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王生文,湖北省作协会员。累计在《小说月刊》《奔流》《百花园》《芳草》《羊城晚报》等报刊上发表作品三百多篇,数篇作品被多种选刊和初高中语文试卷采用。长篇小说《早春》由新华出版社发行,短篇小说《坑》获第二届《奔流》文学奖。
他是我邻村的一个半大老头,五十岁上下,有些疯癫,因与人说话时只能说两句半有意义的话,所以人称“两句半”。两句半其实大多时候都在说话,只不过两句半之后,就成了含糊不清的自言自语。两句半不能参加生产队的正常劳动,属五保户,但他会捕鱼,也喜欢去集体狩猎场的外围抢野鸭大雁。按说有这两样本事,两句半还有点生活来源,但他一般不会自己享用或拿到集市上去卖,而是挑选出大点的鱼或肥硕的野鸭大雁,交给跑专线的客车司机,让司机替他送给县委书记郭再生。两句半有个嫡亲的侄子秋生,秋生起初阻止过他,由于不管用,也就任由他了。一个疯癫之人何以与县委书记有联系?原来是郭书记在两句半所在的生产队蹲过点,年终离开时,郭书记见两句半床上的铺盖实在烂得厉害,就把自己的铺盖行李送给了他。
关于两句半的大致情况,我是间接获得的,直到叶医生成了我的新邻居,我才得以目睹两句半其人其事。
叶医生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来我们村行医的。叶医生说一口长沙话,听大队支书说他是长沙某大医院的外科医生,至于他为何从湖南来到湖北,而且还是从省城来到穷乡僻壤,无人知晓其中的原因。为了让叶医生安心行医,大队花钱在我家屋旁的一块荒草地上搭建了五间草屋,三间供他一家六口居住,两间作为他的诊所。叶医生真不愧是从省城来的医生,他既能运用听诊器又能把脉,还能凭几个指头探摸出患者腹内的结节包块,甚至能在自家的竹床上给病人做一些小型手术。叶医生的医术显然高于公社卫生院的那些医生,因为常有公社卫生院不肯收院的病人转来求他,大多他都收治,要是他摇头让家人拉回去,就是去同济协和也是枉然。很快,叶医生就成了我们地方上的名医。
一个秋日的午后,两句半被秋生火急火燎送到叶医生诊所。一路喊叫不停的两句半一见叶医生顿时安静了不少,只是用手按压着右腹部,嘴里发出轻微的呻吟声……叶医生赶紧让秋生把两句半平放在病床上,用三根手指轻轻按了按他的右腹部,接着用听诊器上下听了听,极其肯定地对秋生说:“你叔父是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开刀,否则一旦穿孔,性命就难保了。”
“开刀?就在这里?”秋生简直不敢相信叶医生能在他的草屋诊所里给自己的叔父开刀。
“是的,送公社卫生院已经来不及了。”叶医生略微停了停接着说,“手术费和医疗费估计你没有带足,但出院前必须结清,你要是同意的话,我马上开始准备。”
秋生没有问多少钱,而是介绍了他叔父无依无靠以及疯疯癫癫的状况,然后央求叶医生只按最低的标准收,叶医生听后,低声口算了一下费用,然后报出个数。这个数,显然让秋生为难,但看着叔父痛得在病床上缩成一团,紧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叶医生很快穿上了他的手术服,他的爱人也变身成了护士,在一旁很默契地给叶医生递纱布或止血钳等。事实证明叶医生的诊断是准确的,两句半的阑尾已经开始穿孔了,哪怕是再晚几分钟,后果都不好说。
但不过,两句半出院回家那天,秋生却交不清医疗费。
“你还欠三十块钱呢……”叶医生对秋生说。
不想两句半接过话说:“跑不了,我以后会还你的。”
叶医生看了两句半一眼,问:“你还?你拿什么还?”
“我给你送鱼送野鸭和大雁。”
“他说的当真?”叶医生转过脸问秋生。
“当真……”这半句话依然是两句半说的。
还真是那样,这是我第一次听两句半与人说话,尽管他仍在絮絮叨叨,但再说的是什么,我完全听不出来。
转眼进入了狩猎季。一个冬日的傍晚,两句半用一根竹竿挑着两只大雁来到叶医生家。这两只大雁是两句半狩猎季的首次收获。他用手掂了掂两只大雁,笑眯眯地对叶医生说:“你和郭书记一人一只。”
叶医生一愣,随即问:“郭书记?你不让客车司机带了?”
“秋生说司机根本没有送给郭书记。”
“你就相信我能送给郭书记?”
“我相信……”
又是一个两句半。
或许是出于感激,又赶上吃饭时间,叶医生的爱人便留两句半吃饭,两句半大概是肚子饿了,略一犹豫,也就端了碗,不过没有往桌边坐,而是夹了几筷子菜,蹲在草屋的一角,边扒饭边说:“你们是大城市人,我是一个疯子,不能上桌子……”
我当时除了羡慕叶医生,更多的是用一双疑惑的眼睛打量着这个自称疯子的半大老头。
打这以后,两句半隔三岔五地来叶医生家,不是送鱼,就是送野鸭大雁。野鸭大雁送多了,新鲜的吃不完,叶医生的爱人就腌制起来,然后挂在门前的铁丝上晾晒,挨挤着一长溜。从数目上看,叶医生把两句半托他送给郭书记的那份子全都留下了——他当然只得留下,两句半也从不过问,但我不知出于眼红还是别的什么,总认为叶医生应该对两句半讲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个本事,然后,让两句半自己留下来吃,因为无依无靠的他还要生活,还要吃饱肚子,从他清癯黧黑的面容看,他過的是饥一餐饱一餐的日子。
有一次,我又看见两句半去给叶医生送野鸭,便守在他返回的路口等他,不一会儿,他来了,我拦住他说:“你让叶医生送给郭书记的野鸭大雁,他都留下自己吃了。”
两句半摇着头说:“不会的,他去县城进药时送给郭书记了。”
“他的药是从公社卫生院进的,他根本就没有去县城。”
“叶医生是长沙来的医生。”
“长沙来的医生就去县城进药?”
“是的……”两句半说着便从我旁边匆匆走过……
叶医生是自负盈亏的医生,大队除了提供几间草屋,粮草一律不管。大米好说,叶医生赚的钱足够他购买大米,但烧饭的柴草得自己去砍。叶医生的爱人也是大城市人,皮肤白皙嫩滑,春天出门都要戴一顶洋气的白布帽,她怎么可能去割草呢?起初是叶医生的爱人找病人索要,后来有了两句半,他家的烧柴就充足了。
夏季,是旱草疯长的季节,两句半手拿一把镰刀去庄稼的地界边为叶医生家割草。一个夏季割下来,叶医生的门前拔地耸起三四个旱草垛。旱草的价格是稻草的两倍多,三四个草垛值多少钱,叶医生算得出来,旁人也算得出来,唯独用一把草一把草垒成草垛的两句半不会算,他简直成了叶医生家不花钱的长工。
当面使坏的人也有,劝两句半不要再给叶医生出苦力了。
“我的命都是叶医生给的。”两句半对使坏的人说。
“你早就还过了。”
“没有,我还欠叶医生三十块钱。”
使坏的人感慨地说:“我看你是前世里欠叶医生三千块三万块。”
两句半听不懂使坏的人这话的意思,连忙纠正道:“是三十块……”
之后,有一段时间没有看见两句半来,问和我玩在一块的叶医生的儿子,他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还说家里好久没吃鱼了,都盼望他来。
几天后,秋生小跑着来找叶医生,说他叔父肚子痛,痛得在床上打滚,肯定是阑尾炎又发作了,求叶医生去看看。
正在吃饭的叶医生看了秋生一眼:“他的阑尾都切除了,哪来的阑尾炎?”
“切除了,不会再长出来?”
叶医生不再说话,继续吃他的饭,突然停住伸向碗里的筷子,抬起头问秋生:“你叔父这阵子怎么没有来?”
“怎么来得了?他都卧床一个多月了。”
“哦,我还以为他忘了我们。”
“哪能呢,老惦记好久没有给你们家送鱼来了。”
听到这里,叶医生放下碗,背起药箱随秋生前去。出于好奇,我和几个玩伴也跟着去了。
两句半果然痛得翻来覆去,满头大汗,见了叶医生竟一下安静了,自己仰躺着露出鼓胀的肚皮让叶医生探摸。叶医生拉下两句半皱巴巴的黑褂子,照例用三个指头按压了几下,便收回手,从药箱里拿出一个药瓶,倒出十几颗衣扣大小的白药丸,递给秋生说:“他疼得厉害时,给他吞两颗。”
“叶医生,我叔父的病要紧吗?”秋生问。
“叶医生是长沙来的医生,吞了他给的丸子,肯定不要紧的。”两句半抢过话来说,“叶医生,这次的药费你先记着,等我病好了,我就下湖去捕鱼。”这是我听到两句半说的最长最完整的话,他说着,还能从床上爬起来,千恩万谢地送叶医生出门。
可是几天后,秋生又来找叶医生,叶医生不肯再去了,对他说:“你叔父是肝癌晚期,活不过十天,你们准备办后事吧。”
叶医生的判断是准确的,第九天,两句半死了。
两句半下葬那天,叶医生的儿子约我去看一看,我随他去了。
两句半的葬礼极其清冷,谁也没有料到,临近出殡时,一辆小吉普颠簸着疾驰而来,在两句半的门前停下来。
“郭书记?”
“是郭书记。”
“郭书记,您怎么来了?”
郭书记神色凝重,两眼湿润,和围拢过来的人点头示意,然后来到两句半的灵前,敬了一炷香,鞠了三个躬,哽咽着说:“先训大哥,我最近才听说您多次往城里给我带鱼和野鸭大雁,我郭某何德何能受您如此挂记……”郭书记擦了擦眼泪,接着说,“先训大哥,今天我来迟了,就让我送您一程吧……”郭书记说着,从一个抬丧的人手里接过扁担,往肩上一扛……
冷清的葬礼一下子变得热闹隆重了,人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加入送葬的队伍,只是这一切两句半再也不知道了。
不,不能再叫他两句半了,他有姓有名,郭书记和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按辈分称呼他,他姓舒,名先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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