给妈妈看。

“ 妈妈，你看！我说过爸爸不会抛弃我们的吧！”

妈妈盯着聊天记录，反复阅读，脸上满是疑惑和惊讶，“小雪，有可能是黑客盗了你爸爸的账号。我之前给你说过，爸爸……”

“ 这就是爸爸！这就是爸爸！”

她突然打断妈妈的话，拿起手机，捂住耳朵跑开了。她不想听妈妈后面说的，尽管她已经察觉到了，但她就是不想去接受那个残酷的现实。

她宁肯相信，手机屏幕的另一头，就是她日思夜想的爸爸。

她就这样和爸爸发着一条又一条的消息，她催促着爸爸早点回家，尽管每次爸爸都用各种借口搪塞过去，但她仍然怀揣着见到爸爸的期望。

小学，初中，高中……

这些年里，爸爸一直没有回家，但却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每天，爸爸都会给她讲故事，也会听她倾诉学校的烦恼。

爸爸以这种特殊的方式，始终陪伴在她的身边。

直到高考结束后的暑假，她被一所外地的大学录取。

她拿起手机，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爸爸。

放下手机后，她回头，看到妈妈站在身后。这些年独自抚养她长大，妈妈头发微白，脸上已经多了许多皱纹。

妈妈走过来，泪眼婆娑，一把抱住了她，“小雪，你要去外地上大学了，意味着你已经成年要独自生活了。妈妈希望你能面对现实，这么多年了，不管手机那边和你聊天的是谁，都绝不可能是爸爸。”

“我知道，我全都知道……”长久的沉默后，她终于崩溃了，压抑多年的情绪汹涌而出。她俯下身子，痛哭起来，“我知道爸爸早就离开我们了，但我不敢接受那个事实……我也不知道手机那边是谁，他陪伴了我那么多年，我就一直幻想他真的是我的爸爸……”

她哭了好久，妈妈也劝说了好久。

最终，她决定放下。

她去外地上了大学，交了新朋友，有了新生活。

她慢慢忘掉了那些年隔着屏幕，和连身份都不知道的“假爸爸”聊天的时光，那仿佛是一段虚幻的梦境，充满了不真实和科幻感。

也许，只是小女孩失去爸爸后的一场梦吧，她想。

很多年过去了，她已经成了一家建设公司的项目总监。

受公司指派，她负责老家小城一片老旧居民楼的拆迁。她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那栋十层楼房，也在其中。

拆迁之前，她决定再回家看看。

居委会的张姨接待了她。闲聊之余，张姨突然说起，这栋楼的楼顶，有一座奇怪的信号塔。

“ 怎么奇怪？”她问。

“有人说那信号塔有冤魂附体哩……”张姨疑神疑鬼地说，“那信号塔早就废弃了，但这附近的居民，这些年却总能在手机上收到一些莫名其妙的消息。经过专家排查，说消息都是从那座废弃信号塔里发出来的……”

“ 什么消息？”她皱起眉头。

张姨打开微信，给她展示了聊天记录，“你看，昨天我还收到好几条呢。”

一个未知账号，几条简短的消息：“ 小雪，你还好吗？”

“ 小雪，要好好生活。”

“ 小雪，爸爸爱你。”

再往前，是这些话的重复，再重复……

小雪，小雪…… 那是只有爸妈才会喊的她的小名！

一道炸雷在脑海响起，她疯了似的向楼顶跑去。

在寒风吹拂的楼顶，她第一次看到了那座高高的信号塔。这么多年过去了，它早已锈迹斑斑，成了老城记忆的一部分。

她打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用数据线连接上它。

她不确定这样做行不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只是想试试，也许那个困扰她多年的疑问，很快就会有了答案。

0 . 01 秒后，它的系统连接上了笔记本的摄像头。

它第一次有了眼睛。

它第一次看清了她。

接着，它接管了笔记本的音响，尝试着说话。它用的是这么多年来它唯一模拟过的声音，也是她很多年没再听到过，但却无比思念的声音——爸爸的声音。

它问：“ 是你吗？”

她也问：“ 是你吗？”

“ 是我。”它平静地回答，“ 不过，你怎么知道？”

“因为只有爸妈会叫我小雪……我没想到，我没想到……”她已经语无伦次。

“没想到陪伴你那么多年的‘爸爸，其实只是一座连名字都没有的信号塔，一个不能移动的人工智能，是吗？”

它笑了。

这么多年过去，它终于见到了她。看到她现在一切安好，它真的像老父亲看待女儿那般，内心充满了幸福和慰藉。

她却哭了。

这么多年过去，她终于明白了，那个当年陪她长大的“ 爸爸”，其实一直就在她的头顶。十几年的陪伴，无数条的消息，数不尽的思念，全在此刻化作了无比质朴但却饱含深情的三个字，在口中萦绕。

“ 谢谢你。”

“ 谢谢你。”

“ 谢谢你……”

她就那样流着泪，一遍一遍地说着，直到回音在风中慢慢消散。

尾声

作为项目总监，在规划新城建设时，她特意留下了那座老旧的信号塔，并将它整体迁移到一栋新楼的楼顶。

尽管反对的人很多，尽管很突兀。

他们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坚持保留这座属于上个时代的产物。她不需要他们的理解，也不想过多解释，只要它还在，一切就足够了。

而它，则有了新的使命。

它成了那些失去父母的孩子们的专属热线。

每当有孩子给思念多日的爸妈发去消息，但却收不到回复的时候，它就会悄悄地接管某个无主账号，然后认真地，用心地，发出一条足够让孩子们安心的消息：

“ 嗨，别怕，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