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皇帝宋真宗

汪圣铎

说宋真宗是诗人皇帝，首先是因为他有数量可观的诗歌作品。据南宋王应麟记，宋真宗的文集定稿为三百卷，其中有诗三十七卷，有“《赐中宫诗》七卷，《赐太子歌诗箴述》五卷，《龙图阁歌诗》四卷，《水殿诗》一卷，《清景殿诗》二卷，《西园诗》三卷，《三教诗》九卷，《读经史诗》四卷，《维城集》三卷，《奉道诗》十卷，《岁时新咏》十卷，《乐章》一卷，《乐府集并新词》五卷”。王应麟同时引了另一种记载，讲宋真宗有“诗八十九卷，歌十五卷，词四卷”。“乐章一卷，乐府集三卷，新词二卷”。大约不同的时间、不同的人，所编的文集分卷不同，造成记载的差异。但无论怎样，宋真宗有数量可观的诗歌作品，这应是可信的。

说宋真宗是诗人皇帝，也因为文献中关于宋真宗作诗的事见于记载颇多，不下数百条，这至少在宋代诸皇帝中是最多的，在中国古代也是不多见的。从记载看，宋真宗的诗作内容很广泛，既有吟咏花草虫鱼的诗作，也有送别友人（这个词用在皇帝身上似乎不甚恰当，或许应该改作“臣下”）的诗作;既有逢年过节抒发感慨的诗作，也有游山玩水表述情怀的诗作。当然，作为皇帝，不能没有表述政见的诗作，这是皇帝诗人有别于普通诗人的特殊点。普通诗人，往往有写男女之情的作品，作为皇帝的宋真宗，有没有这方面的作品呢？这实在是个难以准确回答的问题。前文述及宋真宗有《赐中宫诗》七卷，量不算少，但却没有传下来，今天看不到，也无法了解其内容。从题目看，这些诗似是写给皇后的。宋真宗与刘皇后相爱的故事颇为感人。刘皇后出身卑微，她不是宋真宗的父亲宋太宗给宋真宗安排的，而是宋真宗做皇子时自己找的。宋太宗曾下令强迫宋真宗将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子赶出宫，宋真宗却背着父亲将其私藏。立刘氏为皇后也遭到以寇准为首的大臣的反对，宋真宗力排众议才得以实现。如果《赐中宫诗》里涉及这些，特别是涉及宋真宗与刘皇后之间的爱情，应当是颇有看点的，可惜此诗连零散诗句都未留下。

现今喜欢诗歌的人都了解诗社，诗社通常由首领发起，找个题目集会，有唱有和，然后编成合集出版。在某种意义上，宋真宗颇有点像诗社的领袖。他时常召集一些近臣集会或饮宴，自己带头作诗，要求在场者写诗应和。应和皇帝的诗，有人不免有顾虑，就请求皇帝允许不和，遇到这种情况，宋真宗一概不予允准。有时，在场的有武将（例如，有一次大将马知节在被要求写应和诗的行列中），宋真宗也不放过，坚持要他们同文臣一起写诗。有时，宋真宗作的诗字数很多，应和起来难度大，这时候，请求免写的人就较多，宋真宗不管这些，坚持要大家知难而进，照写不变。天禧年间（1017—1021），宋真宗命人将他与臣下唱和的诗编为一书，命名为《明良集》，竟有五百卷之多，可算一本诗集中的巨著。

说宋真宗有诗社盟主风范，重要表现是他时时召集臣下赏花、钓鱼，搞竞技式射箭。

咸平三年（1000）二月，曲宴近臣于后苑。上作《中春赏花钓鱼七言诗》儒臣皆赋。从此成为惯例，每年春天，宋真宗都要举行一次赏花或外加钓鱼、射箭的活动，照例要写诗令臣下应和。所以，在宋真宗诗作中，以赏花、钓鱼、宴射为题者有相当数量。景德四年（1007）三月十六日，大宴崇德殿，召近臣宴于后苑，赏花钓鱼，帝作《千叶牡丹》诗，从官毕赋。天禧四年三月己巳日，宋真宗在会庆殿设宴，命人以御花园的牡丹赏赐群臣，自己作《牡丹》五七言诗，命近臣应和。这两次是以牡丹为主题的。文人夏竦的《文庄集》中收有《奉和御制千叶黄牡丹奉圣旨次韵》，显然是应和宋真宗而作。据说宋真宗还有《后苑杂花十题》，以海棠为首章，命近臣唱和。其诗云：“春律行将半，繁枝忽竞芳。霏霏含宿雾，灼灼艳朝阳。戏蝶栖轻蕊，游蜂逐远香。物华留赋咏，非独务雕章。”又：“翠萼凌晨绽，清香逐处飘。高低临曲槛，红白间纤条。润比攒温玉，繁如簇绛绡。尽堪图画取，名笔在僧繇。”两首诗虽无触人魂魄的立意，却也亮丽通顺，拿得出手。

作为以农立国的宋朝皇帝，宋真宗重视农业，他的诗作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关于农业的。其中包括表达他对发展农业生产的关切，农民生活状况的关切。大中祥符三年（1010），他将自己写的《贵廪食吟》《轸田夫吟》《念农歌》拿给身边的大臣看。五年五月，他创作了《种麦歌》。七年内，他又先后写了《悯农歌》《蚕麦顺成》诗，要求身边的大臣应和。宋真宗时时带领大臣去观看庄稼。大中祥符五年，宋真宗带领大臣到京城南郊，观看收割麦子和种植水稻，作《观稼》七言诗，命令近臣写诗应和。又带大臣参观玉宸殿旁的水稻，宋真宗即兴作诗。次年四月，宋真宗又带领大臣到玉津园观稻，作《观稼》五言诗。大中祥符八年七月，又带领大臣到瑞圣园观稼，宋真宗写了五言诗。次年五月，又带大臣到城南观看小麦收割，作七言诗。天禧二年十月，到玉宸殿观看收割占城稻，作《稼穑倍登诗》。三年四月，到玉宸殿观看麦田，作《玉宸殿观瑞麦》诗，又作《观稼》诗。十月，召宗室、近臣到后苑，参观西天绿豆、小香占城稻，作诗，令臣下应和。四年八月，向近臣展示玉宸殿瑞谷图，作歌六首。宋真宗如此频繁地写与农业相关的诗，目的很明确，就是要表示自己对发展农业的热衷。

天气情况对农业有特殊的意义，宋真宗写了相当数量的吟咏雨雪的诗歌，也应视为表达对农业的重视。宋真宗遇到下雪常常写诗庆贺，他写的《瑞雪诗》有许多首。景德四年十一月的一天，天降瑞雪。次日，宋真宗对宰相王旦说：“昨天傍晚雪停了一阵，我很担心雪下得不够，夜里我派人去外面查看，回来报告说，雪又下起来了，很欣慰。今天早上一看，雪有一尺多厚，很高兴。看来明年的麦子能丰收了。我常常想到农民的艰辛，曾对邢昺讲，种地的人最怕遇上灾年。邢昺说：‘农民的灾患有四：一是瘟疫，二是干旱，三是水涝，四是牛疫。大抵每年都会遇上其中一种。这就是古书上讲的，天灾年年都有，或轻或重。邢昺生活在农村的时间长，熟悉农事。这几年丰收，我却顾虑出现灾年。看到瑞雪，解除了我的心病。”于是召集近臣在崇文院开宴庆贺，写了《瑞雪诗》，要求三馆的官员当天交上应和诗，五品以上的大臣次日交应和诗。此种情况此前此后多次发生。宋仁宗时，曾将宋真宗的《瑞雪诗》专门编成集子。与盼瑞雪相似，天旱求雨也是农民常做的。宋真宗也有天旱求雨的诗作。例如，大中祥符四年三月，宋真宗作《喜雨述怀歌》。八年二月，作《甘泽应祈歌》。九年八月，作《甘雨应祈诗》。天禧元年正月，作《喜春雨诗》。作为皇帝，能与广大农民有些相近、相同的想法和愿望，也是颇为不易的。

人际交往是人人都有的，皇帝也不例外，宋真宗有些诗是写给与他关系密切的人的，这些诗作中反映了他的某些感情生活。种放（956—1016）字明逸，河南洛阳人，是一位很奇特的人。他早先是位隐士，隐居终南山。咸平五年应宋真宗之请出山做官，官至工部侍郎。做官过程中却又时时归隐。他终生未娶，临死要求家人给他换上道士服。咸平五年他入仕，次年春，即请求归山，宋真宗在琼林苑设宴饯别，令馆阁参加。宋真宗作了七言诗三首，并下令与会官员都作诗饯送。景德元年（1004）回朝。二年五月，请求游嵩山，得准。当年冬，返京。三年四月，兄去世，被允许归终南奔丧。十月，返京。大中祥符二年四月，再次得准归终南山。种放每次离京，宋真宗都亲自主持宴会为其送行，每次宋真宗都作诗并要求与会者写诗应和，这成为惯例。除为种放饯行作诗外，宋真宗在最初召见种放及种放归山后想念种放时也曾写诗。这表明宋真宗对种放的情感是超乎寻常的。可惜，宋真宗为种放写的诗基本都佚失了，只留下几则残句。大中祥符二年四月，种放要归终南山，宋真宗的送别诗末尾二句是：“我心虚佇日，无复醉山中。”这是针对种放诗中曾有“溪上醉眠都不知”的句子。宋真宗这是不无恢谐地以诗同种放开玩笑：“我在这里眼巴巴地盼你来，你不可以自在地在山中喝酒喝得不省人事。”宋真宗在次年的送别诗中又讲：“知卿素尚遂卿怀，或有忠规远相寄。”仅仅十四个字，宋真宗将对种放的理解与期望都表达得很清楚。

杨亿是宋真宗在位时期最重要的文人之一，堪称文坛领袖，做了不少年的翰林学士，在协助宋真宗、王旦、寇准等改良政治方面也有一定贡献。人品学问俱佳，受到时人称誉。宋真宗敬重杨亿，欣赏杨亿的才华，他主持诗酒宴，通常都让杨亿参加，有时杨亿在休假，宋真宗专门派人去找他。杨亿应和宋真宗的诗，也常得到宋真宗的赞许。大中祥符五年九月，杨亿又病倒了。宋真宗专门派御医为杨亿诊疗，杨亿上奏表示感谢，宋真宗为此写了一首诗：“承明近侍究儒玄，苦学劳心疾已痊。善保兴居调饮食，副予前席待多贤。”（《金坡遗事》）杨亿病愈复职，宋真宗又送他一首诗：“琐闼往年司制诰，共嘉藻思类相如。蓬山今日诠坟史，还仰多闻过仲舒。报政列城归觐后，疏恩高阁拜官初。诸生济济弥瞻望，铅椠谘询辨鲁鱼。”（宋阮阅《诗话总龟》后集卷一《御制》、宋胡仔《渔隐丛话》前集卷二五《本朝》引《石林诗话》）这两首诗表述了宋真宗对杨亿的倚仗，表达了对杨亿的关切，情义浓浓，令人感动。

在明清戏剧中，王钦若是个白鼻子小丑，而作为历史人物的王钦若，似乎也不是正面角色。这主要是因为，宋真宗搞的“天书降”、“圣祖临”、东封泰山、西祀汾阴、大建宫观等劳民伤财的荒唐活动，王钦若都是主谋。但王钦若却是宋真宗始终如一的友人、亲信。宋真宗为王钦若写的诗也不少。例如，大中祥符三年闰二月，宋真宗率近臣游他曾经任职的开封府。事后，时任枢密使的王钦若献上《驾幸旧邸》七言十韵诗，宋真宗专门写了一首歌作为应答。大中祥符八年十二月，时任枢相的王钦若献《承天节（真宗生日）四裔同献寿歌》，宋真宗也作了一首歌回应。天禧三年六月，发生了道士谯文易图谋不轨案，谯文易招供曾与王钦若交往，时任宰相的王钦若因此被罢免，出京到杭州任职。宋真宗亲自为他饯行，并写诗送别：“早自外朝登近侍，克符昌运振嘉名。一参黄阁推良画，再陟鸿枢显至荣。该博古今常献纳，勤劳夙夜每专精。石渠撰述多文备，日观封崇大礼成。宰府调元心匪懈，真宫兼职望弥清。龙楼进秩恩尤异，熊轼为藩任不轻。二浙奥区期惠化，三吴佳致悦高情。重重山水舟中见，处处壶浆陌上迎。既肃迩遐安外域，更分宵旰抚黎氓。予衷侧席方毗倚，佇有甘棠播颂声。”（《咸淳临安志》卷四二《御制》）诗中既称颂了王钦若的才华，又讲了王钦若在东封、西祀等过程中的贡献;既表达了与王钦若的深厚情谊，也表述了对王钦若的倚仗和期待。仅从诗的角度看，应当是一首颇为不错的作品，只可惜宋真宗如此费力地写诗，却赠给了不该给的人。

宋真宗的诗作据记载是数量颇多的，但绝大多数都佚失了。存留至今的，仅有二十首上下。就现存的约二十首作品分析，宋真宗的诗作虽比不上同时代的大文学家，但也有可取处，这些诗作至少可以证明，说宋真宗是诗人皇帝，还是不算夸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