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是一个屁

2022-04-29 00:44余显斌
短篇小说(原创版) 2022年7期
关键词:娘娘古镇

余显斌

1

曾小坡和周白是朋友,很铁的那种。曾小坡是书法家,楷隶行草样样精通,尤其行书秀而有骨,韧而自然,业内人称其深得二王余韵,古城仅有。他现在在古城文联书协上班;周白是作家,在《古城文苑》编辑部工作,文章别的不说,成为考题的竟然有一百多篇,天女散花,哗啦啦地到处学生用着。总之,两个牛人,很牛的牛人。

两人年岁相当,兴趣相似,笔墨写作之外,都爱品茶,慢慢啜着,慢慢聊天,身上自然而然就带着一种仙风道骨。

曾小坡名字带小,其实不小,一部大胡子就是年龄最好的标志,迎风飘洒,根根透风,根根漆黑,如苏东坡。

周白清癯瘦高,竹竿一般,如陆游。

苏东坡和陆游古镇人见过吗?没有,那是几百年前的人,能见到吗?可古镇人就认为这两个人像,而且还梗着脖子振振有词地说:“不信,你去看看就是了,书卷气满身。”书卷气这个东西是啥?虚幻的,感觉得到,却摸不到看不到。古镇人再次一脸阳光地说:“去看看曾老师和周老师就明白了什么是书卷气。”这话又倒回来了,说了等于没说。

曾小坡和周白唯一不同的是,曾小坡有一个话把子,即口头禅。只要是人都会有口头禅,那有啥啊?可曾小坡的口头禅不符合身份啊,也就是说,他如果是镇上杀猪的柳老八,是捡拾废品的朱占有,说了也就说了,也没啥,大家哈哈一笑也就罢了。可是他不是啊,他是胡须飘洒的曾小坡啊,就有點不合乎身份了,有点不够那个了。因此,当曾小坡说出口头禅,也就是“那就是一个屁”的时候,老朋友周白笑着提醒:“少了文墨香味了啊。”言外之意,这句话很臭,有失身份,不该说。曾小坡呵呵大笑,用手捋一下胡须,掉着书袋道:“是真名士自风流。”周白指着曾小坡笑,说他还会给自己的不文明用语找一些理由呢。

周白更正着曾小坡的口头禅,一不小心,自己也让曾小坡引入了偏道,也爆了粗口。那次,领导找曾小坡谈话,说想提拔他当文联主席,高升一格。曾小坡笑笑,无可无不可。周白知道,曾小坡是有点个人想法的。曾小坡家里就他一个人拿着工资,老婆整日给镇中学扫地挣钱,这可有点不合乎书法家夫人的身份了。因此,曾小坡总想将工资提高一点儿,让老婆解脱出来,回家当一个家庭主妇,抹桌子泡茶做饭,兼顾红袖添香,风韵一下自己的生活。苏东坡的老婆王弗不就是一个家庭主妇吗?宋人笔记记载她在家相夫教子,还很得文人们赞赏的,有人甚至说,苏东坡的成功,有王弗一半功劳。凭啥他苏东坡的夫人行,我曾小坡的夫人就不行?曾小坡就充满希望地等着文联主席的桂冠降落,结果等来了一个新的主席,是个胖子,坐在老板椅上转啊转啊如驴转磨一般,曾小坡照样当着他的秘书长,原地踏步。因此,那几天曾小坡就没有了过去的风流潇洒,也没有了过去的笑意盎然。一起品茶的时候,周白就劝,那些都是虚的,只有你的书法才是真的,才是看得见摸得着的。然后,周白一口将杯中茶汤喝下,缓缓吞下,仿佛总结一般一蹾杯子道:“只有茶汤是真的,那些东西就是一个屁。”

曾小坡第一次听见老朋友这么说,愣了一下,很惊奇地看着他,然后大笑着道:“对对,都是屁,都是屁。”

周白猛地想起自己失口了,指着曾小坡道:“老弟,都是你引导的啊,我也开始了。”

“真名士自风流嘛。”曾小坡反过来劝周白。

周白连连点头,连连道:“对,真名士自风流。”话虽是这样说的,过后,他仍然很少说这句话,总觉得这句话和真名士不合,不宜随便。

2

古镇是本市的一个区,别的区有的叫镜水区,有的叫桃园区,有的叫竞秀区,有的叫翰墨区,也不知道为啥这么叫。距离古镇更近的一个区名更怪,叫娘娘驿。据那儿的人喷着唾沫星子说,他们那儿出过娘娘呢,凤冠霞帔,一身锦绣,神仙一样。说完,他们就蘸着唾沫煞有其事地翻着泛黄的地方志指给外地人看,说那可是真正的皇娘,绝非赝品,就生在娘娘驿东边的歪脖树下。

周白说,杜撰,无中生有。

曾小坡完全同意,且有理有据,说这里根本就没有出过皇娘,他师傅曾经研究过的,倒是出过一个压寨夫人。也就是在娘娘驿西边的顶封山上,古时曾经有一股土匪安营扎寨,打家劫舍,很是厉害。土匪头子自号“无敌天子”,够狂的。更狂的是这家伙认为,既然是天子,皇帝有三宫六院,他也得有三宫六院,就可着劲儿地四处抢劫美女,东边山头为东宫,西边为西宫,中间的为中宫,都有女孩住着,称为娘娘。娘娘驿的女孩被抢去,做了东宫娘娘,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左右,土匪窝内反,土匪头子被杀,那个东宫娘娘也被土匪带着跑了,蒸发了。年常日久,当地人竟说是皇娘,而且还有滋有味地将自己住的地方称为娘娘驿,真是为了出名不择手段啊。

娘娘驿人听了,当然有些急眼,觉得如此传开有损娘娘驿的脸面,尤其是曾小坡的师傅吴大昌,虽然过世了,那可是书法界的泰斗啊,诗词经史书法无所不通,讲话很有轰动效应,那话如果传出去影响就太大了,太让娘娘驿的人下不来台了,也影响着游客们的怀古心情啊。于是,娘娘驿的领导专门登门拜访了曾小坡,请他运用自己如椽大笔,在宣纸上写下“娘娘驿”三个斗大的楷书,然后由娘娘驿人镌刻在石碑上,立在娘娘驿广场。至于润笔嘛,三万元,一个字一万。领导还带着恭维的语气说:“先生的字值这个价。”曾小坡喝了一会儿茶,思索了一会儿告诉娘娘驿领导,自己实难从命,更不敢有违师傅学问以实的训导。当然,师傅有关娘娘驿的研究结论他可以埋在肚内,再不四处说了,让它烂粪。娘娘驿领导虽没有买到字,见目的已经达到,十分高兴,连声谢谢着走了。曾小坡事后对周白说了实话,一字一万真的不少,自己还从没卖出那样的价呢,当时心里直跳,很想承接下来。

周白也点着头说:“是有点可惜啊。”

曾小坡慢慢喝着茶,那种缓慢的样子,仿佛和那天做决定一样艰难,许久叹口气道:“可如果那样写了,真的怕有违师训,将来也难对后生啊。”

周白听了轻轻点头,默无一语。

当然,曾小坡没忘记了自己那句口头禅,临了自我安慰:“三万元就是一个屁。”

周白幽幽一叹:“哪个的屁有那么贵啊?”

曾小坡心疼地点点头,这话是实话,真的还没有。

古镇区在娘娘驿的东边,区政府所在地是一片平地,被三面的山围绕着,是一个豁牙的盆地,上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盖起了粉墙黛瓦,出现了石板小巷,出现了戏楼和会馆,雕花镂纹古色古香,仿佛这儿飞舞的燕子一张嘴都会平平仄仄地吟诗呢。古镇人没有挖空心思给古镇想名字,就随嘴叫古镇,年年岁岁叫着也不知叫了多少年,叫得会馆的砖墙都长满青苔,戏楼上的铁蝙蝠都锈迹斑斑了,还是叫古镇。古镇人喜欢文墨,喜欢唱戏,戏楼上每天都有一群老人没事的时候,挂了须口,迈着方步,在二胡咿呀声中唱着:“驸马爷近前看端详:上写着秦香莲三十二岁,状告当朝驸马郎。欺君王、藐皇上,悔婚男儿招东床……”区上的新城区隔着古镇,没有占用古镇,因此古镇原汁原味丝毫未变,只是在戏楼旁建了一座诗韵楼,距离戏楼不远,坐在诗韵楼里,二胡声和唱腔能够隐隐约约听见。诗韵楼是专门给文化单位建的,一个四合院,里面浓阴着几十竿翠竹,还有一个不小的花园,亭子里有石桌石凳,有棋盘。过一座小小的拱桥,那边就是高楼,飞檐翘角,拱顶黑瓦,栏杆横斜,古色古香的。这里有书协,有《古镇文苑》编辑部,有音协……总之,只要和文化沾边的,在这儿都有一席之地。用古镇人的话说,他们在一块儿聊天能聊到一起去啊,能高兴啊。

曾小坡和周白都因此进了诗韵楼。

他们提前商量好了,也跟领导说好了,就住在同一层楼,成为邻居,这样的话来往方便,容易交流,容易切磋啊。他们说,书法与写作是能够互为浸润的。他们说好,古镇区的领导就同意了。

曾小坡和周白的房子和其他人的房子一样,没啥区别,粉墙雪白,木柜矗立,房子的后面都有一面大窗户。多大?占了半边墙的样子。劳累了,坐在桌前抬起头就可以看看外面的景色。窗子外面简直是一幅《清明上河图》啊,一道桥如弯月横过,叫作月影桥。桥下流淌着清清的丰河水,就如从诗词中流淌出来的。到了华灯初上的时候,桥和水底的影子连成一个圆,如一轮月亮。游艇时时在水上穿桥而过,如从古人画幅中驶来。丰水唐人街更是一派典雅,马头墙高耸,花开时节,总有一树树花儿笼罩着墙头,笼罩出一片霞光。那里有商铺,都是木板排门,桐油油过。酒馆也是如此,外面挂着一面面旗帜,随着风飘飞着。茶馆挂着牌子,其中一家黑底石青字,行书“闲情渡口”,字体清秀,暗含古意,有着《兰亭集序》的书法神韵。谁写的?曾小坡。那天,茶馆的朱老板开张,特意来请曾小坡。曾小坡呵呵一笑,告诉朱老板道:“有老周陪着,我才去,才能写出好字。”

朱老板还担心请不到周白呢。谁知周白听了,很高兴地停下写作,跟着曾小坡一起去了,一则观赏老朋友的书法,二则也去品茶消闲啊。

朱老板十分高兴,打电话吩咐老婆,让告诉旁边的“十里香酒家”,准备一桌,贵客难得,好好请上一顿。

曾小坡和周白听了都摇头,太庄重了,不去,去就是为了休闲,为了随意啊,这样不是更沉重了吗?朱老板无奈,只有算了。曾小坡准备好东西和周白去了,一人一杯清茶,白瓷杯,碧绿茶汤,白木桌子。窗外就是轻盈古老的丰河,水色流淌,花光笼罩,一片青嫩。两人喝高兴了,喝得浑身清澈透明了,曾小坡在桌上摆上来时就带着的宣纸、墨、大湖笔,哗啦一声铺开宣纸,墨倒砚台中,拈起毛笔饱蘸了浓墨,吸一口气,突然落笔,犹如龙蛇游走,云烟流淌,“闲情渡口”四个字跃然纸上。

周白读了,拍手叫好,漫步歌吟道:“品茶养心,看景养眼,赏字养志,闲情养魂,茶室不大,可养晶莹剔透之人,可谓四美兼备矣。”

曾小坡收笔,和周白准备转身离开。

朱老板急了,忙一把拉住,周老师的话太好了,得请曾老师再写一幅字,就写周老师所吟的,挂在墙上,为茶室添彩。曾小坡听了哈哈大笑,对周白開玩笑道:“老兄,不会侵权吧?”

周白笑着一摊手道:“作为我们这次饮茶的茶资吧。”

于是,一幅草书,如古树盘根,龙游深潭,出现在墙壁之上,并钤了老曾和老周的两枚印章,格外显眼,也为茶室增添了一种诗词雅韵。

古镇人听了,都纷纷来观赏,兼带着品茶。

朱老板生意也很红火,呼呼地上升着,一张胖脸弥勒佛一般,笑哈哈的。

区主管文化的吴副区长知道了,特意来欣赏,背着手吟诵再三,赞叹不已,临走拍着朱老板的肩膀道:“表弟,好大的面子啊,好好做生意,别对不起这字这文,还有写字的两人啊。”

朱老板拍着胸脯道:“当然。”

3

曾小坡仍然每天写字,云烟满纸;周白仍每天写着他的文章,四处发表着。劳累后,两人总会相约去“闲情渡口”品茶,有时喝朱老板的茶,尽管朱老板说不要茶钱,两个老师来是给面子。可是不行,不要茶钱两人就不去,就坐在自己办公室品茶。朱老板唯有摇头叹道:“文人骨气,我懂,这是文人骨气。”两人有时也会自己带茶去茶馆,譬如,曾小坡给别人写字,别人赠送龙井茶,曾小坡下班后会特意约了周白道:“老周,走,品好茶啊。”周白一笑,停下键盘上的忙碌,两人去了“闲情渡口”,要来茶具,自己操作,冲茶、洗茶、闻香、泡茶、斟茶,很专业的过程,清风流水,自然流畅,让斟茶女孩见了,大大的眼睛一眨一眨的,露出敬佩的表情。当然,如果周白的文友赠送黄山毛尖或者别的茶,他也会约上曾小坡,两人来到茶馆慢慢品着,看着窗外的风景,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

窗户外面柳丝飞扬,青绿翠嫩,将茶室映得一片青嫩,也将他们的衣服眉眼都映出隐隐的绿色。

茶馆里的两人,心中清淡,浑身轻松,真的如神仙一样。

他们说,这样才能把心腾空,心腾空了,啥都好了,人自然如茶,心净白如露,名利远去,红尘远去,再写字,字字珠玑,流畅自然;再写文章,文字带着水意,带着晶莹之气,让人读着,也一心空净空明。

那天,他们下班后去了“闲情渡口”。这次是周白请的。周白在一个茶乡征文中获奖,奖品为翠屏绿毫,一粒粒茶芽如米一样小巧青嫩。周白亲自泡茶,他洗罢三个白杯,用一个小小的竹茶匙,舀了青嫩的茶芽放入杯中,各自倒入少许水,摇荡,冲洗,然后倾出水,让曾小坡闻香。曾小坡闭着眼睛闻了,啊一声赞叹道:“清香自然,如草尖露珠,花间月光,好。”周白又让朱老板闻,朱老板闻罢笑着道:“我可说不出那样精彩的话,总的来说,好。”曾小坡和周白都笑起来,然后开始泡茶,喝茶。

三杯中当然有朱老板一杯,尝鲜嘛。

三人缓缓地呷着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话,朱老板的话匣子就打开了,就扎不住话口袋了,告诉他们,自己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他们,让猜猜。曾小坡一边喝茶一边笑着道:“朱老板吊人胃口,我们不上当,让他着急。”周白也喝茶不言,微微地笑着。朱老板真的急了,再次启发:“和你们有关。”两人看他如此热心着急,就凑趣着开始猜测,猜了半天也猜不出。朱老板看差不多了,就做出非常神秘的样子道:“上面给了一个先进文艺工作者的名额,听说准备在你们两人中选一个。”

两人都笑笑,有滋有味地品着茶,不说话了。朱老板说的事好像和他们无关,是在说别人的事情。

朱老板以为他们不信,告诉他们:“这是我表嫂和我媳妇聊天时,无意中说出的。”

两人知道,他说的表嫂就是吴副区长的夫人。

两人品着杯中茶,默默对望着,仍然没有将那事放在心上,让朱老板白着急了一场。茶喝罢,两人走出来,一直走到桥边,挥手而别,一个朝东,一个朝西,越走越远,走入市井深处去了。古镇上也随之灯光亮起,一片清明,如青瓷世界一般。丰河的水在灯光里款款流着,水面上有游艇划过,有远来的游客坐在船上赏着夜景。远处的高楼上,有笛音隐隐传来,在水面上飘浮着,在古镇的夜里飘浮着,匀匀地铺展开去,伴着花香弥漫。

4

日子依旧,两人忙碌依旧,曾小坡的大桌案上摆着砚台,笔架上挂着几支笔,有的很细,小指粗细;有的很粗,竟然酒杯粗。书案前面摆着法帖,有王羲之的《兰亭集序》、颜真卿的《祭侄文稿》、苏轼的《寒食帖》……墙上挂着字幅,都是曾小坡自己写的。累的时候,他就面朝着椅背坐着,仔细地欣赏着自己的字,眯着眼睛,哼着戏曲:“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姐弟姻缘生了变,堂上滴血蒙屈冤……”他一边唱着一边摇着头,显得很是投入。当然,有时他会走过去敲开周白的门,坐着闲话一会儿。周白的桌上堆满书,书签横插倒插,有砖头厚的书,也有薄薄几十页的书,散发着一种笔墨清香。写文章费脑子,他写累了的时候就敲开曾小坡的门,不说话,站着看曾小坡写字,那对他来说就是休闲,也是启发,对写文章更有启发。别不信,周白曾写过几篇有关书法的文章,发表在省级报刊上,很是轰动,业内人都以为周白擅长书法呢,纷纷向他要字。周白忙向大家申明,自己不行,是门外汉,自己有个老朋友是书法高手,自己可以代为索取。周白事后就对曾小坡说了。曾小坡当然不能推辞,铺开纸提起笔,什么“月如人清”啊,什么“山高人为峰”啊,什么“梅花风骨”啊……总之,都是一些应酬的话,写好后送给索要的人,算是交差。

周白在旁边看着赞叹着,然后提出请求:“老曾,啥时给我也写一幅吧?”

两人搬来诗韵楼后,曾小坡的办公室里,自写自裱自挂,满室翰墨生香。

周白的办公室呢,也不是没人给写字,有很多人自告奋勇,甚至寄来字幅。可是周白都看不中,觉得对方人有瑕疵,有的太张扬,有的太虚,有的俗气,字再好,挂在墙上心里膈应,不舒服,不如不挂。他觉得,曾小坡就是自己要选择的那个书家,一身潇散,满心清白,人如其字,字如其人,挂上一幅,一定会增色不少的。

曾小坡面对周白的索字,内心当然十分高兴,点着头答应着。可是,他一直没有给周白写,他觉得周白这人清风明月,真实自然,是古镇文人的典型代表,自己不能用平时应酬的书法文字去应付,否则,对不起自己,也对不起周白。

他一直在构思酝酿着,迟迟不敢落笔。

这天,周白病了,在家里休息着,没有来上班。曾小坡说去看看,周白在电话里拦住了,小小的病,万不可彼此劳神。曾小坡也就没有去,怕自己去了,反而让周白难以得到静养。那天,他一人来去,感到很无聊,傍晚下班时,夕阳铺展在运丰河上,波光粼粼,一直流淌到远方,流出一片金光闪闪。他站在桥边看了一会儿水,又背着手漫步到了“闲情渡口”。朱老板见了,笑着请进,说自己最近得到新采的白毫银针,好好品品吧,味道真的不错。曾小坡一听,忙笑着摇手。朱老板惊讶地看着他道:“咋的,不喝?”

曾小坡忙解释道:“好茶,不敢独享。”

朱老板仍不解,瞪着眼睛看着曾小坡。

曾小坡一笑解释:“等着老周病好了,我们一起喝吧。”

朱老板睁大眼睛,不相信地道:“老周病了?他告诉你的?”

曾小坡告诉朱老板,老周感冒了,现在在家里静养着呢,估计明天或者后天就来了,到时三人一起品吧。朱老板听了,悠悠地叹了一口气,许久道:“这个老周,咋说谎啊?”曾小坡听了有些不解,看着朱老板。朱老板说,老周根本就没有病,自己今天上午在表哥那儿还看到他啊,他当时见了自己还笑着打招呼呢。自己怕耽搁他们说事,就去了另一间房子坐着看手机,隔着门隐隐约约听到一件事情。说到这儿,朱老板不说话了,将刚刚泡的茶各自斟了一杯。曾小坡笑着指点着朱老板道:“老毛病,到了紧要关头不说了,吊人胃口。”朱老板呷了一口茶,缓缓吞下,摇着头苦笑了一下解释,这次真不是为了吊人胃口,是不好说下去。

曾小坡有点不解地道:“呵,心直口快的人,咋有说不出口的话?”

“老周啊,好人,可就是有些东西看不开。”

“啥东西?”曾小坡奇怪地问。

“名利。”

曾小坡摇着头,有些不相信地笑笑,自己和周白相处这么长时间,没看出他有多么重视名利啊。

朱老板急了,红着鼻尖问道:“你猜他去找我表哥那儿干啥?”

曾小坡再次摇头,表示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朱老板急了,告诉他,自己前次不是说要在他们两人中选一个优秀文艺工作者吗,老周去就是为自己谋这事去了。曾小坡笑着又摇头,再次显露出满脸的怀疑。朱老板说:“真的,我隐约听到我表哥回复说,文艺工作者的事情,周老师您一人说了不行,还得县委研究,然后决定……”

曾小坡听了不再说话,无声地品着茶,看着窗外的景色,暮色慢慢起来了,远处的山色已经不见了。然后他笑着站起来,对朱老板挥挥手,慢慢地走出去,春天正盛,古镇处于一片花光水色中,诗韵楼在花色笼罩下,如一首古诗书写在天地间,矗立在对面。曾小坡长长吁一口气,接着摇头笑笑,自言自语道:“那就是一个屁。”他背着手一步步朝着远处走去,花瓣如雨,落在地上,落在丰河上,也落在曾小坡的身上。

那一刻,曾小坡感到有些孤独,如沙漠独行侠一般。

第二天,周白笑着上班来了,走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曾小坡也上班了,走进自己的办公室,他在桌案上铺纸,提起一支大白云,饱蘸了浓墨,落纸四字“学做真人”,然后写上年月日,并钤了一方印章。他想,等到周白再来索要字幅时,自己就送给他吧。作为一个文化人,只有做真人,才能有真文字,才能感动读者,感染读者,否则,就愧对了古镇人的信任,也愧对了自己的文字。

可是,周白一连几天都不来找他。

曾小坡呢,也不好意思直接把字幅送去。送去了该如何解释啊?无法解释。

几天后,文艺工作者大会召开,地址就在诗韵楼,用吴副区长的话说,这是一座文化的大楼,一座翰墨四溢的大楼,在这儿召开这次大会,更有特殊意义。会议的议程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决定先进文艺工作者人选。吴副区长告诉大家,只有一个名额,根据成绩,区上准备在曾小坡和周白两人中选出一个,两人成绩都瞩目,品德都高尚,选谁呢?区领导很伤脑筋,就在这时,有人极力推荐,名额最终属于曾小坡。

下面,响起一片哗啦啦的掌声。

曾小坡悄悄看看身边的周白,周白也笑着鼓掌。

吴副区长等到掌声停下,笑着问道:“大家就不想知道是谁竭力举荐老曾的吗?”

大家当然想,究竟是谁啊?一定是和周白有隔阂的人。说实话,周白也有资格得到这个荣誉啊。曾小坡也很好奇,究竟是谁极力推荐自己啊?

吴副区长有几分如他表弟朱老板,也不知是朱老板学他的,还是他学朱老板的,也爱吊人胃口,看见大家猜测着,他满脸神秘,缓缓地说:“举荐的人是——周白。”

下面愣了一会儿,再次响起哗啦啦的掌声。

曾小坡也愣了一会儿,紧紧握着周白的手。

第二天,他将一张连夜写好装裱好的字幅送给周白,书法为楷体,笔笔端庄严正,犹如铁铸,上写“一品人格,无负名楼”。旁边小字道:“诗韵楼中,明月清风,与兄共勉,不负平生。”

责任编辑/董晓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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