柿园的前世主义

2022-04-29 19:34:25刘永祥
莽原 2022年3期
关键词:柿子

刘永祥

秦静接到柴大壮的电话,赶回了庙畈。

从法兰西到中国安徽的庙畈,隔着千山万水,打个电话很容易;坐飞机,坐火车,再坐汽车,虽说费点周折,也不是难事;难在人心里的千山万水,崎岖坎坷,荆棘丛生,哪一块石头,都能让人伤筋动骨,哪一根刺都能让人鲜血淋漓。但秦静还是赶回来了。

时令已是深秋浅冬,父亲秦朝的柿园迎来了最美的季节——红了,火了,让整个一架山坡都热烈起来。大部分树叶已经落了,留在树上的,虽然稀疏,却被秋霜染红了,橘红的,橙红的,紫红的……疏疏朗朗,层次分明;枝头那些柿子却很密,挤挤挨挨,一挂一挂,被秋阳照着,半透明的红,似乎能看到里边鲜艳欲滴的汁液。

秦静住进父亲的柿园。父亲的柿园是整个柿园的一部分,或者说,有了父亲的柿园,才有了庙畈村这片柿园。

20世纪六十年代,她父亲秦朝从南京回到庙畈,建了这个柿园,住在这里看守着村里几百多棵柿树,也给公社画一些配合各类政治运动的宣传画。说“回”,是因为秦朝的老家就在庙畈。秦家祖上像很多徽商一樣,早年外出跑生意,最后落脚南京,成了数一数二的大资本家。到了“文革”,这样的家庭自然难免政治运动的冲击,秦朝就戴着黑五类的帽子,带着妻子女儿回到庙畈,既是下乡锻炼,也是下放改造。那一时期,是秦朝的艺术高峰,特别是以柿树和柿子为题材的画作,后来被业界认为可与齐白石、李可染比肩。但在当时并不能改变他黑五类的身份,更不能让他返回南京城。秦朝一家三口就守着这个柿园,过着不咸不淡的日子。

农村实行责任制的时候,秦朝已经去世,但这个柿园却没被分掉,因为还有秦静母女。虽然秦静已经考上了大学,可逢了寒暑假总也要回来的,谁也不能让一个女孩子没个落脚的地方吧?

秦静读的是美术学院,上大学时,她把父亲的画作带到学校,无意中被系主任毕先生看到了,鼓励她把父亲的作品拿去参加院展、省展和国展,一下子轰动了画坛。秦朝怎么也不会想到,他死后竟得到了一个国画大师的名头。毕业后,秦静去法国游学,父亲一幅《大红灯笼高高挂》,在拍卖会上竟拍出了七百万法郎的天价。秦静就用这笔钱在父亲的柿园建了“秦朝国画艺术馆”,吸引了国内外业界人士趋之若鹜。

秦静回到柿园,气都没喘匀,柴大壮就上门了。

“对不起啊,姨。知道您远在法国,知道您回一趟不容易,我这也是实在没辙了,不得不劳您大驾啊……”柴大壮连连致歉。

事情的起因是三佬歪要娶阿洁,而阿洁不愿嫁三佬歪。不仅是阿洁,几乎所有人都不同意这件事。

“作孽啊,姨。这怎么可能呢?三里五村、方圆左近,谁不知道咱上辈人那些乱事?这不是乱上添乱吗?”柴大壮着急而且无奈。

“你不同意,你妈不同意,三佬歪又能怎样?”秦静觉得奇怪。

“姨,你还不知道三佬歪那人?一根筋钻进牛角尖,不拐弯啊。”

“那又怎样?”

“脱贫攻坚啊,全面决胜奔小康啊,庙畈村就三佬歪一个贫困户了,他拖了全乡、全县的后腿了,我担不起这责任啊……”

“那,要是同意他跟你妈的婚事呢?”秦静心里动了一下。

“不行啊,别说我妈不同意,就是我妈同意,我也不能同意,全族人也不能同意,乱伦啊!姨。”柴大壮说得斩钉截铁。

秦静摇摇头,深深地叹了口气。

早上起来,秦静洗漱完毕来到客厅,服务员已经摆上了早餐。一碗白米粥,一碟腌大头菜,还有大半个柿糠窝头——这是她一成不变的早餐,只要回到庙畈,就是这老三样,服务员早就牢记于心了。只是,过去的柿糠窝头,是麸皮、谷糠掺了柿泥蒸的,现在的主要成分却是燕麦片,名不副实,算是粗粮细做了。

秦静用罢早餐,来到柿园。柿树叶子上有露珠,它们附在叶片上,将滴未滴。柿园里弥漫着青色的光,一挂一挂的柿子在青光里若隐若现,只是这青光幽幽的,很神秘,仔细一瞅就不见了。恍惚间,秦静似乎看到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她往前走,那双眼睛往后退,她站住,那双眼睛也停下。她知道那是父亲秦朝的眼睛。

秦静知道,父亲一直对她心存芥蒂,总怀疑秦静不是他的种,而是他弟弟秦城的女儿。

秦朝和秦城是相差半岁的同父异母的兄弟。秦朝虽然是哥哥,却是庶出;秦城虽然是弟弟,却是正室嫡生。这嫡庶之分,让他们在秦家的地位就很不相同,这从下人们对待兄弟俩的态度上就看得出来。比如下人喊秦朝“大少爷”,口气是冷硬的;喊秦城只喊“少爷”,而不是按长幼喊“小少爷”,省了个“小”字,就确立了弟弟在秦家的正统地位;又比如,解放初期公私合营时,秦家已经衰败,为了维持体面的生活,秦朝被送去工艺美术厂做了学徒,挣钱贴补家用,而秦城却去上了美专,大把大把花着家里的钱……

秦朝骨子里流着侧室的血,也遗传了小妾争宠的因子,他心理上自卑,因而争夺的欲望就更强烈。等他能挣钱的时候,就力主辞退了老管家,自己掌管了家里的财权,进而严格地控制了秦城上学的花销。但老太爷还是宠爱小儿子,常常拿自己的体己贴补秦城,秦城在学校依然是花天酒地的潇洒生活。秦城毕业那年,家里给他定了一门亲事,女方是秦家的世交,所以常常来秦家玩耍,秦家两个少爷对姑娘都心仪已久。按照长幼之序,似乎应该先给秦朝定亲,但秦老太爷宠爱小儿,姑娘好像也更喜欢秦城,所以,也就大麦不熟小麦先黄了。这让秦朝越发不能忍受。当时,秦朝已是家里的顶梁柱,因此就有了权宜之计,在秦城成亲那天,他灌醉了弟弟,当晚就鹊巢鸠占,代替秦城做了新郎。秦老太爷气得大病一场,一命呜呼。但木已成舟,秦城也只能认新娘做了嫂子。只是,同在一个屋檐下,总难免一些尴尬,进而疑处生鬼,秦朝总觉得妻子与秦城有珠胎暗结之嫌。这疑心累及秦静,秦朝常怀疑她不是自己的亲生女儿。“文革”伊始,命运倒是公平,兄弟俩同时戴上了黑五类的帽子。借此机会,秦朝就带着妻女离开南京,下放到了老家庙畈。

然而,就在秦朝一家来到庙畈的第三年,秦城也来了。

这件事,秦静后来问过母亲。母亲说,她和秦城从来都是清白的。秦城到庙畈,一来因为当时的政策,他在南京已无存身之地,二则也可能是为她担心,或者说仍然暗恋着她。秦静问母亲跟叔叔之间是否有感情?母亲说,是爱情,是天底下最纯洁的爱情。

秦城来到庙畈以后,并没有参加生产队的劳动,村里让他当了小学教师,除了给学生上课,画宣传画,也创作自己的作品。但他并没有住在柿园,偶尔到柿园来,也总是趁秦朝在的时候,来了也很少与母亲说话,更多的是与秦朝探讨一些艺术问题。表面上,兄弟俩好像已经和解,暗地里,秦朝却一直提防着秦城。

一开始,秦静不明白为什么父亲对他这个兄弟总是不冷不热的态度,后来从父母吵架、对骂中,才多少知道了父母和叔叔之间不为人知的往事……

头天说好,柴大壮今天带三佬歪来柿园见秦静,眼见十点已过,还不见两个人的影子,这让秦静感到很奇怪。

这时,服务员过来了,跟秦静说:“姨,大壮哥接了上头电话,到县城去了,让我跟您说一声。”

“说好今天见面的,怎么又去了县城?”秦静问。

“还不是因为我舅,又跑到县城闹事了。”

“你舅?谁是你舅?”

“三佬歪啊。三天两头闹,乡里县里的……”

“三佬歪还好吗?”

“好什么啊,还是老样子,跟秦外公当年有一比……”

好像觉出自己失言,小姑娘打住了。不过秦静也听明白了,小姑娘说的“秦外公”,就是秦静的父亲秦朝。秦朝回到庙畈那些年,认了很多干姐妹,都是当地的大姑娘小媳妇,他让秦静喊她们“姑姑”。为这事,母亲经常跟父亲干架,可一点不耽误父亲跟“姑姑”们来往。三佬歪母亲就是其中一个。

所以,小姑娘喊三佬歪舅,自然就得喊秦朝外公了。

柴大壮开车赶到县城,三佬歪还在县政府大门外睡着。他身下垫着外套,身子蜷曲一团,鼾声如雷。四周蚊虫乱飞,两个门卫在旁边指指点点。

柴大壮走到三佬歪跟前,用脚踢了踢他的屁股,大声吼:“三佬歪,你醒一醒……”

三佬歪的鼾声骤然停止,睁开惺忪的眼睛,翘起头,瞅瞅大家。当看到满脸厌恶的柴大壮时,两眼放光,一骨碌爬起来:“大村长,你终于来啦!”

“在村里乡里丢人还不够啊,还要到县城现眼?”柴大壮说。

“村里不管嘛,乡里也不管嘛,我只得来县里了。我找扶贫办,不行我就找书记县长。”三佬歪坏笑着说。

“走吧,跟我回去,能管的人来了。”

“谁啊?”

柴大壮没理他,转身朝自己的车走去。

三佬歪迟疑了一下,终于起身,嘴里嘟哝着,村里不管,乡里不管,县里又让找村里乡里,踢皮球啊……最后还是跟着柴大壮上了车。

都说三佬歪是个聪明人。他母亲投河自杀以后,他父亲一心扑在各种发明上,搞自动插秧机,小型发电机,还有什么永动机,根本顾不上管他;三佬歪上高中那年,他父亲给人家造钢珠枪犯了法,正赶上“严打”,判重刑进了大牢;他姐姐已经嫁人,也顾不上他,他便辍学了。三佬歪恨父亲只认机械不顾家,就把他父亲那些车床等机械全部当废铁卖了,然后自己有一顿没一顿地混日子;有时揭不开锅了,就东一顿西一顿吃百家饭。家里那几亩责任田他是不管的,他只是在家看书,文学、哲学、佛学、命理……什么书都看。有时候也画画,是小时候秦朝教他的本事,所以他只模仿秦朝的画。人们都笑他东施效颦,叫他画自己的东西。他说自己画不了,只能临摹秦朝的画。那时候的三佬歪穿花衬衫喇叭裤,留大鬓角小胡子,戴蛤蟆镜,很前卫的阿飞形象。每每夜深人静,他会蹲在他母亲的坟头,一蹲就是一夜。

这期间,也有人给三佬歪说过几次亲,起初也都是黄花闺女,可人家姑娘都看不上他;后来,他过了适婚的年龄,再提亲就只能是丧偶的或离异的了,但三佬歪却看不上人家了——因为,这时候柴大壮的父亲已经去世,三佬歪看上了柴大壮的母亲阿洁。这就是异想天开了,别说柴大壮不同意,阿洁本人也不同意,整个庙畈村的人都不同意。谁不知道当年秦朝跟三佬歪母亲和柴大壮母亲的那些丑事啊,可能是亲兄妹啊,可能要乱伦的啊!

可三佬歪就是认死理,非阿洁不娶,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就这样,一晃几十年过去了,五十出头的三佬歪,还是孤家寡人一个,把日子过成了掉底的水桶,成了庙畈村唯一一个贫困户。

有人说,三佬歪是爛泥扶不上墙了。宁扶青竹竿,不扶猪大肠,他就是一节软塌塌、臭烘烘的猪大肠。他要是能脱贫致富,猪都能飞上天。柴大壮说,话不能这样说,三佬歪本性不坏,就是懒得屁眼生蛆,找到能让他发家致富的动力,我相信他也能脱贫。

柴大壮当了庙畈的村主任以后,踌躇满志,依托“秦朝国画艺术馆”,发动村民退耕还林种上柿树,吸引了无数游客来庙畈旅游观光,并以此带动了民宿、餐饮、土特产综合开发,让庙畈提前十年过上了小康生活。但县里一直没给庙畈村挂牌,因为庙畈村还有三佬歪一个贫困户。偏偏三佬歪就是牵着不走、拉着倒退,安贫乐道当他的贫困户。每次做他的思想工作,他都说,我一个人吃饱连狗都喂了,发什么家?致什么富?我提不起精神。

柴大壮说,叔啊,全民奔小康哩,全面决胜小康社会哩,你不能拖全村、全乡、全县的后腿啊。

三佬歪说,当年你说要想富,多种树,我就把我那二亩地给你种柿树了,结果我也没富起来;现在我想明白了,要想发,先成家。成家立业,不成家怎么立业?有家才有国,没有家哪有国?那就让县里乡里村里先给我成个家。

柴大壮说,叔啊,县里乡里有多少大事啊,谁顾得上考虑你的家事?

三佬歪说,县里乡里顾大事,你是村主任,总得考虑我的小事吧?你让你妈嫁给我,凭你叔的本事,不出三年,我就给你挣一百万。

这话让阿洁听到了,阿洁当着三佬歪的面说,你就是挣一百个亿,我也不会嫁给你。我儿子帮你脱贫,是政府的意愿,可不是我个人的意愿。你脱不脱贫,管我们家啥事?大不了我儿子这村主任不干了。

在非阿洁不娶这件事上,三佬歪也不是完全被动的,他在柴大壮和阿洁那里碰了钉子,干脆直接去了乡政府,跟乡长提出了要娶阿洁的要求。他说,乡长啊,新社会不是讲婚姻自主吗?我跟阿洁,她寡我鳏的,咋就不能走到一起?乡长说,新社会是讲婚姻自主,可不能只管你自主,不管别人自主嘛。三佬歪说,不是我不让阿洁自主,是柴大壮不让他妈自主,你做通柴大壮的工作,他妈就自主了。乡长说,你眼下家里一贫如洗,自己都养活不起,柴大壮能放心他妈跟了你?你要拿出实际行动,发家致富,像你说的,每年挣个一百万,到那時,追你的黄花闺女都能排成队。三佬歪说,我不要黄花闺女,就是挣一个亿我也只要阿洁。乡长说,别说大话了,就是一千块你有吗?三佬歪说,你给我成了家我就有了……乡长说,就你这一根筋的脑袋,永远也成不了家。三佬歪脖子一梗,说,那就不能怪我了,我就这样一辈子穷下去,拖你的后腿!想了想,可能觉得这样不妥,又说,这事你要不管,我就去县里找县长。

就这样,三佬歪去了县里。可是,县里又让他回去找乡里,找村里,终是没给他一句囫囵话。他觉得他不能像皮球一样被踢回去,就在县政府大门口睡倒不走了。门卫叫他走,他说他身无分文,又一天没吃没喝了,没有劲回去,指名道姓叫柴大壮来接他。

车里有些闷,柴大壮开了车窗。深秋的风呼呼灌进来,已经有了很浓的寒意。真不知道前一夜三佬歪露宿街头是怎么熬过来的。柴大壮心想,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一路上,他把车开得飞快,像跟谁赌气似的。

三佬歪打了个喷嚏,说:“大侄子,你生什么气啊?你是村主任,来接我回去,辛苦一下不应该吗?”

柴大壮只顾开车,没有应声。

“你是不是觉得我这事做得有点儿过分了?我觉得不过分。你不为我想想,也该为你妈想想。少年夫妻老来伴,你们平日各忙各的,你妈一个人独守空房,我俩合伙做个伴,这有错吗?”

柴大壮还是没有应声。

“你作为晚辈,置我和你妈鳏寡孤独于不顾,这是不孝;你身为村主任,让一个贫困户不能脱贫而拖着全乡全县的后腿,是不忠。你还有脸生气?”

柴大壮突然一脚急刹车,三佬歪的额头磕在前座椅子上,立即一阵头晕目眩。

“三佬歪,你还要脸不要啊!”柴大壮吼道。

他觉得三佬歪捏住了他的软肋,一种愤怒却无奈的情绪缠住了他。

秦静在展室浏览着父亲的画作。展出的这些,题材都来自柿园,但内容却纷繁多样,一部分属于小品,了了几枚柿子,配以油灯,纺车,或者针线筐,或者老鼠、蚱蜢之类的小动物和昆虫,充满着生活的情趣;另一部分画幅较大,画面也很满,风雨中的柿树,严霜中的柿子,压抑中透着挣扎,似乎能听到树枝折断的声音,柿子爆裂的声音,充满了生命的不屈;再就是画作的题款,无论是长款还是穷款,一律枯笔焦墨,笔触遒劲,布满结节,像干涩的树枝。应该说父亲的书法造诣一点不亚于他的画技,难怪导师概括他的书法,用了“庙畈柿树”这四个字。

秦静忽然感受到了父亲一生的憋屈和不甘。想想也是,因为庶出,父亲从小就受到族人的排挤,而叔叔秦城时时事事都受着宠爱;就是回到庙畈以后,叔叔成了学校的教师,而父亲却只能守着一林柿树。但他不甘心,表面上忍辱负重,内心里却一直在争,与家族争,与秦城争,与命运争。所以,在庙畈生活的那些年,兄弟俩的关系一直不咸不淡,甚至龃龉不断,也就不难理解了。

忽然眼前一暗,一段身影从门外伸了进来,跟着就是亲热的一声喊:“姐,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去看我……”

是阿洁。

秦静忙起身相迎,说:“原说是要去看你的,大壮说让我在柿园等他,却又没来……”

“还不是三佬歪给闹的,县城去了。”阿洁说。

“你也知道?”

“满城风雨的,我还能不知道?”又说,“为老不尊的,村里丢人还不够,到城里现眼去了。”

“那你怎么想?”

“不行,说到天边也不行。”

“大壮什么态度?”

“他还能什么态度?大壮是场面上的人,更得顾着脸面啊。”

“唉,也是,大壮也是场面上的人……”秦静叹了口气。“可是,万一我们都错了呢?”

“姐,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万一是真的呢?”

秦静又叹了口气,不吭声了。

关于阿洁的身世,秦静曾听母亲说过只言片语。

秦朝鹊巢鸠占,洞房花烛夜抢去了原属于弟弟的新娘后,秦城一直未娶,及至“文革”中落难,已经过了适婚年龄。虽然从城市来到农村,虽然是民办教师,可毕竟头上一顶黑帽子,谁家的女子肯下嫁给他?秦城正值血气方刚的年龄,渴望女人也是人之常情,一来二去,就看上了村里一个姑娘。

有一天,秦城放学后在河边写生,姑娘一边洗衣,一边主动给秦城当起了模特。两个人你洗衣服我画画,一边说着声东击西的话。偏巧被秦朝看到了,一向对弟弟不理不睬的哥哥主动凑了上去,一边热切地跟姑娘搭话,一边批评着弟弟的画,说这里画得不对,那里画得不好。姑娘见秦朝搅了他们的好事,草草收起衣服,悻悻离去。姑娘一走,秦朝也就没了兴趣,不咸不淡地说了兄弟几句,无外乎咱这样的身份要安分守己,不要想入非非、更不可惹祸上身等等,也随即离开了。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到了晚上,秦朝又找到那姑娘,谁也不知道他对姑娘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反正等姑娘家人发现时,已经是夜深人静了。姑娘的父兄把秦朝从姑娘闺房里拖出来,狠狠揍了一顿,说以后再发现他跟姑娘来往,非把他打残了不可。后来,一是怕姑娘闹出什么丑事,二是怕秦朝秦城兄弟再因姑娘发生矛盾,姑娘父母赶紧给她定下一门亲事,草草嫁了出去。然后,姑娘就生下一女,这孩子就是阿洁。要说结婚生育也是正常的事,只是从结婚到生育,算来月份不够,婆家不认阿洁,说是秦朝的野种,秦朝却说也可能是秦城的孩子,而秦城却说他绝没有做任何苟且之事。也许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秦城突然离开庙畈,也不知去了哪里,几十年杳无音讯。

这些事情秦静是从她母亲嘴里听到的。那时候,她父母经常吵架,父亲怀疑母亲心里还装着秦城,经常指桑骂槐,寻衅滋事;秦静记得母亲经常骂父亲的话,说父亲是花心大萝卜,吃着碗里想着锅里,还说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自己做下丑事还嫁祸给秦城。无论如何,这都佐证了秦朝猜忌和争夺的心理。

阿洁的身份始终是一个谜。但秦静从小就觉得跟阿洁亲,长相,脾气,性格,说话的样子,简直就是个小号的秦静。只是,阿洁的父母从来不让她跟秦家人来往,更不让她到柿园来玩耍。阿洁不能过来,秦静就主动去找她,每次去找阿洁玩,不是带去几个红红的大柿子,就是偷父亲的画给阿洁,两个人好得跟亲姐妹一样。就是后来秦静上了大学,回庙畈也总是给阿洁带些稀罕的礼物。

那年,阿洁和她丈夫突然去了南京,说丈夫老是腿疼、胳膊疼、脖子疼。秦静看了,发现阿洁丈夫的腿窝、腋窝、脖子根鼓着大大小小的肿块,当时心里咯噔一下,就有种不祥的预感。第二天,领着阿洁和她丈夫去了医院,一查,果然是淋巴癌,已经到了晚期。从挂号住院,到咽下最后一口气,又到租车把遗体运回庙畈,所有的费用都是秦静出的。记不得花了多少钱,反正在20世纪九十年代,那可不是一个小数。但秦静眉头都没皱一下,她觉得一切都应该应份,是在帮阿洁,也是替父亲赎罪。

可是,阿洁真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吗?秦静又不能肯定。

她试探着说:“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你跟三佬歪在一起,也就是个伴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姐,你也说这话啊?是三佬歪求着你了?”阿洁差点跳起来。

“没有,我回来还没见着三佬歪呢。”秦静摇摇头。

“不行。要跟他走到一起,我会遭天打雷劈的……”阿洁跟着摇头。

“为什么?”秦静试探着问。

阿洁欲言又止,最后说:“姐你别问了,反正我们不能在一起……”

秦静无语,心中却泛起层层涟漪——难道阿洁真的是父亲的女儿?三佬歪真的是父亲的儿子?我们的父亲到底是谁?

“我知道你们怀疑什么。”三佬歪揉着额头青肿处,“不过大壮我告诉你,你妈是你外公的女儿,我是我爹的儿子,我们跟秦朝没有一毛钱关系!”

“跳蚤还有针鼻大的脸呢,就算我信你的,可别人会信吗?唾沫星子淹死人呢。”柴大壮拍了一下方向盘。

“见过抢吃抢喝的,没见过你这抢屎盆子的!”三佬歪气得鼻子都歪了。过了一会儿,才说,“我跟你说个事吧。”

“什么事?”

“柿园的事,柿子的事。”三佬歪说。“现在漫山遍野的大柿园,先前柿园可没这么大。这你是知道的。”

“我知道。”

“现在人们肚子圆了,柿子都不稀罕了,当景看呢。你不知道先前那柿子有多金贵,村里那几百棵柿树,熟了拿到城里卖,是生产队的收入;剩下一部分烂柿子分给社员,掺了谷糠麸皮当口粮呢。这你不知道吧?”

“知道,听我妈说过。”

“秦朝守着那个柿园,拿那些柿子当他的眼珠子。可村里的孩子馋呐,过来过去瞅着那些柿子,恨不能把柿子看到肚子里……”

三佬歪跟柴大壮说的就是这个事——

三佬歪本来不叫三佬歪,他叫李笑墨。但他有两颗龅牙,一边一个,差点都歪到嘴角上了,乳齿是这样,换了牙,恒齿还是这样。若仅是因为两颗龅牙,应该叫他“二佬歪”,偏偏他又顽劣得很,打断狗腿、扳折牛角都干过,有一次,竟一个人半夜到坟地里拿回一盏鬼灯,挂到柿园的大门上——总归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人们说他除了牙歪,心眼也歪,就叫他“三佬歪”了。时间长了,竟忘了他的本名李笑墨,三佬歪倒是叫开了。

那年,村里第一次架电线杆时,他爹就说,村里通上电,第一个被电打死的就是他。他爹从来都不待见他,是因为他妈跟秦朝不清不白,又因为李笑墨是秦朝给取的名字,所以连他家人都宁愿喊他三佬歪。

三佬歪虽然顽劣,却很聪明,而且胆大。比如套知了。到了夏天,满坡的树上都是知了,吱吱地叫个不停,勾得孩子们肚里的馋虫也不安分起来,一只知了就是一圪瘩肉啊!知了不好抓,只能用套杆套。做套杆得用马尾,可谁都不敢去揪马尾,怕被马踢。三佬歪敢。他先跟马套近乎,给马喂草,给马挠痒痒,还把他的脸贴到马脸上亲热;等马放松警惕了,就给马捋尾巴,捋着捋着,悄悄挑一根合适的马尾,慢慢地离开,等脱离马腿的距离,突然一拽,就得手了。然后,他把马尾绾一个活套,固定在长杆上,一根套杆就做成了;然后,在树叶丛里找知了,找到了,就把套杆伸过去,把马尾套放到知了前面;知了有两只大眼睛,却看不见细细的马尾。他轻轻把圈套向下拖,套住知了的颈部,慢慢收紧,套牢了,猛一拽,就把知了拽下来了;然后,架到火上一烤,一疙瘩香喷喷的肉就到嘴了。

因了这一疙瘩香喷喷的肉,三佬歪身边总聚着一群孩子,他就成了村里的孩子王。

终于有一天,三佬歪瞄上了柿园里的柿子。平日里,秦朝把那些柿子当他的眼珠子护着,除了麻雀老鸹,谁也别想叼上一嘴。何况,柿园的围墙有一丈多高,上面还围着一圈扎刺,外人要想进入园里,只能从秦朝的三间草屋经过。三佬歪倒不时跟他母亲进柿园,柿子成熟季节,秦朝每次都会给他三两个,可三佬歪觉得这很不过瘾,既不能放开肚皮大块朵颐,更不能大大方方犒赏他手下的喽啰们。

三佬歪就想到了用套知了的方法来套柿子。小伙伴们一阵欢呼。

那天,三佬歪领着小伙伴们来到柿园外边,他们选了一个偏僻的地方,开始了蓄谋已久的计划。

原以为套柿子不会多难,真干起来却发现并不容易。柿子光溜溜的,很難套住,就是套住了,也拽不下来;套住柿柄虽然很容易拽下来,但柿子沉甸甸的,拽下来就落在柿园里边了。试了好几次,都无功而返。眼看着满树红柿子吃不到嘴,孩子们一个个都急得像火烧屁股的猴子。三佬歪抱着脑袋蹲在墙脚,憋屎一样憋了半天,终于想出了一个办法——他找了一个网兜,用铁丝把网口撑开,绑在套杆顶端,再用马尾套住柿柄,轻轻一拽,柿子正好落到网兜子里。

他们就用这种办法套下了很多柿子。

刚下树的柿子是不能吃的,一口咬下,满嘴生涩,仿佛喉咙都要揪到一起了,庙畈人叫“揪屁眼”。他们会把生柿子拿到河边,埋到浅水的淤泥里,用阳光晒热的河水浸泡。三两天后,生涩除尽,剩下的就是酥脆的甘甜了。

突然一阵剧烈的咳嗽,秦朝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站在了他们身后。三佬歪发一声喊,孩子们四散而逃。

秦朝没有去追别的孩子,他只追三佬歪。可秦朝有哮喘病,追起来非常吃力,像老牛一样气喘吁吁,还伴有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三佬歪像只兔子,他绕过柿园,狂奔了一段,一回头,却发现秦朝仍不远不近地粘在后边。三佬歪提一口气,朝对面山坡跑去。他想,只要跑进对面山坡的杂木丛中,秦朝就找不到了。

一条河拦在了三佬歪面前。前几天刚下过一场暴雨,河水暴涨,把河滩上的芦苇淹了大半。季节过了仲秋,河里芦苇已经泛黄,风过处,苇絮纷飞,像下了雪一样,给河水平添一丝寒凉。

“小痞子,今天抓住你,一定好好给你个教训!”秦朝的声音带着气喘,像随时都会奄奄一息。

三佬歪没有多想,迅速脱了鞋子衣裤,跳进了河里。

苇丛中布满了苇根,让三佬歪不得不用脚小心地试探着,以免被扎伤,可那些半枯的苇叶,如刀刃一样,在他的身上划出一道道血痕。还有那些飞扬的苇絮,不断弥进他的口鼻和眼睛里,呛得他发晕。

穿过芦苇丛,就到了河中间,水一下就到了颈部。三佬歪拼命游了一段,等到了河中间回头看时,见秦朝并没有下河,他抱着三佬歪的衣裤鞋子,朝远处走去。三佬歪松了一口气,喘息了一会儿,慢慢地朝河对岸游去。他以为秦朝不会追他了,只要上了对岸,他就自由了。

可是,三佬歪想错了。等他爬上河岸,秦朝居然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他喘着气,嘴巴一张一合的,不停地咳嗽,好嚇人。就在秦朝伸手的一刹那,三佬歪身子一缩,从他指缝里逃脱了。然后,一个人继续跑,一个人继续追。不知又跑了多远,就在三佬歪快要钻进杂木丛时,他回头看了一下,见秦朝像一只死去的老乌龟,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缩在地上。三佬歪犹豫了好大一会儿,终于还是走了回去。

“老秦,你怎么了?”他站在离秦朝三步远的地方。

秦朝喘息着,但气息微弱。

“追不动了?还是睡着了?”

秦朝仍然微微喘息着。

“老秦,你不会是要死了吧?别吓唬我啊!”

连喊数声,秦朝还是不吱声,头耷拉在胸前。

三佬歪吓坏了,歇斯底里地大叫:“老秦,老秦,你醒醒!”

三佬歪疯狂地喊叫,感觉喉咙都要撕裂了。

终于,秦朝睁开眼,捂着胸口,重又急骤地大喘起来。喘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我,我,哮喘犯了,快,快叫人……”

这时候,天已经黑了。天一黑,星星就亮起来,秋夜的凉意迅速围拢来,冻得三佬歪瑟瑟发抖。秦朝把胳膊往前递了一下,原来他一直抱着三佬歪的衣裤。三佬歪穿好衣服,开始喊叫:“来人啊,快救人啊!”

三佬歪的声音传得很远,但村子比他的声音更远,谁也不知道这边发生了什么。

“火,快,快……点火……”秦朝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

三佬歪拢起一堆枯枝干草,急忙点起一堆火……

第二天早上,三佬歪醒来时,发现和秦朝躺在一起。两人都在输液,秦朝正高一声低一声打着呼噜。

“好悬,村医说再晚一会儿老秦恐怕就没命了。”三佬歪说。

“你是说,秦大师为几个柿子追了你一下午?”柴大壮问。

“是啊,谁能想到他要柿子不要命啊……”三佬歪说。“你想,我要是他的儿子,他能这么着吗?”

其实,秦静也不相信。她宁愿相信阿洁是父亲秦朝的女儿,也不相信三佬歪是她的亲弟弟。虽然小时候三佬歪经常随他妈来柿园,可秦静一点也不喜欢三佬歪。那时候,秦静虽然懵懂,却已经有些晓事了,从人们的风言风语中,她约略知道父亲跟三佬歪母亲之间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这让她为母亲感到委屈,更为自己感到羞耻。

三佬歪偷柿子事件发生后,反倒跟秦朝走得更近了。过去他跟他妈来柿园,就是来玩,更多的是捣乱,也跟秦静吵嘴打架。后来秦朝居然开始教三佬歪画画,说三佬歪救过他的命,是他的恩人。这让秦静很不高兴,好像三佬歪分去了她的父爱。好在父亲的模特总是秦静,从没给三佬歪留下一幅画像,这一点,常常令秦静感到自豪。直到今天,秦静童年的几幅肖像画还在这里挂着,那是她最快乐无忧的童年。

有一年春天,母亲插秧去了,三佬歪妈妈来了。秦朝和她不知在屋子里做什么,让秦静和三佬歪在柿园里画画。他们画了一会儿,就失去了耐心。柿园里有一个秋千,秦静坐上去,三佬歪站在上面蹬。他的蛮劲很大,蹬了几下,秋千就飞起来了。秦静随着秋千在柿树间荡来荡去,时而坠入绿色的谷底,时而飞上蔚蓝的天空,笑声碎了一地。

突然,屁股一滑,秦静从秋千上掉了下来,摔了个仰八叉。她咧开大嘴哭了起来。三佬歪在秋千上自娱自乐,也没有理她。秦静干号了一会儿,随手拿起一根树枝,朝三佬歪劈头劈脸打去,三两下树枝就断了。三佬歪从秋千上摔下来,撕心裂肺地哭。哭声招来了父亲和三佬歪妈妈,父亲二话没说,照着秦静就是一巴掌;第二个巴掌又要下来时,被三佬歪妈妈架住了。

秦静哇的一声哭出来。

“算了吧,小孩子打架……”三佬歪妈妈说。

“这丫头,下手也太重了,瞧,儿子的耳朵都流血了。”父亲余怒未消。

好你个老秦,怕人家妈妈就算了,还喜欢人家孩子……那一刻,秦静觉得父亲不疼她了,她被整个世界抛弃了,就越发撒泼打滚哭起来,哭得天昏地暗。等她情绪稳定下来,睁开眼睛,发现三佬歪正有滋有味吃着柿饼。这是对他受伤的补偿?还是骄傲和炫耀?这可是她家的柿园啊。

秦静去告诉了母亲。母亲回到柿园,就把三佬歪妈妈揪出来打。父亲护着三佬歪妈妈,这让母亲更生气了,拿着菜刀,发疯一样追着两人砍。到了晚上,母亲跟父亲吵起来。一开始只是吵,然后开始对骂,互相揭对方的短,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好像母亲骂父亲跟三佬歪妈妈不清不楚,父亲骂秦静不是他的种。骂着骂着就打了起来,主要是母亲动手,父亲只是抵挡,一边挡,一边往后退。秦静看见父亲脸上有几条血痕,像柿园里的蚯蚓,泛着暗紫色的凶光。

三佬歪家里也不太平,他爸爸把他妈妈的双腿打断了。到了半夜,三佬歪妈妈爬到柿园来,哭喊着,赌咒发誓的,叫秦朝出来,证明她的清白。

秦静被吓醒了,躲在她母亲怀里不敢吭声。他父亲也没有吭声,更没有出去,任凭三佬歪妈妈在柿园外面哭喊。

第二天早上,就听说三佬歪妈妈投河自尽了。

三佬歪妈妈自杀以后,三佬歪就不再来柿园玩了。秦静一人在柿园里玩,很孤单,有时候央求父亲叫三佬歪来,父亲就无名发火。这时候,秦静就会想到阿洁,可阿洁从不到柿园里来,她好像总是躲着柿园,躲着秦静一家。

从这些事情来看,秦静觉得三佬歪不是她父亲的孩子,反倒是阿洁更像。不然,三佬歪妈妈怎么会哭喊着让秦朝为她证明清白、甚至不惜以死自证?不然,为什么阿洁见了秦静一家总是躲躲闪闪、甚至从不到柿园来?

所以,秦静对阿洁说:“老一辈的事都过去了,我们也才五十岁出头儿,还有小半生的路要走呢。”

所以,秦靜说:“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你跟三佬歪在一起,也就是个伴儿,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秦静的话,让阿洁很生气。她觉得,秦静一定是得了三佬歪的好,替三佬歪当说客呢。她想,秦静怎么着也是个读书人,怎么就不明事理呢?还有她儿子大壮,也不止一次劝她跟三佬歪好,糊涂啊。就算是为了让三佬歪走上正道,就算是为了给庙畈村挂上小康村的金字招牌,就算是为了你的事业,可天下哪有儿子劝母亲改嫁的?大壮说,他不信老辈人都那么荒唐,你跟三佬歪在一起了,也就为老辈人洗清白了。

“我就是死了,也不会嫁给他!”阿洁说。

万一呢,万一他们都是秦朝的儿女,那不是乱伦吗?

阿洁跟秦静没有谈拢,悲伤而气愤地离开了柿园。

柴大壮开车刚进庙畈村,就听说他妈阿洁自杀了。

阿洁无法摆脱老辈人的爱恨情仇,也无法摆脱三佬歪的纠缠,毅然选择了与柿园诀别。

阿洁死得很愤怒,她是割脉自杀的。人们发现的时候,白色的床单上已飘起一大朵红云,阿洁就躺在那一片殷红里。血还在流,而阿洁已经不能说话了。

急需输血,全村人都来了,可都对不上血型——阿洁是RH阴性血。大夫说,这种血也叫熊猫血,跟大熊猫一样,稀缺得很。人们就想起了柴大壮,他是阿洁的儿子,应该也是熊猫血;还有人想起了三佬歪,如果三佬歪和阿洁都是秦朝的孩子,那三佬歪应该也是熊猫血。可柴大壮和三佬歪都不在,他们还在回来的路上。这时又有人想起了秦静,说既然有那个传言,秦静应该也是。

于是就叫来了秦静。可秦静居然不是,她是O型血。

这可把大夫难倒了,拯救阿洁的希望变得越来越渺茫。

就在这时,柴大壮和三佬歪到了医院。

人们说:“快,快,儿子来了,儿子的血肯定能行!”

大夫说阿洁失血过多,一个人供血可能不够。

人们说:“快,还有三佬歪,他的血肯定也能行!”

两个都进了验血室。

人们等在外面,一边为阿洁的性命担心,一边等待着验血结果。他们都感到很奇怪,秦静的血跟阿洁怎么会不一样呢?她们不是亲姐妹吗?不都是老秦的闺女吗?难道人们几十年的猜疑都错了吗?那么三佬歪呢?他的血会跟阿洁一样吗?

其实,人们想的也正是秦静的心思。在来医院的路上,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可以挽救阿洁生命的。从小到大,她一直觉得阿洁是她的亲妹妹,虽然阿洁从来都躲着她,也从不到柿园来,可她从心里感到与阿洁亲近。秦静不喜欢三佬歪,一是三佬歪顽劣,总是欺负她,再是父亲喜欢三佬歪,让她觉得三佬歪分去了本属于她的父爱。三佬歪跟阿洁的血会一样吗?如果他们一样,就说明他们有血缘关系,进而是不是说明自己不是父亲的亲生女儿?那么自己是谁的女儿?难道真如父亲怀疑的——她是叔叔秦城的女儿?

想到这里,秦静感到不寒而栗。

过了一会儿,化验结果出来了,柴大壮配型成功,而三佬歪是AB型血。也就是说,三佬歪与阿洁没有血缘关系。

没办法,只能多抽柴大壮的血了。柴大壮给他妈妈输了800毫升血,阿洁醒过来了,柴大壮却沉沉地睡去了。

等阿洁稳定下来,秦静对她说,妹子啊,你是咱庙畈的大熊猫呢?咋能不爱惜自己的命啊?又说,是儿子救了你的命,我和三佬歪都跟你配不上血型。

这话等于告诉阿洁,她跟三佬歪没有血缘关系。还有一句话秦静没有说,她自己跟三佬歪也没有血缘关系——三佬歪是AB型血,秦静是O型血,她父母都是O型血。

也就是说,秦朝与三佬歪的妈妈和阿洁的妈妈之间是清白的。几十年庙畈村蝇营狗苟的传说,都是子虚乌有,或者是秦朝故意制造出来的假象。如果是后者,父亲为什么要制造出这种假象呢?想来想去,她觉得还是因为叔叔秦城。秦城来到庙畈时,孤身一人,而三佬歪的妈妈和阿洁的妈妈也都还待字闺中。秦静听母亲说过,秦城先是看上了三佬歪的妈妈,秦朝就从中作梗,生生拆散了他们;随后,秦城又看上了阿洁的妈妈,秦朝又横插一杠……说到底,是哥哥对弟弟的报复,是庶生子对嫡生子的报复,是人性中阴暗基因的遗传。

但无论如何,秦静总算释然了。父亲虽然制造了一系列的恶作剧,给庙畈留下了一个又一个谜,让三佬歪的妈妈和阿洁的妈妈都背了一辈子黑锅,如今一切总算真相大白了。老辈人放下包袱,大概都可以安度晚年了。

在此之前,秦静已经找到了她叔叔秦城。当年秦城离开庙畈后,颠沛流离来到广西,偷越国境到了越南,说是要支援越南人民的抗美战争;随后又辗转去了法国……秦静大学毕业后去法国游学,无意中在一个展会上看到一幅画作,从题材到画风,跟父亲的柿园画都极为相似;再看落款,竟是秦城。叔侄这才异国重逢,从此建立了联系。后来,秦静去法国发展,也是因了叔叔的资助。再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也步入暮年,秦静就把她接到了法国。现在,母亲跟叔叔住在地中海岸边一个小镇,也算是破镜重圆了。

唯一亏欠的,是三佬歪的妈妈。她因为秦朝投河自尽,死得不明不白;然后,三佬歪的爸爸因私造枪支,判了重刑,死在狱中;三佬歪少管没教的,才落到了这个地步。不能不说是秦朝作的孽。

秦静回到柿园,远远地看到柿树下站着一个人。恍然间,她好像看见了几十年前的父亲——也是这样略显佝偻的身材,也是这样嘴里叼着烟斗,脚下放着画笔、颜料和画板,用手把秦静高高举起,去摘枝头上红彤彤的柿子……

秦静心里一热,禁不住泪如雨下。

三佬歪回转身:“姐,你回来了?她咋样了?”

秦静告诉三佬歪,阿洁已经脱离了危险。

“姐,你怎么哭了?是想秦叔了吧?”三佬歪又问。

秦静回过神来,叹一口气,点点头,擦了下脸,又摇摇头。

“姐,我这里有些东西,你给看看……能不能带走卖了?”三佬歪指了指脚下一个箱子。

打开箱子,是一幅幅画作。仔细看了,大部分是三佬歪的作品,虽然多为临摹秦朝的画,但已经颇有功力了;还有几幅是秦朝的原作,应该是当年留给三佬歪的纪念。

“这是我大半生的心血,姐看着随便给个价卖了吧。”三佬歪说。“秦叔这几幅画,按说不该卖,可我需要钱,我要脱贫,我不想让阿洁跟着我受委屈……”

秦静抬起头,看着三佬歪,说:“这些画,我现在还不能给你定价,不过,我会带走,赶个展会,或许能拍个好价钱。你跟阿洁的事,她心结应该也放下了,还是要好好说,我走前也会好好劝她的。”

暮色罩下来,但天空还亮着。柿树的叶子大部分已经落了,留在树上的,虽然稀疏,却被秋霜染红了,橘红的,橙红的,紫红的……疏疏朗朗,层次分明;枝头那些柿子很密,挤挤挨挨,一挂一挂,半透明的红,似乎能看到里边鲜艳欲滴的汁液。

庙畈的柿园迎来了最美的季节——红了,火了,让整个一架山坡都热烈起来。

责任编辑 丁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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