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李业成,笔名山海夫。种过地,做过报纸副刊编辑。在《人民日报》《中国青年报》《羊城晚报》《今晚报》《大公报》发表过作品。文章被《杂文选刊》《青年文摘》《青年博览》等各种刊物和选本转载。
1
村庄是个最具人间烟火味的地方,社交范围可以到炕头炕尾到草垛牛棚桑林。一个村庄就像一部厚厚的小说,里面有故事。一个没有生育能力的男人,老婆照样生了一群孩子,一个没娶过妻的光棍,照样有儿子在街上跑,舆论哗然过后,人们发现村庄温馨的一面。寨头村有一户人家,男人叫高檀子,女人叫刘贤花。高檀子是个黑脸,个子敦实,一脸大胡子,讲义气,头脑简单。刘贤花和高檀子结婚后五年没孩子,村里人先是说刘贤花不能生育,一个不能生育的女人被人说成“石姑”;后又说高檀子不能生育,不能生育的男人被叫作“骡子”。结果第六年上刘贤花怀孕生了一个大胖小厮。隔了二年,又生了一个小胖小厮。三年两头,就有了两个儿子,高檀子气壮了,先前被人指指戳戳不能生育灰溜溜的,这会胸脯子挺直了,走路一蹦一蹦的。
刘贤花的第一个儿子叫存粮,第二个儿子叫余粮。存粮长到七八岁时,有点不妙,既不像刘贤花,也不像高檀子,倒像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东山上看山的光棍郑培药。有人看着像,越看越像,如果不那个,咋会这么像?到了余粮也长到了七八岁,人们又发现了同一个问题,这余粮既不随他爹,也不随他娘,倒像村里另一个光棍,这个光棍叫徐延好,是个喂牛的。这要是别人,早炸锅了,可刘贤花为人友善,谁也不好意思张扬,都心知肚明罢了。老二余粮出生十年,刘贤花再没怀孕生孩子,就在余粮十一岁时,刘贤花再度怀孕,生了一个女儿,接着又怀孕了,生了一个儿子,这一儿一女长到了七八岁,姐弟俩长得一模一样,既不随他爹高檀子也不随他娘刘贤花,随谁,随南山上住的另一个光棍,这个光棍叫王金让。王金让四十来岁,住在山上,所谓的住在山上这是一种习惯称法,其实是住在山下的林子边,是住山头的,离村子有三里地。王金让住山头除了离村子远不方便之外,其余尽是好处,不像住在村里那么挤,那么爭,房子趸着盖。王金让有六间房一个大院子,院子是用棘子树围成的,棘子树也叫枳,一人多高的小乔木,绿得发黑,长满刺,刺长得又粗又密,鸟都飞不进,山野人家都用棘子树做院墙。棘子树长到门口,门口就做了一个柴门,这柴门其实就是做做样子,长年不锁。王金让养了满院子的鸡,一群鸡天明就到院外山场觅食,天晚自己知道回家,春天草垛下到处是鸡蛋。王金让家院里院外都是果树,有杏树、桃树、李子、梨树和板栗,从前无论什么果木王金让都无心去收,有的熟透落到地上糟蹋了,有的被拾草剜菜放牛的孩子收拾了。后来,这些果木都被刘贤花收了到集上卖钱了。
2
光棍郑培药无爹无娘无兄弟姊妹无亲人,也没有家,是个孤儿。本来爹娘留下了三间草房,开始郑培药住着,住到年近四十岁的时候,村里让他看山护林,他就搬到山上住了,村里的房子塌得露天了,最后只剩下一个屋框了,郑培药也不管不修。郑培药看山的小屋是村里给他盖的,在半山腰的一块平地上,一头的山墙借了一面石壁,便只砌了前墙后墙和一个东山墙,一门一窗两间小草屋,这就是郑培药的家。
人们本可以忘记村里还有郑培药这个人,可郑培药偏要宣示他的存在,每天都要拿着广播喇叭筒子站在山顶的大摞石上向全村吆喝村里的护林公约,这一是证明他护林工作积极,再是证明他的存在,让山下所有的妇女都能望见他听到他的声音。他每天站在寨头村的最高处,像做指示做报告一样喊一阵,感到浑身通泰,感到活得像个人啦。他站在山顶往下观望,整个寨头村就在一个大坑里,满坡里干活的人像蚂蚁一样渺小,他就好比天上的一只苍鹰,山下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连妇女到沟里拉屎尿尿他都望得见。
刘贤花与高檀子结婚的第五个年头,那时候穷,缺吃的也缺烧的,刘贤花上山拾草,被郑培药逮住了。按惯例,不是把篮子砸碎,就是报到村里,按村规民约处罚。后者最让人害怕。可山里的草太厚,除了过膝的菅茅还有松树落下的厚厚的松针,一掏就是一把,松针好烧,带松脂,耐燃,不像田间地埂上的萱草,一扑棱就着完了。山上的菅茅同样诱人,一薅就是一抱,像柴似的。山上的草对妇女们是个极大的诱惑。刘贤花进山偷草,一个人蹲在浓密的松树下拾草,很难被发现,不用筢子,用筢子有声音,就用手,用十指做筢子。问题在于进山和出山,进山很容易被护林人发现,出山背着草更容易被发现。刘贤花溜进山林,拾了一大网包松针,她管松针叫松毛,背在肩上只见一个草垛在移动,人在草垛下面遮得看不见了。她不敢出山,直到天黑看不清人时才出山,正好被郑培药逮个正着。刘贤花已是插翅难逃,没法子,她把草从背上放下了,要杀要剐随你便了。刘贤花天生的温婉大方,做贼也不心虚,她放下背上的草,站直了,举手在前额上擦了一把汗,听候发落。郑培药犹豫了一下,有点不忍,说:“快走吧。”刘贤花不讲二话,背起草就走,她真是侥幸获得了这一网包草,一天的劳动和担惊受怕都值了。她低着头,只管背着草往前走,不敢向四处看,更不敢回头看,生怕这一背草被人夺走。可她走出几十步远之后,忍不住回了一下头,她看到一个黑影孤独地向山里走去——他的所谓的家在半山腰里。刘贤花忽然起了恻隐之心,可怜起这个光棍,活得不如一条狗,小家雀还有个对儿呢!
后来,在山林松树下,以松针为铺,刘贤花给了郑培药。她是有预谋的,她不相信自己不能生育,更痛恨“石姑”这个骂名。郑培药这个“野人”,一次便成功了。
郑培药五十七岁那年冬天,年近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死在山中看山的屋子里,第二年春天才被人发现。这时高檀子的大儿子存粮大名高娃已是个十九岁的大小伙子了,长得人高马大,大鼻子,大嘴巴,大眼睛,黑眉毛,一身憨劲,与郑培药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随得那个铁,让村里人一目了然。一个光棍死了,无儿无女无亲人,冷冷清清。郑培药就葬在山下,用人挖圹子,有个老汉给了高娃一把锨,挖坟圹是不找年轻人的,除非有血缘关系,在场的老汉半老汉们,个个心领神会,都往后让,让高娃先挖,高娃挖了第一锨土。这是葬俗的一个程序,高娃派上了用场。
3
刘贤花生了余粮后十年没生育。十年后又开怀了,是因为她与一个光棍好上了。这个光棍叫王金让。王金让本来与高檀子是要好的朋友,王金让光棍一条,当年寨头村有一个顺口溜:“光棍富,光棍富,添个老婆没条裤。”是说光棍本来富裕,娶了老婆多了一口人,就穷得没有裤子穿了。这虽然有点儿夸张,但却说明光棍一人养活自己,不负担养家糊口的重任,日子相对富裕。
王金让是个跛子,非常好酒,腰里长年拴一个酒葫芦,每天下午天黑前都要到村里的代销店打酒喝,先用一个小黑碗打上四两酒,站在柜台前一气喝了,抹抹嘴,然后再打上一斤装满酒葫芦,晚上回家再喝。光棍一条,喝死也没人管。高檀子也好酒,想酒就到代销店里转,看别的男人打酒喝。打酒需要钱,钱要向刘贤花要,十分不方便,有一天遇到王金让天晚往山上去,瞧上了他腰里的酒葫芦,就把王金让让到家。不但让到家,还让到炕上,大冬天,炕烧得热乎乎的。王金让一上炕就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他家里也有炕,但从来没烧热过,这个热炕让他找到了归属感。炕上放一张矮腿小桌,高檀子就急不可待了,王金让从腰里解下酒葫芦,放到桌上,不用烫,怀是热的,刘贤花从咸菜缸里捞出一个咸萝卜疙瘩,洗净切成条放在盘子里,做下酒菜,又找了一对小黑碗,一同放在小桌上,两个男人开始喝酒。一斤酒很快就喝光了,王金让从腰里掏出钱,拿起酒葫芦又要去打酒,被刘贤花止住,把钱和酒葫芦接过来交给了余粮,王金让又从腰里掏出两毛钱,给余粮买糖吃,刘贤花没有阻拦。余粮打回酒后,两个男人又喝,喝得差不多了,高檀子让刘贤花也上炕喝两口,刘贤花就真的脱了鞋上炕盘腿坐下,也找了一个小黑碗倒了半碗酒,三个人盘腿坐在炕上喝酒。葫芦又喝干了,两个男人都醉了,歪在炕上像死猪似的睡了。
从此,王金让与高檀子就常常在这个炕上喝酒,王金让就成了高檀子的酒葫芦。一个酒葫芦让两个男人好得分不开了。王金让喝醉了就在高檀子家的炕上睡着了,有时真醉,有时假醉,醉了就睡在炕上,刘贤花找点被子给他盖上,然后就不管了。王金让不但成了高檀子的酒葫芦,还成了高家打油买盐的零花钱,慢慢地,刘贤花就和王金让好上了。
王金让一条腿有点跛,对这种残疾人,人们一般会放松警惕。所以王金让出入高家并没让高檀子多想。跛子性子慢,干活有耐性,不像高檀子,高檀子是个风风火火性急的人,没有耐性干细活杂活,再说,高檀子得空不着家,在外面浪蹿,高檀子家里的杂活细活就都交给了王金让。自从王金让自动负担起高檀子家里的这些活,刘贤花也学懒了,不像从前那么勤快了,连女人应当干的那些杂活也交给了王金让。比如,剪种、簸簸箕、推磨、箩面。王金让是个耐性子和慢性子,女人做的很多活他也会做,他簸簸箕比女人还熟练,刘贤花家里的簸箕活都让王金让包了。王金让还会补衣服,存粮和余粮拐碎的裤子褂子,刘贤花都拿来让王金让给补。
这一年春天,高檀子被村里派到外面干活去了,要到麦收才能回来,家里就只有刘贤花和两个孩子,存粮十一岁,余粮九岁。高檀子不在家,王金让依然出入高家,每天晚上都帮着刘贤花做杂活,很晚才上山。刘贤花已是个三十五六岁的女人,还在火力上,有一天晚上,实在晚得不能再晚了,存粮和余粮早睡下了,王金让要上山,刘贤花说太晚了,让他在西厢房里凑合一夜。王金让就到西厢房睡下了。可他睡不着,这个四十多岁的光棍子,孤身一人,说起来怪可怜,他甘愿在高檀子家里做仆人一样不计报酬,就是因为这家里有女人,他早晚能看到女人的身影,听到女人说话,看到女人笑,看到女人梳头,还有女人上厕所。特别是看女人梳头,刘贤花梳头习惯站在院子里,把长长的黑头发梳到胸前,头往一边稍稍偏着,女人梳头的样子非常娴静,对头发非常仔细,刘贤花梳不够,王金让看不够。有一次他无意看到刘贤花换衣服,露出一块白肚皮,他激动得好几个晚上没睡着觉。有时看到院子里的晾衣绳上晒着刘贤花一条红内裤,他激动,感到他离女人只有一步之遥了。他忽然想起他娘,他娘活着的时候往媒婆徐茂山家不知跑了多少次,可是,健壮的小伙子都说不上媳妇,他一个跛子谁跟?他想起他娘死时的那双眼睛,怎么也闭不上,瞪得比平时更大,两个黄眼球凝滞不动,王金让不敢看,是邻居的老婆婆给合上的,说:“嫂子,你闭上眼走吧……都是命。”王金让一想到娘临死那一幕,就忍不住呜呜地哭。他忽然听到门动,有人,是刘贤花。刘贤花一手端着一盏油灯,另一只手捂着灯苗,怕风吹灭。她站在了王金让面前。
“你不过来吗?”她说。
“哦……”王金让没明白她的意思。刘贤花转身回房去了。
王金让想了半天,忽然明白过来了,而且相信是真的。他胆战心惊地轻轻地走进刘贤花的房门,房门没插,他进了刘贤花睡觉的里间。刘贤花躺在被窝里,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两个肉肉的肩露着。时间已到了三月底,已经盖不住被子了。刘贤花端的那盏油灯放在壁龛里,灯光有点暗。王金让站在刘贤花床前,不知该怎么做。
“把门插上。”刘贤花说。王金让插了门回来,依然站在床前不知怎么做。
“你不脱吗?”刘贤花问。这一定是真的啦,王金让想。于是把衣服脱了。
刘贤花接着就把被子掀开,示意他上床,她原来早脱光了。自此以后,王金让才觉得活着是那么美好,人世间是那么值得留恋,他和刘贤花这个家分不开了。
刘贤花与王金让相好之后,就等于两个男人养活一个家。别人都不能理解这种事,这事外人确实难以理解。反正,王金让是可以随时出入刘贤花的家,而王金让家的钥匙也交给了刘贤花,刘贤花出入王金让的家像出入自己的家一样。王金让一个光棍子糟蹋和扔掉的东西,刘贤花都收拾收拾拿到家里来了。王金让满院子鸡下的蛋也都由刘贤花来收拾,就是说,王金让一个光棍挣的家业和所有的一切,都可以由刘贤花支配。他们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关系。高檀子每天晚上都不着家,半夜才回来,这前半夜就属于王金让的。有一次,几个孩子晚饭后找存粮玩,喊门,是王金让起来开的大门。那是冬天,刘贤花躺在被窝里,村民家里普遍没有床,所谓的床是半坑半床式,用土坯砌的坑墙,上面横几条木棒,用泥固定了,上面铺上草铺上席子就睡人,这就是所谓的床。不知什么原因床都很高,王金让坐在床下,靠着床,这样与躺在床上的刘贤花说话拉呱可以脸对脸。王金让开门回来,在刘贤花的床前重新坐下,一只手又伸到被窝里去了。他不避讳孩子们是否看见。乡间有个风俗,要是一个男人与一个女人相好,如果避人怕人,人们议论得越凶,如果公开了,不避人不怕人了,人们也就闭嘴了,默认了。刘贤花与王金让就是这种关系,几乎像一家人一样了。
王金让与刘贤花生了一个女儿叫杏莉,生了一个儿子叫杏林,怎么证明这两个孩子是他的呢,那就是遗传学,杏莉与杏林长得铁随王金让,实在是太随了,做了那事想藏藏不住,想掖掖不住。王金让个子不是很高,中等偏上的身材,人却长得不土,高鼻亮相,脸面又光滑又滋润,风雨烈日把别的庄稼地里的人的脸都揉皱了晒黑了,他这张脸依然光洁滋润,因为队长派活都派他轻活细活。他与刘贤花生的那两个孩子,一男一女,水灵灵一对宝贝,比比高檀子那张黑煞神一样的脸,说是他们的爹,一点影都没有。高檀子家住在村头,所有的赶集上店出工收工的全村的村民,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这两个孩子,人人都知道是谁的种。
王金让到底还是个光棍,总不能名正言顺地待在刘贤花家里,有时再晚也得回家睡。他住在山上,离村有三里地,每天晚上不到半夜不回家,这已经成了他的生活习惯。有一次不知在哪里喝醉了,半夜回家,回家的路上经过一条大沟,沟底有水,他去找水喝,天明有人发现他死在一个泉子边,是冬天,那个泉子已结冰了,不知道他喝到水没喝到水。
王金让有个妹妹嫁在当庄,还有一些近宅,他的葬礼还是很讲究的。按说,一个无儿无女的光棍死了,不声不响地埋掉也就算了,可王金让不同,有很多人可怜他,这是因为他挣了大半辈子的家业都无怨无悔地给了高檀子和刘贤花,他有一儿一女,虽然不能摆到面上,但那是实实在在的他的血肉。
人们费尽了心思,怎么能让杏莉和杏林为王金让送葬呢,即使不表明什么身份,只要两个孩子能出现在葬礼现场,也能抚慰活人的心。但这实在不好办,杏莉才十岁,杏林八岁,皆没有理由让这两个孩子给王金让送葬。按照民间的葬俗,一个人死了,要由儿子顶老盆,这是死者无上的荣光和成就,就是证明有子嗣!这个老盆肯定是没有人顶的,哪怕有儿女哭两声,也是一种安慰。王金让的这个资格都得不到,因为杏莉和杏林都不是他名正言顺的儿女。老王家有几个亲近的人,绞尽脑汁。
这时的农村开始“经济搞活”,已经有了替人送葬代哭的民间组织。王金让的家族里有人真的就从邻县请来了一个哭丧队,代为哭孝。这是很有必要的,因为王金让没有几个直系亲属,不会有太多的哭声。王金让的尸体火化回来装在一个骨灰盒里,人们把他房子和院里院外的树木及其他剩余的财产全部变卖了,置办了一口好棺材,把骨灰撒在棺材里,又花钱请了吹鼓手,吹吹打打地出殡,引得全村男女老少都来观看。王金让有个没出五服的老哥叫王长腿,嫌哭丧队不够规模,要临时从村里找上一批,有愿意的,可以多加钱,就直接找到了杏莉和杏林。刘贤花心里明白,不愿意,想想王金让这个可怜的人,也就同意了。
葬礼办得很隆重,特别是那口棺材,让村里的老头老太太没有不眼馋的。棺材很沉,由六个大劳力抬着,棺材前举着白幡,棺材后面跟着哭丧的人群,全部披麻戴孝。哭丧的人无论花钱请来的还是王金让的妹妹和外甥,哭声一片。有哭哥哥的,有哭舅舅的,花钱请的哭丧队既不哭爹又不哭娘,却哭得通畅淋漓,不愧“专业”,村里人直夸,说真会哭。杏莉与杏林没有哭,杏林跟着笑。这时王长腿追上来,对哭丧队说:“哭,哭,都哭爹,哭爹加钱,每人加十块!”王长腿一眼看到了杏林,对着杏林喊:“哭,哭,哭亲爹,加二十块!”杏林觉得好笑,他知道他爹高檀子活得好好的,他忍不住笑,两个大门牙像两扇门板。
4
有必要补充交代一下徐延好。徐延好是当年的一名饲养员,人民公社一成立他就进了牛屋,与牛为伴已有十多年了。牛屋里有十头牛,公牛、母牛,还有一群小牛犊,他和牛一家子,牛是他的家人。
这年三月天,刘贤花在坡里拾草,忽然感到口渴,渴得焦躁不安,放下筢子到徐延好的牛屋里找水喝。牛屋离村子有一里地,建在田野里。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平时刘贤花都要千方百计地躲着徐延好,避免碰面,这回咋就鬼使神差找上门来了呢?原来刘贤花心上一直压一块石头,有了儿子存粮之后,恩天恩地,万事皆足,可摸摸心上的那块石头还在。她有一件良心上过不去的事。刘贤花十一岁那年,遇到了饥荒,全家人快要饿死了,特别是刘贤花,饿得奄奄一息。刘贤花的父亲向徐延好的父亲提亲,要把闺女许配给徐家,那年徐延好已经三十多岁,大刘贤花二十岁,定亲的聘礼是半麻袋地瓜干。徐延好五短身材,相貌平平,三十多岁没说上媳妇,徐延好的父母也缺粮,在留着半麻袋地瓜干保命还是给儿子说媳妇二者之间犯了愁,最后决定用半麻袋地瓜干给儿子换媳妇。刘贤花的父母有个条件,必须等女儿长到十七岁才能嫁。到刘贤花长到十七岁时,刘贤花的父母反悔了,背着半麻袋地瓜干到徐家退亲,这显然不合道理,徐家不答应。亲到底还是退了,但这半麻袋地瓜干又被刘贤花的父亲背回来了。
为这事刘贤花的父母到死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在寨头村,背信弃义是最让人唾弃的。刘贤花的父母过世后,这个债就压在了刘贤花身上。当年的这门亲虽然荒唐,可半麻袋地瓜干救了老刘家全家的命。没有那半麻袋地瓜干,刘贤花不知能不能活到今天。如此说,这事就重了。
刘贤花放下筢子,直奔徐延好的牛屋来。她一走进牛屋,就碰上了徐延好那对炭火一样的眼睛,这双眼睛她已经十年没碰过了,他们虽然生活在一个村子,却有十年没照面,是刘贤花千方百计地躲着那双眼睛。刘贤花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她不该闯到这里来,这一碰面注定不寻常。
可她又庆幸自己闯进来了,因为她觉得必定会有这么一天。出乎刘贤花的意料,那双炭火般的眼睛里没有一点怨毒。他已经是个四十七八岁的人了,老得像六十岁的人,除了那双炭火一样的眼睛没老,其余的都老了,头发蜷得像那头掉毛的老犍子,还沾着牛草,但身子骨还硬。冤有头,债有主,不是她刘贤花欠下的债,她是替爹娘来还债的。她觉得,还来得及。
是她主动的。
……过后刘贤花回想起牛屋里发生的事,心里异常平静,从她心上放下了一块沉重的石头。是父母给她做的主,又是父母反悔的,她自己打死也不会承认这门亲事,但半麻袋地瓜干的活命之恩,无法让她安宁。
第二年春,刘贤花生下一个男婴,取名叫余粮,余粮长到七岁,一双眼睛像炭火一样放光,村里人一看到这双眼睛,知道这是谁的孩子。
徐延好五十五岁那年冬天,村外一里远牛屋的大牛小牛一齐哞叫,声震三里。村子里的人跑到牛屋一看,徐延好死了不知几时了。
村里的杜大疙瘩来给死人剃头,发现死人的胡子上都是冰霜,天很冷,地上的牛草渣都冻得沾在地上了。牛屋冷得像个冰窟窿。死鬼徐延好的尸体僵硬,搬搬头脖子也是僵直的,口张着,好像对牛屋里的凉气没吸够。杜大疙瘩想把嘴给闭上,试了好几次没成功,只好罢了。他端了一盆热水,放在死人头边,把一条毛巾扔进热水里,然后抻着毛巾一角提起来,拧一下水,焐在死人的脸上,然后拿掉毛巾给死人刮胡子,死鬼徐延好的胡子像猪鬃一样硬,又密又长,很不好刮,杜大疙瘩费了好大的劲,总算刮完了。刮完胡子人们才认出这张脸是徐延好的。接着又给死人剃头,死人的头和脖子是僵直的,很不好剃,有好几个人上前帮忙,其中一个人用肩把死人几乎扛起来,这样才方便剃。杜大疙瘩给死鬼徐延好剃了一个光葫芦,然后把尸体放平,又用热毛巾给死人抹了一遍头和脸。大功告成,杜大疙瘩很欣慰,对死人说:“下辈子托生个富人家,早早娶妻生子。”
剃完头还要给死人穿衣,死者生前穿过的衣服不能穿,要穿新衣,人死了要避讳“死”字,说“老”了,叫“穿老衣”。徐延好生前没有家,牛屋就是他的家,人们试图从牛屋里找一件新一点的衣服,没有找到,只在墙角的一个破筐子里找到一条单裤和一个白裤衩子。单裤是春秋穿的,白裤衩子是夏天穿的,男人夏天都有这样一条白裤衩子,到膝盖以上,白色夏天穿着凉爽,但已经被汗土滓成土黄色,裤衩被滓死了,再也洗不白了。一条单裤膝盖和屁股上都补了补丁,那针线是徐延好的,不敢恭维。人们没找到徐延好其他衣服,省了殓衣了。徐延好的其他衣服都在身上,就身上的衣服下葬。杜大疙瘩把挂在牛屋墙上的一张犁拿下,敲下铲头犁子,用一把斧头敲碎,拣了一块生铁放在死人胸口,以防凶尸。然后在死人的脸上盖了一张黄表纸。
村里死一个光棍,葬礼非常简单,做一桌拉棺豆腐,把死人拉出去埋掉了事。人们把牛屋旁一棵杨树砍了,给徐延好打了一口薄薄的棺材。徐延好没有家,没有停尸的地方,就在牛屋里停尸,从牛屋拉棺。徐茂任老汉肩上扛了一桌豆腐,豆腐论“桌”,豆腐盛在一个竹筛子里,还滴着浆,沥了徐茂任一身。他把一筛豆腐扛到牛屋里,放在三块支起的石头上,用来招待为徐延好料理后事的人。徐延好没有亲人,没有一个穿孝的人,只有围观的人,有老人,也有孩子。一个人死了,就看有没有摔盆的,也就是看有没有儿子,拉棺出殡的时候,长子头顶老盆,用力摔在地上,摔得越碎,后人越旺。如果打扫地上有多少碎瓦碴,就该有多少儿孙。徐延好是个光棍,没儿子,没人摔盆,这是一个男人来到世上最大的失败。
老鹤,名叫王鹤亭,村里人都叫他老鹤。老鹤是个有儿有女四世同堂的人,年七十有二,村里所有的葬礼都找他主持,他最有这个资质。他事先买了一个瓦盆,藏在草堆里,在徐延好拉棺的时候,他从草堆里扒出来,余粮和其他村里的孩子都在看出殡,在大人们的腿裆里钻来钻去。老鹤喊余粮,招招手让他过来,余粮过来了,狠狠地擦了一下鼻涕。老鹤说:“余粮,给你个活干,把这盆送过去。”他指了指正在指挥拉棺的徐茂任老汉,让送给他。余粮接过盆,抱在肚子上,老鹤说:“顶起来,顶在头上。”余粮就把瓦盆顶在头上,跑起来,老鹤又喊:“余粮,注意脚底!”话未落地,余粮一个跟头绊倒了,瓦盆甩出五步远,撞在棺材前,摔得粉碎。
5
村庄有一种“现象”,叫作“野鹊窝里抱儿”,是光棍传宗接代的一种方式。野鹊是喜鹊的俗称。有人爬到树上把喜鹊窝里的蛋换成鸡蛋,二十一天后爬到树上取小鸡。有些光棍在村里攀上一个相好的,生了孩子,这孩子与其他亲兄弟长得不一样,有的简直像羊群里蹦出个驴来,村里人一眼就看出是哪个光棍的。无论局内人还是局外人都心知肚明,但骨肉不能相认,一方无法亲养,一方无法送终。刘贤花与高檀子结婚后生了四个孩子。事实证明高檀子没有生育能力。这四个孩子的爹是谁,在村里都能对上号。大儿子存粮憨劲长得像护林人郑培药,二儿子余粮两眼像炭火铁随饲养员徐延好,大女儿杏莉与最小的儿子杏林眉眼鼻子像从跛子王金让那里搬过来的,基因瞒不了人。
光棍不被人当人,光棍自己也不把自己当人,死了也没人记得。三个光棍死了,村里人看到光棍的后代,便想起他们,就在昨天,在山顶上对着大喇叭筒向全村人喊话,在牛屋里怀里端着一筛子草料喂牛,跛着一条腿走在街上腰里拴着个酒葫芦,那憨劲,那眼神,那眉眼鼻子还活着。人们回忆之际,感到莫大的欣慰。人悯人,天也悯人。
责任编辑/乙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