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谈危险的日常生活

武陵驿

日常生活是平庸的，就其广度和深度而言;日常生活也是危险的，就其意外和不可预见性而言。过去的两年，全球充满了危机，瘟疫和战争，灾害和粮荒，通胀和失业……等等，这是我们一生中最危险的日子。

南半球的墨城，经历了世界史上最长纪录的封城创痛。去年，墨城第六次封城，我卸下了事工，终于有一段完整的时间，不受打扰，写下一些文字。最先从键盘上跳出来的字码偏偏不是眼底下的危险日常，而是一些云雾飘渺的故乡往事。

期间，我为《世界诗歌》在线采访了澳大利亚诗人、小说家菲利浦·萨隆（Philip Salom）。沐浴在他所喜欢的傍晚光线里，在一座城池的不同地点，沉浸在同一时刻，幻觉一样的色彩……平凡而危险的一天正在结束，或早已经过去（按萨隆的说法），露在外面的白昼跟埋在里面的黑夜，形成了现实的和虚拟的渐变。而写作，作为改变时间的魔术，也正在虚拟和现实中，悄无声息地触发了两种思考：日常的冒险和蓄意的冒犯。

现在，回想起来，不是他喜欢，而是我在小说写作中逐渐建立起来的自省引导出来的危机意识。小说从诞生到今天，形式突破已经千变万化，但内在本真的东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文学看似无用，但它仍然在日常中反抗平庸，重塑现实。没有预演或彩排，人生只来一次。成功的虚构，因着人生的贴合密度，也只有一次，最贴合人性的一次。归根结底，人生即冒险。文学，也必须冒险。

这篇小说的初衷，是描摹在大时代转折点上的底层冒险者群像。我自小生长的上海，既不是王安忆的洋房和公寓，也不是木心的弄堂风光和亭子间才情，而是一片建在西城乱葬岗上面的棚户民宅，以及一些新旧世界交替的都市传说。“美丽新世界”照相馆的老板民民，不安分守己的青工长春，美得不可捉摸的水果西施，溺爱幺儿且生性多疑的祖母，日本楼里风流大胆的红英妈等等。这篇小说的容量本来不适合塑造群像，次要人物常不得不流于平面化。在写作之初，有文学前辈谆谆告诫不要在短篇小说里出现太多人物，我之所以坚持写了下去，可能是固执己见，可能是冒险的刺激。衷心感谢《莽原》编辑老师们的建议和支持，不能说这个尝试就是成功的，但作为探索在有限空间内塑造群像的边界，这篇小说于我个人有特殊的冒险意义。

英语使用动词变位，汉语则用时间副词来制造间接性关联。在小说里，老照片就成为我故意设定的时态。五张老照片，不妨看作五种动词时态，从五个行为的时间和叙述之间的间接关联，围绕一条长安路，冒犯了传统层面上的大上海意识。

小说开篇，叙述语气定位于现实主义的回忆。几十年的间隔拉开了审美距离，以第一人称的少年视角，搭建了一个向内心出发的瞭望哨所。向内的超现实维度，本来就是一场探险。那个死后出没于人世的失恋女，如同禁锢在老照片里的影像，在叙述上避开了拖泥带水，呈现出世道的浮躁和人心的不可捉摸。

日常生活根本上是碎片化的，无意义的。加缪认为过去和现在之间并没有一种意义上的关联，关联的缺席恰恰赋予了作者创造的自由，容许自由地完成一些选择性冒险。长春选择锋利的刀子是冒险，红英选择英雄气、痞子气兼备的长春是冒险，长春选择成熟妖冶的性爱也是冒险，陈师傅选择为长春挡刀更是冒险。最有意思的冒险，当属师傅选择了追求天下为公的宏大和虚无。

冒险营造出了生活的荒诞。在以文字与人物对话的那段日子里，我重温了命运如何漠视小人物对自由的感觉和对美的追求，一旦照相馆关门后，“美丽新世界”是即将到来呢？还是刚刚过去？危险的日常，要求人人为自己每分每秒的生活承担责任，无可逃避的责任感给我们带来苦痛，苦痛的价值成全了人的尊嚴。

文学冒险永远存在着顺服和冒犯之间的冲突，既有对文学规范的对抗，也有对社会道德规范的违逆。串联起人物群像的是那个谜一样的人物——陈师傅不婚不育，不蓄私产，然而，个人的力挽狂澜之企图无法抵挡物质主义割裂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当时，价值观日趋多样且混乱，个人主义和消费文化的新世界瓦解了陈师傅的旧世界。新世界的不可理喻给小说赋予了冒犯的可能，冒犯安分守己的社会共识，代之以一种革命气息的思想洗礼，为追求绝对自由，摒弃包括婚姻在内的一切私有制。大时代让小人物产生了不合时宜的个人英雄主义，并以此收服了众多江湖子弟，却应付不了一个作为美的化身的弱女子，最终善树种出了恶果。

陈师傅的执着，超越了李银河之类女权主义者的婚姻灭亡论，构成对现代文明象征的一夫一妻制的冒犯。一男一女离开父母，连为一体，使婚姻制度在西方有了某种神学意义。但这种神圣意义没有融入东方，哪怕是紧连十里洋场。长安路的传统道德规范在新世界的冲击下，不可能理解陈师傅所知的恐惧。陈师傅忍受孤独，为人舍身饲虎，但却惧怕日常生活里的私心，不惜将婚姻解构为一方对另一方的自私独占。私有制之罪，到底是陈师傅的真实想法，还是他逃离残酷现实的出口，或未可知;长安路的情和爱，到底是旧世界的曙光，还是新世界的黄昏，亦无定论;日常生活的危险到底意味着什么？小说只负责问题，不负责答案。如果寻找这篇小说能有所顿悟的地方，可能出现在陈师傅去世前，跟他最疼爱的寄子长春之间的对视。在眼中的火焰熄灭之前，陈师傅明白了些什么;长春在一场太阳雨里，报之以男子汉的哭泣;而死后路过尘世的美丽女孩得以放手离开。这是长安路恩怨情仇最后的和解，也是作者的无奈，以一种文学式的救赎，给彼此留下宽恕的空间。

责任编辑 申广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