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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推荐穆肃的两部短篇小说:《水手》《烟草》。
《水手》是理想主义叙事。两个乡村少年曾经各怀梦想,终因不切实际而作罢。成年后,一个做了卡车司机,一个做了摄影师。卡车司机的梦想在庸碌寡淡的生活里重新激活,试图完成当年的计划,走遍名山,抵达国之四境。然而一场车祸,使他的梦想再次告终。曾经梦想当水手的摄像师感其境遇,决定替他完成未竟的计划,于是借出差东北之机,辗转前往最北的边境。
《烟草》则是现实主义叙事,以少年视角,描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原烟农的灰色日常。平凡却不甘平庸的少年,试图摆脱宿命赋予的生活,却因不加节制的欲望而陷入沉沦。
这两部小说皆以第一人称叙述,有浓郁的怀旧气息,以从容之笔触,游走于现实与记忆之间。现实与记忆无不庸常,唯因叙事格调而见其隽永。
现实的沼泽从来不乏梦想之花,唯执着与否、美恶不同而已。
穆肃,生于河南,现居广东,鲁迅文学院第八届高研班学员,曾从事过媒体等多种职业,现从事导演和编剧工作。
在大连到牡丹江的飞机上,我坐在靠窗位置,隔壁坐着一个中年女子,她有些瘦,但瘦得匀称,像是行政单位的工作人员,或者是小城市里上流阶层的家属,有种易于辨识的气质。
作为支线航班,这架飞机狭小逼仄,飞上天空之后,稍一遇到气流,飞机就颠簸成帕金森患者。有那么几次,随着机舱的晃动,中年女子不由自主地倾斜过来,碰到了我的肩膀,我们都佯装无事,直到次数多了,她才对我温婉一笑。
这一笑包含的歉然成分,让我解除了矜持。于是我向她咨询,飞机降落后,该如何从牡丹江前往绥芬河。
巧合的是,她家正好住在汽车站附近。“两个城市之间通班车。到机场后我打个车,你跟我一起过去吧。”她略带东北口音。“你去那儿干什么?”
“去看一个朋友。”
她“哦”了一声,没再说话。
牡丹江机场并不大,像一个中型城市的汽车站。我们打到一辆出租车,在车辆穿过空旷的街道时,彼此并没有说话。直到出租车停在一个小区的门口,她付了钱,才告诉我再往前面走二三十米就是汽车站。我看到她带的行李比较多,随口问她,要不要我帮忙送一下行李?她点了点头。
不过,她很快为自己的贸然答应而后悔,走向小区的时候,我捕捉到了她的警惕神情。一个陌生的男子,刚刚萍水相逢,就提着她的行李,与她并肩行走,无论是谁,都不免会展开一些不好的联想。我也萌生了悔意。
好在,在楼下一家“皮衣保养干洗”的小店门口,她停下来了,说自己可以将行李提上去。我在她歉意的微笑中走出小区,前往汽车站购买了一张发往绥芬河的车票。
以上种种,成为我绥芬河之行的小小插曲。除了在记忆中留下了彼此防备的印象外,一切毫无意义。
对于陌生的城市,我还是习惯于望文生义。从牡丹江到绥芬河,貌似是从一条江到一条河的旅程,何况,机场的名字还叫海浪机场,但事实上,城际班车自开动以来,我就从未看到过一点水的踪迹。车一直在山峦之间穿梭,车窗两侧,始终处于白雪的覆盖下,时不时地,掠过一些黑色的树林,还有坐落于山与平原之间的零散农仓。
进入绥芬河就看到一条不断下降的坡道。车的前方,远处有一座高高耸起的雕像,似乎是一匹长着翅膀的马,或者另外一种浓缩着城市历史底蕴的图腾。我拉开车窗,将脑袋伸到凛冽的空气中,想等再靠近些看个究竟,但汽车晃了一下,转过十字路口,雕塑尚未现出清晰面目,就被抛在了视野之外。
一出汽车站,就看到杨勇向我挥手。他穿着冲锋衣和登山鞋,许多摄影师都是这种穿衣风格,好像他们随时会从日常生活中脱身,然后去远行跋涉。
我和他是在一個为期两个月的摄影进修班上认识的。在一群高谈阔论的摄影家中,他的低调内敛引起了我的好感。摄影班结业之后,彼此分开,一个在南方一个在北方,我经常为他发在朋友圈里的摄影作品点赞。除此,我们并无太多交往。在我看来,他才算真正的摄影师。
为了赶中午的那趟航班,我还没有吃饭,杨勇带我去吃东北水饺,个头大、皮薄馅厚。他一直坐在餐桌的对面,看着我吃。
“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我以为大连离这儿挺近的,突然就想过来看看。”
他笑了:“这可不近。”
确实不近,先坐两个小时飞机,然后一个多小时的汽车。超出了我的预估。
几天前,有一对准备结婚的情侣想拍一组雪中的婚纱照,大连下雪后,他们就迅速带我来了。本计划拍三天,但天气预报说第二天雪就停了,于是我们压缩了拍摄时间,一天完成。他们改签了机票去北京玩,把我留在了大连。在酒店里百无聊赖地看了半场球赛后,我突然想到国境沿线看看。
杨勇应该接待过不少有此诉求的朋友,他马上开始紧锣密鼓地安排行程。
他开着车,带我前去边境口岸。车载音响里放着宋冬野的歌。“我知道,吹过的牛逼,也会随着青春一笑而过……”国门的高度与宽度,均超出了我对“门”的极致想象,等了好久,一直没有通关车辆路过。天际线被一道矮矮的山脉拦住,看不到幻想中的俄罗斯人,也看不到一望无尽的雪原。
我告诉他我的计划,第二天一大早,就从牡丹江回沈阳。
他愣住了,这么急啊。
我解释说,来这里,本来就是一个旁逸斜出的计划。
那你能看的地方可不多了。他遗憾地说,然后就带我去了一个山顶公园。
山顶有一座新建的寺庙,大光明寺,尚未完工。太阳半沉进西边的山脉,一抹阳光,虚弱地斜照在金黄色的庙宇顶端。他建议我去附近的一个湖边玩。天很冷,路上几乎没有行人。我穿着一件在南方一直没机会穿的黑色皮衣。当我们穿过湖边的一大片白桦林,一踏上凝固着厚厚冰层的湖面,顿时感受到一种刺骨的凉意,从四面八方侵来。
暮色刚覆盖城市,杨勇就带我去吃饭。推开门,包间里已有两个男人在喝茶静候了,他们都戴着近视镜,文质彬彬,和我印象中的东北汉子形象截然不同。
杨勇把我介绍给他们,也把他们介绍给我。戴无框眼镜的是个公务员,喜欢摄影;戴黑框眼镜的是个诗人。他们年龄比我大,但性格都很含蓄。挺好,过分的热情会让我不知所措。
桌上摆着几瓶塑料瓶装的啤酒,俄罗斯的大白熊,每一瓶都相当于普通装的四瓶左右,口感不错,让我喝出了一丝异国情调。
一边用餐,一边漫无边际地聊着。我问了一些问题,比如结冰的湖面下鱼该怎么生活;是不是每个人都会懂一些俄罗斯语;作为初次踏足东北偏东地方的远方来客,我也说了一些初来乍到的直观印象,包括夜晚来临得过早,在南方的海滨城市,此时——我看了看时间,才傍晚四点多——人们还会被傍晚的烈日晒得缩在家中,只有七点钟天黑之后,才有更多的人穿着短裤和拖鞋,懒洋洋地走出来,去一些大排档吃海鲜。
他们对厦门生活的好奇,并不逊色于我对绥芬河的好奇。只是我一时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或许,在那一瞬间,生活暴露了它乏善可陈的一面。
我想了想,决定讲讲抓鱼的事情。
我说,我在厦门的朋友并不多,有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朋友,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名字。他说他叫阿零,原来开了一家小型工厂,生意一直不好,工厂倒闭之后,时间一下子充足了好多,他经常邀请我和他一起去海岛上抓鱼。他很聪明,动手能力也强,他用橡皮筋做成了鱼枪。潜在水里,鱼游得很近时,扣动扳机,前端尖锐的铁刺射出去,扎入鱼的身体内。一般都会是石斑鱼,有时候,他也会摸一些大的青螺上来,还有海胆。后来,我也想尝试潜水。他拿了一件潜水衣给我,如果腰间不绑几块铅块的话,我会浮起来。久未运动的我,在那次潜水时差点儿窒息,脚也被海胆扎破了,但事后想想,也是不错的记忆。有时候,他也会约上其他几个人一起,我们坐在海边的民居里,喝酒,吃田螺、扇贝。有几个如此无所事事的夜晚,几乎让我产生了惬意的错觉。
有一天,我们正在喝酒,喝着喝着,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将酒杯拍在了另一个朋友的头上,自己的手也鲜血淋漓。从此,我们再没聚过。
“听起来这像是北方人。”黑框眼镜的诗人说,“或者是诗人。”
其实我也不知道阿零是哪里人,南方的城市就是这样,经常聚集着天南海北的人,有时候,外地人比本地人还多。
这话引起了他们的感叹,感叹北方的人口都流失到南方了。戴无框眼镜的朋友就问我,作为一个外地人,为什么会定居在厦门?
他的话唤起了我的记忆,我从小就想着到处跑跑看看,初中的时候,有一首歌很流行,《走四方》。家里刚买了一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每当这首歌的MV在屏幕上出来,我都觉得影像中那个在苍茫大地上踽踽独行的人是我。
那时,我欣赏一切名字中带有“龙、剑、梦”等具有鲜明意象的人。我的同桌方剑是我唯一的好朋友,我们都被那首歌蛊惑了,在青春躁动的驱使之下,我们约定一起离家出走。那是一个春天的星期天,我站在县城汽车站熙熙攘攘的人流外,看到他焦急地等我,我犹豫许久,最终转身回家了。而他,则一个人踏上了去远方的汽车。
“后来呢?”他们问。
后来我想,就是这个“后来呢”慢慢使我失去了戒备,话语开始泛滥。
那个汽车站,是我们命运分岔的节点。我说,离家出走半个月后,他花光了从家里偷的钱,只好灰头土脸地回来。我每天躲着他,不敢和他说话,好在他被老师调到最后一排听课,那是顽劣学生的专属区域。我整日忐忑不安,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解释。当我最终下定决心要向他道歉时,他却离开了学校,从此消失在我的生活之外。
而我,则留在学校继续混日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考了一个野鸡职专,学习平面设计。毕业后我去了厦门,在一家婚纱影楼里做修图师,日复一日,调整各种婚纱照的色彩饱和度。待得时间久了,也厚着脸皮跟着摄影师学了一些基本拍摄技巧,有时遇到要求比较低的客户时,我也会装模作样地拿起相机拍几张。
如此过了许久。
由于长期作息不规律,我的胃出了问题。反复去了几次医院,总不见效。和家人通电话时无意中说了这事,他们很紧张,三番五次让我回老家一段时间,去县城一个中医诊所,在他们的描述中,有位七八十岁的老中医简直就是药到病除的再世华佗。
抱着半信半疑的心态,我请了几天假回去了。那是冬天,我穿过一条刻意复古的街巷去寻找老中医。中医馆很隐蔽,店门很古旧,由一块块长方形木挡板拼接而成。由于只开了一扇门,医馆笼罩在一片昏暗中,和浓郁的中草药味道混杂在一起,营造出一种神秘的氛围。
老中医不苟言笑,眯着眼,将冰冷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号脉。他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后,就开了几包中药,让我交钱取药。这时,我才意识到角落里坐着几个同样抓药的人。其中有人向我打招呼,叫出我的名字。
我一回头,就看到了方剑。
感谢不约而同的胃炎,让我们久别重逢。他胖了一些,眼里的沧桑,被笑容一平衡,混合成一种属于中年人的平和。
我们委托中医馆帮我们熬中药,然后一起去附近的餐馆吃家乡特有的风味。别后重逢,他用一种豁达的热情,轻而易举地解除了我的尴尬。除了中间调侃性地提了那次我爽约的事,他说的几乎都是一些上学时的奇趣逸闻。他说,有一次他跟着我骑着一輛自行车,去一个村庄里找一个女同学,在她家院墙外吹口哨,结果被女同学的哥哥追得落荒而逃。
我也想起一些往事,有一次,我们两个夜自习后翻院墙跑到校外的野地,打闹着玩,后来,就摹仿电视上的比武镜头,你一拳我一腿地打起来。打着打着,我们不再嘻嘻哈哈,而是沉默着,下手越来越重,直到双方都恼羞成怒,用尽了全力打过去,最后两败俱伤地躺在麦田里喘气。黑暗中,我莫名哭了。我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这个记忆,只是问他这些年怎么样。
他对我说,由于母亲身体不好,20岁左右,他就在父亲的压力之下早早地结了婚。他说,在结婚的前一天,他一个人躲起来哭了好久。
他父亲原来开了一家汽车修理店,有一次,帮人给轮胎充气时,他父亲一直在看电视,古装历史和抗日电视剧,是他后半生的精神支柱。气压超标了,轮胎爆炸,气浪把他父亲掀到了半空,送到医院时,发现脊柱受了重伤。他本想子承父业,但他没有父亲那为发动机开膛破肚的能力。于是,他父亲把店铺转给了店里的修车工,又添了一些钱,为他购买了一辆卡车,从煤矿里拉煤送到纸厂。他聘了一个司机,两个人轮班开。每次发车回来,虽然脸是干净的,身上却落满了煤灰,这让他慢慢喜欢上洗浴。
我们回到药馆,中药已煎熬好,我们一饮而尽。他执意请我去洗浴。
“如果车不超载的话,根本没钱赚;超载吧,路上总有人卡着站点罚款。”在空旷的澡堂里,他在我面前坦然地脱去了衣服。
我硬着头皮,才习惯了在同性面前裸露身体。洗完后,他叫来搓澡工,我们并排躺在两张相邻的小床上,享受起北方大澡堂里特有的手艺。
搓澡巾在背上沙沙作响,小毛虫一样的污垢从身侧纷纷落下。方剑侧着头,突然对我说:“咱们班有个同学死了。”
他说了一个名字,但我却印象不深。他提醒我:“就是有一次半夜里跑到女生宿舍去偷东西,结果被几个女生按在被窝里被抓的那个。”
我想起来了,这事当时闹得沸沸扬扬的。不过那个同学让我们更津津乐道的是他的一篇传诵一时的作文,《我要当乡村致富领头人》。语文老师当众称赞他写得好,让他朗诵。讲台上,他那张涨红的脸,始终是我对于窘迫神情的深刻理解。
“他是得癌症死的。”方剑说完,我們又是一阵沉默。阔别故乡十几年,旧日相识的同学大多沦为庸常,提及某个人时,如果不简单梳理一下他的一些轶事,是很难从记忆中打捞出一个模糊印象的。
为了缓解气氛,我又提起那篇作文,想要召唤出欢快的情绪。但方剑并没有笑,他说:“年少时谁没有一些白日梦啊,咱俩不也是一样?咱们那时,不也是一起在一张纸上写下各自的二十个梦想,并约定二十年后彼此验证吗?”
我隐约记得有这么回事。也许,也和那位死去的同学一样,缘于某次作文课上的作业,比如说,“写给二十年后的你”等等。
他也记不清楚事情的诱因,只记得他写下的部分愿望。比如说,拥有一辆车;自考考上大专;希望母亲的病能够早点好起来;希望有一张美满的全家福;还希望能够登上各大名山,虽然没有详细的山峰名单,但至少包含了五岳……
我们互相补充着,才勉强把这五座山的名字说全。
还有,他说,希望能够到中国的四个边界去看一下,包括了东南、东北、西北和大西南。
说完,他有些难为情,自嘲又伤感地说,这都是坐井观天的少年白日梦。
“我的呢?”
“你说你想去看大海,还说想当个水手。”
我打了个激灵,突然觉得内心中的某种东西被唤醒了。冬季里,一个在麦田上踽踽独行的少年,有过好多白日梦,其中最强烈的一个,是想有朝一日去看看大海。
搓澡工继续勤快地劳作着,不断将水泼在我身上。我闭着眼睛,微醉似的,恍惚中做了一个梦,成了一个水手,站在甲板上,四周传来海浪的声响。
搓澡工托起我的生殖器,也想搓一下,我闪避开了。内心浮动着强烈的羞耻感,不是因为生殖器,而是方剑让我为青春而窘迫。
搓澡师傅将一盆温水泼在我身上,说:“翻个身,搓背。”
就这样,时隔多年之后,我们的友谊再度接续上了。我带了一些中药回厦门,怀着半信半疑的心态吃了一段时间,胃病居然好转许多,偶尔也可以和狐朋狗友们出去聚聚餐,兴致盎然时,也能小酌几杯。方剑也一样,病情好转后,开始遵从医嘱,每天早上熬些小米粥喝。
每隔一段时间,我和方剑都会联系一下,交流病情,然后聊一下彼此的际遇变化。每当我用看似不经意,实则用心斟酌的话语描述我的生活时,他总是会说,“挺好的,我很羡慕。”
已经过了无所顾忌、无话不谈的年龄,但有时,我们也会略谈一些心事。有段时间,他在加油站认识了一个女孩,产生了离婚的念头,但想想两个孩子,只能让生活继续下去;有一段时间,我也在两个女孩之间陷入二选一的难题中,优柔寡断,患得患失。他帮我参谋,从现实利益、相貌、性格、夫妻的融洽度等方面,多次给我提出参考意见。可惜,后来这些爱情都无疾而终。
上了年龄后,朋友之间如果没喝酒就互诉衷肠,事后难免有几分尴尬,这也是我常感到孤单的原因。我庆幸那几年和方剑这种相隔千里的友谊,使苦闷的生活有了一个出口。
有一年冬天,我回老家参加一个婚礼,顺路去找他玩。那天他很忙,晚上要紧急给客户送一车煤,但被查环保的耽误了,需要在煤矿等一晚上。我们喝了点酒,聊得意犹未尽,我干脆跟他一起去了煤矿。
在呼啸的北风中,高耸的煤山上,不断传来挖掘机的轰鸣。我们蜷缩在卡车驾驶室里,度过了一个半睡半醒之夜。老旧的音乐,无头无尾的评书,时断时续的干燥暖气……凌晨六点四十五分,听到车顶有“刷刷”的轻响,我把方剑叫醒,说,下雪了。
细微的雪花,落下即化,但持续不断地往下落,等到天色亮透,雪花变大了。我们就那么坐在车里,看着车外不断落下的雪,看着黑色的煤山被蒙上了一层白色。远处,煤矿铁路上悠长的火车汽笛声响过,他眼神坚毅,说了一句话:
“我想好了,我要把咱们约定的那些计划,一项项去实现。”
我一时没明白过来。
“就是那些山,还有东南西北的国境线。”他一字一顿地说。
“去啊!”我兴奋起来了,“为什么不呢!”
事后有段时间,我常会陷入自责,自己是否在方剑的后半段人生中起到了某种推波助澜的作用?但更多的,我把一切都归结于生活恰好为他的想法提供了便利。
由于内部派系斗争,方剑经常去送煤的那家纸厂,人事发生了变动,几个中层干部被抓,原煤供应商全部被洗牌,他的主要业务就此中断。他并没有长吁短叹,他早就想转型,也想好了方向。他的一些货运同行们,有一些从短途运输转向了长途运输,虽然累许多,但运费却不错,如果运一些农产品,还会减免过路费,整个规则比较透明,不用担惊受怕,高速路上也没有人偷油。更重要的是,他想出去看看。
第一趟业务,是去广东佛山拉瓷砖。回来的路上,他转道去了湖南衡山,手脚并用,直爬得双腿发软,心肺就像要爆炸了一样难受,终于登上了祝融峰。他在峰顶转了几圈后,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告诉我他内心的喜悦,也宣示他的决定,他要实现那个我们十几年前的梦想,完成当时异想天开的人生计划,征服五岳和国境四极。他说:“其实,咱都还算年轻。”
我正在拍照。一对情侣在湖边摆好了姿势等我按快门,但我还是坚持听完了他的一些话,并为他高兴。“爬完第一座山,就能爬第二座山。继续!”
他把瓷砖拉回去后,很快又去了一趟嵩山,并通过微信发来了他在少林寺前拍的照片。這让我想起,我小时有段时间曾一门心思想去少林寺学武。
我期待着能够通过他的行程,唤回我更多的记忆,但接下来一段时间,他竟然沉寂下来了,很久没和我联系。
我找个借口打电话给他,假装不经意地问他最近怎么没爬山。他的声音显得有些疲倦,更多的是一种难为情,他说原来的卡车经过几年运煤生涯,车况太差,长途运输容易出意外,所以,他准备换辆车。
很快,他就把旧车卖了,换了一辆崭新的东风天龙卡车,车身十几米。新车提回,方剑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我每天都能够看到他微信朋友圈里那辆车的视频——汽车变得越来越漂亮,被装饰得花枝招展,车身的所有线条处,都点缀了五彩变色的LED灯条。他又在几个视频APP上开了账号,也特意让我关注了,里面的内容大同小异,在流行音乐的烘托下,卡车得到了360度无死角的展示。
方剑一直考虑让妻子学一学开车,考个驾驶证,这样两个人一起跑车,每个月可以节省几千元请司机的费用,但由于“没人照顾孩子”,一直没能如愿。
有一次,我和方剑视频通话时,他有些醉意,就让司机接听。司机叫小平,比我们年轻,个子不高,细眉小眼,一笑起来就被褶皱包裹住,那张脸因为常年跑车晒成了古铜色。
我旁敲侧击地问小平,下一步准备去哪里出车,他温和地笑着:“哥,老板说先跑些短途磨合磨合。”
新车上路运营后,方剑发出来的视频和照片,行驶或停车的背景有了变化:在物流园、在高速公路、在服务站。偶尔,他也会拍一下沿途遇到的一些豪车,比如法拉利之类。
在司机的世界里,车是友谊的媒介,他的朋友圈及视频APP里,朋友越来越多,他们欢聚的场面常令我艳羡——桌子上永远摆着丰盛的菜肴,场景不同,但情节和拍摄构图大体相同,几个男人围坐在一起,一人举一瓶啤酒,冲着摄影的人,一齐大声喊着:“干!”
他的生活进入了自得其乐的阶段。千里之外,隔着手机屏幕,作为一个旁观者,我脑海里总是会闪现出那个小雪降临的清晨,他坚毅的眼神。
那年初秋,突然接到方剑说要来看我的电话时,挺惊讶的。
他从陕西拉了一车洋葱送到福州,明天将抵达,卸货后,想继续南下,来找我。
“你有空吗?”
“本来有些事,但没关系。”我说,“欢迎你!”
当晚,我在租住的公寓做清洁,为了使房间显得宽敞一些,我把一些旧书和旧衣服装在纸箱里扔掉。当我精疲力竭地躺在沙发上,打开一瓶啤酒时,环顾四周,似乎一切并没有什么变化。我灰心丧气,开始考虑为他订什么价位的酒店。
一直到第二天傍晚,他都没打来电话。我电话打过去,刚响两声,就被他挂掉了。过了十几分钟,他打了回来,告诉我刚才在谈项业务,但谈了半天却没有谈成。
“今天去不成了。”他说。“看看吧,明天我应该能过去。”
“什么时间?”第二天,有一对情侣要约我去鼓浪屿拍摄,我考虑是不是要推迟。
“这个……一时还定不下来。”他含糊其词,“反正你等着就好了。”
我没有取消第二天的拍摄约定,但拍摄的过程中总是心不在焉,隔一会就解锁一下手机,看看有没有来电,心里也一直在组织语言准备向他解释。
直到晚上,他才在驶往安徽的高速上给我打来电话,说接了个活儿,有个老板在老家建了套别墅,来福建买了两套紫檀家具。
我谎称等了他一天。
“真是对不起,我本来不想接的,但是运费还不错。”他向我道完歉,解释说,“新车总价40多万,首付10万元,每个月还款在1万多元左右。如果拉货,加上停车费、保险,一天成本要千儿八百。压力大啊。”
“没事,没事。下次还有机会。”我表示理解,但心里却长出了一口气。“好遗憾,没见成你。”
“不遗憾,我也算是来过中国最东南角了,又完成一项梦想清单。”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用“梦想清单”来称呼那些十几年前写下的计划。
“福州并不算最东南的地方。”我纠正他。
“那你说,中国的最东南在哪里?”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最后笑着敷衍过去。是啊,生活过得如此潦草了,还较什么真?
他倒是很郑重地和我聊起“梦想清单”。他说,等到天气再冷一些的时候,他准备去大东北或是大西北。他认识一个做副食品批发的人,姓黄,每年春节前后,他会从东北拉木耳,从新疆拉一些葡萄干、巴旦木等干果。他们此前也接触过,只是那是个不折不扣的商人,运费压得很低。
“不过,我考虑好了。”方剑说,钱可以继续赚,只要能完成梦想清单就好。他在电话里,给自己定了一个期限,“三年,不,五年内,我要实现所有的梦想。”
隔着电话,我仿佛看到他眼神中的光芒。
也许受到他的感染,我问:“当年我的‘梦想清单都有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只记得你想当水手,其他的忘了。”
挂了电话,我怅然若失,但很快释然——还好,十几年前的那个无知无畏的少年,还没出息写下“我要当总统”之类的妄语。
命运突然对方剑表现出慷慨的一面。他和姓黄的副食品批发商谈好元旦前后相继去东北和西北,于是他又对车做了精心检修。
就在这期间,他突然遇到了一单去拉萨的活儿。本来是他朋友接的单,可朋友的车撞了人,伤者要求车主天天在医院待着,共同协商赔偿事宜,于是问方剑感不感兴趣。方剑盘算了一番,离元旦还有一个月左右,时间充裕,就答应了。
为了筹备进藏的事情,方剑做了充足的准备。车上用具一应齐全,全尺寸活口扳手、撬杠、铁钳、锤子、千斤顶、机油滤芯……由于担心路过唐古拉山口时下雪,还带上了防滑链。他兴致很高,打来电话给我,问我想不想一起去。元旦前后是婚拍这行的黄金期,我婉拒了。
“那你就等我凯旋吧。我和老黄说好了,回来时走青海,顺路去新疆拉干果。”他显得很兴奋,还说等他完成全部清单后,还要把我当水手的梦想也一并实现了:“等我赚够钱了,去远洋货轮上当一年水手,周游世界。”
那天晚上,我关了灯,坐在沙发上,拿着一瓶啤酒,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有一次,我和阿零在海上捕鱼,有过乘坐快艇的经历,算不算是当了水手?
方剑从兰州装上牛奶出发了,我密切关注着他行程的每一个节点,这似乎成为我乏味生活的精彩点缀,远比我面对的那些造作的情侣要有意思,所以我常去刷他的视频主页,并郑重地给他留言,祝他旗开得胜、平安归来。
方剑发出来的视频和照片开始多起来,显然,青藏线上的新鲜事物令他应接不暇:两辆重型油罐卡车翻在了路边;一只渺小得几乎看不清形状的小动物在草原上奔跑,他激动的声音几乎要迸出来:“藏羚羊!藏羚羊!”更多的视频,是车辆前方的风景,色彩的饱和度似乎拉到了极致,蓝天白云下,山峦连绵不绝。
当天晚上八点多,他在“快手”上发出一个视频:车窗前方,有卡车的远光灯直射过来,强光刺得什么也看不清楚;镜头向后转回车内,驾驶室里,小平流着鼻血,手握着方向盘,坚定地注视着前方;方剑叫了他一声:“兄弟,看这里!”小平扭过头,对着镜头腼腆地笑笑。方剑大声说,“老铁们,这叫轻伤不下火线!”
我有些担心,就在下面留言:“没事吧?”
一直等了好久,他也没回我。倒是不断有粉丝的留言出现,有担忧的,也有点赞的,众声喧嚣。一直到了九点多,一条新的视频出现在他的主页——车停在路边,两个人戴着氧气面罩,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我仔细辨识,才听出来说的是:“感谢大家的关心,过了五道梁,就能称英雄。”
我一连刷了多次,才收到他对我上一条留言的回复:“没事。”
这成了我们在短视频APP上最后的交流。
接下来两天,他的视频一直没有更新。按照进度,他应该已经把货送到了拉萨。我在微信上问他情况怎样,他一直没有回复。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他,电话关机了,传来令人心慌的忙音。
我又用微信给他留言:“没事吧?”
世界静得可怕,他一直没有动静。我打开网络搜索引擎,频繁搜到一些青藏线卡车司机出事的信息,看到许多触目惊心的惨烈新闻,大多是车毁人亡的事故。
突然想起,截至目前,我还没有见过他的孩子;就连他父亲前两年去世,他也没有第一时间告诉我。
我不断进入他的主页,他一直没有更新,于是我就随机看看其他人发布的一些内容,都是一些在比现实生活更夸张的景象,恶搞视频,玩魔术的,跳街舞的……我还关注了一个女孩,她是个乡村艺人,浓妆艳抹,衣饰鲜明,被一些葬礼请去跳舞。和这些泛滥成灾的视频内容来比,方剑和他的东风卡车,就像汪洋中的一滴水,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第三天晚上,半夜一点多,我的电话突然响了,漆黑的房间里,刺眼的屏幕上显示是他的号码。
“是你吗?”我迫不及待地问。
电话另一端沉静了好长一段时间,我的心悬到了嗓子眼。
谢天谢地,电话里还是他的声音。
“在拉萨,刚卸了货。准备往回走。”他的声音干枯得近乎失真。
“我还以为你死了呢。”我没克制住,把担忧吐露出来。
“比那还麻烦。”他的声音里没有一点水分,“小平死了!”
“怎么回事?”
他断断续续以缓慢的语气告诉我,他们吸了氧后,决定在五道梁停车休息一晚上,以便适应高原反应后一鼓作气开到拉萨。第二天早上,他醒过来后,感觉头特别疼,想让小平给他弄些热水喝,这才发现小平躺在休息座椅上,已经停止了呼吸。
过了好大一会儿,我问他,“那你现在怎么办?”
“我情愿是自己死了。”他答非所问。
“你有没有去报个警处理一下?”
“准备去。”
事情已經发生三天了,他竟然还没有去报警,我难以想象。
他静了一下,才向我解释说,事情发生后,他第一时间想的不是因为小平死去而恐惧,而是担心送货时间会延迟。为了不让货主在电话里催促,他决定先把货送到拉萨,再去处理小平的事情。就这样,他又花了一天多的时间,把卡车开到了拉萨,忍着悲痛,忍着缺氧状态下的头疼欲裂,向货主隐瞒了这一切消息。卸了货,货主要请吃饭,他谢绝后,又把卡车开上了归途。
他说他准备开到出事地点,再打电话给当地派出所,按程序来进行本该在两天前处理的事务。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他觉察到我的感受了,解释说:“其实,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做好,我估计得把车卖了……”
他的绝望与慌乱,让我感同身受,所以不忍苛责他什么,更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能潦草地安慰他几句:“你先去处理事情吧,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没事的。”他虚弱地说,“我只是想睡一觉。”
我可能说得过多了,有些喧宾夺主。
除了我的声音之外,餐桌上一片寂静。我又举起一杯大白熊。
“你是说,两天的时间,开车、卸货,他一直都和那个死……去世的小平在一起?”杨勇问道。
其实不止那两天。他回到五道梁那个出事地点,拿起电话准备给当地派出所打电话,但犹豫再三,还是先给小平的家人打了电话。我难以想象他如何和小平的家人沟通,那应该是一个无比艰难的事情。但最后,小平的家人接受了现实,并和他达成了共识,由方剑开车把小平送回老家。余下的道路还有一千多公里,他又几乎两三天没有合眼。
无框眼镜说:“后来呢?”
后来,方剑的生活摧枯拉朽般坠落,他并没有和我分享一些细节。我打了几次电话给他,他只接过一次,三言两语就把我打发了。他说:“我现在想静静。”
他根本静不下来,整整两个月时间,他都在马不停蹄地处理后事,和小平的家人一起安葬小平,请德高望重的中间人协调赔偿事宜;他把车卖了,但那辆卡车的贷款还有很多;他又把房子卖了。房子是他结婚时,父亲从邮电职工手里买的集资房,没有房产证,当然卖不上什么价钱。
这些消息,都是我从老家一些朋友那里听来的,尽管他想尽力隐瞒这一切,但这种事总会被传播得人人皆知。当然,我没让方剑知道我对这些事有所耳闻,我要显得一无所知。
我一直联系不上他。或许,他真的需要静静,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像在那个昏暗的中医馆里一样,再次重逢,重新续上友谊。
第二天一大早,手机铃声把我惊醒,天还没亮,但杨勇已经到了哈得利酒店。昨晚他开车送我,并帮我开了一个房。我要付钱,他执意不肯。
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行李,来到酒店大堂。他照常热情,拿了一些俄罗斯的香烟和巧克力给我,让我给朋友们带个手信。我有些感动,对他说,让他有机会一定去厦门玩。
到了汽车站,头班车还没开,汽车站的门也没有打开,两个裹着大衣的人影在候车。我让杨勇回去,但他执意要陪我站在一栋楼房的角落里等着汽车站开门。
“不好意思,没有招待好你。”
他的客气让我倍加惭愧。但我不知该如何表达,只好积累着沉默。
“你来东北,是要替你朋友完成那个梦想清单?”杨勇突然问道。
我倒是希望他猜测得正确,那样,多少能够使生活没那么平庸。但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生硬而笨拙地转移话题。我问杨勇:“你此前拍专题,那些在大兴安岭深处伐木的工人,怎么样了?”
这时,车站一盏高耸的路灯突然打开,四周亮了,我看到杨勇头发上有一层薄霜。绥芬河汽车站的大门打开了,售票处也亮了灯,一个司机猫着腰快速跑过来,打开一辆班车的门,他启动汽车,排气管喷出白烟。
杨勇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夏天的时候再来吧,这里会更好玩些。也可以去口岸那里辦个签证,去俄罗斯转转。”
我点了点头,和他达成这个希望渺茫的约定,然后看着他离去。
早晨的第一班车,人不多,车窗上蒙了一层厚厚的雾气,青蓝色的晨曦微弱地透射进来。我在临近后车轮的座位坐下来,又把靠背调整得往后倾斜,身子向后仰去,破旧而柔软的座椅接纳了我的疲惫。我闭上眼睛,感觉汽车慢慢开了。
恍然中,我似乎坐上了一辆穿越时光的汽车。二十年前,我把一封给家人的辞别信放在房间的抽屉里,悄悄打开门,搭上乡村班车去县城汽车站。隔着熙攘的人流,方剑一只手提着一个包,一只手拿着两个包子,在东张西望,在焦灼等待我……我没有扭头离去,而是穿过人群,和他一起登上了离家出走的汽车。
我想慢慢品味这夹杂着忧伤的美好想象,好在,从绥芬河到牡丹江,从牡丹江到大连,然后到东南沿海,到人生尽头,我有的是时间。
责任编辑 李清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