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被贬江州途中的思想、情感及心理变化

2022-04-29 14:03刘淑丽
文史知识 2022年8期
关键词:江州元稹白居易

刘淑丽

一 被贬导火索

元和十年(815)秋,白居易被贬为江州司马。贬谪的导火索,是盗杀宰相武元衡一事。

是年六月初三,天还没亮,武元衡正要上朝,刚出靖安坊东门,就遭遇亡命徒袭击,手下随从惊惶逃散,杀手先是射中武元衡,然后拖行武的马十数步,最后翻身上马割武之头颅而去。随后,杀手又入通化坊袭击裴度,击伤裴度的头部,但裴度因毡帽厚而侥幸逃过一劫,身边随从王义则拼命抱住贼人大喊,贼人断王义臂而逃。这件事在京城引起了极大恐慌,导致宰相受诏出门必有金吾骑士执刀护卫,所过街坊严格盘查呵斥;朝士们天不亮不敢出门;宪宗御殿议事,也是等待良久,人员仍不能到齐(参《资治通鉴》卷二三九“唐纪五十五宪宗元和十年”)。

盗杀武元衡事件,实质是地方割据势力对中央集权的挑战和侵犯。由于淮西吴元济叛乱难平,朝野一时议论纷纭,宰相武元衡主张镇压叛乱,裴度也站武元衡这边,平卢淄青节度使李师道感觉受到威胁,便派杀手进行暗杀。时任太子左赞善大夫的白居易闻知此事,激于义愤,认为:“书籍以来,未有此事,国辱臣死,此其时耶?苟有所见,虽畎亩皂隶之臣不当默默,况在班列而能胜其痛愤耶?”(《与杨虞卿书》,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中华书局,2011,291页)所以当天拂晓发生刺杀事件,中午白居易的奏折就递到了天子跟前,要求严惩罪犯。

但白居易这一迅捷、激切的举动却犯了朝廷忌讳,宰相张弘靖、韦贯之及素惮白居易的官员们,“皆曰丞郎、给舍、谏官、御史尚未论请,而赞善大夫何反忧国之甚也?”(《与杨虞卿书》,谢思炜校注《白居易文集校注》,292页)在重大突发事件前,大臣们不是急于捉拿盗贼,而是纠结于不具备朝官谏议职责的宫官怎可越级、越时而发此议论。而这一不满的背后,则是长久积怨的爆发。白居易任左拾遗期间,积极上疏言事,并创作了大量讽喻诗,首首意在讽谏当时的弊政,其范围涉及极广,尤其是触犯了宦官和握有重权的权豪与军阀的利益,得罪了许多当朝执政者。白居易谏官期满没有被宪宗直接提拔,而是任其选官,本身也说明了一定倾向性,即宪宗无意让其在更为重要的部门担任要职,所以白居易选择了报酬较为丰厚的京兆府户曹参军,以颐养母亲。

白居易这一尴尬身份上的越界之举,当然成为政敌攻击他的最好借口,所以,除了以上诘责,那些被他得罪的官员们还编织了更恶毒的流言,说白居易母亲是“看花堕井而死”,而他却还作赏花及新井诗,诋毁其“浮华无行”“甚伤名教,不宜置彼周行”,奏贬其为江州刺史。诏书出来后,中书舍人王涯上书,认为白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旧唐书·白居易传》),复被贬为江州司马。

白居易离开长安,至江州途中所创作的诗歌,笔者初步判定有五十二首。从中,我们大致可以捕捉到诗人其时的思想、情感及心理变化轨迹。

二 离京南下

由长安至江州,水路兼行,或遇名胜古迹而观览,或水行阻于大风而不得不停泊数日乃至十日,就这样走走停停,白居易大约走了三个月。选择的路线是武关道,也就是商山路,这是唐代仅次于大路驿潼关道的一条次路驿。唐代士人南下,常走这条驿路,如张九龄《奉使自蓝田玉山南行》、韩愈《左迁蓝关示侄孙湘》诗中所见。白居易去江州大体走的就是这条路线(据谢思炜校注《白居易诗集校注》“至江州途中诗”作考证,中华书局,2006。本文所引白居易诗皆出此书,不另注)。先是走陆路,从长安往东,经韩公堆,过蓝田,又折向东南经蓝桥驿,在蓝田关翻越秦岭,既而往东南过商州,出武关,过邓州,至襄州,停于臼口十日,过郢州,于鄂州乘船沿长江东下,过黄鹤楼,经独树浦,终至长江南岸的江州。这时已是元和十年的冬十月了。其时正好是早冬(参白居易《湓浦早冬》)。

白居易动身去江州是在秋天。他有一首《别李十一后重寄》,其题下自注曰:“自此后江州路上作。”可见这是他离开京城时与好友李建的告别之作,开首几句云:“秋日正萧条,驱车出蓬荜。回望青门道,目极心郁郁。岂独恋乡土,非关慕簪绂。所怆别李君,平生同道术。”表明从京城踏上去江州之路的时间恰在秋天。与好友话别,心情是抑郁的,尤其昔日二人同登科第,今日自己却被贬他乡,今昔之感与浮沉之势更增添了内心的悲郁。

出了长安城往东,在韩公堆这个地方,白居易写诗给好友元稹:“韩公堆北涧西头,冷雨凉风拂面秋。努力南行少惆怅,江州犹似胜通州。”(《韩公堆寄元九》)告知好友自己离开京都、被贬江州的消息。元稹有《闻乐天授江州司马》诗,写得凄苦动人:“残灯无焰影幢幢,此夕闻君谪九江。垂死病中惊坐起,暗风吹雨入寒窗。”在大病中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元稹,接到乐天所寄书信或诗歌,不免情绪激动,悲伤难抑,故而有“残灯无焰影幢幢”之幽冷阴郁。而且,或许恰是此诗,才使元稹有“暗风吹雨入寒窗”这样与白居易近乎相同的感受。元稹作这首诗是在八月,而乐天动身,应该是在七月。初秋,北方秋意已显,故白居易感到“冷雨凉风拂面秋”,他虽说“努力南行少惆怅”,意在宽解好友,实则是自我排遣,但心中的愁云如那冷雨凉风拂面一样,怎能没有感受呢?又怎能说少就少得了的!

他的《初出蓝田路作》也是通过渲染秋云弥漫、前路迷失,表达诗人乍离长安时的失落、迷茫:“停骖问前路,路在秋云里。苍苍县南道,去途从此始……朝经韩公坂,夕次蓝桥水。浔阳仅四千,始行七十里。人烦马蹄跙,劳苦已如此。”去往江州四千里的漫漫长路才走了七十里,前路遥远坎坷,心情烦躁难安。

外物是心灵的映射,失路之人多悲慨,他们敏感忧伤的心灵更擅长于感知并捕捉那些易引起共鸣的事物,并进而渲染,成为心灵创伤的宣泄口,白居易便是如此。秋日、秋风、秋雨、秋云等,它们彼此的纠缠与交融,都映照出刚遭受重击与侮辱的白居易的心灵世界。在蓝桥驿,他说“秦岭秋风我去时”(《蓝桥驿见元九诗》);过秦岭,他觉察“无限秋风吹白须”(《初贬官过望秦岭》);看见山峰,他感觉犹如见到海浪翻滚—“下视千万峰,峰头如浪起”(《初出蓝田路作》);看到蓝桥,则想起了春雪—“蓝桥春雪君归日”(《蓝桥驿见元九诗》);夜里的微雨,令他感觉寒意暗生—“漠漠秋云起,稍稍夜寒生。但觉衣裳湿,无点亦无声”(《微雨夜行》);在四皓庙瞻仰四贤胜迹,却感到自己似被精灵嘲笑一事无成—“若有精灵应笑我,不成一事谪江州”(《题四皓庙》);在商山道上看到红鹦鹉,却忧心它何时可以挣脱束缚—“笼槛何年出得身”(《红鹦鹉》)。

这种巨大的忧伤与不适感,在初离京城时尤其强烈,随着向南的辙痕越来越长,峰回路转,临水登船,在沿途领略美好风景时,俊秀山川与浩渺江水洗涤了眼睛,也涤荡了心灵,白居易悲伤难抑的感受逐渐被稀释,心灵如拨开浓云,暂时得到了喘息,间或呈现明朗。

三 与元稹等友人的书信与往来

注意力的转移与疏散,首先得益于诗人与元稹世所罕见的相知与怜惜。

人注定是孤独的,即使是亲人,也不一定意味着真正了解你。但共同的志趣、理想与价值观,彼此的惺惺相惜,却可以使一个人最大可能地了解另一个人,靠近另一个人的心灵。这种情况,可能发生在夫妻之间,也可能发生在朋友之间,白居易与元稹,就属于世界上心灵挨得最近的两个人。所以,白居易每逢驿站或名胜,甫一下马,便会迫不及待地去寻找元稹的题诗:“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蓝桥驿见元九诗》)见到元稹的诗了,如获珍宝,必然会和上一首或几首,将稿纸卷起放入邮筒,令驿差快马加鞭送到友人身边。而见不到元稹的诗,则会生出怅惘。但若见到元稹的诗,读着它们,又会顿生绵厚的思念之情:“往来同路不同时,前后相思两不知。行过关门三四里,榴花不见见君诗。”(《武关南见元九题山石榴花见寄》)在暗夜水中舟上孤寂无聊时,品赏友人的诗,即使眼痛灭灯,黑暗中仍不停体味:“把君诗卷灯前读,诗尽灯残天未明。眼痛灭灯犹暗坐,逆风吹浪打船声。”(《舟中读元九诗》)初贬时,感叹江州与元稹流转的通州,犹如“天涯与地末”,感叹千古之险似乎专为二人而设:“谁知千古险,为我二人设。”遂有了生离死别的准备:“生当复相逢,死当从此别。”(《寄微之三首》其一)路逢一地,即想起友人旧日曾游于此,恨不能携手同来:“君游襄阳日,我在长安住。今君在通州,我过襄阳去。襄阳九里郭,楼雉连云树。顾此稍依依,是君旧游处。苍茫蒹葭水,中有浔阳路。此去更相思,江西少亲故。”(《寄微之三首》其二)甚至见到旧物亦想起旧友,无端“江上坐思君”(《寄微之三首》其三)。这是白居易或孤寂,或悲伤,或委屈,或迷茫,或不知所措时常有的举动,这种举动时间长了,就成了习惯,或下意识的思维模式。白居易集中大量的与元稹往来酬答的诗歌,就是在此种情境下写就。他们对彼此,代表着忠诚、长久与最值得的信任。

初出长安的白居易愁怀难掩,还由于他“草草辞家忧后事,迟迟去国问前途”(《初贬官过望秦岭》),过秦岭时不仅前途未卜,还匆忙起身,独自一人上路。直到他在商州驿馆里等了三天,等到妻孥同行后(参《发商州》),日夜有家人陪伴,他的忧懑抑郁才稍微减缓。

此时的白居易,除了元稹和家人,还曾与好友李建、李谅、元宗简以及王山人等有诗歌来往,分别有写给他们的诗。沿路也结识了新的朋友,所谓“相逢且同乐,何必旧新知”(《江楼偶宴赠同座》)。在黄鹤楼,卢侍御、崔评事为他设宴洗尘,席间歌舞奏乐,“商声清脆管弦秋”(《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致宴宴罢同望》)。白居易借此观看了崔七妓人弹筝(《崔七妓人弹筝》),亦为卢侍御小妓作诗(《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享受了少有的耳目之娱。其中的“崔七”应该就是指上面提到的崔评事,正是在江州途中所作。而《卢侍御小妓乞诗座上留赠》,朱《笺》认为系作于江州,显然有误,这里的“卢侍御”应该就是黄鹤楼宴请白居易的卢侍御,所以写作地点亦应在江州途中的黄鹤楼。

四 读书遣闷与精神探寻

其实对于仕途的艰险,白居易未始不知,他早在永贞元年(805)写的《寄隐者》里已经意识到“由来君臣间,宠辱在朝暮”,但是亲身经历打击,尤其是被恶意造谣中伤,白居易心中的郁积却还是不能轻松消化。如何纾解这郁闷与侮辱?除了友情、亲情(如《舟夜赠内》),以及见到昔日恋人湘灵的惆怅与感慨(如《逢旧》),白居易在狭窄的舟车空间中,做得最多的也只能是通过读书来驱除旅途孤闷,并在书中寻找前人遭遇困境时的应对态度与解决方法。

士人遭受挫折与变故,大多在思想上都会受到较大触动,在悲伤自艾中痛定思痛,思考人生终极目标和走向,如何洗涤心灵,与人和自然达到和解,引起思想、心灵和艺术的重大变化,从而治愈自己。永州时期的柳宗元、潮州时期的韩愈、黄州时期的苏轼,都曾遭遇重大挫折,都曾寻找过精神出路,最终完成蜕变和升华。尤其是柳宗元,距离永贞元年被贬已十年未“量移”,被宪宗召回,表面上升官实则被发配到更偏远的地方。也就是在这年的三月,柳宗元由永州司马被转为柳州刺史。柳宗元在永州时期的经验或许也启发着白居易。

白居易的方法之一就是通过读书,从古代圣贤和著作中汲取力量,寻求答案。他的榜样是商山四皓、李白和杜甫。

商山四皓是古代隐居高贤的代表。在经过商山时,白居易作有《题四皓庙》,对于商山四皓秦时隐居、汉时助刘盈颇为赞赏:“卧逃秦乱起安刘,舒卷如云得自由。”遇到明主出仕,遭遇乱世隐居,这大约是白居易后期中隐思想的最初萌芽。在《仙娥峰下作》中他说:“青崖屏削碧,白石床铺缟。向无如此物,安足留四皓?感彼私自问,归山何不早?”也是慨叹四皓难久留于朝、归隐还要趁早。

同时,在贬谪途中,白居易也深深体会到诗人的遭际对文学创作具有巨大影响。许是上文说的失路之人多悲慨也罢,后人总结出来的诗“穷而后工”也罢,“国家不幸诗家幸”也罢,反正白居易已于朦胧中感受到这层意思了,他在《读李杜诗集因题卷后》诗中表达道:“翰林江左日,员外剑南时。不得高官职,仍逢苦乱离。暮年逋客恨,浮世谪仙悲。吟咏流千古,声名动四夷。文场供秀句,乐府待新辞。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李白与杜甫虽然出身不同、性格各异,但都曾遭逢乱离,且不曾做过高官,生活失意、贫穷,但是他们的诗作却大放异彩、名动四夷,这简直是命运对于诗人冥冥之中的补偿与褒奖,因此白居易提出“天意君须会,人间要好诗”,这是对李杜二人的尊崇与赞美,同时也是对自己的要求与激励—生活失意落魄算什么,只要我能写出漂亮的诗歌,并有补于世,就没有辜负上天,就没有白活这一生。这首诗中所表达的思想,对于白居易来说,可以说是“自觉中的自觉”。虽然白居易“五六岁,便学为诗”,九岁就能“谙识声韵”(参《与元九书》,顾学颉校点《白居易集》卷四五,中华书局,1979,962页),可谓很早就自觉地进行文学创作了,但其中很大程度亦包含为考取科举功名而作的目的,并没有真正意识到诗文对于一个人的重要性。直到白居易读了李杜的诗集、结合自己的身世,才真正明白文学创作对于自己意味着什么,这难道不是“自觉中的自觉”?

白居易的方法之二是从佛道中寻求平静与解脱。这与他遭受政治打击之后产生退意有很大关系。在自题为“江洲路上作”的《舟行》诗中,白居易说:“平生沧浪意,一旦来游此。”如果说《寄隐者》只是以他者的眼光观察和评论隐者,那么在这首诗中,白居易应该是首次萌生了渔隐沧浪之意。

他从《庄子》中寻求内心平静之道,减少得失毁誉给自己造成的痛苦与不安:“去国辞家谪异方,中心自怪少忧伤。为寻庄子知归处,认得无何是本乡。”(《读庄子》)心中始终不忧伤是不可能的,从白居易刚出长安时的诗作中,我们能强烈地体会到他的悲伤失落。但有一天,白居易奇怪自己内心的忧伤竟然减轻了,原因是他通过读《庄子》,已经不苛求于外物了,而是喜欢逍遥与“无”的境界,认为“无何有之乡”就是自己的故乡,这是《庄子·逍遥游》里的思想。

白居易的坐禅学道一方面是为了齐外物、消除生死心与分别心,如他的《岁暮道情二首》所言:“为学空门平等法,先齐老少死生心。”(其一)“禅功自见无人觉,合是愁时亦不愁。”(其二)分别心没了,对死亡的恐惧没了,也就等于去除了人生的主要烦恼和恐惧,如此则会变得无忧无愁,喜乐自足。也是为了内心空灵,去除一切愁念:“昔为京洛声华客,今作江湖老倒翁。意气销磨群动里,形骸变化百年中。霜侵残鬓无多黑,酒伴衰颜只暂红。赖学禅门非想定,千愁万念一时空。”(《晏坐闲吟》)从中我们明显感到,昔日的京洛声华客沦落为今日的江湖老倒翁之后,思想、心态产生的巨大变化,这是白居易坐禅学道的最直接的客观原因,而借此可以使心灵恢复宁静,去除愁念和痛苦,则是他的目的。

白居易坐禅学道的另一个原因,是为了祛除灾病,达到养生、长寿的目的,因此他有《罢药》:“自学坐禅休服药,从他时复病沉沉。此身不要全强健,强健多生人我心。”学坐禅可以使身体健康,摆脱多年服药的恶果,虽然不见得很强健,但这样正好不生分别心。此外,他还关注服食、长寿:“厨无烟火室无妻,篱落萧条屋舍低。每日将何疗饥渴?井华云粉一刀圭。”(《题李山人》)服食云母不仅可以疗饥渴,还可体轻长寿,这些成了日后白居易养生的途径之一,比如常常服食云母粥等。

但是坐禅学道真的能使人的内心归于平静吗?似乎效果并不是很理想。一时的平静是可以达到的,但并不能彻底根除内心的妄想与痛苦:“若不坐禅销妄想,即须行醉放狂歌。不然秋月春风夜,争那闲思往事何?”(《强酒》)诗中暴露了白居易的无奈,以及无法轻易抚平的内心,这些,是需要通过坐禅来销去的,否则,只能醉酒狂歌,不然秋月春风的夜晚,岂能不胡思乱想?由此反观出白居易的痛苦之深。此处,白居易和陶渊明一样,企图逃避到酒乡,忘掉仕进与烦恼。

事实上,愁绪犹如疾病,是很难在内心永久清除干净的,稍有松动或风吹草动,它就会卷土重来、决堤泛滥:

人生四十未全衰,我为愁多白发垂。何故水边双白鹭,无愁头上亦垂丝。(《白鹭》)

下马襄阳郭,移舟汉阴驿。秋风截江起,寒浪连天白。本是多愁人,复此风波夕。(《襄阳舟夜》)

烟澹月蒙蒙,舟行夜色中。江铺满槽水,帆展半樯风。叫曙嗷嗷雁,啼秋唧唧虫。只应催北客,早作白须翁。(《江夜舟行》)

节物行摇落,年颜坐变衰。树初黄叶日,人欲白头时。乡国程程远,亲朋处处辞。唯残病与老,一步不相离。(《途中感秋》)

白居易的心里,愁绪有时似“秋风截江起,寒浪连天白”,波澜汹涌,无法遏制。因为愁,异怪河边白鹭头上何故出现白丝;因为愁,见不得秋江风浪连天;因为愁,空中的大雁、草丛中的秋虫,它们的啼叫刺耳且令人难以忍受;因为愁,看到节物变换、树叶变黄,亦生头白之叹。且每一次离开,每一次分别,所谓“乡国程程远,亲朋处处辞”,都不免使人感伤哀愁。同时,白居易也在有意地渲染自己的老病,通过白发,通过体弱,所谓“唯残病与老,一步不相离……船中有病客,左降向江州”(《舟中雨夜》),塑造了头白、衰老的病客形象。此时的白居易四十四岁,在当时虽然算已过壮年,但还不至于老病衰朽至斯,病客形象中,究竟几分是真的生病,几分是心病,几分是故作此状,恐怕连白居易自己也分辨不清了吧。

五 对人生百事有了更深刻透彻的看法

这一时期,白居易对人生、社会、真伪、祸福、贵贱、贫富和生死都有所思考,最集中地体现在他的《放言五首并序》中,可谓失意后的愤懑孤寂之言:

元九在江陵时,有《放言》长句诗五首,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予每咏之,甚觉有味,虽前辈深于诗者,未有此作。唯李颀有云:“济水至清河自浊,周公大圣接與狂。”斯句近之矣。予出佐浔阳,未届所任,舟中多暇,江上独吟,因缀五篇,以续其意耳。

朝真暮伪何人辨,古往今来底事无?但爱臧生能诈圣,可知宁子解佯愚?草萤有耀终非火,荷露虽团岂是珠?不取燔柴兼照乘,可怜光彩亦何殊?(其一)

世途倚伏都无定,尘网牵缠卒未休。祸福回还车转毂,荣枯反复手藏钩。龟灵未免刳肠患,马失应无折足忧。不信君看弈棋者,输赢须待局终头。(其二)

赠君一法决狐疑,不用钻龟与祝蓍。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其三)

谁家第宅成还破,何处亲宾哭复歌?昨日屋头堪炙手,今朝门外好张罗。北邙未省留闲地,东海何曾有定波?莫笑贫贱夸富贵,共成枯骨两如何!(其四)

泰山不要欺毫末,颜子无心羡老彭。松树千年终是朽,槿花一日自为荣。何须恋世常憂死,亦莫嫌身漫厌生。生去死来都是幻,幻人哀乐系何情!(其五)

这也是白居易乘舟江上,在无人打扰的闲暇与孤独中思考的结果。为了梳理含义,暂作以下解释。

其一,朝真暮伪有什么人会去分辨呢?言下之意,没有人会在乎真假。古往今来什么样的事情不会发生呢?人们只知道诈称圣,却不知道佯装愚有多难。萤火虫再有光亮也不是火,荷叶上的露珠再圆也不是珍珠,没有人去照亮并辨识真面目,虽有异彩又有什么不同呢?白居易抒发真假莫辨、明珠暗投的忿懑,此首似因诗人被诬陷母亲看花堕井一事而抒发的感慨。

其二,世事福祸相倚,遽难下定论。福祸相转,荣枯迭代,灵龟难免杀身之祸,失马却不必有折足之忧。福祸、荣枯与输赢,到最后一刻才能定下来。暗喻自己终有出头之日,亦是自我宽慰。

其三,要想拨开迷雾看到事实的真相,须经过长久的考验,而非局限于一时一事,眼光要放长远。言下之意,认清楚一个人,也是需要经过时间的考验的,自己今日被误解,日久见人心,终有一天会被真正认识并理解的。

其四,世间财富与地位并非永恒,今日富贵,明日即可能沦为贫贱,今日生,明日即可能死。既然最终都会化为枯骨,又有什么贫贱富贵之分呢?告诫世人莫要不择手段去追求富贵权势,实则也是在暗指自己有过坚持,不为财富和地位所动。

其五,既然人生如幻,何须羡慕长生、欺凌弱小,更何须忧死恋生、惴惴不安?一切既是幻是空,又有什么看不透放不下的?白居易最终看透了人生百相,摆脱了人为、局限的烦恼,而走向超脱。这里有《周易》、老庄思想浸淫的痕迹,此种变化不滞的老庄的思想,在此后白居易的江州生涯中,在他以后的人生中,都在或深或浅地影响着他。

在序中,白居易虽然说元稹也作过“《放言》长句诗五首”,并且“韵高而体律,意古而词新”,但白居易的这五首《放言》,却是他亲身经历变故后的思考和感慨,政治上的失势,地位的浮沉,使他看清了很多事,也看清了很多人,因此他对人性有了更深刻的认识,举凡真伪、福祸、输赢、贫富、贵贱、生死、轻重等,他都曾见识过,对人性的恶有过异常痛心的体验。这些总体促成了他的思考和观点。从中我们不难看到,白居易基本是将这些事情浓缩,较为客观地、远距离地审视分析,虽有愤激,但其思想主张越来越趋于超脱无为,心灵也在逐渐淡化它的影响。

六 京都已在怅惘中

失路之悲,令心灵异常敏感多情,无论儒释道,李白、杜甫还是老庄,在理性和思想充斥不到的地方,白居易总是容易忆旧、恋旧,恋旧物、旧人、旧事、旧居,一是对旧居的留恋,感叹“故知多零落,閭井亦迁移。独有秋江水,烟波似旧时”(《再到襄阳访问旧居》),一是重逢旧日恋人而产生的沧桑与辛酸:“我梳白发添新恨,君扫青蛾减旧容。应被傍人怪惆怅,少年离别老相逢。”(《逢旧》)曾经美如“旱地莲”的湘灵,如今容颜清减,逃不过岁月之轮的碾压,而“少年离别老相逢”,悠长岁月中留下了多少的思念与遗憾。乐天深于情,即使对不起眼的藤杖,也充满情感:“交亲过浐别,车马到江回。唯有红藤杖,相随万里来。”(《红藤杖》)南下被贬,即使亲朋故交都只能送到浐水,临江回轮,只有那最平常的红藤杖,陪他渡江越岭,万里追随。如此细微之物所引发的感慨,似乎平常,但不经巨变、不遭身世浮沉,恐怕是注意不到,也发不出感慨的。白居易的心,在至江州途中,如“绕树三匝,何枝可依”的乌鹊,常突突而飞,忽忽而感,彷徨无依,也因此,为后人留下了许多值得称颂的诗作。

在旅途愁思中,随着江州即将走入视线,长安消失在渺茫中,白居易的心如春蚕抽丝,生出对京都长安无法言说的思念,无形却绵长不断。这种思念,抑或可称为长安情结,通常是通过不同时地的“望”—对长安及长安方向的企望表现出来的:“白雪楼中一望乡,青山簇簇水茫茫。朝来渡口逢京使,说道烟尘近洛阳。”(《登郢州白雪楼》)“且愁江郡何时到,敢望京都几岁还。”(《舟行阻风寄李十一舍人》)长安,成了他难以释怀的地方,也成了他精神上的故乡。此后,在江州数年中,这种情绪会伴随着诗人的日夜,触处总生京都意,啮咬着他的心灵。

七 尾声:江州就在眼前

无论如何,江州就在他的眼前:“江回望见双华表,知是浔阳西郭门。犹去孤舟三四里,水烟沙雨欲黄昏。”(《望江州》)诗人远远就看见了江州的双华表,也知道那是浔阳的西郭门,在烟雨迷蒙的黄昏,诗人到达了江州。此时,已是元和十年的冬十月了,远远的江州城传来了捣衣声。

(作者单位:北京语言大学中华文化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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