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
梁思诗,广西南宁人。浙江大学古代文学专业在读博士研究生,南京市青春文学人才计划青蓝人才。有小说作品发表于《福建文学》《作品》《青年作家》《青春》等刊。
淑英记得周六晚是李鹤回家的日子。她捏着轮椅手柄在房间里像只陀螺一样转来转去,不经意间磕着书桌一角,整个人险些栽倒在地上。钟青从厨房闻声赶来,正瞧见淑英一手捂着脚趾头,眉眼都挤到了一起。钟青不耐烦地问,你又要做什么?淑英揉搓着被撞伤的脚趾,嗓音里带着些哭腔,嘟着嘴冲钟青道,我把今晚要做的菜记在字条上来着,如今找不着了。钟青道,要做的菜你今早就交代过我了,我买了,就放在厨房。淑英嘟囔道,我几时交代过你了?她自顾将轮椅摇进厨房,果然看见灶台上都摆满了。她见着豆腐,拧头对钟青说,谁让你买豆腐了?李鹤不爱吃豆腐。钟青道,你让我买的,你说李鹤爱吃。淑英恼起来,急得一跺脚,又把方才的伤给踩疼了。钟青只得说,好了好了,不做豆腐就是了。
大门开了,淑英赶忙去瞧,并不是李鹤,是钟青的儿子方方来了。淑英没说话,只将轮椅倒回去,打开电视少儿频道。钟青在厨房听见声响,便嚷了一句,阿姨,你别开电视,让那小子做作业去。淑英道,孩子好不容易放学回来,先放松放松。钟青的话卡在嗓子眼,说,就你惯着他。方方那孩子老机灵,才八岁就颇懂得人情世故,他见奶奶总不自觉地揉脚,就去柜上找了瓶药酒来,亲自给奶奶擦。淑英冲他乐个不停,说这孩子真好,像是住在人心窝里的娃娃。钟青私下同方方说过,他到奶奶这儿来,可不是白吃白喝的。奶奶如今这副样子,他该会做人一点儿才是。
李鹤是七点整时才回来的。她一进门就带进来一股雨水的清香和冷气,她身上脚上的雨水溅湿了一地。淑英赶忙招呼钟青去给李鹤拿毛巾。淑英问方方,方才你回来的时候没下雨?方方摇了摇头。淑英让方方挨着他妈的位置坐下,把原本的位子留给李鹤。对淑英说,家里的位子都是排好的,尤其是李鹤的位子,她必须瞧见李鹤坐在自己对面心里才舒坦。李鹤的刘海全湿了,一条条挂在大脑门上,她的脑门继承了淑英,又圆又敞亮。淑英夹了一块茄汁排骨放进李鹤碗里,道,这是我教钟青做的,如果不是以前那个味,你就怪她。李鹤尝了,没说什么,但淑英总觉得她是顾及钟青的面子不好说丑话。淑英就觉得做得不好,她只恨自己临老了动弹不得,像个废木偶一样。
淑英瞧着门口处的地板砖,方才被李鹤弄得湿淋淋一片,这才一眨眼的工夫竟已干了。她问李鹤,你这周不加班吧?李鹤摇摇头。淑英说,你今晚留在这儿跟我住。李鹤未立即答应,脑袋里不知在捣鼓什么。淑英立马不耐烦道,瞧你那副不情愿的样子,又不是求你照顾我。我有钟青照顾。钟青瞟了她一眼,又转头督促她儿子吃饭,可方方的眼睛还是不自觉地往电视那边瞟。淑英道,你是不是又想找你爸去?李鹤道,妈你能别瞎扯吗?淑英道,你爸四肢健全头脑发达,更用不着你照顾。人家是艺术家,老清高了,可不希望你老去打搅。李鹤拿她没办法,只得说,妈我今晚住这儿还不成吗?
钟青虽是花钱请来的,可她干的活可比别家钟点工多多了,淑英自知自己是个难搞的老太婆,私下里总觉得辛苦钟青太多。她于是叫李鹤到厨房去搭把手,自己也把轮椅摇进了厨房。李鹤道,妈你能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吗?淑英道,明儿大姐过来,她一来准要挑事儿。李鹤道,我看你比大姨更会挑事儿。淑英道,明明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小时候她就样样高我一头,读了大学嫁了当官的,就瞧不起我这个戏子,现在老了,年纪比我大,身体还比我好。她是打量我真的老年痴呆了吗?李鹤道,妈,这些话你都讲一辈子了,不累吗?淑英道,不累,除非有天她沈淑玉站在我下边。
李鹤一回来,淑英就心里舒坦,鐘青心细也手脚麻利,可终归是外人,在一个外人面前袒胸露乳的,哪怕时日长了,她心里还是有些许膈应的。李鹤那孩子跟她一样,性急,下手重,倒不如钟青是做按摩出身,手掌力道轻柔。李鹤在淑英身上擦一下,淑英就喊一声疼。李鹤嘀咕道,又要让我洗,又要嫌我。淑英道,你做得不好我还不能嫌你啊?她盯着被雾蒙上的镜面,被李鹤擦过的部位都变得通红。夜里天又下起了大雨,房间窗户未关紧,雨水从缝隙里漏进来,打湿了窗台。人老了就对气温敏感,受不得一点冻,那风从窗隙里直钻进来,钻到淑英的被窝里,凉得她直打战。李鹤在她身边睡着了,她睡着的样子就像个布娃娃,长长的睫毛垂落下来,高挺的鼻梁像山脉一样伫立在面庞上。李鹤小时候,也像这样睡在淑英身边,她乖得很,从很小的时候起就不哭闹了,不承想那样安静的娃娃,长大后竟和淑英一样是个火暴脾气,还要强得很。李鹤虽在她身旁,可被窝仍冻得厉害,想来是她人老体寒,把李鹤的火气压制了下去。
周日早上九点,淑英就穿过阳台栏杆,看见大姐摇摇摆摆地朝这边走来,没过一会儿,家里门铃就响了。钟青开了门,大姐提着一袋哈密瓜进来,气喘吁吁的。淑英冲她说,你今天怎么来了?大姐对她早已习惯,也懒得解释。等钟青进了厨房切瓜,大姐才凑到淑英耳边问,她一整天都在你这儿吗?淑英道,谁?钟青吗?是,她只干我这一家。大姐道,你可不得花老多钱了?淑英道,反正我的钱也没别处可花。她几年前离婚了,一人带着孩子孤儿寡母的,我看她挺不容易,就让她待在我这儿。大姐点头道,也是,有个人说说话也是好的。淑英道,哎,我让你办那事怎么样了?大姐道,什么?淑英道,我让你给我女儿找个人。大姐怔住了,愣愣地盯着她看。淑英道,怎么,就你儿子能找着好媳妇,我女儿就不配拥有爱情了?李鹤是强势了点儿,但只是在工作上。大姐尴尬地笑道,你说你这人讲话怎么总这么难听呢?我能不盼着李鹤好吗?
淑英瞥眼瞧着卧室里打电脑的李鹤,身形苗条,长发落落大方地散在背脊上,虽是三十好几的大姑娘了,可瞧着背影还跟二十几似的。淑英心里替女儿不甘,于是对大姐低声说,其实我心里有个人,想求你帮我联系上。大姐迟疑地问,谁?淑英道,小陆,那个白白净净、高高瘦瘦的小男孩。大姐心里忽然蹦出个人影,道,我老公单位那个小陆?他貌似比李鹤小吧?淑英道,我以前远远见过一面,听李鹤说是她大学的学弟。我瞧他俩站在一块儿,郎才女貌,可登对了。大姐面露难色,嘴巴要张不张的样子。淑英说,他在大姐夫手下做事,姐夫让他出来他能不出?就是见个面吃吃饭,又不是要他的命。再说,我女儿哪里不配了?大姐点点头,囫囵答应了下来。
大姐走了,可淑英还是放心不下,她总觉得大姐是在糊弄自己。钟青这时才从厨房端出一盘切好的哈密瓜,淑英问,你怎么买哈密瓜了?钟青道,是大姐带来的。淑英歪着脑袋盯着哈密瓜看,房间里正传出李鹤敲打键盘的声响。
夜间大姐打来电话,说已同小陆约定了,他也同意见面。淑英听后心里高兴,摇着轮椅原地转了一圈。她钻到房里冲李鹤说,你明天跟单位请个假。李鹤道,明天周一,好多事要做呢。妈,你不舒服吗?淑英打开手机,把大姐发过来的小陆的照片拿给李鹤看,说,你去见见小陆。李鹤一瞧,不是别人,正是她大学时的后辈陆振宇。工作几年之后,陆振宇的样貌比从前成熟了不少,又因进了体制内,整个人身上散发出一股英气,连眼镜都换成了银丝边的,搭配白衬衫,斯斯文文的。明明是生活照,看着却跟证件照似的。淑英道,这孩子多好看,白白瘦瘦的。李鹤道,我爸也是白白瘦瘦的,最后还不是走了。分明是你自己喜欢,却来给我安排。你倒回去几十年,舞台上戏文里的书生,都是白白瘦瘦的。淑芬咬牙切齿道,你是改不掉这爱顶嘴的臭毛病了是吗?全是你爸惯的!
李鹤去跟陆振宇见面,淑英也要跟着去。她不放心李鹤那个叛逆的丫头,背着她指不定做出什么事来。为了让李鹤专心约会,淑英把钟青也叫上了,她绝不允许自己成为女儿出嫁路上的绊脚石。为了和李鹤保持距离,淑英特地让钟青另叫了一辆出租车。钟青把轮椅放在后备厢里,随后也坐了上来,她边系安全带边说,阿姨,你对女儿的事也太上心了。淑英道,你不晓得,以前我是对她太不上心,放任她在外头,如今她好不容易回来,我非得好好看着她不可。淑英让司机紧跟上前头的出租车,从玻璃窗里依稀可以望见李鹤的后脑勺。出门前,淑英提醒李鹤把头发扎起来,这样精气神足,也显得年轻些。只见李鹤低着头,八成又在玩手机。淑英此前还同她说过,让她索性嫁给手机得了。淑英自己也忍不住打开手机,瞧着小陆那张照片,她似乎能凭此想象出李鹤同他走上婚礼红毯的情形。淑英忽而抬头道,钥匙忘带了!钟青道,我带着呢。说着就从兜里掏出钥匙来。淑英道,钥匙如今放哪儿?我前天找了半天都没找着。钟青道,放在玄关的柜顶上,兰花旁边。不是一直都放那儿的吗?
到了西餐厅,淑英拉着钟青,就坐在李鹤他们后头挨着的位置。李鹤朝淑英使了个眼色,似乎在埋怨她们坐得太近了。可淑英并不理会,只顾着探听两个年轻人在说些什么,服务生来了她也不在意。直到钟青拍了拍她,把菜单递给她,淑英的目光这才落到菜单上,一份牛排一百多,她险些吓出心脏病来。她冲服务生摆摆手,钟青为了缓解尴尬,便只点了两杯咖啡。淑英低声道,你不该点咖啡的,一杯五十,两杯就一百了。钟青道,咱们既然来了,总不能只要两杯白水吧。淑英把气咽到肚子里,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听两个年轻人说话。
陆振宇今日穿了一件休闲外套,瞧着并不似照片中那样古板,这倒让淑英放了心。她自知女儿打小叛逆,若跟一个正儿八经的公务员一块儿过,只怕会觉得闷。陆振宇倒是大方,如此昂贵的西餐竟点了满一桌子。可那小子不会做人,今日是相亲来的,却一口一个“师姐”地叫着,生怕不能把李鹤喊老了。陆振宇道,听说师姐现今在公司都当上主管了。李鹤笑道,官当得再高也是打工仔,都是领导封的,为的是让我们死心塌地给他干活。陆振宇道,你以前在大学的时候就是个闪闪发光的人物,系里的人都觉得你高不可攀。李鹤道,你这是捧杀我呢。你们哪是觉得我高不可攀,别当我不知道,一个个都在背地里说我高冷,说我凶来着。陆振宇道,没有这事。我们至多是说你又拿了多少奖学金,又获了几个一等奖,又接了多少个项目罢了。李鹤扑哧一声笑,自己都脸红。淑英在背后也跟着笑,她晓得女儿有能耐,可听这话从别人口里说出来,总是更有滋味些。
李鹤道,我再怎么着,都不如你。你如今步入仕途,日后是要平步青云的。陆振宇道,我好不容易努力到这一步,才勉强够格同师姐有一次相亲的机会。说到这里,淑英又记起李鹤曾同她说起过自己和陆振宇的一段往事。大学时,陆振宇通过读书会认识李鹤,因他比李鹤小两级,李鹤并未把他放在心上。他日常用调笑的口吻表白,她只装听不见。有一夜,陆振宇不知从哪儿租了辆车,到李鹤宿舍楼下按喇叭。李鹤连睡衣都没换,就下去钻他车里。陆振宇说自己为了她专程租了这车,她说想逃离这个世界,他能把她带到任何一个她想去的地方。李鹤笑道,你的车还得还回去的。陆振宇道,我也可以不还。李鹤道,我想去内蒙古。陆振宇二话没说,就把车往北方开去。后来李鹤回忆说,出城上了高速路以后,整个世界变得出奇地安静,山林在夜幕中屈身而卧,有风在路边低吟。车灯照着前方几米的路,好像开进一个没有尽头的洞穴里,那晚天上没有星辰,只有杂草在黑暗中孤独地摇曳。
每当淑英想起李鹤的这番话,总是禁不住要责怪自己。李鹤当初那么绝望地要同这个世界抗争,都是淑英害的,至少她是这么认为,自己没有给李鹤一个完整的家庭。
李鹤对陆振宇道,我倒是不急,反正如今在公司做到了瓶颈,升是很难再往上升。主要是我妈,她脑子不好使,总忘事,得有人常在她身边提醒她。两年前我回南京时,她已经这样了。医生说这种状况会恶化得很快,所以如今我在家里走不开。结婚的事一再地往后放,我没什么,毕竟人活一世又不是非要结婚不可。经过我爸那事,我妈其实也明白这个理,但她就是替我着急。
李鹤这话像是借机说给淑英听的。淑英听得出了神,咖啡也没尝出什么味来。
出了餐厅,陆振宇领李鹤到他自己车上。淑英不会认汽车牌子,便问了问钟青,钟青说那个牌子她们家亲戚也开,大概三四十万吧。淑英听后有点吃惊,记起大姐早前同她说过,小陆一家都是知识分子,父亲是大学老师,经济方面想来不错,他自己也是踏实肯干的人。淑英又叫了一辆出租车,跟上小陆的车子。李鹤发来微信,说陆振宇提议带她去秦淮河转转。淑英正要回她,只觉得胸内骤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一时间难以呼吸,赶忙摇下车窗大口喘气。钟青一边给她拍背,一边从包里找药。司机瞧着她的模样,觉得心慌,不住地往后视镜上看她。钟青道,要不转道去医院吧?淑英摇头道,不行,丫头好不容易答应见一回人,我得跟着她。钟青道,现在真不是说这个的时候。淑英道,我这年纪这身子,一旦进了医院就别想再出来了。说完,她猛地一把揪住心口,疼得再也出不了声。钟青不顾她的反对,让司机把车开往医院去。
夜里不知几点,房门开了,从外头漏出一道白光。淑英勉强睁开睡眼,瞧见李鹤那瘦削的身影映在光里。她招呼女儿进来,问,你跟小陆约会怎么样了?李鹤说,我到了秦淮河那边,就接到钟姨的电话说你病犯了。陆振宇体谅我,就送我回来了。淑英道,我又害了你。李鹤道,说什么呢,本来吃个饭也够了。淑英道,我看小陆那人成,踏实又懂礼貌。李鹤替她掖了掖被子,把她落在鼻梁上的碎发拨到耳后,说,别想这些了,你多休息。李鹤站起身,走出房去,门开了又关,白光很快消隐了。淑英独自躺在黑暗中,夜间冰凉的空气让她浑身肌肉紧缩起来,她抱紧双臂,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黑暗挟着她,一直侵入她的心脏。
书架上摆放着淑英年轻时写的小说。梦里,她又看见自己身上披了戏服,头上戴着沉沉的冠,她甩着长长的水袖,在聚光灯下寂寞地打转。她的双腿就像踩两根高跷似的,那是她的小说里人物的样子,并不属于她自己。她想开口唱,可声音到了嗓子眼却出不来,乐队的演奏尚在继续,似乎在急切地催促着她,可是她越急就越发不出声来。迷离间,她望见李鹤她爸正坐在台下盯着她看,他年轻时也是白白瘦瘦的,像戏曲里的小生,和陆振宇倒有几分相似。他皱着眉,也在替她着急,他对她说了些什么,可她听不清,他于她,就像是千里之外的人。
淑英从梦中惊醒,额上全是汗,被褥也湿了,浑身皆是难以忍受的黏腻感。钟青从屋外赶来,道,阿姨,你刚才睡觉说梦话,好大声,做噩梦了吗?淑英道,李鹤呢?把李鹤叫过来。钟青忙着给她倒水,又从抽屉里寻毛巾给她擦汗,未顾得上答应。淑英又恼了,急道,我说把李鹤叫过来,听见没有!钟青怔怔地盯着她,迟疑了一下,道,李鹤今天上班,一时回不来。淑英把头埋进被子里,使劲哭了起来,像是自己在跟自己过不去。
淑英几乎每日都会被一阵鸟鸣声吵醒。医院的护士说,最近安装空调的工人发现窗外有个燕子巢,里头还有几只嗷嗷待哺的幼崽。淑英趴在窗框上,想伸头出去看看燕子巢,可惜她连把屁股从轮椅上抬起来都做不到。这阵子每回钟青来,她都得埋怨她一番。淑英早说过的,医院就是老人的牢,一旦进来就出不去了。钟青嫌她唠叨,便说,我几时说过这话?她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靠近,准备又数落钟青一通,门一开,竟然是李鹤她爸李绅。淑英的眼神迅速躲闪,两只食指紧紧勾在一起。她说,谁让你来的?李绅没答,把水果放在床头柜上。淑英把水果往李绅那边挪了一下,道,我还没死呢,用不着这么提前来见我最后一面。果篮被她推掉下来,她急忙俯身去捡,整个人从轮椅上倒下来,李绅快步上前扶住她。
在李绅的帮助下,淑英重新挪回了床上。她面带羞赧,只因自己这老弱病残的身躯暴露在了他面前。李绅道,你什么时候能改掉说丑话的坏习惯?淑英道,大艺术家赶紧回家搞你的艺术去,用不着你来看我丢人。李绅道,钟青说得对,你在这儿属实是寂寞了些。淑英道,那也跟你无关。李绅边说着,从包里取出一张裱了框的画来,道,前两日打扫家里,整理从前的东西,翻出来这张画。我记得是李鹤小时候画的。淑英瞧着画中的人像,看起来是个女性,眼睛大得吓人,头发像柳条一样又粗又长。李绅望着画说,这画的是你吧?淑英笑道,我哪有这么丑?李绅道,是,你年轻时是大美女。淑英自满地扬起嘴角,紧紧捏着画框。李绅道,可你也因为小说写多了,落下了虚实不分的病根。淑英皱起眉瞪他,刚要反驳,只见门口进来一人,是钟青,她看见李绅在这儿,表情有些尴尬。钟青身后还跟着几个人,分别是大姐、大姐夫还有大福。所有人都见着李绅在这儿,皆愣住不说话。李绅赶忙站起身来,扬言要走了。
李绅走后,大姐在淑英耳边低声道,他怎么来了?淑英道,你别多想,他就是来给我送画的。你瞧,这是李鹤小时候画的,那会儿还没上小学,就有这么大才华了。大姐瞧着画,也看不懂,招呼全家坐下来。淑英望见大福手上牵着一个小娃娃,脸蛋圆嘟嘟的,白白净净像块大冬瓜。那孩子痴痴地望着淑英,又看看她手上的输液管和吊瓶,觉得新奇得很。淑英觉得他好玩,便问,这是谁家孩子?大福笑了,道,小姨,这是我儿子啊,你忘了,他刚出生的时候,你还上我们家送过鸡蛋的。大福话还没讲完,大姐赶紧咳嗽两声。大福瞧见他爸妈的眼色,便打住不吱声了。淑英把孩子招到自己身旁,那孩子怯生生的,边走边回望他爸。淑英对大姐道,你都当奶奶了?大姐只笑不说话。淑英搂着孩子道,这小孩长得好,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大个头了。小孩一心想回他爸那儿,却被淑英搂得紧紧的,一刻也不舍得松开。大福给淑英递了个礼品袋,说是保健品,补脑的,吃了有助恢复记忆力。淑英见了,表面只笑笑,大福转身后,她还瞪了他一眼。
大姐是来替钟青的,天黑后,其余人皆走了,只大姐留了下来。淑英这会儿才开口道,今天李绅来,你们一家也来,合着都盼着我死,来见我最后一面的。大姐放下粥碗道,你又来了。大家来看你,是怕你一个人寂寞。淑英道,我有什么寂寞的,李鹤每天都来看我。大姐,你是厉害了,一辈子都走在我前头。不像我这么没用,临了还要你来照顾。你回去吧,你是返聘教师,还肩负着教书育人的重任呢,哪管得着我?大姐把碗摔在桌上,指着淑英的鼻子,想骂又不忍骂。大姐气得挎上包,急匆匆出了门,还没走两步,见着护士小姑娘,就交代她夜里多顾着房里的病人,她明日一早还来。
大姐一走,房里彻底清静了。有时淑英也不明白自己,她总怕没人同她说话,可一旦人来了,她又总爱找碴把人气走。她强大的自尊心令她无法忍受让人们瞧见自己如今这副浑身病痛、四肢无力、还顶着一个没用的脑袋瓜的样子。淑英气得用拳头直捶自己的身体,她想把这副身躯敲碎了,揉成面团,然后拼成一副焕然一新的肢体。她打开手机屏,忽而忘了解锁密码,她试着输入几串数字,皆显示密码错误。由于密码错误超过5次,手机被彻底锁死了。她恼得将手机摔到角落里,捂着鼻子大声哭起来。
这时,病房门开了,李鹤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淑英一见着她便道,你个死丫头,你去哪儿了?一天都不见人。李鹤赶忙小跑到母亲身边,给她拍背,替她把眼泪鼻涕全擦干净。李鹤道,怎么还哭了呢?淑英道,你大姨今天带着他们一家子过来气我。李鹤道,大姨又怎么你了?淑英道,她都有孙子了,大福偷偷生了孩子,还说是我忘了,专门买了什么补脑的狗屁玩意儿来取笑我没脑子。李鹤哭笑不得,说,难不成大哥生孩子你也要拦着?淑英拍了一下李鹤胳膊道,你没良心的,你哪边的?淑英好不容易把哭腔咽下去了,又记起今早李绅来过,便说,你爸今早送了一张画来,说是你画的我,你瞧瞧是不是。淑英翻了翻被窝,又翻了翻床头柜,却不见那画的踪影。她一边嘟囔“放哪儿来着”,一边把柜子抽屉翻得乱七八糟。李鹤拦着她道,妈,别找了,明天天亮了再找吧。淑英收回手,又哭了起来,我又忘事了,我的脑袋真成了傻瓜脑袋,怪不得人家要取笑我呢!李鹤抱着淑英,不停地给她抹泪。淑英抓着李鹤的手说,我害怕,我怕我会忘了你。妈如果有天忘了你,你会原谅妈吗?李鹤轻声道,妈,你不会忘了我的。
淑英醒过来时,自己正躺在手术室里,天花板的灯光刺痛她的眼眸,她不由得重新闭上眼。他们许是给她打了麻药,她身上一点感觉都没有。重回黑暗后,她又望见李鹤的脸,那敞亮的额头,高挺的鼻梁,长长的睫毛,她继承了淑英的美貌,可是那双眼睛看起来却那样的决绝。她拖着行李箱,手里捏着大学录取通知书,正往家门外走。她冲淑英说,她再也不要回到这个家,再也不要见到她的母亲。
淑英再一次醒来时,又躺回了病房里,大姐坐在她床边,见她醒了,立马把一碗云吞打开,问她饿不饿。淑英也觉得胃里空空的,点点头,大姐便用勺子一个个舀了喂她。窗外又下着淅沥的雨,雨一落就很少再听见鸟鸣声,那雨声绵延不绝,声声打在漱英的心门上,扰得她心乱。她把只吃了半口的云吞吐回碗里,怒道,你在哪儿买的?这么难吃。拿去倒了,我不要吃,云吞我只吃杨师傅那家的。大姐也恼,自顾又舀了一个给她,道,你快两天没吃东西了,不爱吃也得吃。淑英道,我说了我只吃杨师傅家的,李鹤知道,你让李鹤去买。大姐不管她说什么,还把勺子往她嘴上递,淑英坚决拒绝,还用手挡开大姐的手,云吞顺势掉在了地上。这下大姐彻底恼了。淑英道,你让李鹤去买。大姐道,你差不多行了!李鹤已经死了一年了!还要我说多少遍!淑英道,你胡说!你敢咒我女儿!大姐道,我们同你说过多少回,李鹤死了,李鹤死了,可你一转头又忘了,还当她活着,做什么事总喊着叫李鹤来。淑英胸中憋着一股气,可就是吐不出来,她的声音变弱了些,她眼里含着泪,对大姐道,你骗我,她每周六都会回来跟我吃饭的。大姐道,每周六只有钟青和她儿子同你吃饭,那一天只能吃李鹤爱吃的菜,因为你以为她还会回来。淑英道,她还跟小陆去相亲了。大姐道,小陆是被我们求着去的,全程只有他一个人,人家背地里指不定说我们家人有多神经病呢。淑英道,你胡说!李鹤没死,我女儿没死!雨声淹没了淑英的哭声,闪电把女人的脸照得一会儿白一会儿黑。
钟青还记得第一次见到李鹤的样子,和淑英描述中的差不多,大眼睛高鼻梁,除了额头大点儿,也算是个美人胚子。钟青听淑英说,这十来年间,除了过年吃饭,其他时候李鹤很少回家里来,多半都是电话联系。她说这话的时候,嘴角里流露出些许不甘的情绪,她认为李鹤不来她这儿,定是到她爸那儿去了,她打小就跟她爸亲。李鹤倒是没有淑英说得那么难相处,她跟钟青还只见过两三面的时候,就给她塞了些钱,同她说,我妈向来脾气不好,如今又不记事,手脚也不利索,日里头只求你多照应着。如若缺什么,你只管跟我说,我出钱买。钟青听淑英说,李鹤如今做了公司高管,收入颇丰,果然出手阔绰。钟青收了钱,点头答应了,不过李鹤给得多,日常还剩下不少,剩下的部分全让钟青偷偷拿去给她儿子使了。
李鹤刚回来时,也颇忌惮她妈的。淑英腿脚还好时,每周日都要到大姐淑玉家吃饭。李鹤与她大姨更生疏,平素只跟她爸那头的亲戚处在一块儿。她妈走后,只剩李鹤同钟青吃饭。她道,钟姨,我和妈这么长时间不来往,如今突然回来,难免有些觍着脸的意思。钟青道,阿姨盼你回来很久了。你回来前,她每天都要同我念叨你,说你小时候是个优等生,如今又是事业女性,骄傲得很呢。李鹤笑了笑,道,好在妈如今记不住事,很多事都可以当没发生过。钟青没告诉李鹤,她这些心思淑英都晓得,她早在李鹤刚回来时就同钟青说,让她多帮忙劝劝李鹤,那孩子跟自己一样,死要面子,自尊心强。
李鹤和钟青正说着,淑英就开门回来了。她身上淋了些雨,发脚都湿了。钟青这才往窗外瞧了瞧,果然看见细细的雨丝。钟青道,阿姨,你没带伞吗?淑英道,是啊。李鹤却道,谁说没带?你走前我亲眼看见你把伞放进包里的。淑英打开手提包,果然看见一把折叠伞安然放在里头。李鹤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当晚,她独自坐在茶几边上,用便利贴写了几十张字条,上头全是生活用品的名称。钟青走上前去,问她做什么。李鹤说,我妈的记性越来越差了,你我都不在时,她一个人过不了。我把字条贴在家里,她能看得一清二楚。钟青提议帮忙,李鹤摆摆手说不用,她自己忙得过来。
李鹤在家中什物上都贴了字条,可淑英看着却恼。她认为女儿这是瞧不起自己,把她当个傻瓜看待。为着这事,母女俩怄了一天气,李鹤索性不与她同桌吃饭,自个儿到房间里待了一日。钟青让淑英顺顺气,淑英用筷子指着房间门道,她就不该回来,谁求着她照顾了?爱挣钱挣钱去,不来烦我最好。钟青道,阿姨,你又说反话了。淑英道,我没说反话,她能为了挣钱十多年不回来陪我住。李鹤许是听见了,打开房门出来,冲她妈喊道,你以为我稀罕回来看你!淑英吼了回去,你回,回你爸那儿去!
夜里入睡前,二人仍未说一句话,淑英站在厕所洗手池边,把牙膏递给钟青看,说,你瞧,她一回来,牙膏都从中间挤,我每次都得重头再挤回去。还有这牙刷,都刷扁了也不换一支。厕所垃圾若不是你帮着扔,我看她能攒一个月。钟青道,你放心,牙刷我帮她换,垃圾我来扔。淑英道,真该找个男人治治她。
李鹤为了不同她妈睡一块儿,把被褥搬到客厅沙发去了。钟青睡前特地前去同她说,你还不晓得阿姨什么性子?你还跟她怄气,让一让她不就好了。李鹤从沙发上下来,到阳台上去,点了根烟抽。她淡淡地说,我妈是不是跟你们说,我爸离婚是为了搞艺术,放弃家庭?钟青不敢答应,李鹤觉得答案可想而知,她又说,我爸是想搞艺术,可没说要离。在我还想着把我爸劝回来的时候,却看见我妈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合着一家三口,只有我一个人想保住这个家。他们俩都是搞艺术的,都有个性,难的是我。钟青道,阿姨想给你找个对象,她一直操心你的归宿,让我探探你的口风。李鹤抽了一口烟,没说话,夜色映着她那瘦削的脸庞,眉目间萦绕着一股散不去的哀愁。
次日一早,来到饭桌前,李鹤头一句话就冲她妈说,我是不会结婚的,你别想了。淑英抬起头,质问道,不结婚你想干吗?李鹤道,人生的意义不在于结婚,反正不用你管。李鹤拿了一个馒头就出了门,只留淑英独自坐在那儿,有气无处撒。钟青见淑英一整日郁郁寡欢,便提议周末让方方过来陪陪她。淑英皱着眉低声道,你说,李鹤会不会是因为我和她爸的关系,才不想结婚的?钟青没答应,那是别人的家事,她不方便插嘴。
那个夜晚,淑英突然病发入了院。李鹤从公司赶来的时候,淑英还在急救室里。李鹤原以为她妈只是阿尔茨海默病,不承想竟还有别的病症。钟青说,阿姨怕是把自己有病的事也忘了。她看见李鹤眼角溢出些许泪,不用她说钟青也知道她在懊悔,她一定后悔早前同她妈吵架的事了。
淑英醒来时,雨还在下,医生让家属做好长期住院的准备。为了等淑英,李鹤在医院挨了一夜未睡,早晨取药时头脑不清醒,错将别人的药取走了,先是被她妈骂了一顿,又被药的主人数落了一番。她回到病房时,钟青看见她的眼圈黑了不少,整个人臊眉耷眼的,好像精气被妖怪吸走了似的。钟青用勺子舀了一勺饭喂给淑英,淑英只吃了半口便吐了出来,她说,这医院的饭菜哪里是给人吃的?李鹤道,你将就着吃吧,这种时候就别挑了。淑英别过头去,道,不吃,我还没病死就先被它难吃死。李鹤道,那你想怎么样?淑英道,我要吃杨师傅家的云吞。李鹤不耐烦道,我就没见过像你这么难伺候的病人。钟青当即在手机地图查了一下,过两个街口就有一家分店,于是提议前往。李鹤拦住她说,我去吧,正好出去透透气。
那日,李鹤走后就再也没回来。她被撞死在下一个街口马路中央时,雨正好停了,阳光从云雾的罅隙里漏下来,照着她温热的血液,宛如在爱抚着她的灵魂。
淑英得知李鹤的死讯时,哭哑了嗓子。正当钟青以为那被淑英视作珍宝的嗓门徹底毁坏时,她的声音奇迹般地恢复了原样。出院那日清晨,淑英独自坐在轮椅上,她指着自己病房的窗户冲钟青道,护士说病房外有个燕子巢,我之前在屋里一直想看却看不着,现在出来了,终于见着了。钟青顺着淑英的手指,望向窗户附近的屋檐,果然看见一只燕子窝,一只黑羽白腹的鸟儿正从外头飞回巢去。淑英笑着对钟青说,快叫李鹤过来,她还从没见过燕子,正好让她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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