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火车没开

2022-04-29 19:34王春花
莽原 2022年3期
关键词:童生五福大姐

王春花

老宋走了。脑梗的第三次复发要了老宋的命。棺木摆在堂屋门口。冲门的矮桌上有四样贡品,细碗里一炷香在空中摆动。棺两侧跪着头顶孝帽的孝子。

盛殓后,老宋单位的人也来了。单位虽不大,可老宋毕竟做过一把手,人随和,没架子,对职工也体恤,所以,退下来多年了,人情还是有的。

妻子五福收了老宋坐了十三年的轮椅。轮椅的垫子上还残存着老宋的气味,一种汗酸合着糖尿病人的味道。

殡埋前,五福叫来儿子童生,说,给你竹青姨打个电话,叫她也来吧。

童生把孝衣往带子里掖了掖,说,叫她干啥?

大闺女小彩也说,她来算啥?庄里人会咋想?

五福一张老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定定地看着童生,说,你是要我亲自打电话吗?

童生这才摘了孝帽,说,还是我打吧。

小彩对五福说,她要不来呢?

五福说,咱请了,她不来是她的事。迟了一会儿,又说,她不来,说明你爹看走眼了。

小彩说,这女人差点把咱家搅零散了,你现在让她来,俺爹这辈子的好名声……

五福说,人都没了,啥名声不名声的。

竹青来了。竹青着暗绿香云纱旗袍,在浅秋的日光里发着幽亮。旗袍上有浅棕深棕云纹,领口一排盘扣裹着细颈。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了,瓷白的皮肤配着精致的五官全无一点衰象。她年轻时和林青霞神似,英气中夹带着妩媚。

自打老宋躺下,五福就再没见过竹青。

竹青进来后,就像一条鱼被丢到沙滩上。但这个小渔村的人知道,鱼被搁浅到滩上多半是风浪造成的。弄风起浪的是眼下躺在棺材里、马上要归于尘土的这个人。他们用眼角偷瞄着竹青的一举一动,看她最后是被晾成鱼干或是借着涨水重新回到黄河里。

竹青握着五福的手,说,姐,你老了,换地方我都认不出你了……

五福说,十七年了,你可是没咋变。

突然哀乐声起,执事的高喊了一声:“孝子谢——孝!”

灵前一片哀声。

竹青说,姐,给我拿一块孝布,我也去给他行个礼。

孝布拿来,竹青搭在头上,在脑后随便挽了个结,配着身上墨绿的旗袍朝灵前走去。

这几步路,竹青把自己的心走得呼嗵呼嗵的。她听老宋说过黄河的塌河声,说夏天涨水时,水沏着岸底,不大一会儿就把河岸掏空了,大片的黄土塌陷在水里,发出巨大的呼嗵声。老宋说,每晚他都听着呼嗵声睡觉,呼嗵声越响,他睡得越沉。这会儿,竹青也听到了塌河声。

老宋的遗像是他当经理时的照片,正是他和竹青相好时的样子。刚开始的时候,竹青并没太留意老宋,老宋也不是轻薄的人。老宋长得很像浩然笔下的高大全,身材魁梧,五官端正,漫长脸,嘴唇略厚,人内敛,一副忠厚相。再说竹青也是出轨的受害者,她丈夫皖冬就是外面有了相好,两人才离了婚。

皖冬的父亲是地区的副专员,他有两个姐姐,家中就他一个男孩,全家独宠。偏这皖冬生得风流倜傥,嘴巴能言善辩,他想要的东西没有到不了手的。县城里本来就没多少人,姿色绝好的女子也就那么几个,竹青更是出类拔萃的那个。皖东蓄着长发,穿着喇叭裤,不时出现在竹青面前,甜言蜜语像迷魂汤一样迷倒了竹青。结婚当年,两人就有了孩子;可是没过多久,他又用同样的办法迷倒了一个局长的女儿。

竹青没敢把离婚的事告诉娘家人。县城里大多数人没见过皖冬当副专员的爹,但不知道皖冬的少,这个花花公子,走到哪儿都一样抢眼。竹青的爹在县城经营着一家面馆,人来客往,啥货色没见过,对于闺女找这样的公子哥,结局是啥,看看城南水坑里的鸡就明白了。爹妈不同意,架不住皖冬把他父亲抬出来,许了给竹青安排工作, 最终还是胳膊没拧过大腿。

可是,谁知道皖冬会劈腿呢?竹青软的硬的用了一遍,也没改变皖冬离婚的主意。竹青的心碎了,幸亏有了老宋,他像一个细心的锔匠,一点一点又把她的心补上了。可是,那时候他们都没有想到,另一颗心却被粉碎了……

竹青在灵前给老宋鞠了三个躬。对这个男人她是有愧的。她知道他生病了,也早就有心前来探望,但五福不放话,她不敢来——老公被别人抢走的滋味她比谁都清楚,人家害了她,她害了五福。老宋发病以后,她在单位也待不下去了,休了半年假,就通过关系,调到了省城。原以为五福不会放过她,可是没有,五福来接走了老宋,连句话都不跟她说。不过,她打心眼里感激五福——五福让她来凭吊老宋,得多大的胸怀啊,换了她,是做不到的。竹青的泪慢慢落下来,她为他们三个人悲伤。

这时,童生的小儿子拿着一根丧杖从棺材前跑过,五福唤了小孙子,递过纸巾,努嘴示意他给竹青送去。

孩子跑到竹青跟前,叫了声,奶,给。

竹青一把揽过孩子,呜呜哭出声来。

小彩过来把竹青搀到一边,偷眼看了一下五福,五福的脸上仍无表情。

最后一波吊唁的走了,吹唢呐的人也没了气力,停下来喝茶抽烟。屋子里很静,装在镜框里的老宋栩栩如生。

孝子们拿眼偷瞄着哀哀的竹青,泪水汪在竹青布满细纹的眼窝里。她突然双腿一屈,跪在老宋的遗像前,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心里默默念道,来生再见了……旗袍紧勒着她的身子,露出一截小腿发着玉光。

五福上前要扶竹青,竹青突然轉了身子,对着五福也磕了一个响头,说,我这一辈子对不起大姐了……

五福没接话,只是把竹青从地上拉起来搂到怀里,附在竹青的耳边说,谁都没错,这是命。

竹青听了这话,心里更添悲凉。

竹青临走的时候,把一个信封放到五福手里,想说什么,却终究什么也没说。

丧事办完,五福像一条倒空了的麻袋,瘫在了床上。童生领了儿子回他们自己的院子,五福让小彩也回她自己家,小彩说家里没什么事,要留下来陪娘。她把吃剩的饭菜倒到食槽里,两只猪和一群杂色鸡欢快地围了上去。

五福打开了竹青的信——

大姐你好:

很久以来我就想和你说说话,但我知道,我没资格和你说话。对你,我是罪人。不可饶恕的罪人。

你知道我也是被伤害的那个人,那种滋味我是知道的,是哪怕三伏天都要打战的冷,绝望无助到没人帮得了你。可是,做梦也没想到,我居然会成为那个害人的人!老宋告诉过我,说你一辈子没走出过县城,连火车也没坐过,我怎么可以伤害你这样一个善良的老实人啊……我不仅有罪,我还无耻,纵是死上千次万次也难以弥补我对大姐犯下的罪过,我不想辩解什么,也不奢求大姐的原谅,我只能用余生在菩萨面前祷告,祈愿大姐平安健康!

曾经以为老宋就是我的寄托,后来我才明白,我只是老宋路过时看到的一棵小草,大姐才是真正疼他爱他的那个人呀……

对了,那年老宋没带大姐去省城,不是没车,是他买票时遇见了我……这里,有一张五天后的车票,大姐要去的话,我去高铁站接你。

大姐节哀。

五福轻叹了口气。她捏着那张火车票反复打量着,掏出老花镜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才轻轻撺回信封。

那一年,五福还不知道世上有竹青这么一个女人,那时候,她跟老宋还是一对恩爱的夫妻。老宋回家对五福说,你别忙了,明天带上童生,我们坐火车去省城,我带你们去趟大地方。

老宋的公司对过有个小火车站,是个货运站,小火车开往省城,拉货,也拉客。老宋说,火车开起来呼嗵呼嗵的声音听起来很像塌河声,但坐上去很稳,放杯水都不会洒。五福和童生都很高兴,他们没坐过火车,也从没去过省城。

老宋带着童生和五福到了火车站,说,你们等着,我去窗口买票。

不大一会儿,老宋回来了,沮丧地对五福说,我真是犯糊涂了,应该提前来车站问问……我以为小火车天天开,谁知道只是一三五才开。

五福笑了笑,说,可不是,今天是双日子,坐不成了。

老宋说,没关系,我们明天再来。

五福说,明天不行啊,明天轮到咱家浇地呢,都说好了。

童生撅起小嘴,有些不高兴,委屈得要哭的样子。老宋连骗带哄,才带他们娘儿俩去了他的公司。

也就是那一次,五福第一次见到了竹青。

老宋是公司经理,那时竹青是单位的会计。农闲时,五福带着小彩和童生,时不时地会骑自行车赶几十里地,从黄河岸边的家到老宋单位住上几天。时日虽短,但单位里的人大多数都是认识的,只是没见过这个叫竹青的女人。问了,才知道这个女人比她小几岁,是个一掐一咕嘟水的美人儿。

竹青来找老宋说事的时候,五福坐在一边,脸上挂着谦卑的笑。说的啥事,五福没听,五福净顾着看竹青了——那红红的嘴、白白的牙、尖尖的下巴,下巴正中还有一个暗坑,一红一白,一张一合……五福心想,这女人咋长的,说话时也这么好看。五福看竹青时脸上带着笑,但笑后面藏着警惕。或许那时候五福就意识到这女人日后会和自己扯上什么瓜葛。

五福知道老宋这种人很板正,不会轻易和女人搭上,也知道一旦迷上哪个女人也不会轻易撒手。可自打老宋说竹青离婚了,五福的心里就没干净过。真是应了那句古话,怕啥来啥。该来的还是来了。

有一天,老宋回来了,童生翻老宋的公文包找糖,翻出了一张照片。五福一看,正是那个叫竹青的女人,把一个女人的照片随身带着,她心里就明白出事了。可她什么也没问,只是悄悄留下了那张照片,把竹青的照片封在酸菜坛子里,压上一块石头,同时封进去的还有五福的笑容。

心里烦闷时,五福会将机动船开到黄河南岸,看白鹭在水上翻飞,看光影在白鹭的羽翼上滑动。最多的是大雁,它们从五福头顶上落下,傲慢地摆动着肥胖的肢体,寻觅地上的青草和种子,休整过后,又会成批贴着水皮儿飞起。沙滩上留着各种水鸟的脚印,芦苇上挂着碗样鸟窝,里面有带着麻点的鸟蛋,苇莺爱站在苇秆上鸣唱,声音清丽婉转,沿着水面散开,遇到菖蒲再反弹回来。偌大的滩野只有五福一个人,她长久地盯着天空,看一批又一批鸟儿飞起、消失,不知不觉,泪水就挂满了脸颊。

很难说老宋是怎么迷恋上竹青的。刚开始他只是觉得竹青可怜,觉得命运对竹青太不公平了——这么好的女人怎么会被人抛弃呢?他开始以领导的身份关心她,像关心别的下属一样。殊不知此时正是竹青情感最脆弱的时候,老宋递过来的一个关爱的眼神,在她看来,就是命运中一片灿烂的阳光,她急切地奔向这片阳光;而老宋呢,就有了一种英雄救美的感觉,一种强者保护弱者的豪情,何况,五福常年又不在身边,他的心里也空得慌,竹青正好填补了这个空白。一来二去,老宋就彻底沦陷了。

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滑去。

老宋的心成了竹青心头的暖,长夜的灯,竹青害怕冷,害怕黑,害怕老宋离开。

看着竹青眼里的泪光点点,老宋下决心要和五福摊牌了。他在心里想了很多个开头,但是回到家,看到村头那棵老榆树,闻到黄河湿漉漉的味道,他的舌头就绊住了。他本就木讷,每次看到五福忙碌的背影,看着五福像榆树皮一样的手,嚼着她烙的千层饼,要说的话就被噎回去了。

一开始,只有半个老宋是活的,另外半个老宋在假装老宋。后来突然有一天,老宋在竹青那里过夜,早上醒来,发现那半个自己也没有了,他躺在床上,想起来,身子却不会动;想说话,舌头却不听使唤——老宋中风了。这把竹青吓坏了,一个不相干的男人,瘫在自己床上,算怎么回事啊!沒办法,她只能去求五福,跪在五福面前,哭着坦白了她跟老宋的事……

五福把老宋接回了家,给他喂饭、按摩、洗澡、翻身,从轮椅里搬进搬出。老宋的脖子里围着手巾,不时有口水从嘴角流出,五福拉过手巾,不停给他擦拭。闲下来的时候,五福就推着老宋到处转悠,她带他看大地上的一切事情——猪在猪圈里吃食。一只公鸡带着一群母鸡在踱步……她从老宋脸上能看出他很享受这个过程,心想,那个叫竹青的女人此刻在哪里呢?她会想起老宋吗?

就这样,五福陪着老宋走完了他生命最后的日子……

正这么想着老宋的前情后事,女儿小彩进屋了。

五福把竹青的信给小彩看了。小彩问,这火车票是怎么回事?

五福说,竹青给的,想必是一种弥补吧。

小彩问,想去吗?

五福没回答。但她知道,无论怎么,失去的都无法弥补了。当年去省城,是有老宋陪着的,眼下,没了老宋,她一个老女人也就没那份心情了。何况,童生也已经当父亲了。逝去的,都已经逝去了。

麦子种上了,天凉下来。太阳照样升起,大雁依然南飞。

五福来到河滩,小彩在后面跟着母亲。河汊里,童生穿着皮裤两手兜着渔网一边蹚水,一边紧瞅着水头,嗖地甩出去,这一网又大又圆,拉上来,一条七、八斤重的鲤鱼被网住,匀称修长的身子在网里拼命翻腾。

童生说,嗬,我就知道是条大鱼。

五福说,放了吧。

童生说,这么大一条鱼,难得的野生黄河大鲤鱼啊……

我让你放了!五福有些急,声音就高了起来。

小彩连忙给童生使了个眼色。

童生这才不情愿地解开渔网,鲤鱼的脊背在黄水里闪了一下,游走了。

五福长出了一口气,她想,要是当年她能放手,让老宋跟了竹青,他是不是也会像这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游走了呢?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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