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一晃一晃

2022-04-29 00:44古琴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李雪

古琴

人间之美,只有跑出人间才能看到——题记

1

早上七点多,我在床上捂着薄被看头条,听到手机铃声,心里忽有预感——真是怕曹操曹操到。是杨文,他的电话总是不分场合。杨文说车在关祥北路陷进泥水里。那地段不熟悉,是导航里的女人把他引过去的,现在进退两难,简直着了鬼。

杨文打电话就没一桩好事。

他在二手车市场相中了一辆五菱面包车。我警告他很多二手车是绣花枕头,外观铮明瓦亮,内况陈旧不堪,开不出一年修理费就够买新车了。过户也很麻烦,不但要求车辆外观和初始登记无区别,无违章未处理,车管所还需要原车主的资料。但杨文坚持要买,撅着尖屁股趴在地上观察是否漏油,凝神听发动机的声音,把车开到颠簸的路上,确信车子没有异常声响,用一万五千块把车开了回来。

那辆车如我所料,才开不到一年,不是水泵坏了,就是水箱漏了,他常常停在半道上,等待降温加水。有几次导致动力高温,烧坏了汽缸垫,又是几百块修理费。

自从买了这辆车,杨文就频繁给我打电话。我堂弟在北大街丁字口开了晨光汽修,看见杨文把“老爷车”开进来就烦,当面说过几次,这车都十三万公里了,浑身是病,早该报废了。他知道我跟杨文的关系,不好拒修,让学徒工在老爷车上练本事。杨文有意见也没辙。没有哪个汽修厂愿意修理二手车。

根据位置赶过去,老远看见杨文在旁边打电话,客户催他。面包车歪进一条路边的水沟里,像一只砧板上的大虫。轮子底下是砖石,前方是黃泥松糕。这是一片新开发的小区,新建的东西走向的门面房,门窗还空着哩。宽阔的主路通向河边,两侧绿化带倒进一些新土。和大门衔接的地方大概有新设计,砖头沙石水泥没有挖出来。

前几天秋雨连绵把这里润得麻酥酥的。现在车轮一半没入烂泥里,底盘被一块巨石磕住了。我俩找了几块砖头垫在前轮底下,我上去,杨文在后面推。车身一晃一晃,颤抖如一头有劲使不上的牛,前轮纹丝不动,后轮一个劲空转,飞溅的泥沙抽水般往后喷。车子有下沉感,我赶紧跳下来。杨文全身泥水往下滴,他抹了一把脸,甩了一手泥水,用袖子擦眼睛,吐嘴里的沙子。

给堂弟打电话,他说要一小时左右。一小时,车子早被泥沙焊住了。

2

那时,我、李雪还有杨文迷恋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学校操场后面有一片白桦林,杨文靠着斑驳的树身,头微微上扬,捻着带梗的树叶玩味诗句的意象。他说这感觉比喝撒芝麻面的油茶还美气,李雪说比坐在白云上荡秋千还美气。

我们仨眼睛里冒着贼光,找到一首特翁的诗埋在课桌底下抄写,唯恐漏掉一个字。第一轮模拟考试前夕,李雪从姐姐那里意外偷来罗曼·罗兰的《母与子》上下篇,我和杨文一人一本藏在卷子后面死看,眼镜都深了几十度,结果被班主任刘老师没收。他用一指禅点我们的脑门,气得咬牙切齿:“你们要是能考上大学,我就颠倒走。”刘老师肯定没倒着走,因为我们都落榜了。

杨文有个双胞胎弟弟叫杨武。我和李雪去他家商量报名复读。他家住在村心,屋顶是一面坡造型,灰眉土脸的两间房连一道门槛都没有。他妈坐在磨得滑溜溜的青砖炕沿上,手里捏着两个扁豆叶包牢的小团子。

阳光被碎格子窗割成豆腐片大小,兄弟俩间隔一尺远,站在没有豆腐块的墙角,眼珠盯着母亲手里的物儿。他妈捏了半天,把两个叶团一前一后摆在坑沿上,老半天憋了一口气,紧闭的嘴唇抖抖索索,声音蚊子一样飞出来:复读一年要两千块,家里只能供起一个人。这里头一个青豆一个干豆,你俩挑一个,青豆去复读。他妈身子挪下来,埋头朝外走。哪个结果都害怕看到。杨文跑过去摁着他妈的手:我不愿意复读。

“杨武特别想复读。”靠着门口的桂花树,杨文仰头对天边那块黑云说。黑云慢慢朝半空挪,体积越来越大,杨文两手扣成核桃样,里面藏着两个决定命运的叶团。他快速晃动手臂——我奶奶跪在牌位前就这样摇签——两个叶团在核桃里疯狂旋转,突然往上一抛,他的眼神追到地上。打开一看是青豆。他不相信,又把双手扣成更紧的小核桃,摇上一阵猛地抛上去。

那天邪门了,我们三个轮流抛,抛得夕阳的脸都红了,落在杨文眼前的叶团湿漉漉的,一打开总是一粒没有成熟的绿翡翠扁豆。他向前跑了几步,跳起一只脚,狠命把扁豆投进对面的玉米地里,揉烂的叶子在空手飘落。

第二年,杨武考上了一所大专。

我和李雪在白桦林信誓旦旦要考中文系。估分超过老师估计的分数线,我俩突然改变了立意。李雪报了财务管理,我报了结构设计专业。

3

毕业后我和李雪回到小城,租了南关西路一间大杂院的楼板房,租金便宜。一个煤炉夏天在窗外做饭,冬天抬进去取暖。好在附近有所幼儿园。

女儿两周岁那年,小城发生了一件大事。这地方背靠太行山,面朝汾河水,历史上的洪灾不知要追溯到啥时候,偏偏十年九旱的小城被一场大暴雨袭击了。一袭击就是三天,下水道一朵一朵直往外吐水花,街上飘的西瓜背篓啥都有。李雪搂着女儿担心地望着棚顶床单大的洇湿痕迹,不许我出去。同学打电话说杨文受伤了。

杨文在县医院骨科西楼201。他穿着条纹病号服平躺在床上,额头贴了一条创可贴,头发里都是泥,裸露的手臂两道 “八”字血印子。他左腿骨折,除了痛到扭曲的瘦脸,频繁抖动的眼睫毛,两只死鱼眼翻到天花板,跟死人没啥两样。看到我进来,嘴角动了一下,两片缺水的嘴唇黏在一起,废了半天劲才拉开。他妈跟在医生后面,不停地张嘴,想问又怕医生烦,医生去哪她去哪。老人头发白了不少,脊背上蹭的泥已经干了,浅口靴子走在过道像踩在水田嚓嚓响。

杨文妈还记得我去过她家,坐在对面床上嘴唇哆嗦半天说不出话:“都是他爹死得早,不然阿文早考上大学了……哪还消遭这个罪。”

“我没事。”杨文朝他母亲笑。笑在浅处,疼痛埋伏在下面。

“就为了那个,差点没了命。”老人指指床下面的尿素袋,死狗样湿答答地摊了一地,袋子还挂着泥巴。

“是文稿。从高中到现在,都在。你给我摊开在床底下,不然就稀巴烂了。”杨文斜着眼神去窗台外扫,声音戚戚哀哀,还有哀求的成分。若不是动弹不得,早抱着宝贝晒太阳了。

我打开袋子,手伸进去一团湿头发感觉。文稿纸张有大有小,千层饼般黏黏糊糊贴在一起,字迹都被水泡开了,红的蓝的你搭我我粘你,根本抓不起来,不小心就撕烂一片。我蹲在地上一张一张慢慢剥开,摆在地上。女护士进来看见这阵势,刚张开嘴想制止,我连忙双手合十:“拜托拜托,干了马上就收起来。”文稿摆得哪哪都是,邻居的床底下,过道里,窗台上。上面一行行诗歌,还有大段大段的小说。

“还能要吗?都看不清了,丢了吧?我也是服了你,这个还带到医院来。”

“这是我的魂,丢了就剩下躯壳了。”

河水暴涨,溢出来的泥水冲过农田涌进岸边的村子。村委主任喊话大家去高处转移。杨文妈十几岁跟父母从河南逃难,看见洪水就发晕,抬脚就摔跟头,死拽着装了几件棉衣和一包馒头干的包袱不撒手。杨文踩着水走出院子,回头看见泡在水里的土房子一片一片往下掉瓦片,整面墙洇得站不住腿。他让母亲扶砖墙站稳,自己涉水回屋里。木柜里锁着一包文稿,他把文稿抱在怀里,刚转过身土屋就塌了,瓦片泥水齐发,一根檩子砸在他的腿上。

医生说他的伤比较严重,骨质结构碎裂,要做手术。

杨文妈一听张嘴大哭:“快三十岁的人整天趴在桌上鼓捣,写字又不是换吃换喝,还差点丢了命。娃,都是咱家穷……我能替你就好了。”

“你劝劝他。”我印象里,他妈只有流泪的表情。

4

杨文出院后,果真去市无线电二厂报了家电维修班,这活儿不用费大力,除了时间灵活,收入比我上班工资还高。我房东的儿子就是搞家电维修的,我买二手摩托,人家已经开上桑塔纳。杨文这小子勤奋好学,我就服他这点。

师父让学员鼓捣一台黑白电视机,别人做不来就躺平,他晚上连轴转琢磨,天亮电视机有了图像。师父把绝活掏出来教他,杨文毕业直接上手。他骑摩托走街串巷把自己的名号贴在电线杆上,用户打电话约他,不管干到啥程度,下午六点一准儿撤人,晚七点必须赶回家。熟人把坏的电器送到家,也得瞅他的空。这臭小子当自己是上班族,八小时控制得妥妥的。

有一回到了六点,他把客户家开膛破肚的柜式空调撂在客厅,说明天来修,转身就要走人。人家把他举报给消协,他说白天生活,晚上魂归。消协的人哪听得懂他的屁话,以为他精神有问题,让客户找其他人修理。谁知第二天五点杨文就上了门。他还有一样:进客户家里穿鞋套,不管人家多客气,从不在客户家里吃饭。他说这是礼仪。不学礼,无以立。

杨文腾出时间鼓捣他的文稿,天王老子找他晚上加班修理都不行。几年过去没鼓捣出啥名堂,只在本市发表几篇豆腐块,有无稿费不清楚。获了一次奖,只有荣誉证没有奖金。有人说他一股酸气,也有客户喜欢这个怪癖,电话里称呼他文公子、文少爷。

有一年三伏天,杨文去柴家庄给一户老人移空调,挂着安全绳在五楼拆了半天,脊背脖子晒得血红,那家主人从窗户递一杯水让他进屋里吹吹电扇,杨文摇摇头,汗珠子下雨一样。安装好空调,杨文靠墙定了定,软软地溜在地上,醒来看见人家举个西瓜让他吃,还问他有没有媳妇。这家闺女毛如凤相中了他。

毛如凤小他五岁,个子不高,白净,人没毛病。杨文的手艺和口碑填平了年龄差。他无房无车无存款,不到三个月就把婚事解决了。

杨文几年不买衣服,唯有两件白衬衣讲究。我见过他几次,手上一股机油味,皱纹里的黑油清洁球都洗不干净。常年在外作业,皮肤跟非洲人有一比。但他的衬衣领子总是刮白刮白的,洗成吹弹可破的薄纱也是雪白。

5

婚后几年,杨文的小日子还算是滋润,每个月维修收入比我的工资还高,后来又有了儿子。

每天早上五点,这小子按照预约骑摩托车去用户家里修电器,傍晚一准回来整他那个所谓的灵魂。电器更新太快,他需要钻研新技术适应不断发展的数字时代,同学聚会常常请不到他。

有个同学借修冰箱的名义请大家玩牌,四个人玩三个观战。杨文蹲在一边拆了一地零件,说压缩机烧了。换了压缩机,冰箱开始制冷。几个同学说最后一把,完了去吃饭。可他收拾工具,背起袋子就想走,说河西那边还有一桩业务。夏天是修理旺季,他的业务很紧,经常是一杯矿泉水搭个烧饼对付一顿饭。

“今天不吃饭,修理费免了。”我跟他开玩笑。天都近黑了,他有狗屁业务。

杨文说不要钱。

“一分钟掰成两半花也写不成诺贝尔!不在乎这点时间。”我同学取了钱,杨文已经跑步下了楼。

就在那天晚上杨文家里起了火灾。

第二天,我们发动同学,凑齐捐款,租一辆出租车去他家。

杨文还在老宅院。自他妈去世,我还是第二次来。进了门,院里晾衣绳拖挂着黑乎乎的被烧焦的棉被,分不清颜色的衣服在台阶上东一件西一件,碎格子窗剩下黑眼眶。南边棚子底下堆满了抢救出来的物资,熏黑的锅碗瓢盆,脏不拉几的茶几,一个关不严的大衣柜。杨文躺在堆满杂物的床上,眼睛裹了一层白纱布。

夜里雷电交加,电脑突然黑屏了,半截小說忘记了保存。杨文焦急地拆主机。主机已经修过N次。本想尽快修好,不料一道雷电击过来。他的眼睛受了伤,屋子里线路冒火引燃了他的文稿。这家伙只顾着抢救破文稿,根本没看见床单着了火。

“全烧了,几年心血。”杨文满脸黑污,像退下战场的伤兵,白衬衣也黑乎乎的。

“有我们。这是一万块钱,先买些生活必需品,等雨停了再收拾房子。”我赶紧把捐款递上去。

“钱能买来心血吗?”杨文突然号啕大哭。毛如凤赶紧哄他当心眼睛。

“不够咱慢慢想办法。”

“谁也不能帮我。写了十年多,尸骨无存。”

杨文不许毛如凤收钱。他说物质的损失很快就能挣,有的东西烧毁了多少钱也买不回来。

6

女儿上一年级那年,我和李雪凑在灯光下一笔一笔加算,发现银行存款接近首付款,我俩激动地搂在一起热吻。我妈是农村妇女,我爸在中学当了一辈子体育老师,临老住在两间破房子里。他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还慷慨激昂地说自己奋斗的一切才有意义。那时岸边的新楼盘比韭菜长得还快,五小和幼儿园也建了起来。我们决定买房子,钱不够就找城里的同学借。大家说好了互伸援手。

杨文打电话找到我租住的地方,凑近手机把卡里仅有的三千块钱转给了我。我才注意到他重新戴起了眼镜。上高中他的眼睛近视,后来就摘了,说修理工戴眼镜是冒充大学生。

“坏这么厉害,是不是搞维修费眼睛?”我问他。

“不是。上次触电把眼睛搞坏了,现在左眼0.3,右眼0.2。不戴眼镜根本看不清路。前几天撞了一老太太,还赔进去五百块。”

杨文个子不高身材单薄,长一对双眼皮杏子眼。那时我和李雪说他长了一双好看的女人眼睛,他还跟我们翻脸。现在镜片后面的眼睛一只大一只小,整个脸颊向下倾斜。我说,眼睛不好不要写了。

“不写我还挣钱干啥,就活个命?”他反问我。

“眼睛不影响维修吗?”

“影响。可没有办法,得生活,得养活老婆孩子。”

搬进新房,温和的阳光从落地窗溜进来,照得满屋子广场一般宽敞。我和李雪请了一天假,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撒欢,我俩在电视前面拥抱,在阳台上大口吸进阳光,大口吐出惬意,幸福得大喊大叫。最后我们在沙发上亲吻做爱,一波一波享受爱情。

出租屋的小物件留给了房东,新楼房一茬子新物品,床上都是红被褥红床罩,窗帘大气淡雅,一切如同新婚。李雪趴在床上用市场上菜贩子的口气精确计算扣除公积金月供还有多少,留给女儿的教育基金还有多少,练瑜伽做美容的费用够不够。

李雪把钢笔往床头一丢,肚子仰面朝上摊一个满床,长长叹了口气说:“这以后的日子简直就是哥穿弟的鞋——紧上加紧;简直就是十个瓶子九个盖——咋算都不够。”

李雪翻身坐起,狠狠吸了一口气,猛地呼出去,瘦瘦的肩膀随节奏垂下来:“老公,你继续努力,再上一个级别。我的工作时间有规律,还能兼职几家小企业的会计。咱年轻累不着。”

李雪说干就干,周末时间上街找第二份工作,在求职网投简历,终于有个加油站不需要到岗,网上可以做账。李雪快活得就像波峰冲下来的鲫鱼,摆动着身子跟我竖起胜利的小手指。

我们月月按部就班还房贷,把剩下的钱集中在一个账户。两年中,我俩没有出去旅游,节假日坚守在公司挣三倍工资。李雪兼职加油站的会计,周末晚上不看电视不玩手机,由我辅导女儿。她说,照这样的效率,还可以再兼职一家。

结婚十周年纪念日前夕,李雪说想买一辆车,财务部五个人都是开车上班的,只有她戴头盔骑摩托车。她挤时间考了驾照,分析按揭车的优势。我们坐在宽大的沙发上一起读了一篇文章,有個外国老太,年轻时贷款买房,临终还完贷款享受了一辈子。一个中国老太节衣缩食,在小房子里勤俭一辈子,到底没有攒够买房的钱。

我们要更新观念,享受人生。

李雪和我紧盯疾驰而过的各种豪车,车的标志烂熟于心后,盘算首付哪个车型。终于我们选择了一辆新能源车。首付只需要三万元。

有房子有车子,还需要什么?我们默契地相视而笑:“儿子。”

坐在阳台上,仰望满天繁星,我们做起各种美丽的梦。突然接到我爸的电话,我妈上台阶摔了一跤,股骨颈摔断了。我爸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过来:换股骨头手术费需要三万多哩。

7

骑自行车到杨文家里还钱,遇上一件极其尴尬的事。

西北风刚降临小城的上空,兴奋地到处兜圈,空气异常寒冷。我忘了戴手套,停在杨文家门口冻得搓手。一个碎鼻小眼的戴着油腻腻围裙的胖婆姨和一个矮个罗圈腿男人架着毛如凤撞开门,把人愤愤丢进院子就走。

胖婆姨一副凶相,往地上的毛如凤呸了一口浓痰:“卖x的,你死进自己院里,不要臭了我家门。”毛如凤仰面朝天,张着嘴巴,散开的长发被风撩起抛下,两只鞋子被拖丢了,躺在地上直呻吟。我赶紧给杨文打电话,把毛如凤抱到床上。

杨文坐在沙发上,他的姐夫和弟弟杨武围着他,商量去派出所报案。

“杨文,你跟我离婚吧!或者把我扔到河滩。”卧室门紧闭。毛如凤带着哭腔,声音埋在被子里。

“你们都回去吧,我自己能处理。”

他俩还想帮忙,站起来看看杨文,看看卧室。杨文挥挥手,他们退出去了。

毛如凤把儿子送进幼儿园开始沉迷棋牌馆,赢了就去镇上买衣服买零食给自己过节,输了伸手跟杨文要钱,还说就当少修了一台电视。棋牌馆总有稳定的几个人,毛如凤和邻居马水管是牌桌上的常客,时间长了两人打情骂俏也是常态。马水管是个二流子,靠婆姨卖猪头肉挣钱赌博,赢了买醉,输了卖乖,常被恶婆姨骂得八开。

那天,卖猪头肉的婆姨高调说到五里屯娘家去,这胖婆姨虚晃一枪,躲到一边邻居家搞侦查。偏偏,毛如凤不知人家是计谋,看见胖婆姨推自行车前脚出了门,她后脚就去叫马水管打牌。马水管长期被卖猪头肉的悍妇压制,看见娇小的毛如凤忍不住动手动脚,两人不知怎的就上了床。

卖猪头的婆姨约莫时辰差不多了,提着切猪头的尖头刀一脚踹开门,床上两人正玩得开。马水管一看婆姨喘着粗气要吃人,跳下床直接跪在尖刀底下光着身子直发抖,一只手指着毛如凤说:“我本来是想去打牌的……”

卖猪头的婆姨粗手指鄙夷地戳床:“你把她给我打一顿,算你没事。”

渣男马水管胡乱扯了一件衣服上身,巴掌抡得圆圆的,朝毛如凤扇了几个来回。卖猪头肉的婆姨站在床下看风景:“踩她骚处,看她还敢勾引你!”

马水管站在床上,42码的脚一下一下狠狠踏在毛如凤的乳峰和私处。

眼看要出人命了,卖猪头肉的把尖刀往地上一扔:“够了!不要让她死在咱家。”夫妻俩一边一个,架起了毛如凤。

我把毛如凤弄到卧室,她已经翻不得身,跟我哭诉这件事,几次挣扎要寻死。

“怎么办呢?”我问杨文。

“有烟吗?”

我俩都不吸烟。我去村里小卖部买了一盒红河,关了门,哥儿俩坐在沙发上对抽。房间里烟雾缭绕,我俩的咳嗽声和毛如凤的呜咽闷得人都要发疯了。

“我丢人丧德,离婚吧!让我去死。”

杨文一大一小的眼里溢出了泪水,鼻涕也流出来,他狠狠擦了一把。他不能容忍这奇耻大辱,紧绷嘴唇,喉结颤抖,不争气的眼泪和鼻涕就是憋不回去。擦干,又流出来。

中午没心思吃饭,我俩不说话也不动弹,一直坐到太阳偏西。杨文站起来,还没抬脚,“轰”地倒进沙发,我扶着他站起,一步一步朝卧室里走。毛如凤蒙着脸,身子在被单底下如秋雨中的树叶。

“儿子离不开你,我需要安定的家……你知道我喜欢写作,要是家里再出变故,我一辈子都写不成了……这样还有什么意思……这一页翻过去了。”

杨文扶着身后的衣柜,闭着眼睛,就像那年手术初愈,说一句喘一气。

毛如凤身体恢复后再也没踏进棋牌馆,她在滨河公园找了一份保洁工作,月薪一千五。杨文风里雨里骑得快报废的摩托车也归了她,杨文只好买了这辆二手车。

8

跟远处干活的师傅借了锄头,我刨土,杨文用手扒石头。稀烂的泥挖出来,一秒钟又塞满车轮底下。我俩忙活得身上脸上都是泥,鞋子基本不忍直视。挖上一阵,我上去开他在下面推,车身一晃一晃,死猪样嚎叫发颤,就是死活挖不出来,越陷越深。

后来我堂弟开皮卡车赶来,带了拖车绳。这车给力,一股劲把车拽了出来。

我们都松了一口气,早饭还没有吃哩。

杨文上去发动车,车子底盘吱嘎嘎直响。

堂弟绕车看了一圈,跟杨文说:“你这车大梁断裂,锈蚀得比纸还薄,根本经不起焊。拖到哪里?”

谁知杨文胸有成竹:“把车拖进汽修厂。我有一套修理方案,用不锈钢板氩弧焊,就能避免电焊烧穿铁板。”

杨文非要请我和李雪去附近的和悦轩吃饭,我浑身黄泥,摆摆手说免了免了。杨文说,正因为如此,更应该吃。

转盘上摆着一鸭四吃,还有李雪爱吃的凉拌海蜇,清炒山药片。杨文脱了沾满泥点的外套,把白衬衣袖子挽得老高。我们三个人坐在小包间,喝着酸奶和果醋,又扯到高中那年。他问我俩为什么临时改了专业。我夹起一块鸭肉,蘸酱,添几根蔬菜丝,裹着递给李雪。有的问题答案简单,回答却很难。

“如果当年去复读的是你,该多好。你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李雪忍不住提起往事。

“这都是命运安排。不过,泥里生活,云里魂归,不是最好的人生状态吗?”和悦的烤鸭是小城名吃,我也是第一次来。我们卷着鸭肉,杨文靠在椅子上看我俩吃。

“你不孤独吗?”

“我自己就是千军万马,孤独什么?每天修理回来,就喜欢孤独一会儿,做自己的事。”

“你那个破车该换了。”

“不换。只要动力完好,就能开。这是我的马,我靠它挣钱养活一家人哩。”

“你看外面,就没有羡慕过别人楼房豪车吗?”

“没有。有楼房豪车的人大街上比比皆是。像我这样灵魂有趣,几万人里只有一个。”杨文吃了几口蔬菜,他的手指纹里渗着洗不掉的黑油渍,但牙齿洁白,衬衣更白,眼睛里射出自信的光。他的身上,黑白两种颜色两极分化。他加入了省作协,写了一百多篇小说,大约两百万字了,大部分是等待客户的时间里在车上构思完成。车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车。他说短时间不考虑换车,换车的钱够出两本书了。

9

从和悦轩出来,杨文去客户家里修洗衣机,我和李雪回家。一路上后座的李雪一直没说话,平时她坐副驾驶。我从反光镜看到她的脸有些疲倦,头扭向窗外,眼珠动也不动,好像要从稍纵即逝的风景里细细摘出什么。

午后的阳光齐刷刷穿过洁净的窗玻璃,燥热从外往里注射,又从每个毛孔溢出来。我扯开领口,后掀外套,手伸进前胸后背抹了一把,才透过气。

李雪突然叫停车,打开车门,抓起前几天刚淘的提包下了车。“这地方不能下车,你去哪儿?”我急忙摇下车窗喊她。

她站住,迎着一辆辆疾驰的车,几次试图冲过去被逼退脚步。她瞅准两辆车的缝隙快速跑几步,从冬青丛穿过去,逆着方向往回走。

“滴——”这时绿灯亮了,后面越野车奔丧般频频急摁喇叭。李雪一直往回走,丝巾被风吹起,她用力甩到背后,一直不回头。

我想她一会儿自己会回家。

午睡了一会儿,闹钟的声音从浩渺的宇宙飞了几万光年弱弱传进耳朵,我习惯性去身边一摸,空的。李雪还没有回来。

李雪在鸿达化工公司做财务,一个月调休四天。她放羊拾柴,瞒着公司兼职兴隆加油站的会计,核算成本报报税。她有个同学兼职五家小公司的会计,累得要吐血了,但爆出的年薪也很让人吐血。加油站的业务全凭调休时间突击,单据和账目存在家里的电脑,老板娘跟她单线联系。我女儿在蓝天小学封闭式上学,李雪又怀了四个月身孕。楼下私人诊所的段大夫给她孕检,压低嗓音跟我卖好,说这次是个儿子。

至少拨打了一百多次电话,声音水滴一样渗进土里没个响声。我克制了摔手機的冲动猛地坐起来,拉开窗子往外瞅。楼下小花园有个穿粉色毛衣裙的女孩举着手机拍树上的麻雀,头发和李雪一样长。千真万确她不是李雪。

她没时间跟同学聚会,回娘家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我想不出她跟哪个闺密去逛街。河边公园也不可能,她没时间遛弯,也没处可去。我的脑子高速运转,抱着一团被子搜索一切可能。

李雪一定是受了杨文的刺激。

从和悦轩出来,她拉开杨文的“老爷车”往里瞅,方向盘边的置物盒摆满字迹密密麻麻的小纸片,驾驶门储物柜塞满一沓沓书稿。前排座椅间放了两本书《聂鲁达诗集》和《了不起的盖茨比》,后座放着他的工具包和一些电器零件。最显眼的是有个多功能折叠小座椅,蓝色的桌面圆角打磨,洁白的W型防滑桌腿,小桌高度正好放在座椅上。

这小子在车上写成了作家。

我抓着无用的手机在宽敞明亮的房间走来走去。沙发后墙装饰的相片框有一张是我和李雪在大学照的。李雪穿着云朵长裙,手握一本《鲁迅全集》,满脸春天的微笑。上面那张是租住在南关路的楼板房里,她靠在两张单人床并在一起的床头,捧着市里的日报,上面有她的一首短诗。床后面我们有个小书架,堆积的书压断了书架的腿,只得用词典垫着。我们辛苦拼搏住进崭新的楼房,书房更宽敞了,书架上摆着《股市趋势技术分析》《心理博弈论》《健身营养》,一本《局外人》还是买书赠送的。

李雪决绝地往回走,我突然明白她去哪里了。

我穿上衣服,打开车门,一路风驰电掣。

杨文家门口,还是那棵熟悉的桂花树,水洗过的树叶绿得油亮打光,地上、墙头洒下了一片姜黄,香气在空气中流传。他家还是平房,院墙挂着青苔。李雪踩着满地桂花,靠在树上失神。

“雪!”我大叫跑过去,紧紧抱着她。

“我们活得太累了。”她埋在我胸口喃喃自语,“看起来富有,其实很贫穷。”

等你生了儿子,等我们还清房贷还有车贷,你就辞职,专心在家里做自己喜欢的事。

我想这样说,但是说不出来。三十年房贷才还了七年,女儿正在上学,儿子将要出生。桂花一瓣瓣落在身上。我紧紧搂着妻子,透过婆娑的树叶,看到邻居家的二层楼贴了瓷砖,屋顶铺着红瓦。周围发生了很大变化,他家还是砖房子。

这时巷口传来响亮的鸣笛声,强光扫射,拐进来一辆面包车。我看了看手机,将近七点。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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