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城

2022-04-29 19:34程多宝
莽原 2022年3期
关键词:新河纵队

程多宝

孤 城

事先没有任何征兆,校方的《通知》说来就来:接城防指挥部命令,征集在校高中女生,去战地医院做护工。

当时,17岁高中生阿菊说不清是被青春热血燃烧,还是随大流,就举手报了名。经过象征性的护理培训,她那没长成型的身子上,突然罩了一身空荡荡的白大褂,稀里糊涂就成了国军战地医院的一名护士。

到医院上岗之后——天啦,抬眼望,病房、走廊被一具具血肉之躯塞得满满当当,病房外面,还有伤号横七竖八的几溜长队;重伤号如一截截木桩似的,好半天也不见动弹一下;那些能动的,则发出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哀号。血污遍布,怪味飘曳,伴有铺天盖地的蚊蝇,还有刺鼻的来苏水、福尔马林和药品的复合味道。阿菊实在受不了了,时不时跑出去,对着民国三十七年新河庄城头上的那轮日头,吐出一口口浊气……

如果不是突然爆发的全面内战,这么多年轻的身子,哪个不是活蹦乱跳、血气方刚的好小伙儿?几个月前,一架架无形的绞肉机从天而降,这家地方医院突然打了个寒战,一夜之间飙升至“战地”级别,从前方送来的伤号陆陆续续被收容,与此同时,还有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说新河庄城被共产党的一个纵队几万人马,神不知鬼不觉地围了个风雨不透水泄不通。

阿菊想起来就心惊肉跳,按都按不住,一有空就总想问问护士长消息是不是可靠。她们本来念书念得好好的,学校突然就停课了,广播里说国难当头匹夫有责,倡议人人志愿为政府分忧解愁——可是,三年前日本人在时,不是就经历了国难吗?现在日本人投降了,怎么又国难当头了?这个国家怎么了?怎么总走不出国难啊?阿菊从小没了母亲,父亲总是说身逢乱世命如草芥,凡事看准了就要拿定主意。可她一个小女生能看准什么?又能拿什么主意?

这时候,阿菊真的没有主意了。医院药品即将告罄,这么多伤员,她能怎么办?院长总是拿他那一套微笑护理经验糊弄,说什么作为一名护士,即使手里没药,只要甜甜一笑,也會减轻伤员的疼痛。可阿菊实在笑不出来,她怕血、甚至晕血,面对那些血肉模糊的残缺身体,她无论如何都笑不出来。

护士长并没有理睬,口气里带着责备:操那么多闲心干吗?攻城守城都是当兵的事,你只管照料伤员!阿菊有了疑惑,攻城守城是一回事,照料伤员又是一回事,看起来是两回事,可实际上是一回事,要是没有战事,哪来这么多伤员?那她们不是就能回学校念书了吗?

阿菊初来乍到,自然不清楚护士长来历。听人说这个护士长名叫花巧云,是戏班的名角,长相俊俏,唱念做打更是炉火纯青,水袖飞舞让那些达官贵人王子公孙如痴如醉。可能也是当角习惯了,成天一副指点江山的范儿:“混饭吃啊?都给我麻利点!亏这是六月天,要是冬天点水滴冻,慢手慢脚的,绷带还没晾干就冻成了死鸡肠子,啃都啃不动!”

阿菊有了逆反心理:我可不是混饭吃的,就是混饭,也不端护士这个饭碗!老师说了,等战事一过,大家该干嘛还是干嘛。比如阿菊,自然还得继续学业。心里窝火,却发不出脾气。眼下,大家都在一条船上,常言说,百年修得同船渡,战乱之年,能在一条船上共患难,也算是缘分吧。再说,护士长也是临时顶班,世道太平了,说不定人家又是戏台上长袖善舞,一下台照样吃香喝辣。

可战火什么时候能过去呢?阿菊只是个小护士,难以对时局有什么判断,她的判断依据主要还是来自那个上尉连长季小轩。

眼前的季小轩也是一名彩号,只不过是皮外伤。所以,住院没几天,前后一收拾,再瞧他那个样子,上尉军服撑着,白净脸蛋,高挑身材,满嘴白牙皓齿,一口流利国语,战场上的你死我活,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像打个秋风似的。

“打仗啊,就那么轻描淡写?你一点也不害怕?”阿菊一边往绳子上挂着洗过的绷带,一边问。

“你害怕仗就不打了?身逢乱世,作为军人,心里要有个定数。任他烽火连天,我自信马由缰。”季小轩端过阿菊手里的血水盆子,移步到病房前的那一方小花园,红红黑黑的污水浇注一片花草之后,又回到阿菊跟前,隔着绳子上的床单绷带跟她说话。

“可你……毕竟是伤员啊……”阿菊弄不清他心里的那个定数,她只为眼前的事情发愁。

“这也算个伤?划了个口子,早养好了。”季小轩弹了一下手指,有几滴水珠飞了出去。“你也不问个为什么?”

一听这话,阿菊犯难了。负伤养伤,入院出院,能有个什么学问?她又不是医生,再说自己来到医院,季连长的伤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要不怎么如此清闲?你一个伤兵连长难道还要一边养伤一边代职管理她们这个临时护理班?

“哈哈,就别费脑子啦,看看你,眉头拧成花了。”季小轩的军服在朝阳的映射之下,镶了一道金边,他穿的还是那双黄色帆布高帮胶鞋,这种鞋跑起来行走如飞,让他很有了几分英武的气质。“那伙共军,武器是‘边区造,一线士兵没几颗子弹,你看炸我的这种手榴弹,灌的黑色炸药,扔在地上响声不小,结果只能炸成两瓣,要是沾不到要害,还不是隔靴搔痒?只当过年时放了只二踢脚,不小心被叮了一口。”

“那你说,闭城都这些天了,共军能打进城吗?”这才是阿菊最为担忧的。

这份担忧,被季小轩的笑声打断了:“共军的攻势,雷声大雨点小,瓜皮擦地板,成不了气候。别说共军才一个纵队,就是来了三五个纵队,也攻不下‘铁打的新河城。这不是牛皮哄哄,这可是康司令说的。康司令,你不会不知道吧?”

季小轩说到这里,突然打住了,仿佛说书人卖了个关子,只是眼前的这位听众不大买账,于是自己识趣地接上了茬:“堂堂国军中将,大人物,与蒋委员长不止一次共谈国是。他要让天下雨,乌云就会马上跑步集合。新河庄城这一带,康司令咳嗽一声,满城男女老少至少有一半要得感冒,到时,有你们护士忙的……”

季小轩说的共军,阿菊没见过何等模样。听季小轩说,他在部队上干的是个特殊兵种,虽说是炮兵,那可不是一般的炮,叫什么化学炮。过几天他伤愈归队,就要往前线开拔,据说化炮连眼下正缺他这样的技术人手。

一连几天,城外没什么动静,阿菊心里渐渐安定了。虽说上头有令,家人不准来访,护士长也不准请假回家,但阿菊的父亲还是捎来口信,说校方给了答复,等战事过了就恢复开课,拉下来的课程,还要加班补课呢。听季小轩这么一说,阿菊胆子壮了。本来嘛,临水傍山的新河庄城,防御体系固若金汤:城东城北,以汉水依托,形成一道天然屏障;城南、城西背倚三座大山,如巨钳扼控;再加上城外那道两丈多宽、一丈多深的护城壕,难不成共军能神兵天降?

这些天,季小轩不离左右,阿菊心里像是横亘着一道无解方程,求证过后还想验证一下。人家从前方来的,说话自有分量,哪像自己一个学生娃?即使做护士的这些天,也是另一个版本的坐井观天。再说了,上尉就是上尉,素质就是高,不像好多老兵油子,没多大伤,却赖在医院里泡病号,混吃混喝不说,一个个还牛逼得不行,见到她们这些花季女孩,油腔滑调动手动脚,拿着那些长官赏赐的大洋或私吞的战利品当诱饵,让人打心眼里对国军损了信心。

季小轩就很不一样,他好像对自己的伤势一点也不在乎,何况他的伤势渐渐已无大碍,要不是每天按时吃药,哪里还算疗伤?见阿菊正在整理晒干的绷带,他顺势扯下两根,系在了鞋带上。

阿菊看了,想笑却没笑出来。这成什么样子?这可是白带子,鞋上系根白带子,在乡下算是戴孝,忌讳呢。不过也就是一闪念的事,很快,她的心里又忧愁起来——也不知道闭城几天了,城外有零星炮声。正值六月天气,说雷就雨的也是常有,老百姓听了也就是听了,没把闭城当一回事。

可是,从这天夜里开始,城外的炮声突然加大了密度。一大早,阿菊的眼睛就四处闪个不停,到处瞄着,却没有季小轩的影子。

午饭时分,护士长过来,见阿菊心不在焉的样子,说:“找季连长吧?人家一大早就离开了。”口吻里有几分揶揄,那意思是说,你一个中学生,干护理没几天,心思就想上天?这根高枝可不是你黄毛丫头能攀的,得有那样的命才行,难道还想攀龙附凤远走高飞不成?

阿菊刚想申辩,见护士长拿出一只桃木梳子,说是季连长一大早离开时留下的,还叮咛说这是他们家的祖传之物,当兵离家时外婆送的,一路跟了他这么些年,能护身辟邪。

“对了,人家相中了你枕边的那只小铜镜,让我转告一声,说是带走了,留个念想。”护士长把桃木梳子交给了阿菊。

“还军官呢,也不征求人家意见,就随便拿人东西……”阿菊那只小铜镜是母亲留给她唯一的传家宝,传到她这辈,已经好几代了。她给铜镜编织了一个护套,绣着百菊捧月图。上尉连长莫不是相中了其中的哪朵花儿?当然,这只是她心里所想,当着护士长的面,说出的却是另外一层意思:“他这是……要开拔前线吗?”

护士长白了她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那意思分明是:咸吃萝卜淡操心……

没过几天,药品供应断档了。虽说入院彩号一度也没增加,但那些身体没完全复原的伤员,也还是需要用药的啊。没办法,这就是闭城效应。

城外局势绷紧,各种小道消息揪得人头皮发麻。在小花园里晾晒绷带的时候,特别是洗涤着那些血迹斑斑的布条和被单,阿菊就会莫名其妙想起那个笑起来一口白牙的季小轩——下次若是相见,可千万不要还是这家医院,更不要是被人抬著进来的。

也就是从那时起,这个拿走了那只小铜镜的男人,如一粒种子,见缝插针般种进了阿菊的心里。原来,人心里,还真有座小花园,生长着花花草草……好在,只不过一两次,也都是在天黑之后的梦境里。

那时候,季小轩还在。他陪着她坐在这片草地上看流星雨。其实并不是真的流星,而是交战双方的曳光弹。可他跟她说那就是流星雨。多么浪漫的一个人啊!要是没有城外的炮声,该多好。可是亦虚亦幻的,一闪眼就成了一片焦土,满眼没了绿色,处处烟熏火燎。就这么一个激灵,阿菊醒来时,自己忍不住觉得好笑,笑自己与人家什么也没说——这是不是……也太自作多情了?

然而,阿菊并不知道,生命里的另一个重要男人已不远不近地在城外等着她了。她将会与这个男人并排而坐拍摄结婚照,这张照片会在漫长的日子里挂在她的卧室或客厅;后半生东奔西走安家垒窝拖家带女,这幅后来“补妆式”地抹了彩色的照片,前前后后跟了她二三十个年头。

围 城

围攻新河庄城的这支部队,是素有中原野战军铁拳之誉的第M纵队。纵队司令员汪德成、政委李信,是两个敢把脑袋系在裤腰袋上的虎将。据说国军团职以上军官,只要提及这两个名字,谁都要倒吸一口凉气。

相对于老资格纵队,M纵虽说是较晚组建的小弟弟,但自成立那天起,野战军序列的几场大仗恶仗,小弟弟倒是充了几回老大。自然赔过血本,甚至散了架子,但好像是续命天神,一场恶战下来,夜里还在舔伤口,天亮就元神附体了。纵队司令员汪德成更是天不怕地不怕,得了个“汪疯子”的绰号。

攻打新河庄城,汪疯子的M纵自然抢了主攻:“打剩下一个连,老子当连长;只剩一个班,老子当班长,不怕死的,跟着老子往前冲。”每到争抢主攻任务,有汪疯子在场,回回都要跟兄弟部队来一番吹胡子瞪眼。

其实,攻打新河庄城,一开始并不在刘邓首长的计划之中。刘邓把M纵安排在这座孤城的旁边休整待命,原本打算让他们在此休整一些时日再做一桩大买卖,不想无意中安插的这只饿狼,一下子就盯上了新河庄城这块肥肉。既然他们闲不住瞄上了这口野食,那就搂草打兔子,捞个外快。盘点了双方攻防力量之后,刘邓首长果断批准了M纵的作战请求:见机行事,能啃就啃;啃不动以后再说,别崩了牙口就行;反正这盘菜早就装进盘子,早吃晚吃,都是一个吃。

所以,这次来野司开会,倒是没人争了。兄弟纵队都在各个战场与对手咬得正紧,只有M纵休整待命,自然就扛了大头儿——自家孩子自己抱,孩子哭了,就别指望别人去哄。

开完会,领了命令,汪德成和几个纵队首长急于返回,几匹马一合群,踏起一路尘烟。汪德成一脸兴奋——千里跃进大别山以来,化整为零,东躲西藏,成天在深山老林里跑路钻窝,上头说是牵制敌人,但牵了牛鼻子总没有放开手脚宰头肥牛过瘾,偶尔与兄弟纵队们合作干过一两回,还不够塞牙缝的。是部队,就要打仗,要打就打大仗、恶仗、硬仗。三人杀头肥牛,不如一人宰条瘦狗。

远处,纵队司令部驻扎的村庄已经能看到轮廓了。警卫员金锁策马上前,看汪德成马鞭一指,心里就明白了几分,大声说道:“司令员,一大早就通知伙房,怕是早炖烂了。”

多年来,汪德成有个习惯:大战在即,要先吃一只鸡;搞不到整鸡,一条鸡腿也成。鸡者,吉也。跟过汪德成的警卫员,都晓得他这个心思,就连刘邓首长也默许了他的这个癖好。

“好,先去告知,就说本司令领命归来,准备开饭!”汪德成笑道。

“得令。”话音未落,金锁的那匹战马就没了影子。

汪德成选用警卫员,一定要人高马大跑得贼快。汪德成指挥所敢于靠前设置,仗打到节骨眼上,他往往亲自拎枪直冲前沿,与攻击部队一起冲锋,腿脚慢的警卫员,哪能跟得上这个“汪疯子”的节奏?

与汪疯子的风风火火相比,刘邓派往M纵任政委的李信,性子相对沉稳。两人同在红四方面军,重大任务时也多有交集。年少得志的汪德成,20出头就当了红军团长;李信比他年长两岁,职务也总压他半级,汪德成当团长,李信是另一个师的副师长。有次,两支部队先后渡河,李信所在师的船只,明里暗里占了后面赶来的汪德成团一袋烟时间的便宜。汪德成赶到时,见警卫员正牵着李副师长的坐骑,还想独占一船过江。他二话不说抬手一枪,就把那匹还没有牵上船的战马当场撂倒。李信还没来得及发火,刘邓首长先赶到了,化解了这场冲突。后来,组建M纵时,刘邓首长又特意把这两人撮合到一起,算是刚柔并济。

这次的主攻新河庄城,李信一开始有點不大主动。毕竟这场战斗一旦拉开架势,牵一发而动全身,到头来只有他们一个纵队打主攻,配合的都是地方武装,阻击打援的也没一支野战部队,一切都是M纵唱独角戏。历史上,新河庄城几次著名战事,都是以进攻者失利而告终。但看到信誓旦旦的汪德成志在必得,刘邓首长也给了“见机行事”的暗示,做政委的自然不能有太多干预,只是想找机会提醒一下:“汪疯子啊,咱嘴巴再怎么疯,脑子不能疯,啃不下城门事小,别让这块小石子崩了牙口。”

不过,这时候汪德成可不怕崩了牙口,等着他的,是一只喷香的炖鸡。

汪德成没有先看到那只鸡,他先看到了旅长刘大年。

在汪德成萌生攻打新河庄城念头后,他就派刘大年对城内布防摸了情报。刘大年把摸到的情报向汪德成做了汇报。守城的康司令是个国军中将,但毕竟是长期做党务工作的文职出身,守城主要兵力并不是他的嫡系。况且只有两个旅:一个川军旅,多是老兵老枪,型号不一五花八门,弹药供给麻烦不说,也没有重武器,抽大烟的不在少数;另一个旅装备虽然略好一些,却是抗战后整编新建的,兵员没多少实战经验,敢不敢玩命还很难说。听了刘大年的汇报,汪德成的心里就更有底了,这与他自己的判断也基本一致。他给刘大年下了死命令:登城第一名,活捉康司令。

战事在即,刘大年急着要走,汪德成却要留他吃饭:“你小子有口福,中午有鸡,跟我沾光了,图个好彩头,大吉大利,旗开得胜。”

这边喊人上菜,金锁进来,却是双手一摊,满脸无奈的样子。

汪德成的眼睛立刻瞪圆了:“怎么?没了?炖熟的鸡还能飞了不成?”

金锁不敢回话,眼睛瞅着李信政委的那间屋子,嘴角往那边拉了拉。

“吃了熊心豹子胆,敢端老子小锅?”汪德成一个巴掌,桌子差点散了架子。

金锁这才凑上前去,悄悄地说:“我去晚了,听政委的警卫员说,马会长来了,政委把鸡打包让马会长带走了……”

“马会长?马爱莲?”汪德成问。

金锁神秘地点了点头。

汪德成知道这个马爱莲,她是有名的妇救会长,组织了一个支前队,一路跟着大军从山东解放区南下,不但人长得标致,各项工作更是没的说。时间长了,就好像成了M纵队的后勤部,送军需,救伤员,为M纵队立下了汗马功劳,也深得部队上上下下的欣赏。特别是李信政委,见了马爱莲,欢喜之情溢于言表,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两个人早就有那个意思了。

“怎么办?”金锁连忙请示。

“办你个头,老子没有那只鸡,照样攻下新河庄城!”汪德成转过脸对刘大年说,“只是你小子这口福没了,沾不成老子的光了,要怪,你就怪政委吧。”

“哪里,马会长也算咱纵队的编外友军,她得了彩头,咱照样大吉大利。”刘大年哈哈一笑。心里想的却是,大战在即,咋也不能因为一只鸡,让纵队两位最高首长闹了别扭,这要是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你小子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咱都是有家室的人,人家李政委可还是光棍一条,咱们不能饱汉不知饿汉饥嘛。马会长为了革命,至今也没找对象成家。你看,跟咱李政委是不是天生一对,地设一双?一只鸡给政委换个婆娘,这聘礼,值。”汪德成伸出两个拇指,并在了一起。

“说什么哪?什么天造地设、鸡鸭聘礼的?”李信推门而入。

“哦哦,说曹操,李信到。”汪德成笑道。“正说你拿我的鸡给女同志献殷勤呢。”

“什么献殷勤,是马会长的老爹病了,我就借你只鸡给老人家补补身子。”李信解释。

“那还不一样?巴结马老爹还不是向人家闺女献殷勤?”汪德成打趣。

“别忘了马老爹可是你的老房东,你当年在人家炕上养伤时,把你当儿子待呢。”李信说起了往事。

“这么说,我这个义子倒是没你这半个儿孝顺喽?”汪德成反唇相讥。

“打住打住,八字没一撇呢,可不敢乱说。”李信道。“不过,那只鸡虽然飞了,但不能没了司令员的彩头。我让警卫员抓了一桶青蛙,辣椒爆田鸡,红火吉利。走,开饭!”

攻 城

日头缀在新河庄城头一角,一动不动地蹲着。落日余晖照着从河面上升起的一绺绺雾汽,让新河庄城如同一个巨大的蒸笼,熟透的“馒头”悠悠冒着热气,看着就让人眼馋。

黄昏时分,汪德成来到前沿阵地,他的望远镜都快架到康司令的鼻子了。从望远镜里只能看到城西一角,但他心里已经有了七八分把握。每看一处,他就吩咐金锁一一画图记录——这也是汪德成多年来养成的战前侦察习惯。几次抵近侦察,让汪德成大为惊讶。各组情况逐一汇总,单看城门阵前布置的明碉暗堡、交通沟、铁丝网、鹿砦……还有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地雷阵,攻城时要是找不准攻击路线,可能要付出惨重的代价。与城区火力网相比,城西环卫的几座山上早已据山设防,一旦城内守敌与据山守军两面夹击,攻城部队就会腹背受敌。可要拿下这几座山头,也绝非易事。

综合各方面的情报,汪德成最后才一锤定音——撇山攻城:先组织部分兵力,对这几座山发起佯攻,山上敌人断不敢离开工事下山决战。既然如此,这几座山就让他们守着好了,这样也能消耗敌人有生力量,到头来把这几座大山当成包袱,甩给姓康的……

突然,汪德成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个戏楼。他心念一动,想起这里曾是有名的戏剧之乡,新河庄城那个戏剧名角花巧云,更是声名远播,城里的达官贵人都以能当她票友为荣。“他奶奶的,这么好听的金嗓子,让狗耳朵给听了……”继而又想,“干脆好事做到底。既然那只鸡让李政委作了聘礼,等打下新河庄城,就让李政委跟马爱莲成亲,把花巧云的戏班子请来,唱个三天三夜,犒劳全纵官兵。”顺着这个思路想下去,汪德成竟然有些激动了——唱完了大戏,再跟花巧云商量一下,干脆收了她的戏班子,给纵队成立一个战地文工团。李信早就有这个想法,只是人员不凑手才一直没落到实处。这下好了,弄个文工团,就当是给李政委的新婚贺礼。

李信啊李信,老伙计为你可真是用心良苦啊,给你下聘礼,给你娶媳妇,还弄个文工团给你当贺礼,你到哪找我这个好搭档啊!

想到这里,汪德成得意地笑了。

作战命令立即下达到各旅团。攻城之前,李信搞了几架照相机,给担任突击队的每名士兵照了相。汪德成见了,为李信的细心周到点赞:都是有爹有娘的人,好歹留个人影,万一牺牲了或者是破相了,也好给后方爹娘留个念想。政委就是政委,咱共产党队伍里有政治委员这个职务,老蒋哪里能比得上?政委这一招暖人心窝,只要老子一声令下,突击队员哪个不是眼里喷火,就算是项上脑袋落地,只要身子还没倒下,也要往姓康的心窝捅上一刀!

战斗打响了,M纵队的攻城部队,潮水般涌向城西。

刘大年一声令下,突击队员旋风般扑向石桥。守敌在城西的火力布置,早就被刘大年旅分割承包,三个团加上纵队配属的机枪连,火力迅猛,从晚上打到第二天中午时分,已经被刘大年旅撕开口子;东南北三个城门,也先后宣告得手——被敌军吹嘘得固若金汤的新河庄城,两天都没坚持下来。

通往城西的石桥,一度成了争夺焦点。桥面倒下了百十具敌兵尸体,还有一些敌兵跌入护城河,不是被水淹死,就是上岸被俘。最为顽固的西门,硬是被刘大年啃了下来。

天上好似下了一盆火,敌我双方都腾不出人手打扫战场。僵持之下,守山敌军眼看救城无望,相继弃山逃窜时也大多被歼,原先负责配合M纵作战的地方部队,迅速赶来增援。山上山下一度形成了追逐战,有的士兵鞋子磨烂了,冲锋时一路光着脚板。

就在攻陷城门的那一刻,通讯员传达了汪德成的命令:紧急集合,全旅归建,由政委统一调度,拿下城里那座医院。

“司令员有没有搞错?西门还没有解决,你让我攻打那个破醫院?”刘大年被硝烟涂抹成的大花脸上,两只眼珠子瞪得贼大。“我们哪仗拉在后面过?攻城之前,你答应过让我打头阵,现在,我们撕开了口子,凭什么腾开嘴让人家吃肉,我们喝汤?一个破医院,有什么啃头?”

汪德成没有说话,眼珠子却瞪了起来。多年来鞍前马后,刘大年知道汪疯子的脾气,他一旦做了决定,九头牛也甭想拉回。

“给我听清楚了,那个医院可都是宝贝疙瘩。不要打炮,不准用手榴弹、重武器,医疗器械,瓶瓶罐罐,一个不许打碎;医生、护士,一根汗毛都别伤着。把医院囫囵给我端了,出一点差错,我拿你是问。”汪德成咬牙切齿地说。

这回,刘大年听清楚了,原来攻打的这家医院,还真是块肥肉——纵队成建制以来,兵强马壮,弹药充足,可就是缺少医护人员,难怪司令员时刻惦记着,要是能囫囵吞下这个医院,纵队医院也就有了。想到这里,他不由地会心一笑:“明白,保证完璧归赵!”

没承想汪德成打了一个手势:“留个心

眼,瞄个模样标致的护士,给咱政委留着。”

“政委?政委不是有马会长……”刘大年一脸奇怪,嘴巴张成了黑兮兮的窟窿。

汪德成叹了口气:“唉,马会长在护送伤员途中,不幸牺牲了……这事要瞒着政委,你先把医院给我拿下!”

破 城

攻打城西最为激烈的时候是在天黑之后,枪炮声如爆炒的豆子,一时很难分清到底有多少人马在厮杀搏命……

阿菊躲在医院一角,半天也不敢抬一下头,恨不得地上出现一个洞,让自己钻进去,再也不出来。季小轩的不辞而别,让她一天到晚总觉得缺少点什么。好在护理要做的事情多,脚丫子如同敲打的鼓槌,她没有多少闲暇去想这些乱七八糟的心思。

闭城这些天,援兵迟迟没有动静,只看到过城头上空偶而过来的几架飞机,洒下些花花绿绿的纸片片,即使城外有了援军的影子,是不是也被吓破了胆?医院早已经不再接收百姓病号了,安置进来的一律都是战时伤员。真不知道城外这仗会打到什么时候,时不时有伤员运进来,先是抬着抱着的,后是背着搀着的,到最后拖过来的爬过来的也有……这让她重返校园的指望越来越渺茫。兵荒马乱,人心惶惶,难道这世上还真就摆不下一张书桌?

那天晚上,医院虽然还没有断电,但好多电闸都被拉了,只剩下一两盏灯火,如瞌睡人的眼。相比之下,那些重伤彩号倒是安静了。其实,护理工作早在攻城之前已经停止了,医生早就不见人影,只有护士长带着阿菊她们几个学生娃蜷缩着,有胆大的还借着枪弹溅起的一闪一闪的光亮,猜想着战事进展。

半夜时分,仿佛双方打累了,商量好来个中场休息,枪声说停就停了。

新河庄城的攻防之战胜负已定,汪德成下达了夜间停止攻击的命令,单等天亮之后进城搜索、肃清顽敌。汪德成与李信都知道,城内守军本来就不经打,万一黑灯瞎火进城,有可能增加伤亡不说,到头来缴获一大堆打碎了的坛坛罐罐,也不算一场完胜:几万人马拼死拼活一场,好不容易攻下一座城,谁也不是来收破烂的。

因为担惊受怕,阿菊一宿没合眼。她感到季小轩以前自诩的固若金汤,纯粹是掩耳盗铃。医院外围虽说也有守备部队,但根本没有进行抵抗。有个当官模样的过来喊了一阵,命令轻伤员上战场与共军拼个你死我活,可是好多国军士兵身子根本没动,有的甚至当面骂,说又不是打日本人,内战啥时是个尽头?等到天色渐亮,勉强看到人影,阿菊看到医院里冲进来一群一群穿着黑灰两种颜色军装的士兵,他们操晋南豫北一带的口音,说这里已经解放,让大家不要慌乱。那一张张脸如同多日没洗一样,黑乎乎里杂着焦黄,除眨动眼睛时的眼白和张嘴露出的牙齿,其他地方难见一丝白色。

天色大亮以后,医院大大小小近百号人,被解放军集中到门诊部前一片空地上,不远处就是阿菊经常晾晒绷带的小花园。天气多云,日头被锁在云层里脱不了身,花香气息一时蔫了,满鼻子里都是血腥味。

从士兵的对话里,阿菊听出守卫新河庄城的康司令,那个堂堂国军中将,还没来得及逃跑,就被解放军活捉了。阿菊如同受惊的小鸟,也就是那一刻起,她知道自己莫名其妙地多出了一个身份:解放军俘虏。阿菊曾问过季小轩害怕不害怕当俘虏,这个国军的上尉连长慷慨激昂地念了两句古诗:“生当为人杰,死亦为鬼雄……阿菊,你说对吗?”阿菊当时并没往这方面想,她只是欣赏着吟诵古诗的季小轩,看着他在那里壮怀激烈。谁料想呢,没几天工夫,“俘虏”这个身份就降临到自己头上。

那个被人称为“刘旅长”的男人,正在和颜悦色地讲话,说话的口气很诚恳,很温和。大意是说,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他们的责任是打倒蒋介石,解放全中国,让人民过上好日子;说眼下已经解放了,这个医院已回到了人民手中,就应该救死扶伤,为人民服务;又说,解放军特别需要医护人员,只要愿意,都可以加入人民军队的行列……

阿菊觉得人家说得合情合理。她只是个小女子,不是军人,没拿过武器,更没有杀过人,她知道解放军不会把她怎么样。这么想着,阿菊心里稍稍宽松了一些。阿菊瞅了一眼护士长花巧云,见花巧云捂着鼻子也正在瞅她,两个人心有灵犀地靠近了一些,手也悄悄地牵到了一起。

花巧云的情绪有些低落,她悄声叮嘱阿菊,嘴巴闭紧,要是当兵的问急了,就说自己是在校学生,什么医务活儿也不会。

阿菊点头,除了点头,眼下是大气也不敢出的。

刘大年讲完话之后,做了个优雅的手势,从人群中请出了花巧云,开场白带着微笑:

“实在冒昧,战争期间难免有失礼节,请不要紧张。我知道您并不是护士长,是著名演员,您的芳名叫花巧云,对吧?”

花巧云未置可否,只轻轻抬了一下眼睛。

“这国民党也真是急眼了,让我们的名角来做护士……真是难为您了。放心,我军上下都尊重戏曲艺术,纵队首长请您辛苦一下,随我走一趟。”

也许是担心自己只身前往恐遇不测,花巧云就拉着阿菊,一起上了刘大年的吉普车,在众人半是惊恐半是羡慕的目光里,离开了医院。

阿菊和花巧云她们被带到M纵指挥部。说是指挥部,也就是一个很大的院子,与别处不同的是,院子门口和里面都设了岗哨,站着荷枪实弹的解放军士兵,腰杆子绷得直挺挺的。

阿菊和花巧云怎么都没有想到,接待她们的是纵队司令汪德成与政委李信,两位大首长亲自出门迎接,恭候着她们的大驾光临。

李信本来准备了一段开场白作为欢迎词,但是汪德成来不及,开门见山地提出了一个请求,想请花巧云给战士们唱一场戏。

攻下新河庄城后,刘邓首长在发来嘉奖贺电的同时,也下达了指示,纵队在新河庄城休整三天,随后开赴新的战场。李信当时有了嘀咕:既然只有三天时间,哪里还有时间听戏?就这三天时间,汪德成告诉李信,这三天时间,他要办成三件大事:一是给李信找个对象成亲;二是成立纵队文工团,作为给李信的新婚贺礼;三是组建一个战地医院。对于找对象成亲,李信不以为然,但对成立纵队文工团和组建战地医院却十分赞同。

汪德成的这个要求,让花巧云嘴角有了一丝鄙夷——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战事刚刚结束,戏班子七零八散,她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汪德成告诉花巧云,您的这出戏,我们得听。虽然解放军大多是农民出身,但毛主席教导我们:“没有文化的军队,就是愚蠢的军队。”我们都在学习文化,也是尊重艺术的。攻城之前,我就答应过兄弟们,一定让他们看上您的戏,听说您深得程砚秋先生的真传,我们可都是神往已久啊,我这个当司令的必须兑现承诺。

“好,我答应贵军,但我也有两个条件。”花巧云想了一下,开口说。

这让阿菊有些吃惊,护士长的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向当兵的提条件——什么条件呢?当兵的会答应吗?

面对两位首长征询的目光,花巧云镇静自如,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拭着那张多日没洗的脸,不紧不慢地说:“一是你们派人四下寻找,把我的花家班尽快找齐,要好好对待他们;二是……我要洗澡。”

花巧云的要求,听起来有点不可思议。这算什么条件呀,要唱戏,当然得把戏班给凑齐了,也当然得让人家干干净净地上台。所以,找人、洗澡,都不算什么大事。

但花巧云自己心里知道,要把花家班的人马找齐绝非易事。围城伊始,她就把戏班子遣散了,十几号人聚在一起,炮弹不长眼,说不定哪一刻就给一锅端了。所以她就把多年的积蓄分给了师兄弟、师姐妹们,让他们四处找地方躲避,自己守著那些行头家当待在新河庄城的戏楼。没想到枪炮一响,她就被抓到了医院,临时当了个护士长。虽说她年少投身梨园,并未接触过医护知识,但非常时期,也只能勉为其难了。现在,战争结束,日子还要继续过下去,有人看戏,就有她们的活路,正好把花家班召回来。

至于第二个条件,是她临时加上的,好像只一个条件有点吃亏一样。再说,围城破城这些天来,记不清自己有多少天没有洗澡了,她感到自己都快要长醭了。

听了花巧云提出的条件,汪德成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说:“君子一言,就这么定了。我还当是什么条件呢,就这个呀,好说好说。我马上给您找人。”又回头对警卫员金锁说,“快,让炊事班烧水,找个合适地方让两位女士洗澡。”

战事结束,一度断了炊烟数日的新河庄城,渐渐有了人气。

由于李信以纵队政治部名义,下达了不准征用民宅的命令,各旅团营连只得埋锅野炊。司令部机关炊事班挖的地锅灶湿气过重,加上收拢过来的树枝、柴草还泛着青色,几个炊事兵的腮帮子都吹酸了,锅底下的火苗还是要死不活,半锅水仿佛睡死过去,接近晌午,才冒出了一点热气。

这时候,金锁挑着一对水桶来了,让把热水往水桶里倒。炊事班长与金锁吵了起来:

“咋吗?咋吗?不让吃饭了?”

金锁说:“吃饭是小事,先伺候贵人洗澡。”

炊事班长说:“哪来的贵人?比纵队首长还金贵?”

金锁说:“就是纵队首长的命令。”

其实,连金锁自己也搞不懂,好不容易烧开了一锅水,居然还不让做饭,而是让那个女人洗澡。真是怪了,女人是什么人呐,难道是王母娘娘不成?洗澡比首长们的肚子还重要?一时有点摸不着头脑的金锁,也不敢问为什么,只得硬着头皮执行命令。

阿菊等在屋子外面,见金锁满头大汗地挑水过来,接过木桶时也不说声谢谢,就直往屋子里拎,把空木桶送出之际,还敢拧着脖子责问:“还有没有了?就这点水怎么洗澡?再挑几桶过来。”

要这么多开水干吗?又不是烫猪?金锁心里嘀咕,却没敢说出口,只是辩解说:“这大热天的又不是冬天,随便冲冲不就行了?忙了半天,炊事班连饭还没来得及做,那么多人饿着肚子呢……”

这时刘大年来了,声音压得很低:“听我说,这是一道特殊命令,司令员与政委特批的,重要着呢,你只管执行就是了,不该说的别说。”

其实,花巧云附加洗澡这个条件,说穿了只不过是一个借口,也是想考验一下解放军首长的诚心,没承想两位首长当场就答应了。单从这一点看,这是一支好军队,别看人家大多穷苦出身,但有诚心,重文化,懂艺术,更懂人心。就凭这一点,将来这天下,肯定是他们的。

门窗四闭,门口有阿菊把着,洗澡盆里已经注入了一半热水,花巧云本来想痛快淋漓地洗一洗,好让自己美艳曼妙的身子,唱出那久违的金嗓子,却听见门外的金锁那么吵吵嚷嚷的,她心中又觉出了惭愧,人家饭都没做呢,自己却要洗澡,实在有些不近人情,越发觉得这半盆水来得极不容易。花巧云没了洗澡的兴致,只用毛巾把浑身上下擦了一遍;又喊阿菊进来,也让她擦了身子。

两人收拾停当出屋之后,花巧云心想:不知道两位首长想听哪一出?

这解放军还真是有能耐,偌大一个新河庄城,要找齐戏班子的人马,可谓是大海捞针,没承想到了下午,原班人马竟全部到齐了。兄弟姐妹聚在戏楼,竟如劫后余生一般,说不尽的思念,道不完的安慰。各自说了自己的遭遇,又说了解放军的恩德,便开始准备开唱。没唱整出儿戏,一段一段,都是花巧云拿手的折子戏。

听薛良一语来相告,

满腹骄矜顿雪消。

人情冷暖凭天造,

谁能移动它分毫?

我正不足她正少,

她为饥寒我为娇。

分我一枝珊瑚宝,

安她半世凤凰巢。

……

花巧云唱的这段《春秋亭》,源于京剧《锁麟囊》,是程砚秋先生的著名唱段,也是她压箱底的绝活儿。她唱得极为投入,台下不时爆发出掌声、叫好声。

心之城

攻入新河庄城的刘大年,很快又领了一个新任务,汪德成让他进入另一座城,一座少女的心城。

少女阿菊看完了戏,刘大年派人把她送回医院。连续多日的疲倦与恐惧,让阿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当时,她并不知道,在刘大年送她回去的时候,就已经兵临城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阿菊走出屋门,发现偌大的医院,早有医护人员喷洒了消毒水,从表面上看,整个新河庄城,一切也都秩序井然。原以为固若金汤的新河庄城,没想到溃破得如此迅速,医院争夺战都没怎么开打,就到了解放军手中。更没想到的是,解放军一入城,根本没有国民党说的什么屠城,反而城内秩序比以前更好,百姓生活几无影响。奇了怪了,不就是一两天时间吗,如同两家邻居吵架一般,大动干戈分出胜负之后,两边放下家伙,一切都是按部就班,轻车熟路一样。

解放军正在动员新河庄城的青年参军,只有这些百姓的孩子加入革命队伍,人们才会相信这是一支為人民打天下的部队;部队扩充之后,经过短暂休整,会开赴新的战场,新河庄城里不见刀光剑影,老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过日子。

豆蔻年华的阿菊,也动了参军的心思。

阿菊的生活经历,平淡得如张白纸,一个学生娃,她哪有什么社会阅历?国共两支军队她都见过了,两支军队的印象,对她来说是天壤之别。同样是伤兵,表现出来的精气神,就大不一样,一方是暮气沉沉,一方是乐观向上。唯一有所区别,就是前些天与季小轩的交往。那个上尉连长,曾让她生过一线希望,一丝牵挂,只不过这份希望也已经破灭了,随着新河庄城被攻破,季小轩已不知所踪。所以,当花巧云问她愿不愿意参军时,阿菊虽说嘴上答应了,心里还有点犹豫不决:还真没想好,她想回家看看,见父亲一面,征求一下他的意见。

阿菊还没有回家,旅长刘大年却先找她来了。

刘大年开门见山,说:“我们纵队的李政委看上你了……哦,你别害怕。听说你在这医院干得不错,眼下医院已经是咱解放军的了,真的很需要你这样有知识有文化的才女。”

阿菊赶忙解释,说:“我还是个学生,真没有一点医护知识……”

刘大年说:“没有可以学啊,一边干一边学嘛。参加人民解放军是一条光明大道,希望你不要犹豫。而且,这也是汪司令和李政委的意思。你看,你一个学生娃,当兵的事都让纵队两个最高首长操心,想想都幸福啊。”

幸福吗?阿菊想不明白。她是动了参军的心思,可又觉得自己年龄还小,应该回校把书念完。她从小死了母亲,一直想早点独立好报答含辛茹苦的父亲。至于幸福,那就是嫁个喜欢的男人,那个男人能爱自己,疼自己。想到这里,脑海里就闪现出季小轩的影子,这些日子,那个季小轩已拨动了她心中的一池春水。可季小轩不辞而别了,战事尘埃落定,她心里一下子空落落的。

就这么边说边走,两个人来到花园。花儿们也像迎来了一个新时代,团团簇簇,争艳斗丽,引来蜂呀蝶啊围着它们忙活。

“怎么?你不相信?”刘大年的手在空中划了大半个圈,“小菊啊,你要不信,我们打赌好了。这么跟你说吧,过不了多久,这江山这天下就是我们劳苦大众的,到时候你想读书,我们李政委可以送你上大学,你想工作,我们李政委让你进大医院;你要想安安稳稳过日子,南京的总统府都能当你的花园。”

“李政委?你们李政委有那么大能耐?”阿菊有些奇怪,参军,工作,读书,怎么一切老往李政委身上扯呢?

“当然啊,我们的李政委可是指挥几万大军的首长啊。”刘大年说得很肯定,又悄悄地俯到阿菊跟前说,“放心,我们李政委人可好了,大知识分子,有学问,还知道心疼人。你跟着李政委,肯定受不了委屈!”

阿菊一下子明白了,原来这刘大年是来给他们李政委当媒人的啊!她的心一下子乱了。说实话,阿菊憧憬着爱情与婚姻,可她从没有想过有一天会嫁给一个高官,更没想过会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几岁的男人。她瞪了刘大年一眼,突然扭身跑开了。

“哎哎,你跑什么啊?”刘大年在身后喊,“那你就是愿赌服输了,等着吧,你肯定输!”

刘大年把与阿菊谈话的结果说给了汪德成,汪德成哈哈一笑,说:“看不出来啊,你小子还有这份心机。这事,干得漂亮。趁热打铁,政委这么大岁数你还不知道?再等下去,下一仗还真不知要攻那座山头了。我命令你替李政委当好说客,力争一举拿下。”

刘大年很快以动员参军的名义,巧妙安排了阿菊与李信的见面,并且为李信选了一个精致的信物:一枚小铜镜——那枚小铜镜,有一只美丽的护套,上面还精细地绣着一幅画,一堆堆的菊花争香吐艳,一轮圆月之下,有的还羞涩地打着朵儿……

李信没有想到,当他刚把这只小铜镜递过来的时候,阿菊突然发出一声惊叫,好像被那面小铜镜烫了手,她下意识地捂住嘴唇,说话也结巴起来:“这,这个镜子怎么在你手

里?你们把他怎么了?”

李信说:“这是刘大年收获的战利品。”

阿菊吃了一惊:“怎么?他死了?”

李信说:“哪里,就知道你心里忌讳,哪能把死人东西送你。刘大年说是从一件军官服里得到的,想必那军官已经跑了。”

新河庄城西门的防御,原来就是康司令布防的重中之重。当伤愈归队的季小轩奉命加强化学炮连阵地时,让他没想到的是,阵地上一个加强连的守军,一个个都被厌战情绪感染了,连他自己也早就无心恋战。

战斗刚一打响,一个连竟如此没有战斗力。人心散了,队伍自然不好带。被康司令寄予厚望的化炮连,原是为打日本鬼子组建的,曾一度名声在外,小日本投降了,他面对的可是自己的同胞,这一炮轰出去,伤的可是自家弟兄,弄不好往上推几辈,都是一个祖先血脉呢,拿这种炮弹伤害中国人,祸害子孙后代,他也下不了这个狠心。季小轩一时有些犹豫,面对潮水般涌来的刘大年旅,他想了想,就招呼阵地上几十名士兵,说,城是守不住了,弟兄们也各自散了吧。好像大家早就等他这句话了,一转脸就全都溜了。季小轩一声叹息,脱了军官服,拔腿离开了阵地。

随后,刘大年率部来打扫战场,发现了季小轩那套崭新的军装,这只小铜镜自然也成了他的战利品。

阿菊原以为那只小铜镜就这么与自己失散了,哪知道如同出了趟远门,绕了一大圈,几天工夫,重又回到了主人身边。真可谓造化弄人。当初的这枚小铜镜被季小轩拿走,现在又被别人送来……阿菊这才知道,说穿了,这一切都是命。她看着那面小铜镜,一串串晶莹的泪珠夺眶而出。

李信很是不解,问:“阿菊,你这是怎么啦?”

阿菊没有吱声,擦了把眼泪,这才说:“你走吧,我想静一静。”

当晚,趁着月色,阿菊只身一人去了医院那个小花园,她把那铜镜和绣着百菊的护镜套,悄悄地埋进泥土,让它从此与那些花儿草儿做了伴。起身往回走了几十步,终是心有不舍,又返身走了回去,扒出了那只铜镜,在身上擦了又擦,藏进了贴身口袋。

兵临城下

离开新河庄城的命令,是傍晚时分突然下达的。

部队开拔之际,面对死缠烂打的说客,阿菊最终答应了刘大年:同意参军当兵,其他的事以后再说。

毕竟自己还小,没到谈婚论嫁的时候,再说,她回到家里发现父亲并不在家,管家交给她一封信,说父亲去了广州,让她无论如何去广州找他。这让阿菊越发拿不定主意了,自己对李政委并不了解,双方差距过大,不管是年龄,还是职务,都是无法逾越的鸿沟。心想,反正队伍是朝南方开拔的,一切等见了父亲再说;又想,我是投奔革命的,并不是为了追逐高官厚禄;再说了,没怎么相处,哪有什么感情?

“感情?什么感情?无产阶级最有感情!”刘大年的回答极其简单,“当年,要不是红军北上抗日,把小日本赶回东洋老家,你还有命在这里讲感情?这些年,我们李政委脑袋别在裤腰袋上,命都不要了,这就是最深厚的无产阶级感情!”

刘大年抛下这一通话,给阿菊留下了一个不大开心的背影。

天色将晚,城里的硝烟味还没散尽,回眸凝望,夕阳余晖下的新河庄城好像要睡着了的样子,从城门向远方伸将出去的是一列列队伍。M纵队的士兵们挺着胸脯,军歌嘹亮,全然不顾阿菊的心情。她忍不住回望了一眼这个即将告别的孤城,跟医院的医护人员一道,踏上了新的征程。

按照上级命令,M纵队将开赴宜城。与此同时,晋冀鲁豫野战军M纵队统一编入中国人民解放军二野,升为军级建制,汪德成任军长,李信任军政委。刘大年等三个旅扩编为师,三个旅长自然而然地成了师长。

这期间,新科师长刘大年对阿菊加大了游说力度,甚至还说到了宜城,军首长准备给她和李政委举办婚礼。更没想到的是,与自己一同参军的花巧云也成了说客,她还笑着说已经答应了刘大年,届时做阿菊的娘家人。最后连汪德成也忍不住充当起了媒婆,说眼下暂无战事,婚事一办就送阿菊到大后方读书,毕竟她不是医护人员,而且女同志随军征战多有不便,还是先把学业完成。

一时间,阿菊有些不知所措了。除了花巧云,她身边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有,而花巧云这么快就反水了呢?父亲呢?自己就这么一个亲人了,但是这终身大事,上哪找您商量?直到这时,阿菊有点后悔了,自己随军当兵是不是有些冲动了?

“有什么好商量的?我说阿菊,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人家可是咱们堂堂的军政委,手下几万人马呢。这样的人你不嫁,心里还想着那个姓季的,傻不傻呀?李政委除了年龄大点,哪点不比那个季小轩强?岁数大怎么了?岁数大更会心疼女人呢。人家看中了你,是你的福气。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子,要是嫁给姓季的,那还不成了反动派家属?你难道看不出来,国民党气数已尽,天下早晚是我们的,你要是还想着那个姓季的,將来就是个阶下囚的婆娘……”花巧云的一席话,把阿菊的心拉过来了一大截。

冷静下来,阿菊捋了捋纷乱的心绪,她想,自己已经成了一名革命战士,再怎么说也不能当逃兵。入伍这些日子,想起以前围在身边那一帮人,不管是老师还是医生、护士,一个个都是没有睡醒的模样,就是大街上的行人,精气神也好不到哪儿去。好不容易遇见了季小轩,倒是个能说会道之人,没承想大炮一响,就撂下她不管了,何况,眼下是死是活还难说……两相对比,这支队伍里的每一个人,都那么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若以男人标准衡量,李信政委绝对光鲜吸引人。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人家李政委喜欢上了你,是打着灯笼也难找的好事。我倒觉得,也不能怪人家心急火燎的,人家为了天下穷人的解放,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事。人家一心为革命,咱就不能为革命奉献点什么吗?”花巧云劝说时,像个知心大姐,双手在阿菊头上轻轻抚摸着。

连续多天急行军,别说洗头了,就是梳头也是急匆匆的,更何况阿菊的头发也该剪了,要不然,军帽真的罩不住了。

可是,真要是一剪子下去,像女兵们那样弄个齐耳短发,倒是英姿飒爽,干脆利落,只是少了些女人味。李政委呢?他喜欢长发还是短发?不知不觉,阿菊想问题开始考虑李信的感受了。

那天,行军的间隙,花巧云就带话过来,说找个清静地方吊吊嗓子,顺便为阿菊梳头扎辫子。阿菊自然没有推辞。这些天她心里乱极了,老是盼着花巧云帮忙出个主意,当然最好是不要当说客的那种。

花巧云给阿菊梳头扎辫子的时候,心很细,手很轻,好像生怕扯疼了阿菊。时令进入初秋,太阳不再炽热,倒有了点浅秋小阳春的感觉。

花巧云说,这些天你都没有睡好,闭上眼睛养会儿神吧。

阿菊答应着,就闭上了眼睛。

只是没过多大一会儿,阿菊觉得捏着木梳的那双手,像是乱了心思,变得有些不讲道理了,不由地嗔怪道:“姐,你轻些啊,你是花旦,又不是武生,怎么这手法像犁地一样啊?”

那只木梳仍然是劲头十足地在阿菊的头皮上游走,像是耕耘,犁耙下得很深,又像是急行军,万马奔腾一般。这是怎么了?阿菊睁开眼睛,伸手掏出那只小铜镜——咦,镜子里怎么有了一张男人的脸?乍一看,还以为是梦中的父亲,难道您也当兵来了?仔细一瞧,却是政委李信。

阿菊叫了一声,就要起身,身子却被李信摁实了。她只得微微地战栗着,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沉默,长时间的沉默。日头呢,怎么也躲入云层?花巧云呢?巧云姐哪里去了?阿菊的脑子呼呼作响——我的政委大人,你这是给我梳头,还是上山砍树啊?我阿菊这一头秀发,就是这漫山遍野的林木吗?你手里的梳子倒成了一把开山斧了,要把我这脑袋砍掉吗?

镜子里的人粗手笨脚的,怎么也编不好那根编了一半的麻花辫子。终于,梳子递了下来,双手也妥协了,说:“好家伙,梳头比端个碉堡还费劲……”

阿菊手里的镜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只那么一声,像是发出信号,远处的花巧云唱起如歌的行板:

忆当年 出嫁时娘把囊赠,

宜男梦,在囊上绣个麒麟。

到如今,囊赠人——娘又丧命,

亲娘丧命,儿的娘啊!

公子醒,我侍奉,切莫高声,

公子命,敢不遵?把朱楼来进,

我只得放大胆四下找寻。

蓦然间见此囊依旧还认,

分明是出阁日娘赠的锁麟……

“阿菊,请相信,我会保护你的;当然,还有花巧云,这支队伍的每个人,都会舍出性命保护你们的。”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李信终于说出了这么一句话。

停了一下,李信又说:“阿菊,你要是喜欢听《锁麟囊》,下次我们打下一座城,说什么也要给你弄台留声机来……”李信的语气掷地有声。

似乎是一句承诺,让阿菊站起来,转身望着李信,一颗心怦怦直跳。

第二天,金锁捎来李信的话,说李政委交代了,绝对没有强迫阿菊的意思,大家都是革命队伍中的兄弟姐妹,一切尊重她的意愿,绝不勉强。

“咱们政委是知识分子,懂礼数呢,有的是耐心,静候着你点头同意的那天。”金锁说,又顽皮地加了一句,“不过,我可等不及了,急着喝你们的喜酒呢。”

“天天在一起,皇上不急太监急,你怎么就等不及了?”阿菊点了一下金锁的额头。

金锁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凄然,说:“我是来跟你告别的,警卫员我怕是再也当不成了……”

“这是为啥?你犯错误了?”阿菊有些不懂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她觉得金锁这孩子不错,已经拿他当自己兄弟了。

金锁撸起两只裤管,细长的腿上,竟然有好几处伤疤,像是竖在眼前的藕段上布满了虫眼,有的还呈现着腐朽的烂斑。原来,金锁腿伤复发,跑起来已经赶不上身手矫健的汪司令了,接下来队伍难免还有大战恶战,汪德成的意思,是要他去大后方安排一个合适的工作。

“金锁,你怕死不怕?”阿菊轻轻地触了一下他腿上的伤疤。

“不怕。革命嘛,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就看死得值不值了。”金鎖说。“我们当警卫员的,责任就是保护首长,首长的命比我们更金贵。你想啊,我们的命只是一条命,首长的命关系到几万号人呢。现在,我的腿伤复发了,首长跑得比我都快,这不要命吗?”

是啊,汪德成和李信,一个是军长,一个是军政委,他俩的肩上,担着这支部队几万人的生死、甚至是更多人的生命安危呢。我怎能让他们为这件事分心走神?警卫员能为他们舍命,我难道还怕一场婚礼?他们注定是要干一番大事业的,是这个民族的希望所在,只有解除了军长政委的后顾之忧,他们才能专心指挥这千军万马,我们脚下的这块土地才能早一天解放,才会有更多的人保住性命。

好吧,置身于这样一个伟大时代,为了革命事业早一天成功,我自己也该有一点献身精神,何况,李政委是真心爱着自己,他的真情也没掺一点水分,而自己也有点喜欢这个男人了,我们的相爱没有任何外来的逼迫,我们的爱情之花将在这个伟大时代盛开。来吧,中国人再也不要过兵荒马乱的日子了,那就让我也融入这革命的洪流之中吧,即使成为一闪而过的浪花,也要为天下的穷苦人来一次美丽绽放!

一连多天,头昏脑涨的阿菊终于睡实了一个好觉。一大早起来,她对着想象的广州方向,对着心里的爹娘,深深地鞠了三个躬。

新 城

说实话,军政委李信与女战士阿菊的婚礼,举办得有点潦草简单,说来就来,甚至比攻打新河庄城还要突然。

说是婚宴,军长汪德成通知伙房做了四个菜。一盘清炒莲藕,一盘红烧茄子,一只烧鸡,还有一碗梅菜扣肉。端上来时,李信坚持不搞特殊化,转身把那烧鸡和扣肉都倒进了伙房的行军锅,用勺子捣烂之后,喊着士兵们过来,一人舀了小半碗。

司令部机关的士兵们先是一怔,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伙儿跟着一起喊:“谢谢嫂子!”

看着这些年岁都能做自己哥哥的士兵们,听着那一声声掏心窝子的真情呼唤,阿菊感动得泪流不止。也就在那一刻,阿菊毅然坚定了自己的选择,就是那种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后悔的抉择。

在汪德成的授意下,连闹洞房的环节都省略了。汪德成的意思是,李信这匹快到四十的老马,为了革命事业,青春也耽误了,好容易衔住了这么一嚼就出汁水的嫩草,咱们不要再折腾人家。新婚宴尔嘛,一寸光阴一寸金,不用扬鞭自奋蹄。

直到两人的被子扔在一张行军床上,阿菊才定了定神,怎么?这就结婚了?怎么与想象中的一点也不一样啊?

阿菊环视四周,没有红烛,没有彩灯,更没有花轿,甚至连双方父母都没到场……他们这间洞房居然是关帝庙的一间偏殿,再细细一看,那个天花板居中的一方位置,竟挂了一幅硕大的作战地图。阿菊躺在床上,只要一抬眼,就能看到地图上面标记的各个山头,还有攻防的红蓝箭头,仿佛稍不留神,随时都会响起冲锋陷阵的号角。

想想真有趣,你这个当政委的竟把洞房当成指挥所了?难不成半夜醒来,还要拉着我一起上战场吗?也是,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自己从此也就跟李信这辆战车绑定了,天涯海角,生生死死,再也不会分开了……

第二天天亮,阿菊一觉醒来,早就不见了丈夫人影。她起床洗漱之后,走出屋门,该干什么还干什么,除了几个姐妹跟她开了些添油加醋的玩笑,谁也没有拿她当政委夫人。护理的活儿,她刚刚学到了一点皮毛,可是部队眼下没有战事,医院里也没出具体工作,大部分医护人员都被分散到了各个师团。考虑到照顾军首长,阿菊就跟在李信身边,在作战处找了个文书之类的活。这让阿菊感到有些恍惚,竟有点不相信自己就这么结了婚,结婚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件事?两个人在一个被窝里睡上一觉,就成夫妻了?只有到了夜晚,李信回到她身边的时候,她才感受到婚姻这个事实的存在。

李信精力旺盛,又是初识女人滋味,就是在作战室开会,哪怕回来得再晚,只要一上床,就想夜袭摸哨。孔武有力的生命,恨不能融进阿菊身体里,他们像两个势均力敌的对手在碰撞、咬合、缠斗,有时急吼吼的连灯火都顾不上吹灭……有时,激战正酣,却突然一个激灵,仿佛听到了什么号令,正在折腾的李信会一跃从床上跳起,趴在桌子上急急地写着什么,似乎忘记了床上还有一个新婚的老婆。

这时候,阿菊心中就会抱怨:打仗的事,本该人家汪军长操心,你一个军政委是不是越俎代庖了?就算是亲兄弟,也要明算账啊,不然,干脆你俩成夫妻搭伙过日子好了。

不能不说,阿菊的埋怨,多少也有些道理。

汪德成与李信这两个生死弟兄,一路赴汤蹈火走过来,日子长了,脾气秉性都不知不觉地合了拍。朝鲜战争爆发后,他们俩又一起雄赳赳气昂昂地跨过鸭绿江,照样在一个兵团搭班子;好不容易熬到朝鲜停战之后,李信又去了大西北,这一去十几年又是聚少离多。当他彻底回到家里安顿下来的时候,已经定格成一张微笑的照片。阿菊这才知道,她男人一去不复返的地方,有一个举世闻名的名字:罗布泊。

照片被阿菊抱回家里,一直压在箱子底。等到这张照片重见天日之时,已是多年之后,只不过那张照片,经过照相馆重新冲洗,镜框四周围上了一圈黑纱,远远望去,像一个幽深的“门”字……

多像是当年新河庄城的那座城门啊——李信从城外走进去,把阿菊从城里带出来,从此便是一个又一个门,一次又一次进去又出来,出来又进去,像无休无止的生死轮回。

空 城

阿菊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她正在门前侍弄着盆景,眼前好像有一团看不透的雾,怎么也理不清盆里的枝枝丫丫,她的手一片一片地抚摸着树叶,恍惚间,似乎当年在新河庄城医院做战地护士时,整理着那一条条带血的绷带。

忽然,她感到身上一凉,阳光被一些影子罩住了。她抬起头,看见面前站了几个人,他们自称是组织上的,来人打开了一纸公文,念文件的语气特别缓慢,声音里充满了庄严肃穆。文件应该不长,但好像念的时间很长,阿菊一直盼着他们早点念完,因为念文件的过程,总让她回忆起一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过,也终于念完了,阿菊的脸上却并没有出现多少喜悦和兴奋,组织上给李信平反昭雪,恢复了名誉。这有什么值得喜悦和兴奋的呢,她的丈夫本来就是好人嘛;就像当年组织来人宣布李信犯了错误,阿菊不是也平静地接受了吗?她知道李信是个固执的人,固执的人就不会轻易改变主意,又干着那么大的事业,还能不犯错误?

组织上的人宣读文件时,墙上的挂钟好像也打起了瞌睡,指针嘀嗒嘀嗒,走得很滞涩。整个过程,阿菊就这么怔怔地望着几个陌生人,眼前飘过来一层似有似无的雾霭,悄悄地笼罩着面前这盆小小盆景。

“这盆花儿真不错。”来人说。

“搬家时这些花儿也要带上吗?”来人又说。

组织上的人一再提出,阿菊全家可以搬进北京,住进一家军队干休所。

“天哪……”阿菊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整整一个下午,她只说出了这句话——天哪……

那年深秋,阿菊搬进了北京那家军队干休所。随后,几个子女陆续调回京城,落实工作后如燕子一样飞出了巢。

住进军干所之后,阿菊就有点不经老,很快就显得有些老态龙钟。第二年春天,她在家门前弄出一片小花园,只是那些移植过来的花儿一直蔫不拉叽的。她手里抱着的花洒好像很重,每次只能灌上一小半水,就用这些水,一寸一寸地浇灌着小花园。

大多时候,阿菊一人待在家里,偌大一个院子也成了一座城,如同当年的新河庄城——孤城,圍城,闭城,破城,死城,空城……不同的是,现在这座城,里面的不想出去,外面的也不大进来,她一个人就在这座虚无缥缈的城里耗着,常常扎在往事堆里拔不出来。

春夏时分,花儿们活泛了,阿菊搬了只凳子,坐在花丛中晒着太阳。即使晴好天气,眼前还是会无端地涌来一层雾。眼能看到,手却碰不到,就在跟前打个旋,罩得那些花儿都看不真切了。她想起那面小铜镜,就跌跌撞撞地回屋去找。那只随身的箱子还在,没怎么费事就找到了。

恍惚间,似乎有人在镜子里朝她微笑,既像李信,又像汪德成,还像刘大年,金锁,当然,也像那个季小轩……

院子外,不知从谁家传出来了胡琴的声音,有柔曼的女声响起,吟唱着几句不成曲的戏文:

到如今见此囊莫非梦境?

我怎敢把此事细追寻,

从头至尾仔细说明

手托囊悲往事珠泪难忍……

一曲《锁麟囊》,听得阿菊心里有些慌张,也有些悲凉,这腔调与那个花巧云,倒有几分神似呢。

阿菊看了一眼墙上的李信,轻轻地问:汪德成,刘大年,金锁,花巧云,还有那个季小轩,他们,怎么一个个都没了下文呢?你说,他们,又在哪座城里啊……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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