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气充盈

2022-04-29 00:44:03叶子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10期
关键词:卫东

作者简介:

叶世桦,笔名叶子,重庆市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叶sir语文创始人。先后在《小说月报》《小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等刊发表作品400余篇,小小说《酒殇》入选中职语文教材。著有短篇小说集《一条河能流多远》、小小说集《蚂蚁在流浪》。

1

瑞河场是有过一次命案的。童所说这话是退休那天的欢送会后。前几天他还拿了个奖,类似于“百日无事故”的那种奖,在他任派出所所长期间瑞河场没有恶性事故发生,所以得了个奖,他说是个安慰奖。难道不是吗?他犟着颈子问一圈儿欢送的人,瑞河场与童所有过交集的大多到场了,有他的部下,更多的是同学,连那几个经过他手的小蟊贼,都围在角落的餐桌上,笑着朝他点头。唯独不见我母亲。按常理说,我母亲应该到场。

后来才知道,欢送会那天,母亲去了父亲的坟前坐了一天。欢送会前童所问我,你妈呢?我说我没回家,下课就直接过来了。我已回到瑞河场小学教书。童所继续犟着颈子问,屁大点儿地方,闭着眼睛都能闻出赵钱孙李,你们说,有几个烟锅巴踩不熄?

吃过欢送饭,童所讓我陪他到百步梯走走。百步梯人迹寥落,我们各自坐了一个石墩,石墩温润光滑,我恍惚了一下,仿佛回到十年前,小学五年级的两个学生并排坐着的情景。

斜阳依山,淡紫的暮色停在河上游的半山腰,等待谁一声令下,包抄下来。童所的脸明暗分明,我们将目光抛得很远,目光从对岸的雾气里走出来,挂着丝丝缕缕的白,游走在瑞河的身上。

百步梯左边的滩涂上零星泊着几条驳子,右边鱼街鲜鱼馆的招牌寥寥无几,残破的招牌披一块搭一块,在女儿墙上摆动。吊脚楼苍苔点点,原先鲜鱼馆的门头换成了某某洗头屋,早早旋起了粉红的光柱。这时,童所说瑞河场是有过一次命案的。

“发生命案的那年,你和卫东读初三。”童所说的命案是指发生在瑞河的“抛尸案”。县局技术中队认为,根据河水的流速和死者肺容物推断,女子是从瑞河场落水而亡,顺流至云嘴回水湾。案子震动整条水路,那时我和童卫东在瀼渡中学读初中。

我们每个月回一次瑞河场,对瑞河场发生的事只能从别人的嘴里知道个囫囵,囫囵都谈不上,东一嘴西一句的全是破碎信息。好多信息我都是从童卫东那儿得到的。他爸是派出所所长,人称童所。童所在瑞河场算是个人物,满脸坑坑洼洼,看着瘆人。

据说他当兵那阵子帮老百姓去山里除熊害,不小心被受伤的熊瞎子扇了一耳光。童卫东有一副不锈钢拳套,他爸转业从部队带回来的。他时不时戴着拳套在我们面前晃拳头,我们就说再厉害也扇不过熊瞎子。童卫东就说刚娃子,总比你老汉戴绿帽子强。边说双手边在头顶交叉成帽子的样子。

我扑上去要咬童卫东,我知道用手打不赢。不锈钢拳套就磕在我门牙上,“嘎嘣”一声,我的门牙掉了一颗,和着血被我吐到童卫东脸上。估计童卫东没有想到会见血,吓得连滚带爬往童所办公室跑。

我妈拉着我去找童所,童所正在训斥童卫东。垃圾桶里丢着不锈钢拳套。我妈沉着脸刚要说话,童所就动手甩了童卫东,童卫东的左脸立即见效,像和了泡打粉的面团,涨得红彤彤的。我妈丢下我,赶紧拉过童卫东护着,说你们男人的手没轻没重的,莫打坏了孩子。然后拉着童卫东和我,出了派出所,穿过黄桷树下的人群。

童所在背后吼,再他妈乱鸡巴说,老子劁了你的卵子喂狗。童卫东像卡在石缝中的小羊,“咩”地一声哭了。围着的人收嘴撮腮,我再也不敢说童卫东他爸爸的脸了,保住卵蛋儿要紧。

童卫东拉着我来到百步梯,坐在梯口的石墩上看船,雾气在河中心聚散,有人匍匐上行,鱼街的招牌灯箱次第亮起来。瑞河场传你妈和莫树才有事呢。童卫东言辞恳切,像是给我通风报信。见我瞪他的右脸,双手慌忙捂住了左脸。

我的童年一直困扰在某种鬼扯的谣言中,至少我这样认为。我有记忆开始,莫树才就在我父亲的拆迁队打工,脸短嘴阔,跛脚抽肩。而我妈,曾是瀼渡中学一枝花,很多男生都因我妈看他一眼,像打了鸡血兴奋难抑。我妈说,高中毕业那年,她收到的情书可以装一个柜子。说莫树才和我妈有一腿,除了嚼舌根,没有其他解释。

“树才死得不值,”童所右手指了指河对岸,雾气已经包抄下来了,所以我顺着他指的方向,什么也没看见。我惊讶地发现,夕阳快要沉入瑞河上游的山后,还剩一块狼牙土豆的形状,光芒斜成一个巨大的平面,将我和童所劈为两半,我们一半浸在阴影中,一半露在明亮里。瑞河场也被一刀两断。“你父亲更不值啊。”童所说。

2

我一直对我父亲的死耿耿于怀,我看我父亲的一生犹如看现在的瑞河,雾气充盈。

瑞河场属于移民乡镇,175米水位线刚好淹过鱼街,也就在那几年,鱼街开始败落,回忆起来像是一夜之间败落的。瑞河人最大的异议,估计就是鱼街一夜之间变成了云嘴乡的母猪街。

那几年,整个瑞河场都处在一种莫名其妙的亢奋状态中。移民款的到位,瑞河场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棵树突然显示出自己的价值来,关键是这种价值正在以价格的形式兑现,所以发廊以迅雷之势取代了鲜鱼馆,每家发廊开业都搞得锣鼓喧天,粉胳臂粉腿的女子成排站着,鱼街的烟火气不再,脂粉气萦绕,瑞河场的下半身香气盈盈。

“有天我值班,树才来找我。”童所说是凌晨三四点,他开门时,对街蓝豆花家的石磨“轰轰轰”刚响起。他看见莫树才蹲在黄桷树下,暗影中像坨石头,脚边隐约一地烟头。

童所把他让进所里,不知道是腿不利索还是怎么的,莫树才进门时差点绊倒,童所一把将他扶住,才发觉莫树才全身精湿,抖得厉害,牙齿磕得咯咯响。童所递给他一块干棉帕,点了支烟递过去,莫树才抖抖索索接了。童所问,发生了什么事儿?莫树才胡乱在头上擦,擦着擦着瘫在地上,带着哭音说,哥,我……我……我杀……杀人了。

根据莫树才断断续续的叙述,童所听明白了莫树才所杀的人是丽丽发廊的女子。瑞河场流传至今的版本有点儿邪乎,说莫树才叫了几个女子,用的煤矿的赔偿金。莫树才把她们带到河中间,雾气很大,他煮了一盆野生黄辣丁。

河中间旋起斗箕大的漩涡,把几个花花绿绿的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漩涡中伸出铁链,直直向空中长,然后从半空罩下来,套住最张狂的女子,拖下了水。故事显然添了油加了醋,专门吓唬我们小孩,夏天,我们再也不敢到瑞河游泳了。

我记得派出所的门前有个逼仄的小院,硕大的黄桷树枝丫从狭长的天空突围出去,老街一下子就暗了,老了。

瑞河场热闹的去处有二:一是鱼街,二是老街黄桷树。鱼街自不必说,当初家家户户在河边打桩修楼,二道檐的吊脚楼高瘦清癯,皆在女儿墙上竖一块鲜鱼馆的牌子,一时招牌林立。一到夜里,流水脉脉,倒映灯光人影,恍若仙境。禁渔期一过,四乡八邻的人都往这鱼街挤,为的是吃一嘴野生黄辣丁的鲜味。

男人们酒足饭饱,搭最后一班船顺流而下,去了云嘴的母猪街,摸到一个女人的床上,云里雾里直到天亮。鱼街从中午一直喧腾到午夜,才能停下来喘口气,打个盹。老街黄桷树下就不同了,天刚打亮影儿树下就围着一圈人,几乎都是看热闹的主儿。

一大早,县局重案大队两辆警车带走了莫树才,看热闹的主儿把这件事传得活色生香。他們学着莫树才的样子,提起瘸了的左脚,挺着腰杆,上身端得笔直,上警车时回望了一眼瑞河场,微笑着,像凯旋的将军。这让围观者嗤之以鼻,直呼演技拙劣,打赌说莫树才有这种气质,老子手板炒干豆子用屁眼儿吞。引发稀里哗啦一阵笑,表演者自然不服气,说不信你问童所。

围观者这才哑了声,个个表现出对莫树才的崇敬神色,这样说不是没有根据,鱼街改朝换代,瑞河人因为鲜鱼而闻名的那点儿骄傲,一度降至冰点,换句话说,莫树才替他们做了他们想做却没胆儿做的事儿。

表演者说,警车开出去一截,你们猜怎么着?表演者像说相声,围观者一脸严肃,生怕漏掉包袱。表演者说,三桂竟哭喊着去追警车,被童所拉了回来。

这下子轮到众人发呆了。他们脑洞出来的故事就是莫树才和三桂有一腿。后来这个版本传到鱼街,又从鱼街传遍整条水路。但是,当初莫树才甩了三桂,又当何解?

我断断续续听到些议论,我背着父亲问三桂,妈,他们糟践你,是真的?

我妈当时正舀猪食,听我的问话后一下子没有拿稳食瓢,食瓢掉进大铁锅里,她去摸,手像弹簧样缩了回来,锅里咕噜咕噜冒泡,我妈赶紧将手浸在凉水里。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她永远就这一句话。

当时从我父亲的表现来看,基本可以判定这个“有一腿”属于谣言。莫树才被抓的那段时间,我妈以看得见的速度掉肉,瘦得一不小心就会断气的样子。我父亲让大药房按时送阿胶过来,碾成面子,亲自熬煮。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儿。

直到我上大一那年,我父亲在一个阴郁的中午,沉入了瑞河。毫无疑问,从我的角度眺望,父亲的大半辈子雾气重重。

3

“你父亲的死,我有责任。”童所还像当所长时有板有眼。

女人的尸体在云嘴地段被找到,警务室报告给了童所,离莫树才被带走已过了两天。童所赶到时,尸体已经捞了上来,搁在滩涂边,白布覆盖,看稀奇的人在警戒线外围着。看来县局的技术中队和法医还没到。

童所跨过警戒线,揭开白布,细细看过,然后对旁边的民警说,和莫树才描述得一致,也和丽丽发廊失踪报警一致,就是这个女的。说完拧着眉头望母猪街,现在是上午时分,一溜吊脚楼的窗子紧闭着。他知道,一到下午,那些窗子就会洞开,靠窗的女子舞着的各色手帕,招呼从铁驳子上下来的人,这些人会寻着手帕的香气摸到某栋楼上。

云嘴的经济发展刺激着瑞河场。永久禁渔之后,鲜鱼馆偃旗息鼓。现在的男人们再也不夜赴云嘴了,他们来到发廊,给老板娘说驳子上准备了黄辣丁,雾气漫漶,有女子带着浊雾来到驳子上,船老板就“突突突”将驳子开到芦苇汊熄了火,自己划了木筏子离开,将女子和男人丢在驳子上。

“地方小,执法难度大。”童所摇着头,河上雾气充盈,那些曾经在风里浪里穿梭的驳子船,现今借着雾气分散到上下游的芦苇汊里,所里户籍内勤加起就十来个人,显然力不从心,有一回县局几十个便装下来打击“黄赌毒”,收效甚微。瑞河场来来往往都是熟脸,陌生船只陌生面孔被密切关注着,一有动静,船老板马上就能得到消息,相关人等赶紧跑路。

显然,莫树才没有得到消息。

驳子船是莫树才的,禁渔之后一直泊在滩涂边上,船尾漆着一个白圈儿,圈里的发动机早拆了。

命案发生的那天中午,莫树才在我家看着我喝鱼汤,我父亲没回家,他现在很不容易回家。东边有应酬西边赶工程进度,我妈那天对莫树才说,吃完带点汤给你哥。莫树才提着保温桶出了门,走出几步我妈又说,多看着你哥点儿,啊?连缀起莫树才的笔录和我父亲的自白,我妈最后的叮嘱起了作用,估计莫树才理解成了保护好你哥的意思。

莫树才拖着一歪一歪的身影,刚到仓库,碰上我父亲和丽丽发廊的女人出仓库。女子不断用手指梳理凌乱的头发,还摸出小镜子照脸。我父亲喝了两口鱼汤,递给女子。女子欠着嘴正准备喝,莫树才气呼呼地夺了保温桶,泼在了沙地上。女子瞪着眼骂,丑八怪,耍什么横,小心开除你。

童所根据山西方面的要求,派人把莫树才接回瑞河场,人们发现莫树才的左腿短了一截,脸左边从颞叶到下巴,一条明亮的疤痕,像风干的泥壳子,斜拉下来,左边的鼻翼不翼而飞,留着一个光溜溜的孔,长天白日吊着或浓或淡的鼻涕,说话不利索,舌头底下垫着砖头,打不过转,一个“我”字得“我”半天,小孩们接嘴“曲项向天歌”,背地里都叫他“丑八怪”。瑞河人顺势默认了这个叫法。乡里安排他住周转房,他却在高歪嘴小卖铺卷了床被子,去了驳子上,从此很少下来。

天晴落雨,春夏秋冬,莫树才躲在驳子中,躲进雾里,时日久了,瑞河场几乎忘了莫树才。

但我妈时不时去驳子上,给莫树才送些柴米油盐,这着实让瑞河场的人感到意外。莫树才能够从山西回来,就已经是一个意外。

我记得我妈有天对我父亲说,让树才上岸吧,这样下去那根腿怕是保不住。我父亲仔细盯着我妈,好半天,说好。这个画面我一直忘不掉,我妈那一刻的目光有点儿像刘胡兰。

莫树才被我父亲和童所强行拉上岸,住在我们家的偏屋。一到饭点儿,我妈喊树才吃饭。莫树才一歪一歪从石板路上过来,埋头刨两碗干饭,伸手想摸我的头,我躲开,他脸扯了一下,像哭,又趔趄着回到偏屋里。我说,嚼舌根的人说莫树才吃软饭呢。我妈瞪我,我父亲说,瞎嚼啥啊?一起长大,又是十二年同学,让他们嚼。说完把一碗汤喝得山响。

有天莫树才找到我父亲,说我我我想,帮帮帮工,不要钱,管管管饭。这样,莫树才去了我父亲的拆迁队,管仓库。仓库设在河边,和鱼街隔着百步梯,离他的驳子不远。我父亲在仓库里设了一张床,晚上得看管仓库。仓库没多少事,拆迁队收工,莫树才就锁了门,上驳子坐会儿。

我问童所:“发动机不是拆了吗?”

“树才在仓库藏了一台旧发动机。”童所望着满河谷的雾,“雾大时,他摸出去下网,好黄辣丁那口鲜。”

我喉咙枯涩,像被火燎过一样。莫树才去仓库后很少回家,回家总提着一串黄辣丁。他在狗尾巴草穗处绾个结,另一头从黄辣丁的腮穿出来。黄辣丁补脑,我妈和了紫苏,熬汤给我喝。

“哦,他把小姐拖到河中杀了?”

童所沉默了很久,像一团化不开的雾。

“那是口供版本。其实,你父亲也在现场。”

“我父亲?”我能看见有条蛇,忽明忽暗,潜行在童所心里。

雾气拖着厚重的身子,从我们的脚底漫上来。我和童所相隔不远,但彼此隔着雾,我看不太清楚他的脸。

4

“莫树才和你爸,我,还有你妈,从小一起长大,又同时考入瀼渡初中,那年瑞河小学考上的就我们四个。后来又一起读高中,同来同往混了十二年,只差磕头拜把子啦。”

据童所说,他们四个没有一个鸡子叫,高考纷纷落榜。童所去当兵的前夜,四个人在鱼街聚了一次餐,位置就在现在的丽丽发廊。我妈当面将三个人写给她的信退了回去,并给三个男生各送了一双自己亲手扎的鞋垫。

童所脱掉鞋子,说:“我的是水仙。”虽然雾重,但我还是看清楚了,我凑过去,童所的鞋子里铺着红底白花的鞋垫,鞋垫洗得发白,软塌了不少,水仙还隐约可以看清针脚。

我记得父亲也有一双,好像是桃花的。“穿着踏实不少。你老汉走桃花运哟。”果不其然,是桃花的。我妈的手工鞋垫后来成了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自然成了瑞河场女人们争相模仿的样板。

“那天我们都喝了很多。我发誓在部队里干出一番成绩。三桂带头鼓掌,一激动就喝多了。”童所说他和我父亲喝醉了,是莫树才和我妈架着送回家的。

童所去了部队,我父亲和莫树才去了山西挖煤。他们四人还经常通信,我父亲在信中告诉童所,莫树才除了一副鞋垫外,还多了一个镯子,三桂的。莫树才每次下井,都把镯子放进内衣口袋。童所说起这段经历时,暮色四合,我紧缩了身子,那条蛇游动时带着白色的冷气。鱼街粉色的灯光想穿透重重雾霭,终是徒劳,一切影影绰绰。

童所向我说了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莫树才。

學生时代的莫树才是三人中最帅的,用童所的话说要模样有模样,要身材有身材。莫树才很小的时候,大概两岁的样子,他父亲在芦苇汊连赌三天三夜,输了钱财,输了老屋,差点输了老婆。

后来一家三口上驳子生活,隔三岔五有人索债。莫树才母亲在一个夜晚跳了河,不久他父亲也跟着去了。瑞河场的人看着孩子恓惶,东家一碗粥西家一钵汤,把莫树才喂到了上小学。莫树才成了瑞河小学唯一的住读生,帮老师买菜买米,提盐打油,脚板跑得飞快。童所说小学毕业时语文老师还给莫树才写了一首诗,其中几句我们天天念:百年树才,原因何在?脚下坎坷,心中有爱。细细想来,老师的诗竟然一语成谶。

初中时,莫树才显示出舞台天赋,每年的元旦晚会,压轴戏《仙缘》,非莫树才与三桂莫属。这是学校蜡炬文学社根据《红楼梦》改编的戏剧,讲贾宝玉在境幻仙宫遇到绛珠仙草的故事。

每年莫树才来到三生石畔,掬一捧忘川之水,嘴里念“妹妹,我得去人世走一遭。不知来生能否相见?”绛珠仙草三桂把自己身子弯成一脉草,露着颀长的颈子。

这时候旁白响起,“随了去吧。我把一生的泪水还给你。”

“我敢说,”童所顿了顿,“莫树才是最早拥有粉丝的,应该叫那什么,才粉,对,不都是这样子叫吗?”

“那三桂的就叫桂粉,很贵的贵。”

我突然发现我对我妈保持着一种仰望的姿势。《仙缘》的热度一般会持续三四个月,“才粉”和“桂粉”们碰到莫树才或者三桂,就扑上来要签名。

他们模仿着“仙缘体”,课间还是周末,“给我吃吧,我把一生的米饭还给你。”“妹妹,我得去厕所走一遭”等,对白腔十足,充斥整个校园。

5

“你父亲那天让莫树才开着驳子,准备去芦苇汊。同行的还有丽丽发廊的女子。”禁渔之后,男人们偷偷在驳子上煮野生黄辣丁,如果有陌生女子加持,显摆时就特别有面儿。

童所说莫树才在录口供前私下有个要求,但凡涉及你父亲的内容,都不能录,录了他也不会签字,我答应了他。关于我父亲在场的细节,是我父亲自己坦白的。

我大一时,有天童所把我父亲叫到他家里喝酒,喝着喝着童所就流泪了,说,可怜树才啊。那一刻我父亲心里绷着的弦“咚”的一声断了,愣怔着下不了筷子。那天是莫树才的忌日。

童所说,这里是家,不是所里,就我俩,你掏心窝子说说,女子是树才杀的吗?我父亲嗫嚅着说树才不是承认了吗?童所端着杯子往地上淋了圈酒,脸色清灰,说刚娃子上大学了,应该没啥顾忌了。然后转身从酒柜里摸出一瓶药,说,这四年,我靠这个睡觉,真熬不过去了兄弟。我父亲也从口袋里摸出相同的药。

这药我熟悉,不止一次我去小白兔大药房帮父亲取药,氟伏沙明,每次我都得留父亲的手机号。药房的小姐姐认得我,时不时问我,你爸那么多工程,钱找多了人睡不着哈?我父亲在瑞河场的拆迁工程中搞定了大半条街,基本上人人都喊他老板。

我曾经在百步梯口的石墩子上,边做作业边看药品说明书,上面写着抗抑郁抗焦虑。

童所说,县局法医鉴定书证明女子死前发生过抓扯。莫树才的口供说他准备拉着女子去了芦苇汊,船到河中间时发生了矛盾,所以他与女子发生了抓扯,不小心女子失足而死。我父亲听得大汗淋漓。树才找女人干吗?他的残疾你最清楚。我父亲瘫在地上,脸色土灰。

童所说女子的裤兜儿里有一双鞋底,扎的是桃花。说完猛闭了嘴,像车子来个急刹。我父亲一下子哭了,抽着肩捂着脸,一下一下地哭,哭得像丢了糖果的孩子。童所说:“你爸哭过两次,第一次是在山西。”

我父亲和莫树才去山西挖煤,几乎没有培训就下了井。矿场是私人承包的,两班倒,无休。我父亲白班,莫树才夜班,两人只有在交接班时说得上几句话。做了不到三个月,我父亲回来了,一个人,同时带回来了一份报纸和三桂送给莫树才的手镯。

报纸上白纸黑字写着“瓦斯爆炸,矿井坍塌”的报道。我父亲从未见过那种爆炸,地震式的,无处可逃的。他看着莫树才被挖出来,血肉模糊被救护车拉走,蹲在废墟上干呕了大半天。矿场在收拾倒塌的板房时,把莫树才的蛇皮口袋给了我父亲,抖开里面的衣物,手镯滚落出来,我父亲嘶哑着哭了——那天莫树才没戴手镯下井。

三桂听到这个消息,差点昏厥过去,我父亲在医院熬药煮粥,服侍了三桂半个多月。她说手镯有机会带给树才,如果树才还活着,送出去的东西不再收回来。

“你父亲后来又去了一趟山西。”半年后莫树才还住在医院,那次矿难下井的矿工死了多半,剩下的非伤即残。莫树才对我爸说,我不回瑞河场了。

我父亲拿着莫树才的病情报告,身子抖如筛糠,蹲在医院走廊里“嘤嘤”地哭,泪水打湿了大半张纸。三桂的镯子被他攥出了汗,自始至终也没能拿出来。

“莫树才基本上失去了男人的功能。后来我派人把莫树才接回来,还是你父亲给他跑的残疾证。”童所说那时你父亲和三桂已经结婚,不久有了个胖小子,就是你。

雾停在梯口,现在看瑞河,像盛满烟雾的容器。我问,“怎么证明女子是我父亲推下水的?”

“不能证明。”那条蛇仰起头,吐着信子,白色的寒气出口成冰。

“雾大,没目击者。能证明的只有你父亲。”

我父亲说,那天他想和女子来个了断,所以让莫树才把船开到对岸芦苇汊,但正如莫树才的口供里说的,船到河中间时发生了矛盾。女子歇斯底里要求我父亲离婚,离开那个黄脸婆。

船摇晃得厉害,混浊的河水濺到驳子里。莫树才蹲在船尾把舵,他看见女子扑向我父亲时,随手抄起竹篙,打在女子的腿上,女子一下跪在了木板上。女子懵了,回活过来指着莫树才,厉声喊你个丑八怪敢打我?女子扯起嘴角笑了几声,说真他妈绝了,她指着父亲的头,被一个丑八怪染绿啦,瑞河场哪个不晓得?然后摸出包里做鞋垫的小剪刀,刺向莫树才。

我父亲惊呼“不好”,抬起一脚,女子落水,双手在水面晃了一下,不见了。愣怔了几秒钟,两个男人齐齐跳下水,折腾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捞到落水的女子。

两人在驳子上坐到半夜。最后,我父亲跪在了莫树才面前。莫树才哭着说,你你你不该把我当当当空气。

6

夏天中午,我妈正准备眯一会儿,突然家里的座机铃声大作,凭空的声响把她吓得回不过神。她抓起电话时感觉身子虚脱,像石膏模块往下垮。电话里说,父亲从百步梯下去,径直上了滩涂边停着的驳子。他还嘀咕这么热去船上干吗呢?正要打个招呼,父亲已经摇着驳子朝瑞河中心划去。不久,船停在中间,他好像觉得船在下沉,就打了这个电话。

我妈给童所打了个电话,就往河边跑。一会儿,百步梯上响起了踢踏声,一群人跟在我妈后面拥下来,穿短裤的、背心的、拖鞋的,像瑞河中一绺一绺的黑,绵延数十米。

我妈迅速往滩涂那边跑,一个石块绊倒了她,一头抢到地上,啃了满嘴泥。她一边跑一边吐泥土,跑到回水湾边上,驳子下沉得只见船棚子和父亲的头。她觉得嘴里的泥怎么也吐不净,一低头,哇哇地吐起来,先吐黄辣丁再吐紫苏丝,实在没东西可吐了,感觉身子轻得要飞。她用尽力气对着午后的瑞河喊:

回来——

瑞河像一面墙,声音硬邦邦地反弹回来,将她弹倒在地。童所什么时候跑到了她身后,吩咐着民警救人,又乱舞着双手,跟着我妈喊“回来”。

雾气起来了,像从整条瑞河生长起来一样。我妈看见父亲转过头,脸色沉静,似乎还笑了一下,他把手伸到半空,举着我妈的镯子。先是头,接着手臂,最后镯子,融化在雾里。

父亲一定听见了我妈的喊声。

童所说:“瑞河场就不止一次命案了。”他顿了顿,那条蛇张开嘴,越张越大,仿佛天空那么大,然后铺天盖地吞了下来。

“四次。我们都被杀死了。”

责任编辑/何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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