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昌
一
去上梧江云台山,可开车,也可乘船。
开车,出城向南,行不多远,便是一条曲径通幽的山道,或转弯拐角,或上坡下岭,数十公里,是30多年前老百姓肩扛手提开凿出来的。而今虽已换作水泥路面,沿途青山藏蕤,溪涧潺潺,仍让人有种去一趟不太容易的感觉。至于通车之前的路是什么模样,难以想象得出来。
乘船,是溯潇水而上。行至离上梧江尚有1.5公里水路的地方,有个码头叫下岭铺。自那登岸,向西一路攀岭到顶,三四公里的样子,竟是一豁然开朗的平台所在,平步青云,如在苍穹。据说,云台山之名即是由此得来。
乘船去,似乎轻松愉悦些。当然,这也是在下岭铺码头到山顶那段公路通车之后。
二
修建下岭铺码头去往云台山的公路,是2003年,恰好那时我正供职于上梧江瑶族乡。
数十年前因修建双牌水库而成库区移民的乡民们,除却水路以外,竟无一条能通车去往外面世界的路,令我无法面对乡民们热切期盼的眼神。
但修路又谈何容易?所需一笔不菲的资金、占用林地手续的审批、道路用地补偿等等,一连串难题接踵而至。有道是好事多磨,诸多难题一一化解之后,道路一天天延展。当最后一处山坳被挖开,一条虽不够宽阔但也史无前例的车道通达云台山,乡民们真好比登上了天庭,心里乐开了花。
往日里,云台山在高高的山顶,终日云雾缭绕,在乡民们看来,有如仙境。从县城所买、搭乘客船拉回家、通常只能在村内开来开去的摩托车,第一次可以骑上它抵达平日里只可仰望的云中仙境,那种喜悦是完全可以想见得到的。
三
最初的云台山,一定是静谧的。
大唐时的陆羽,定然也喜欢安静。
因为,大凡嗜茶之人,内心自会安宁。偏离繁华闹市,藏匿丛林秘地,不为太多人所见,却不远离红尘,更不皈依佛门,茶也是这般品性。她走进凡俗之人的日常,是淡淡的烟火,是浓浓的生活之味。
世说,没有陆羽哪来有“茶”?是陆羽之后,才有这个“茶”字耶。这话说对也对,说不对也不对。茶树的存在,少说也是亿万年计。而陆羽所在的唐朝,至今不过千余年罢了。拆解这“茶”字,叫“人在草木间”。茶来自草木,须还获得人的气息;茶是自然草木之精华,与人相遇,方得天人合一。一叶茶芽,有人参与,经茶师抚弄,加持品茗人情怀的寄托,始于陆羽,这话我信。唯到此时,我们才真正体悟陆羽说的那句“茶者,南方之嘉木也”。
云台山宛如仙境,何时始有茶树,暂无详考,但山中有成片多年树龄的古茶树。
相传,也是陆羽所在的唐朝某年,在塔山一带,传染了一种无名的瘟疫,祸害百姓。深山里有一“古灵庵”,庵里的众尼姑每天白天都上山采集草药为百姓治病,晚上燃烛苦诵经文,精进修行。她们的善举和德行,感动了天上的神仙。一天,一女仙云端神降,来到塔山古灵庵,施法点化十里山岗,神播一片奇茶;并现世为一位婆婆,教会百姓染病时采嫩叶制茶熬汤服饮,再用枝叶点火熏烟驱霉,以祛病消灾。平时,亦可制饮茶汤以供消乏止渴。从那以后,塔山一带再也没有发过瘟疫。为感念那位仁慈善良的女仙婆婆,乡民们便把当地所产之茶叫作“塔山婆婆茶”,并改称“古灵庵”为“塔山婆婆殿”,终日香火供奉。又因塔山与何仙姑故里何仙观近若咫尺,于是,乡民们都愿意相信,这女仙婆婆,其实就是“八仙过海”里那唯一的女仙何仙姑显灵。
云台山在高處,有孤寂之静。她明显没有塔山那么热闹,又没留下获仙人点化的传说,那些茶树,便也就只是些山野之树,似乎此前一直难称嘉木。
四
我离开上梧江后,10余年间,曾回去过无数次,但云台山则只去过一两次,是乘车而去,并没去注目那里的茶。这次再去,决计为茶而去,而且是经水路乘船优雅而去。
蓝天白云之下,河水清澈明净,河面波光潋滟,鱼跃鹭翔。偶有舟船漂过,又是波涌阵阵,浪花飞溅,鱼藏鸟惊。时不时会有河岸码头上的瑶家阿哥与对岸码头上的瑶家阿妹一阵阵煽情的瑶歌对唱,惹得江中游船上游客的嗓门也是痒痒的。这分明就是一幅绝妙的山水画图呢。
心情好,路就近。目光随意捕捉眼前掠过的一切,思绪也随之慢了下来。只感觉还没过多久,就听船家喊着要靠岸了。一看,果然是下岭铺码头到了。下船登岸,驱车爬岭,一路攀行向上,竟瞬间想起几位古人。
元结,在祁阳,曾沿着一条小溪攀行,走着走着,爬上一个高台,看天阔江远,喜欢上那地方,将那条小溪命名为浯溪。
柳宗元,沿着冉溪漫步,走着走着,到了溪的源头,喜欢上了这条小溪,改冉溪为愚溪,写下《八愚诗》及序,这是在永州城内。再某日,他随刺史韦彪去到阳明山下黄江源头施法求雨,发现了黄江源之大美,又写下《游黄溪记》。
王维,也是顺着一条小溪走到溪的尽头,一气呵成写下《终南别业》,发出“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的感叹……
我从下岭铺码头去云台山,虽然同样沿一条叫下岭江的山溪行进,却无如前所述几位大咖那样的旷世之叹,愧无奇才呀。
不过,这也没什么太大关系。因为当年修路打交道那些人还都熟识,我能随意到哪家瑶族人家讨得茶喝,被瑶胞们挽留着大碗喝酒,大块朵颐,愿围在火塘边听他们唱罢瑶歌再讲故事。然后,循着故事里一些端倪,回去翻检《道州志》,查《永州府志》,读《南明史》,特别是读《王夫之年谱》,也有惊人发现。
明朝末年,一个叫王夫之的士人,对明朝灭亡心有不甘,决然走上反清复明道路而遭清廷追缉。他一路奔波,也是搭乘一楫木舟,于1654年8月,轻装简行,溯江而上,来到上梧江的大瑶山里藏身。
当年的王夫之,携着家人,隐姓埋名,也是沿着我驱车上云台山这方向去云台山躲避追杀的,只不过他那时走的是崎岖且满是荆棘的羊肠小道。他时而避居在下岭铺下岭江“枫王庙”,时而避居在云台山“云台山庵”。如他自己留下记叙所言:“间多匿居猺洞,变姓名为猫人。傲啸山林,寄情云水,友麋鹿而伍猫人,参道秘而息心影。”
五
就像陆羽煮茶,也是一种天生注定那样,每个人,似乎都自有宿命。
据说,陆羽3岁时曾弃西湖边上,幸得龙盖寺住持、唐代名僧积公大师收养,取名鸿渐。可他长到9岁时,仍不愿削发为僧。寺中禅师便想用繁重劳动迫使他回头。扫地、洁厕、踩泥刷墙、上房盖瓦,还有百二十头牛要放,还要冲茶。那时,茶字写作“荼”,属药类,病人才喝。那种苦滋味,或浓或淡,甚难把握嘞。哪知,陆羽煮茶,火候拿捏得甚好,让平日里事事苛求他的禅师,也感到极为满意。
后来,他逃离龙盖寺,跑去戏班做了丑角。他诙谐地说自己“又仲宣、孟阳之貌陋,相如、子云之口吃”,把丑角演得很好,深得由河南府尹贬为竟陵太守的李齐物赞赏,获送诗书,再荐他去竟陵火门山邹夫子处读书。从此,他有了四处出游、品茶鉴水的机会。天宝十三年,陆羽离开竟陵,专心踏上探茶之路,广游天南地北,结识诸多贤达名士,互为品茶论道。终在永泰元年他48岁那年,完成《茶经》初稿,延后被奉为“茶圣”。
而王夫之,当年躲过追杀,偏居云台山一隅。他晨觀云海,夜望繁星,时时以云为裟,与僧为伴,在一株株古茶树间弄枝抚叶,与叶芽对语,间或伴有苦苦思索。经历这些清苦,也许于他不足称奇,但忙于奔命尚能将自己所思归体为学说,其哲学思想从此起航,这才是常人做不到的。这大概即是王维那句“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言及的境界吧。
离开云台山不久,1655年8月,王夫之很快完成他第一部理论著作《老子衍》。7个月后,再又完成了《黄书》。从此,他转向著书立说。他是把自己藏在深山荒野,在冷风凄雨、昏暗灯光之下,写出达天人之理、通古今之变的书的人。从这个意义上讲,云台山尽可算是王夫之人生一个重要的转折点。自此,他一发不可收,终成一名哲学思想大咖。
“佛宇不可知,云留高树里。日落钟磬声,随云度溪水。”这是王夫之留给双牌云台山的一首五言绝句,名《云台山》。
原来,自那之后,云台山有了越来越多人的气息,也得天人合一,云台山的茶,便自然羽化为“南方之嘉木也”。
此番探访云台山,几位文友得邀围坐品茗。于朗清澄明之中,仰望苍穹,俯看絮云,闲聊世事,不时几簇轻云拂面,瞬间雾漫过来,雾霭萦绕周身。千里迢迢从外地到云台山上依茶为业的茶人阿曾,边执壶泡茶边打趣说,索性拽一缕闲云拌茶泡了吧。我就着话题反问他,泡的是王夫之抚弄过那株茶树上采下的茶么?他笑着回答,暂未确考,诸位大咖想着是的便可算是,博大家一阵开怀大笑。
果然,一盏在手,细啜慢品,我不仅闻到了茶汤中弥漫的哲思气息,还仿佛看见,一株更高大的茶树,立在云缭雾绕的云台山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