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界的老照片

2022-04-29 00:44:03武陵驿
莽原 2022年3期
关键词:长春长安师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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变革,总是难免伴随着阵痛。上世纪的中国,从辛亥革命,到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从新中国的成立,到改革开放,不仅涉及政治、经济、文化,也触及人们生活、观念乃至灵魂。

从旧时代走出来的上海,是中国的一个缩影,处于上海老城区的长安路,是缩影中的焦点,而那个“新世界”照相馆,则是展现沧桑巨变的窗口。旧时代的痕迹尚未褪去,新时期的潮流已经涌来,处在新旧交替十字路口的人们,兴奋而冲动,怀旧而迷惘,演绎了一幕幕上海市井的悲喜剧。

好在“新世界”一直追求着创新,那一帧帧照片,以醒目的色彩和造型,总在不断地给人新的希望……

武陵驿,原名张群,世交会、维州华文作协和澳洲华人作协会员,小说学会理事,《世界诗歌》副社长,ACT神学硕士。文学生涯始于1990年,有中短篇小说刊于 《芙蓉》《江南》《安徽文学》《文学港》《四川文学》等文学期刊;诗歌见于海外 《创世纪诗杂志》 《乾坤诗刊》等;已出版小说集《水蜘蛛的最后一个夏天》《骑在鱼背离去》。

照片一  红英和乔长春骑在幸福摩托车上

印象里,“美丽新世界”照相馆老板民民,是一个善于捕捉迷失灵魂的人。

那个年代,长安路刚刚从单色进入彩色,他手里的相机捕获过路上众多迷失的灵魂。看那些老照片,你能感觉到暗房处理时彩色影像从显影液里析出时的声音,像紧紧的叹息,却没有那种痛苦的过程,它们跟傍晚纳凉中的长安路构成一个美好秩序,與时间无关,与空间关系也不大。

比如,骑在幸福摩托车上的红英和乔长春。

红英是长安路食品店的集体工,但她不属于乌七八糟的食品店,她只属于那个脆生生水灵灵的水果摊。她自己也是一枚水果,新鲜的,带露的,一掐一股水的。她是长安路上鲜艳的美人,街坊们都叫她水果西施。

经常,红英也会走进“美丽新世界”——浅粉色连衣裙,张扬的长发,一半金色,一半黑色,风卷落花,飞过马路,从对面的日本楼翩翩落在照相馆的柜台,满街的梧桐树叶都为之沙沙躁动。照相馆的生意这时候往往特别火,任凭她坐在柜台里,右手托着左胳膊肘,左手背支着下巴颏,倚着橱窗照里的另一个红英,俨然是镜子内外的孪生姐妹。这安静的美,纯洁高雅,不属于长安路,也不属于马路两侧狂蜂浪蝶搅起的寂寞。

红英的灵魂被捉住后,被小心地供奉在橱窗里一张放大的照片里面。她陷在一身碎花长裙中,身后白色三角钢琴是虚张声势的;她双手扶膝,黑白分明的眼睛专注在右前方的长安路、中山西路口,眼神的去向不明,只用眼眸弹奏出光芒,并不献给任何人——那时,她给我的感觉,不是清高,不是孤僻,只有美,美得难以捉摸,深不可测。

在被情欲折磨的日子里,乔长春喜欢上了刀,也喜欢上了扰动长安路一条街的水果西施红英——那时,乔长春刚刚工作,背着还不怎么会弹的吉他,经常去工人文化宫参加弹唱比赛,就这样,他侥幸追上了食品店的水果西施红英。

红英一来到“美丽新世界”,乔长春就像接收到了心灵感应,由楼上猛冲下来,从长安路1344号的红漆大门里,推出一辆借来的红色幸福摩托车,来到“美丽新世界”门口。两个人一前一后坐稳了,红英搂着乔长春的腰,把脸贴在乔长春的后背上,长发藏不住夏日晚霞下的惊悚之美。乔长春不停地拧着把手,摩托车引擎发出地动山摇的咆哮,吸引了街上众多小孩子围观。差不多炫耀够了,乔长春才收起支在地上的双脚,车屁股喷出一股烟,奔腾而去。

这是我的小爷叔乔长春一生中只需要追逐自我感受的时光。

这个时候,民民总是温柔地微笑,手里的长镜头追逐着他们远去,相机快门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像鼓掌一样。

这一幕总让那些爱编闲话的街坊们说三道四,因为都晓得在中学时代红英喜欢的是民民。在他们看来,儒雅俊朗的民民和美人红英才是最般配的。乔长春虽是民民要好的同学,但没考上大学,虽然去年在大孚橡胶厂有了份工作,却不好好上班,整天七歪八斜地站在长安路邮局门口,花衬衫敞着怀,嘴里叼着烟,向蓝天白云问好,向马路上的高级轿车问好,向过往的漂亮妹子问好。这么一个街边青年,跟水果西施恋爱,他也配?

做一个街边青年,乔长春确实很粗糙,很普通,可是,他照样喜欢最美的姑娘,而且收藏各种刀,也玩刀——大刀,飞刀,太极刀,统统得了陈师傅的真传。这么一个人,你相信他还能做一个普通人吗?

我不信,从小就不信。可能这就是我看不上这个小爷叔的最初原因。

我更喜欢民民,虽然他身上多少有点女人气,走路轻手轻脚的,说话慢声细语的,但民民耍相机的样子很帅——左手托起来,眼睛放在取景框上,右手调着焦距或光圈,镜头就前前后后地伸缩,突然咔嚓一声,哪个有趣的灵魂就被收进去了;然后,走进暗房,在红色的灯光下,把胶卷浸在显影液里,像蛇一样甩来甩去,有趣的灵魂就有了形状,更有趣了;然后,就有人把钱交给他,赎回自己有趣的灵魂。

那时候,我总是爱问民民:开照相馆是怎么赚钱的?

他趴在柜台上,以手背支头,想了一会儿,才说,靠做梦。

我不知道做梦怎么能赚钱,虽然有时候做梦也能梦到很多钱,但梦醒以后,照样两手空空。

小梦想。见我不明所以,民民又说,你长大了哦,开始思考赚钱的大问题了。有出息。

民民轻巧地放下支在颌下的手,竖起的是兰花指。他说许多人对自己怀有不切实际的梦想,他的照相馆就是收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想,再把梦想卖给那些不切实际的人。

我觉得民民在胡扯,却也发现他确是不太一样的人,他的脑瓜里装着乔长春那些国营厂青工们所没有的东西。

然而,不可否认,民民和我小爷叔乔长春是很好的朋友。

像我祖父所预言的那样,左撇子从来不按套路出牌。乔长春就是左撇子。我祖父骂过,也用筷子打过他的手,终是没把他改正过来。直到老人家去世,乔长春仍然是左撇子,他仍然不按套路出牌,乐意就行,高兴就做。

我祖父去世以后,突然有一天,由乔长春做主,民民就把长安路1344号我家的底层门面变成了“美丽新世界”,而他自己也成了这个照相馆的老板。

照相馆一开张,我们乔家老宅——长安路1344号——顿时不再孤清,进进出出,都是来找民民照相的人。那个年代,人们好像特别喜欢照相。此前憋了很多年,一来食不果腹,人们顾不上照相;二来衣不遮体,照相也是露丑;再者照相就得上照相馆,有那闲钱,倒不如饱吃一顿或添件像样的衣服。后来日子好过了,不但能吃饱肚子,各种各样的奇装异服也被开放的春风漂洋过海刮来了,大鬓角,小胡子,大波浪,小花卷,蛤蟆镜,喇叭裤,牛仔裤,蝙蝠衫、格子衫……人们都想留下自己新潮的青春。这就给民民的“美丽新世界”带来了很好的生意。

有时候,民民老婆会抱着孩子过来,问她老公拿钱,抱怨着钱变薄了不够家用。民民就爽快地掏出皮夹,或多或少抽出几张钞票,纵容他老婆追逐这座超大的城里越开越多的购物中心和越来越高档的时尚店铺。他从不抱怨钱难赚,觉得让老婆孩子开心快乐才是最重要的事。

我祖母也爱搬个板凳坐在大门口,晒太阳,夸奖民民,说他会做生意,也会做人;一边就骂乔长春,说民民都当阿爹了,乔长春还是个孤家寡人。

与此同时,我的小爷叔乔长春凭着一股血性,慢慢也在长安路街头脱颖而出了。现在想来,那也是他的人设最早出现裂纹的时间点。

夏天一过,红英很少到“美丽新世界”来了,乔长春也不常回家了,但长安路街头照样流淌着各种传说——热血青年们开始讲乔长春如何凭一把单刀破了周家桥混混们的八卦阵;长舌头的女人们说人不风流枉为人,红英妈如何老牛吃嫩草,泡上了乔家小儿子乔长春……讲得有滋有味。所有的街谈巷议都与乔家和红英家有关,所有流言的中心都是美人红英。但诡异的是,我们居然看不出也听不到红英的反应。红英照样每天出现在长安路食品店的水果摊,还是那样美得不可捉摸,眼神还是那样去向不明。

红英和她妈母女两个生活。据说她从小就没见过父亲,她父亲在白茅岭劳改农场,或许早死了,无人晓得。她们住在长安路安西一条小弄里,但红英妈工作的棉纺厂的确是在周家桥。长安路上的人经常看见她拎着网线袋,手里夹着脸盆,一副刚离开棉纺厂浴室或走在去浴室路上的样子;人们也见到乔长春的红色幸福摩托车不时出现在棉纺厂附近。

红英妈来照相馆找乔长春。民民很不耐烦,说不晓得长春在哪里。红英妈在那里苍蝇似的绕来绕去,盘旋不肯走。直到我祖母出来,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拿眼睛勾着红英妈,红英妈才不得不讪讪退却,口里啧啧有声,走出老远,还能听见她骂“老太婆瞎掉了眼睛”。

我祖母不是瞎子。虽然我祖父死得很早,她流过很多泪水,但她不是瞎子,她只是有些色盲,有些老花,就算阳光再好,眼睛也分不太清楚颜色。尽管如此,她看不见颜色的眼睛依然可以准确感知谁不是正经女人。关于乔长春和红英妈的绯闻终于传到了我祖母的耳朵里,她眼花色盲,可耳朵不聋,也晓得无风不起浪,有风浪千丈——丈母娘勾引女婿,脸都掉到裤裆里了!

她朝门口的梧桐树下啐一口,嘴里念念有词,像是在念经。

我的心里荡了几荡——凡是被我祖母诅咒过的女人,后来都不幸出事了。

可是,后来出事的不是红英妈,而是红英。售卖小梦想的“美丽新世界”开业不久,陈师傅来了,接着,红英就出事了。我们都很沮丧,出事的为什么不是红英妈、而是红英呢?你看,这就是我们长安路这个小世界不按规矩出牌的地方。一个地方失去了规矩,衰败也就初露端倪了。

照片二 陳师傅来到“美丽新世界”

长安路上都说陈师傅是活了两辈子的人。

我始终不太明白。关于陈师傅最清晰的印象来自民民偷拍的那张照片。在蔡司镜头的故意夸张下,陈师傅的嘴角藏着一个刀疤,这让他老像是在歪着嘴偷笑。他六十多岁的样子,行动迟缓,除了两鬓雪白和一个啤酒肚之外,形象特别符合大孚橡胶厂的门房老头儿的身份。但若是他一开口,你就晓得自己错了——他像个文化人,讲话牵丝扳藤,有板有眼,话不多,很少笑,却从不搬弄家长里短。陈师傅来到长安路,便会去临街的照相馆里坐一坐。若是赶上乘凉时间,长安路的许多孩子就会抱着板凳小椅子围拢来,仰着脖子,听陈师傅讲故事。

最初,陈师傅来长安路,是看我小爷叔乔长春的。那是天山飞龙向乔长春下过英雄帖以后。

这就要先交代一下天山飞龙兄弟。

那是个缺衣少食的热闹年代,但一点也不影响年轻人分泌荷尔蒙。当时,功夫电影《少林寺》正风靡全世界,社会上的年轻人经常相约比武过招,却常常演变成打群架。那些年轻人大多智商不足、体能过剩,以现在的眼光看,打群架的目的更为纯粹,为比武而非寻仇。天山飞龙兄弟使红缨枪,富有弹性的白蜡杆子,电镀过的枪头锃光瓦亮,红缨舞动如同一条火龙。哥哥大龙是被除名的青工,弟弟二龙是失学在家读烂了黄色手抄本的高中生,兄弟俩的地盘在天山电影院,成天盘踞在那里,四只眼滴溜溜地逡巡,寻仇,也寻漂亮女人。

某一天,二龙在影院门外看到了红英,她坐在红色幸福摩托车后座上,长发飘飘,双手紧紧搂着前座的乔长春。二龙当时像喝醉了酒,对他哥说看见了小鹿纯子或真由美。过了几天,他说他弄清楚了,他的仇人是长安路乔家老幺乔长春。

就这样,天山飞龙的英雄帖下给了长安路独狼乔长春,比武地点约在中山公园后山。

那天晚上,我找了个借口说晚点回家,和同学彦子、野猪背着书包去了中山公园。我们是从后门攀爬而入的,在公园的大铁门上花费了不少时间。因为陈师傅就在隔壁大孚橡胶厂做门房,这老头儿中等个子,油光脑门,稀疏的头发全往后梳,背着双手,挺着啤酒肚,正在门口来回散步。我们急得火烧火燎,陈师傅却歪着嘴笑,在路边扎下马步,不慌不忙,练起了太极拳。

这么一耽搁,等我们爬过后门,天已经全黑了。场子是后山底下一大块平地,地处背阴,白天也缺少阳光,地上光秃秃的,寸草不生,平日里人迹罕至,成了江湖好汉们决斗的上佳场所。墙外的一排路灯把这块地照得很亮堂,后山早就站满了人,黑压压一片,这里从来不缺看热闹的人。多数面孔不认识,不是天山的就是中山的,独独缺少长安路两边安东和安西的嫡系人马。这一点很奇怪。乔长春还没到,单看见天山飞龙的老二头上扎着白毛巾,拽着一杆红缨枪,来回交叉走步,绕着场子显摆。

我们的眼睛跟着天山飞龙的红缨枪枪尖游走,疑惑着枪头有没有开刃。野猪说肯定有开刃,他听天山中学的人说亲眼见过大龙把长枪掷出,枪头扎进一棵大树,三个人都拽不出来。彦子说大龙的枪头用药水煮过,喂了剧毒。天山一条街都说大龙轻易不出手,出手见血,见血封喉,非死即伤。二十来年,大龙有一半时间不是在工读学校就是在少管所;二龙也在工读学校里锻炼过好几回。

八点多钟,乔长春来了。在场的人大吃一惊,他身边只有民民一个人。民民表现得拘谨扭捏,双手插在明黄色的夹克衫兜里,像他在兜里藏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乔长春从袖管里取出一幅红绸,红绸飘落之际,那把后来称雄长安路的阔背砍刀,第一次在众人面前露出了真面目。刀的外观很谦卑,半米长,带护手,背阔而重,两面开有血槽,钢质坚韧,来自汽车减震器硅钢片,他亲手用砂轮打磨而成。我终于明白这些日子以来小爷叔猫在厂里不回家的原因。

乔长春精心打造的武器一出手,咔嚓一声,就砍断了白蜡杆子,红缨枪头掉落在地。二龙手里只剩半截烧火棍,嘴唇刷白,傻了似的钉在原地。

大龙端着一杆大枪上场了。他的红缨枪比二龙的要长一些,但运气同样背,没有五分钟,被乔长春欺到他身前。大龙的枪尖挑开了乔长春的深蓝色运动衫,乔长春猛然回首,拖刀直削,吓得大龙赶紧撒手,否则手指就要被斩下。如果以为大龙就此丢枪认输,未免小瞧了天山飞龙。大龙低喝一声,不退反进,两人身子刚一交会,乔长春摇晃了几下,倒下了。路灯光剧烈跳动,似乎也被他的身子轰然击中。

大龙阴沉着脸,手里掂着一件黑乎乎的东西,朝乔长春走去。我睁大眼睛,还是看不清那是个什么玩意儿,赶忙问野猪和彦子,他们也嘟嘟囔囔说不清楚。

乔长春翻滚了几下,从地上爬了起来,但谁都能看出他瘸了。事后,我们才知道大龙在腿上藏了一把磨尖了头的螺丝刀,危急时刻,他把螺丝刀插进了乔长春的膝盖。乔长春的脸上反射着惨白的光,扶着淌血的右腿,朝身后扬了扬手,后山树丛里黑乎乎冒出来一大批人。看不清有多少,好像他厂里的青工全来了。

我的心脏突突乱跳,认定一场大混战即将爆发。不料,后山人群里冲下来一个人影,像一团火球滚下山坡,没有过来,而是远远卡在一棵树干上,大哭起来,边哭边骂:乔长春,你这个赤佬!杀千刀的王八蛋……

是红英。

那一刻,眼前的红英焕发着最美丽的光彩,激发了我们少年人对美的全部想象。她旋风似的哭泣好像带着全世界的委屈和痛苦,但我们完全不能接受她责骂被暗算了的乔长春,乔长春是为她搏命的,她应该冲过来,扑到乔长春身上,用身子护住这个为她搏命的男人,扭着头,骂天山飞龙不要脸,不讲武德。可是,她却在骂乔长春,这也太薄情寡义了吧。

我们四下寻找着民民,可是,民民不见了。这个胆小鬼!

起风了。风里裹着沙砾摩擦似的咳嗽声——橡胶厂门房那个陈师傅背着手从大龙身后走了出来。我们马上想到了警察,预备随时滑脚逃跑。场子里陡然间安静了,红英也噤了声,只有不合时宜的风声,似乎含满了雨水。陈师傅捡起二龙的红缨枪头,对着墙外白得吓人的路灯照了照,一抬手,将枪头扔进了黑沉沉的后山。

陈师傅又捡起大龙的红缨枪,双手端平,指向他的腿部,眼神里充满倦意。

大龙愣了片刻,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接过了红缨枪。

二龙用手里半截白蜡杆子拦住老头儿说,陈师傅,您起码得赔我一杆枪吧?

二龙竟敢要陈师傅赔他枪——我们都惊讶得合不拢嘴。

中山公园既不属于天山飞龙的地盘,也跟长安路的小巴辣子不搭边,这是江湖前辈老陈的地盘。但道上都不敢叫他老陈,不分老幼都尊称他陈师傅,更有恭敬的,姓也不带,叫师父。陈师傅目光涣散,走路慢悠,让人看着都替他着急。可就是这么一个老头儿,却身怀绝技,最拿手的是太极拳和太极刀。乔长春的刀法就是跟陈师傅学的。

陈师傅轻轻推开白蜡杆子,拍拍二龙的肩膀说,改天,上我家来。

二龙还想说什么,却被大龙扯着,招呼场子里的人,散了。

陈师傅歪着嘴,好像在坏笑;又咳嗽几声,将梨花带雨般的红英拽离了中山公园。一场英雄美人的连台武戏就这样给搅烂了。后来,不知道陈师傅用什么法子,了结了天山飞龙与乔长春的恩怨。

照片三  陈师傅久久凝望着马路斜对面的日本楼

民民的“美丽新世界”生意照样很火。

那些从暗房里手工冲洗出来的一帧帧照片,如同一个个被俘的灵魂,被定影在感光材料里,无论黑白还是彩色,都是一个时代的印象。假如没有这些印象,长安路就失去了照亮脚下的光,就会隐没在茫茫记忆里。

红英不再来找乔长春以后,照相馆柜台里她常坐的那个位置,换成了陈师傅。陈师傅望着长安路上行人的脚步,听着民民的四喇叭录音机播放的苏州评弹,和着对面弄堂里煤球厂哐镗哐镗的机器声,用指头在膝盖上打着节拍。兴致来时,他还会去隔壁小酒馆热半斤黄酒、要两个下酒菜,一边喝黄酒,一边跟着唱徐云志的迷魂调。若是遇上天气热的日子,街坊小孩来得最多,陈师傅就给我们讲故事。也就是在那段时间,我第一次听陈师傅讲了晚清四大奇案之《刺马》——太平天国义士张文祥趁金陵校场阅兵之际,如何苦心孤诣,刺杀背信弃义的总督大人马新贻。当喂了剧毒的匕首直刺两江总督的胸肋时,小朋友听得哇哇怪叫。没有大片的年代,那场面想象一下也够刺激。听完故事,大家仍缠着陈师傅不肯走,他就掏腰包给我们买棒冰雪糕和各種零食,看着我们吃得开心,他摸着下巴歪嘴笑。

街坊半大不大的孩子都爱上了这个老头儿。陈师傅来店里的日子相当于过儿童节,小朋友们拿着板凳赶来。陈师傅脱去鞋子,一只脚翘在另一只脚上面,讲到投入时就歪嘴偷笑,摸自己的下巴颏,也摸身边某个小男孩的脸蛋。他拇指上戴着一枚绿莹莹的玉扳指,触在脸上凉森森的,很舒服。

就是那段日子,我偶然听到民民称呼陈师傅寄爹,才知道乖巧的民民成了陈师傅的义子。

陈师傅是橡胶厂的门房老头儿,却又不是普通的门房老头儿,一辈子单身,无儿无女,但长安路上,无论安西安东,人们都敬重陈师傅。不是他能打架有势力说话算数,而是他讲道理明是非,做人仗义,处事公道,凡事宁可自己吃亏,也不肯亏了别人,向陈师傅求助的人,从没有空手而回的。陈师傅终身未娶,也不蓄私产,全部钱财都用来救济他人急需。所以,不少年轻人都想认他做寄爹。但他只收义子,不收义女。陈师傅挺封建的,笃信男女授受不亲。安东安西的大胡同小弄堂里,谁没有点桃色花边故事?但凡提到陈师傅,却无人不竖大拇指,称道陈师傅虽然鳏孤一人,却高远洒脱,安于清汤寡水生活,绝无风流韵事。

乔长春也认了陈师傅作寄爹,陈师傅最喜欢的就是我这个小爷叔。长安路上,像乔长春和民民那样的青年,有个陈师傅那样的寄爹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

陈师傅默默地吸着民民预备的好烟。民民整理着胶卷,对陈师傅说,好几周有人看见过长春,在长宁电影院晃荡,不骑摩托车了,也不上班,听说厂里快要开除他了。

民民去暗房里忙乎了一圈出来,犹豫一会儿,又说,长春不是一个人,还有红英妈,两人要好得手牵手,像是一起看电影。

陈师傅吸着烟,将眼光扫过民民和我,转向长安路上越来越稠密的车水马龙,他说去热二两黄酒来。

陈师傅不近女色,吃素,要不是烟酒戒不掉,早就信佛了。

那天,陈师傅没喝黄酒,他拎来了两瓶啤酒。民民问他为什么不喝黄酒却喝上了啤酒,陈师傅摸着我的头,把我拉到柜台前坐下,说,喜欢喝黄酒不一定不喜欢啤酒是不是?民民和我都愣愣地望着他。陈师傅又说,长春爱红英不等于一定不爱她妈是不是?

说着,他一边叹气,喝光了两瓶啤酒。其间,还讲了一段张文祥如何凛然大义抵挡嫂子勾引的故事。陈师傅说话,从来不忌讳是不是少儿不宜。那张老脸红红的,鼻头上油光光的,他久久地望着马路斜对面的日本楼。我以为师傅要说什么色字头上一把刀(那时我读的旧书上老是有这么一句),但他说的话是——

一棵长在林子外面的树,既然开了花,也要结果的。

我听不懂。对我来说,陈师傅始终是一个谜。

民民对我说陈师傅心善。我嘻嘻哈哈的,还自以为看穿了陈师傅,以为陈师傅喜欢干儿子乔长春,而乔长春又喜欢红英,爱屋及乌,自然也喜欢红英和红英妈。可是,后来发生的一些事情,不但没让我更明白,反而让我更糊涂了。

就在那天,民民趁陈师傅没注意偷拍了一张照片。照片里的陈师傅两鬓雪白,鬓角下面,是嘴角边那道深刻的刀疤,这让他老像是在歪着嘴偷笑,好像满世界都是可笑之人,好像他是看破红尘的智者。这张照片是民民的得意之作,他一直想把它挂在橱窗里,但一直没挂。一来他晓得陈师傅讨厌拍照,二来让陈师傅跟红英并排,也确实不太合适。

没过多久,红英死了。

那是一个特别热的日子,在“美丽新世界”斜对面的日本楼里,红英吊死在自己家的吊扇下。地板上还细心地铺了很厚的棉被,以免踢倒凳子发出声响。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警察在桌上找到了一个存折,红英妈却说存折不是她们家的。这是红英之死的唯一一个疑点。

在长安路上,不管是安东还是安西,不管是胡同还是弄堂,一律都是青砖灰瓦的楼房,门小窗小,阳台也小;可偏偏红英家住的那幢楼红砖红瓦,阔门大窗,阳台大得能当饭堂,楼里有厕所,都自带抽水马桶,楼梯和地面全部深色柚木地板,光亮得苍蝇蚊子都能落脚后打滑。据说,那幢楼是当年一家日本商社留下的,我们都叫它日本楼。虽然已经有五六十年历史了,但仍然是高级住宅楼。关于日本楼,有许多神秘的传说——比如,挎东洋刀武功高强的日本浪人啊,又比如,大白脸红嘴唇小眼睛的日本艺妓啊,再比如特高课啊……所以,日本楼总是罩着一股黑森林似的雾气,大白天,楼里也是阴气森森的。

红英死了以后,关于日本楼的传说里就多了闹鬼的情节。说半夜下班的人回家,或者早起的送奶工,会看见楼梯口站着一个穿粉色衣裙的女鬼;说有人半夜上厕所,回头却死活找不到自家的房门,好容易找到了,天也亮了;又说有人天亮时,发现自己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地板上……等等。

红英的丧事办完后,乔长春就搬进了日本楼里红英家,公然和红英妈同居了。乔长春几乎不回家,倒是常来“美丽新世界”找老同学民民借钱。民民温和可亲的表情不见了,但还是去暗房拿了钱——他总是把现金藏在暗房里。有一段日子,民民将照相馆关门歇业了好长时间,像是躲着所有人。

街坊们都说红英是被她妈和乔长春联手逼死的。红英妈看上了乔长春——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大概就是这个样子。有人看见丈母娘紧紧挽着准女婿的手臂在夜幕下的长宁电影院出没,也有人看见他们出现在红房子西餐厅。红房子的菜价很贵,一份奶油忌司烙蟹斗和葡国鸡,就能花掉乔长春一个月的工资。据说那天他们刚点了法式烙蜗牛,陈师傅就突然出现了,还发了脾气,动了手。他本来要打乔长春的脸,却打翻了小顾端着的烙蜗牛,结果白白浪费了那道法国名菜。

小顾是我家邻居,在红房子做服务员。有一次小顾来“美丽新世界”聊天时,断然否认了这种说法。她说陈师傅那么好一个人,疼乔长春还来不及,骂一句都舍不得,怎么会动手打他?又说那天的确是乔长春和红英妈花大价钱请陈师傅吃饭,大概是想托陈师傅出面,说服乔家接受他们两个人的恋情;还说三人吃得挺和睦的,外人看着就像是一家三口呢。陈师傅不喜欢烙蜗牛,但还是带头吃了一只……可见流言总归是流言,但流言会让一些事实变得丰富和诡异。何况,他们这段不伦之恋确实有些出格。

此后几天,我看见陈师傅总在食品店的水果摊前转悠。每次他都会买一两个苹果,搞到食品店的人都烦了,嚷嚷着红英病了,陈师傅你还不知道呀?

陈师傅在红英死后,还来过长安路一阵子。有时候去食品店的水果摊,民民就会过来陪他吸一支烟,一老一少在长安路的闲人堆里晃来晃去;有时候去“美丽新世界”,民民会去隔壁小酒馆里热半斤黄酒、或拎回两瓶啤酒,陪着陈师傅慢慢喝。但是,很明显,陈师傅喝得有些心不在焉。

我们这些小孩子见了,会围上来央求:爷爷,爷爷,讲个故事吧。

讲故事啊,讲什么呢?声音被知了的聒噪拉得无比漫长。

照片四  小金挥舞着圆珠笔

在民民送给我的大相册里,至今还保留着民警小金的照片。泛黄的相纸里,小金身穿雪白制服,挥舞圆珠笔的样子认真负责、稳重老练。很多人都记得他当时的样子,挑起左边不对称的眉毛,警告我祖母:赶紧把老疯子拉走,不然,我们就把你们家的乔长春当杀人犯抓起来。

小金嘴里的老疯子就是陈师傅。陈师傅坚持认为红英不是自杀,是被人谋害的。

小金说,假如红英真是被人谋杀的,最大的嫌疑人就是你们家乔长春。

小金说这话时,圆珠笔一直点戳着我祖母的方向。末了,小金将圆珠笔潇洒地插进白色制服的胸袋。那动作潇洒至极,搞得我至今还有个后遗症,对有胸袋的制服情有独钟。

陈师傅一生最不愿意跟警察打交道,但他破天荒去了派出所,还泼妇般大闹,说红英尸体脖子上的绳索勒痕是死后造成的,分明是谋杀而不是自杀。

我祖母由民民陪着,同一干邻居把陈师傅生拉硬扯拽回来。但陈师傅坐立不安,还对我祖母拍了桌子。他手舞足蹈地说他要去上告,派出所不行,就上刑侦大队,上公安局;他说这事他不能撒手不管,因为红英的鬼魂来找过他。

陈师傅说,他一连几次回家都被一个年轻女人跟踪。天气冷了,但她依然穿着浅粉色裙子,横竖看不清她的长相,不吭气也不哭;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每次他回身,那女人也转身;走到天黑透了,陈师傅灵机一动,壮胆掉头,向那女人走去,那女人也掉头,匆忙离开。我们听陈师傅讲着,没有感到害怕,反倒觉得这一幕很滑稽,变成陈师傅追着那女人跑。

那一阵子,长安路安东安西前前后后的弄堂胡同差不多都疯了,都跟着陈师傅一起发癫。人们说,如果你是红英冤魂的话,不找陈师傅又去找谁申冤呢?又说若不是陈师傅,谁敢这么跟女鬼对着干?换了旁人,八成早闷头躲进男厕所不敢出来了。

彦子说,什么女鬼啊,鬼是没有性别的。

但野猪认为彦子的话没有道理,说日本鬼子照样有男有女。

大人们说小孩子不要瞎讲,听陈师傅讲下去。

陈师傅说,这样追来追去也不是办法,他就进了路边一家烟酒店,借了一面小圆镜,从镜子里看清了那个长发遮面的女人不是别人,就是红英。只是她脸色苍白,嘴唇也是白的,头发直直的,打了结,稻草绳似的。

我忍不住又插话,问头发也是白的吗?

因为陈师傅的描述,让我想到了白毛女。结果,我脑袋顶上挨了祖母一记毛栗子,疼得我龇牙咧嘴好一阵子。我眼睛里含着泪,不明白祖母为什么揍我。

陈师傅讲这些时,乔长春正在天井里光着膀子冲凉。水流声哗哗啦啦,一直沖洗到万家灯火天上来,而天井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才停下来,浑身的腱子肉都在打战,一些水花溅湿了站在一旁的我。

祖母好不容易才把陈师傅劝走,转而一边抹着泪,一边数落起她这个小儿子。乔长春埋头吃饭,吃光了两大碗米饭,菜却没怎么动,也不回答任何问题。

入秋了,夜凉如水。

我们终究不晓得乔长春和红英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长安路上的所有街坊们都乐意附和陈师傅的话——红英的鬼魂找到陈师傅那里告状来了,她一定是冤死的。

陈师傅对乔长春很生气,觉得他无论如何不该对红英的死无动于衷;陈师傅对派出所的民警小金更生气,长安路出了人命案子,你一句自杀就了结了,这不是草菅人命吗?据说,他给市公安局写过许多信,举报说红英是被杀害后又用绳子挂起来的,说红英死得冤枉。

好多天,祖母在街坊邻居那里骂陈师傅迷信脑壳瞎污搞,陈师傅气得生病了,好多天没来“美丽新世界”。

没有了红英,没有了陈师傅,街坊和孩子们也很少来了,“美丽新世界”有了一种没落的衰败。

我偷偷缠住民民,问乔长春跟天山飞龙兄弟在中山公园后山对决那天晚上,是不是他去请来了陈师傅。

民民腼腆地笑,没有回答。

我再三追问,他依然不回答。

当我问到红英之死时,民民的说法吓了我一跳。他说乔长春被红英妈那个骚女人害苦了,陈师傅被红英害苦了。

我问他这话什么意思?红英妈害了乔长春还说得过去,红英怎么就害了陈师傅?

民民说,红英生前求过陈师傅,她跪在陈师傅面前,求陈师傅管教他的义子乔长春。但陈师傅没有答应,说傻姑娘你不能嫉妒你的亲妈。红英还是一个劲地哭,一个劲地求,说这事你要是不管那我就去死……陈师傅无奈,答应去试一下。后来就发生了红英妈和乔长春请陈师傅在红房子吃西餐的事。

民民的说辞跟小顾的说辞不一样。按照红房子服务员小顾的说辞,红英妈和乔长春请陈师傅在红房子吃西餐,是想托他出面,说服乔家接受两个人的恋情。所以,我们只晓得那天他们去了红房子,晓得他们吃了些什么,但永远不晓得他们说了些什么。当然,最后的结局大家都晓得——陈师傅独自来找红英,什么也没说,拿出了一个存折;但红英横竖不要,陈师傅叹着气,把存折丢下就走了;然后,红英就挂在日本楼她家的吊扇上了。

民民对着玻璃窗外透进来的稀薄光线眯起眼,故意把手里的相机快门弄得咔嚓作响,一刹那觉得他的神情很像红英。我知道相机里没装胶卷,一个胶卷三十六张,怎么也不够他这么糟蹋。我觉得相机里藏着红英的灵魂,那咔嚓咔嚓的声音像她在咬牙切齿。我无端地瑟缩了一下,想到红英生前来找陈师傅是求助的,死后来找陈师傅也许不是求助,而是报复。红英心底里恨着的不仅是她妈,还有陈师傅,还有长安路上的所有街坊。

灾祸果然在一天早上降临了。

长安路来了一大帮子外地客,为首的是一个鼻梁上有一块伤疤的小眼睛壮汉,腰眼那里露出缠着红绸的匕首柄。他们聚在“美丽新世界”门口,操着听不懂的方言,吵吵嚷嚷,骂骂咧咧。民民脸上堆着笑,给他们发香烟,暗里叫我赶紧去找陈师傅。

我头一次知道原来陈师傅住在安西那条又长又绕的小弄堂里面,绿色植物最茂密的一个角落。屋外违章搭建了一个灶披间,挤掉了差不多一半过道,这是典型的安西棚户区私房,下雨天解手还得去弄堂里的公共厕所。

开门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她额头上刻着深深的抬头纹。这让我大吃一惊,所有人都说陈师傅终生未娶,不近女色,但家里居然有一个女人。

女人说陈师傅不在,说他一大早就出门了。

我从陈师傅家回来,见“美丽新世界”门口依然围着不少人,全是看热闹的。那些恶狼似的外地人已经不见了。从人们的议论中,我得知那是些阜阳人,顶不好惹的。民民也哭丧着脸,说乔长春惹了阜阳帮的头目塌鼻子。

民民说这话时,倚着照相馆的玻璃橱窗。橱窗里红英的美人照片撤下了,换上了一张“美丽新世界”的大幅海报,录音机的音量放得很大,那是一支无名的新摇滚乐队的主打歌。我听过一回,不喜欢。我跟小爷叔乔长春一样,最爱台湾杨庆煌的校园民谣,这个爱好差不多保持了大半生。

事情是乔长春惹下的,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红英妈。

棉纺厂改制以后,红英妈办了停薪留职,到长安电影院旁边弄堂里卖盗版音像带,与国营新华书店公开竞争。新华书店用立体声大喇叭把《成功的路不止一条》《乘风的岁月》播得要响彻上海滩一般,但红英妈不用这么大动静,她只消笑嘻嘻带着顾客(多是像我这样的学生)去弄堂里转一圈,就全部搞定了。她的生意很好,完全盖过了新华书店。

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了起来,也把一部分穷人从遥远的地方招来了。阜阳来的塌鼻子带着一群乡下人闯进上海滩,一到长安路,就吃掉了周家桥的地盘,旋即挥师东征西讨,赶走了天山飞龙,势力范围一度覆盖了南到沪西体育场、北到中山路桥、西到天山、东至中山公园的广大地域。起初,紅英妈也像别人一样老老实实缴保护费,但很快她对乔长春说塌鼻子要的不只是保护费,还要抢她的生意。乔长春二话不说,用他的刀子在阜阳人的墙头刻下一个字:“滚”。第二天,阜阳人便杀到了乔家大门口。

在我去叫陈师傅的时候,陈师傅正好来到了这里。他不计前嫌,答应我祖母的请求,决定出手相助。阜阳人这才跟着陈师傅进了隔壁的小酒馆。

那天中午我放学回来,见“美丽新世界”门口人山人海,又看我祖母慌里慌张的神色,就感觉不妙。邻居告诉我陈师傅在谈判中遭了塌鼻子的暗算,他被阜阳人在肚子上捅了两刀,肠子都流出来了,当即就被送进了区医院。到了晚间,弄堂里的新闻不断更新,说陈师傅伤情危急,民民和乔长春他们又把陈师傅从区医院紧急转送到了市中心医院。

邻居们还以好心人的口吻说也不能全怪乔长春,要怪就怪红英妈,归根结底,还是陈师傅说得对,红颜祸水惹不得。

民警小金也来了,他拿着笔和本子来找街坊们调查,碰上一条街都在称颂陈师傅的硬气和义气,说师父替徒弟出头才挨了刀子,气得小金的圆珠笔连连戳穿纸张。

在警方通缉令发出前,塌鼻子已经逃之夭夭,阜阳帮毕竟是乌合之众,也一哄而散。陈师傅转危为安,在医院住了半月,出院在家养伤,长安路重新归于平静。

那段时间,我常去陈师傅家,每次都遇到那个农妇长相的女人。陈师傅让我叫她邝阿姨,我想可能是他雇来的钟点工。我不知道陈师傅雇个女钟点工算不算近了女色。

陈师傅家住的是平房,迎门高挂着“天下为公”卷轴,是长安路最有学问的洪教授手书;有一间特别宽大的卧室,一半用作会客,靠里是大床、茶几、沙发和当时罕见的日本东芝彩电和松下录像机;床内侧堆满了书,我随手一翻,《基度山恩仇录》《悲惨世界》,还有什么《国家与革命》《反杜林论》,散放着沉沉的古凉。

邝阿姨手脚麻利,说话节省,最多附加一些简约的表情。她像处理家当那样自如地把一本《福尔摩斯探案集》借给我,噗噗拍打着那些纸张发脆发黄的旧书,手上升腾起一片烟尘。

邝阿姨咯咯笑着,笑声脆嫩:看,你们这个陈师傅哟,日子都生虫发霉了……

后来,我常去陈师傅家借书还书,同去的还有彦子、野猪和街坊的几个孩子。除了看书,我们还喜欢聚在陈师傅家看录像。陈师傅高兴,邝阿姨也高兴。那时候,陈师傅家只要有孩子,就像是过儿童节。

本来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然而没有。

风声一过,阜阳帮卷土重来。在家憋了大半年的乔长春招来厂里的青工朋友,向塌鼻子发起了挑战。他们带着水果刀刮刀木棒铁棍找到阜阳帮,一到场就愣住了——阜阳帮的人马操的全是西瓜刀和木棒上钉铁钉的狼牙棒,外加两管土枪。青工们顿时羞惭万分,其实他们才是临时凑拢的乌合之众,大家发一声喊,扭头全跑了。

就剩下乔长春一个人愣了半天,才慢慢亮出单刀。

塌鼻子嘿嘿冷笑,从后腰里拔出一把土枪。

我这个小爷叔丢光了乔家男人的脸。他竟然不战而降,乖乖交出了他赖以成名的宽背大刀。

红英妈涕泪横流,扑上去抱住塌鼻子的大腿替乔长春求情。

塌鼻子说可以不要乔长春的命,但左手要留下来。说话瓮声瓮气,却冷得让人胆寒。他大概已经发现乔长春是左撇子,特意要废了他的左手。

乔长春没有反抗,塌鼻子用乔长春那把刀挑断了他左手的手筋。乔长春的后半生变成了右撇子,我祖父没做到的事阜阳人替他做到了。乔长春那把著名的钢刀被塌鼻子随手扔进了苏州河。

事后,派出所的小金带人去河里打捞了好久,也没有找到。这让他一直引为憾事——没有找到凶器,就不能给流氓乔长春定罪。

照片五  陈师傅的遗像

在陈师傅最需要照顾的时候,邝阿姨却不辞而别。没有人晓得为什么,好像她从来不曾出现过似的。

陈师傅沉默了好几个月,那种沉默比死亡更可怕,大门常闭,乔长春,民民,还有我们几个街坊里的孩子,谁也不让进去。他整天把自己困在家里,哪里也不去,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正常吃喝,按时睡觉。

等到陈师傅再次出门的时候,直接住进了医院。医生说是旧伤复发。

但检查刀伤的时候,却发现了肿瘤。肿瘤长在胰腺和脾脏之间,位置很危险,可陈师傅非常倔强,拒绝手术切除,他不承认缺钱,更不接受别人送钱。想想也是,陈师傅一辈子周济别人,何曾接受过别人周济?保守治疗固然是省钱的,效果却不佳,陈师傅终日戴着引流管,行动极其缓慢,如同一只远离海洋的老海龟,无论坐卧都极难受。

陈师傅先后换过三家医院,都是民民忙前忙后,住院费也是他从“美丽新世界”的暗房里拿的。

我随民民去医院看过陈师傅一次。陈师傅坐在病床上的姿势极不自然,仿佛在火车上跟别人同挤一个座位,随时都会被人赶起来。整整一个下午,陈师傅都保持着随时起身的姿态,同时也保持着寒冬似的缄默。回来以后,我托民民将我作文竞赛的奖品——一台全波段收音机,带给了陈师傅。我晓得他爱听徐云志的迷魂调,收音机正好给他解闷。

乔长春养好伤以后一直没露头。

这期间,长安路发生了很多变故,有些事情我还来不及搞明白,就发生了,就过去了,又发生了,又过去了……其中一件大事,就是乔家老宅要动迁了,动迁组进入安西安东好些日子了,他们带来了一套完善而刁钻的新房分配计划,也带来了每家每户以后许多年的伤痛和仇怨。这些都不是刀子能解决的,也不是陈师傅能解决的,即便我祖母抹着眼泪去找过陈师傅好多次。乔长春失去红英、失去红英妈、失去刀子以后,变成了一个蝇营狗苟的俗人,与亲人们(包括我父母)开始争夺政府分配的有限房源。

长安路进入了一个金钱争夺灵魂的时代,一生只会花钱不会赚钱的陈师傅永远理解不了,也无力负担调停世事的责任了。

我父母那时候已经非常鄙视乔长春,同时开始贬低陈师傅,他们让我少接近陈师傅那样的人。我妈说,你看连乔长春那样子混社会的人也同他划清界限了;说陈师傅杀过人你晓得哦?说那样个人死了算了。我爸以他语文老师式的精准用词加上了一句冷酷评语:陈师傅那个人,身上背负的太多,唉,对他来说,死亡才是自由的解脱。

乔家人态度的转变一点也不奇怪。自从陈师傅接受红英的鬼魂告状之后,就得罪了乔家,我祖母成天竖起的耳朵好像在听什么,路过陈师傅家弄堂时,不停地朝地上啐唾沫,嘴里念念有词,不停地声讨着陈师傅的罪行。

长安路上一夜之间也传遍了陈师傅早年的丑闻——据说,陈师傅手刃生父時只有十四岁。他父亲是一名出狱的劳改犯,性子暴烈,经常酗酒,喝醉了就打老婆。陈师傅的母亲实在忍受不了,在给他过完十四岁生日后,就跳河自杀了。陈师傅的母亲死后,挨打的事就落到了陈师傅身上,他对他父亲恨之入骨,终于忍无可忍,趁他父亲喝醉之际,举起菜刀劈了他,自己一个人闯进了上海滩。少年陈师傅偷过,抢过,打过别人也被别人打过,嘴角留下的那条带着嘲讽意味的伤疤,大概晓得他全部的过往……

可算来也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解放前的丑闻怎么到现在又被翻出来了呢?有人说是红英妈讲的,说她跟陈师傅解放前就是老相识了;也有人说是邝阿姨讲的,说邝阿姨来自陈师傅的老家。

总归是一些流言。

住院的陈师傅是不管这些流言的,他戒了烟酒,戒了与外界的所有来往,也很少说话。在最后那家医院什么也不做,连评弹也不听,经常长时间凝视着窗外的一棵香樟树,问民民,你说,我还能走出这家医院吗?

病房窗外的那棵香樟树,异常孤独,长在远离林子的地方。

陈师傅说,这些天来,我感觉我变成了那棵树……

民民拿来相机,给陈师傅照了最后的相片。这一次,陈师傅没有反对。

乔长春终于来看陈师傅了。他走进病房,抱着一大袋橘子之类的水果,不知道是不是从红英那个水果摊买的,但他是长安路上最后一个同陈师傅和解的人。乔长春放下水果,开始打扫病房,其实病房并不脏,可他还是把地面拖了一遍又一遍,拖得纤尘不染,最后连窗台上的插花也换了水。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果园丰收的淡香。

陈师傅躺在床上,胡须长而卷曲,蜡黄蜡黄的,完美地遮住了嘴角的疤痕,也遮住了他此前嘲讽的坏笑,他从头至尾默默地看着乔长春劳动,看他熟练地运用右手,巧妙地遮掩着坏了的左手。

乔长春做完这一切,显得很疲惫但很畅快。

陈师傅右手拇指上仍然戴着那枚绿莹莹的玉扳指。他没有留下什么财产,曾经有过一个存折,给了红英,红英没要,但红英妈好像也没有还回来,这枚玉扳指应该是他唯一的财产了。陈师傅嘴里嗫嚅了半天,在场的谁也听不懂说的什么,好像在说要把玉扳指给谁,却又弄不清到底要给谁。

民民问是不是要给邝阿姨?他想,师父从不离身的东西应该给照顾师父好多年的邝阿姨。可邝阿姨在哪里呢?没人知道。陈师傅在神志清醒的时候始终不说,临终前神志昏昏的也没有留下片言只语。这枚唯一还算珍贵的玉扳指,在他弥留之际,也变成了他眼中始终不肯熄灭的一点微光。

乔长春走出病房,来到医院的花圃旁吸烟。冬天的阳光很好,可是有风,乔长春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烟点着。四周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烟气一冲,消毒水的味道就不那么浓了。四周很静,感觉像是一座安静极了的墓园。

他对跟出来的民民说,邝阿姨不会来了。

民民一直以为邝阿姨是陈师傅雇的钟点工,很多街坊都以为邝阿姨是陈师傅雇的钟点工,陈师傅也从不解释。但乔长春告诉民民,邝阿姨不是钟点工,严格意义上说,邝阿姨是师父的老婆,指腹为婚的那种。

民民有点不信。

乔长春说,当年,陈师傅从家里逃出来时,才十四岁,跟邝阿姨自然还没有成婚。没有成婚但婚约还在,邝阿姨就一直等着,也四处打探过陈师傅的下落,终是不知所踪,解放初期才嫁了人。前些年邝阿姨来到上海,鬼使神差地,竟去大孚橡胶厂做了一名清洁工。

民民还是不信。

乔长春说,门房和清洁工,两个人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可沧海桑田,哪里还认得出来?直到红英自杀,派出所去传唤陈师傅,邝阿姨才晓得陈师傅的大号叫陈阿泉,竟是她有名无实的夫婿。

民民有点信了,却不敢完全相信。

乔长春说,两个人说透了,可陈师傅还是不肯收留她。邝阿姨却不管,白天到陈师傅家打理家务,伺候他吃喝,晚上回她的住处睡。邝阿姨跟陈师傅的时间不长,走得也特别突然。就在陈师傅挨了刀子养伤期间,他用决绝的方式赶走了邝阿姨,也许他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不愿拖累这个可怜的女人吧……

说到这里,乔长春呜咽了,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他萎缩了的左手垂在体侧,像是一只受伤的翅膀在颤抖。

民民终于信了,惊得瞪大了眼睛。他想不到师父竟有这么一个天大的秘密,更想不到师父竟会将这秘密告诉乔长春。同样都是师父的义子,而且师父住院这些日子都是他忙前忙后,出人出力又出钱,师父竟对他瞒得滴水不漏,可见,便是寄爹,也是偏心的啊。

民民还想等乔长春说下去,看陈师傅用了什么办法赶走了邝阿姨,可乔长春已经痛哭失声了。他哭得如此放肆,好像以后再没有时间哭了,一串泪水召唤来更多的泪水,偌大一个医院都笼罩在泪雨里了,连聚拢来的麻雀也急急地逃避,阴与晴之间的界线模糊了,阳间和阴世之间的界线也同样不可思议地消失了,泪水在太阳底下飞扬跋扈,光明正大地清洗着周围的花草、树木和一切无法逃避的事物。

恍惚间,民民看到不远处香樟树下,站着一个穿粉色裙子的长发女子,看不清面目,她裹着夏装,站在冬天的寒风里,却并无违和感,孤零零的一个鬼魂,但很美,美得不可方物。

民民是不惜一切追求美的人,他后悔没有带上相机,但很快又放弃了这个念头。他面朝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心里反复地说,师父走了,你也该回去了。

等他睁开眼,她不见了。

乔长春也不见了。

责任编辑 申广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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