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佛
一
那年国庆节,我还在煤矿地质测量科做技术员的时候,我师傅——测量组组长老汤,带领我们测量组九名测量员,要下到六百米深的煤矿矿井里进行测量。
我们测量组的任务就是测量矿井有没有倾斜,倾斜了多少度,是不是在正常的范围内?如果倾斜度过大,矿井就要停用。同时参加检修的是机电科的井口组,在专业工程师、技术员的指挥下,检修机器设备,换罐笼的提升钢绳,检修四根稳固钢绳,还要检查绞车、大井架子上面的天轮等。
主井、副井的提升钢绳是要定期更换的,它是煤矿的生命线,绝对不能出现半点儿问题。
每年的春秋两季,一般在五月一日和十月一日,对煤矿的三口大井进行停产检修,就如同煤矿工人要定期检查身体。
煤矿有三口大井,主井、副井与风井。主井犹如煤矿的肛门,副井犹如嘴巴,风井犹如鼻子。哪一口井不能正常工作,对于煤矿安全生产的影响都是致命的。三口大井分工明确,主井负责提升煤炭,矿工挖出的煤炭从采煤面运到大井下面,由大井提升上来。风井的主要任务是通风,确切地说是回风,自然风从主井、副井进去,经过各个巷道、采煤面,慢慢回流到风井,再排上来;风井在副井不能工作的时候,还要负担上下人、输送煤矿生产的材料与设备等。副井的工作就像人的嘴巴,主要是负責上下工人、输送矿井需要的各种材料。在上下班交接期间除了运输工人外,还负责提升煤矿的煤矸石与各种井下报废的物品。煤矿生产,人命关天,安全第一,所以副井的检修最细致。
煤矿检修三天是错开的,十月一日是主井检修和副井检修。矿工们要跑到八里远的荒郊野外,从风井上下,下去的矿工,不是生产,而是维修井下的巷道、通风设施等。
主井检修好了,副井也检修好了。煤矿生产也就正常了。
可是谁能想到,在正常生产了一个星期后,就出现了故障,罐笼卡在副井的井筒里。
副井最忙碌的时候是交接班。白班的矿工下井,在井下的夜班工人上井。交接班从早上六点半开始,持续到上午八点半。
在这两个多小时里,副井井架上的巨大天轮飞快地运转着。
掘进、采煤一线的工人一般在七点半之前下去,采掘一线的工人下完,是辅助单位的工人。八点左右才是技术科室的技术员、工程师,最后是机关干部们下井,包括矿领导。
那天,雨过天晴,但是降温很厉害,有了寒秋的味道。八点,我换好了工作服戴好了安全帽,背着测量仪器,跟随两个测量员,从矿灯房领取了矿灯,在井口走廊里排队,等候乘罐下井。
走廊里没人排队,只有几个矿工在椅子上躺着呢。我们到了前面,躺着的工友说不能下井了,罐笼卡在井筒里了。
我们就从边门走出长廊,到了副井外面。不能下井的辅助工人们与各科室技术员和工程师换好了工作服,戴着安全帽,穿着矿靴,也到了副井外面。大家聚集在副井旁的铁轨两边,摘下安全帽,坐着,询问何时能排除故障。
罐笼卡在矿井里,是井口组的事了。井口组的班长带人在副井口边的调度室里,一会儿又去了绞车房。
这时,机电科的科长、副科长与技术员开完矿调度会都过来了。机电科科长姓宋,个子很高,有点儿谢顶,人送外号“灯泡”。他听了汇报,先去副井边转了一圈儿,问了井口调度室的情况,又去绞车房问了情况,让副科长跟工程师负责组织井口组的技术工人与技术员下到副井卡住罐笼的地方去排除故障。
他又来到了井口旁边,站在铁轨边,叉着腰指挥工人,心情急躁,不停地大骂井口组的工人。机电科的几个工人成了他的传话筒,一会儿跑进井口,一会儿跑到绞车房,然后又跑回来向他汇报。
灯泡科长站着的地方,就成了排除故障的指挥所。当听到机电科技术员跟井口组组长下到了副井里时,他吁了一口气,跟机关人员解释,用不了多大会儿就能解决问题的,不会影响生产。
这时,戴眼镜的矿技术科科长跟两个技术科室的科长抱着安全帽、脖子上围着毛巾走了过来。他嘴里嘟嘟囔囔地埋怨着:“真邪门儿了,年年秋天检修出事,不知道你们机电科是怎么检修的,去年秋天罐笼掉到了大井底,死了两个人,现在才检修几天,又出故障了。”
他是故意说给机电科科长听的。技术科科长是生产矿长身边的参谋,比别的科长大,机电科的技术也属于技术科管理。机电科科长装作没听见,看见技术科科长等人来了,迎上前去,大事化小地说:“我让绞车司机走单钩,把上夜班的人提上来了,已经派井口组组长跟技术员下到井筒里检查去了。”
技术科科长问灯泡科长:“卡住的罐笼里有没有人?”
灯泡科长说:“有人。”
正是交接班时间卡的罐,罐笼里应该是满员,十二个人。
技术科长不再搭理机电科科长,他叨唠说:“幸亏朱书记去局里开会去了,不然,他到了现场,非得骂娘。快点儿排查,要在矿安全例会结束前正常走钩。一会儿牛矿长、马矿长、卢矿长都要下井的。”
朱书记就是矿党委书记,牛矿长是主管矿长,马矿长是生产副矿长,是矿常委,卢矿长是安全副矿长。他们一会儿就要下井检查了。
灯泡科长听了,感觉压力大了,自己戴上安全帽,跑到调度室里,亲自指挥。
机电科长走了,几个对机电科检修工作不满的科室领导也有了怨言,说刚检修又停钩了,还厚着脸皮向矿上要嘉奖呢!
技术科科长非常生气,用胶靴踢着一块煤矸石,说:“还嘉奖呢,不扣奖金就不错了。”
围拢在此的多是后勤的工人,他们穿着脏衣服,在温暖的阳光下等待着。就有人带头开起了玩笑,说起了煤矿流行的隐晦的黄段子。
技术科科长毕竟是技术专家,经验丰富,开始指挥调度了。他看着坐在煤矸石上的机关人员,他认识我,但叫不上我的名字。我们在球场上打过篮球,也打过乒乓球,他指着我说:“小李,你把老汤给我叫来,我问问他怎么测量的。”
我把仪器交给了一个工友看着,正要跑向地质科,技术科科长又加了句:“把戚科长也给我叫来。”
我很快叫来了测量组长老汤跟地质科科长老戚。测量组是地质科的一个小组。他们知道了副井卡罐了,停钩了,又听说技术科长叫他们,心里就发毛了。在他们快速奔向副井的路上,戚科长叮嘱我师傅老汤:“老汤你得把那天副井检修的事说清楚。”戚科长推给了老汤,老汤听了,很憋气,白眼看着老戚。我知道我师傅老汤想当科长,想把老戚挤走。但是老戚也不是傻子,心里明白着呢。
我在前,两个领导在后,到了副井旁边那片开阔的场地,技术科科长劈头盖脸地问道:“老戚老汤,现在罐笼卡了,你们那天怎么测量的?没发现问题吗?”
戚科长笑着说:“井口检修完,我听老汤汇报了,没有问题。不信,你当面问问老汤。”
我师傅老汤很倔强,说:“井架、钢梁、稳固绳没有问题。我亲自测量的。”
技术科科长听了,不吭声了。
戚科长补充说:“要是有问题,根本不能走钩的。走了一个星期的钩,卡罐笼了,绝对与测量科没关系。”
老汤和我们三个测量员一致赞同。技术科科长听了,说了句:“不要绝对,等检查出结果再说吧。挂拉上哪个单位,哪个单位的奖金就没了。”
又等了二十分钟,还没见灯泡科长出来。技术科科长看了一下手腕上的手表,站了起来,对身边的人说:“不能在这里瞎等了,我得到调度室去,问问副井下的调度室,什么时候能排除故障。”
技術科科长带着两个副科长回到了矿上的总调度室,亲自调度。剩下的辅助单位的工人与技术部门的人员还在那里坐着,或者是靠在水泥墙上,说着荤笑话。
我坐在仪器盒子上,听工友们开玩笑。这时,掘进一区机电班的四个工友用铁车拉着一台大电机过来了,卸在了铁轨边。我知道,副井运转正常的时候,把电机装进矿车里,从副井下井,运到掘进一区的掘进巷道里。
我刚进矿的时候就在掘进一工区的楼里,后来,新建了职工标准化宿舍,掘进一楼就成了综合楼,各单位后勤辅助的工人混居在此。我是从掘进一工区出来的,跟掘进一区的矿工熟悉,很有感情,和班长吕师傅、副班长邵八他们一起在大食堂吃过饭、喝过酒。
副井停钩了,等吧。班长吕师傅走进了副井里,挂号去了,顺便问问情况。副班长邵八跟两个工友看到了我,跟我点点头,坐在我附近,向我打听为什么停钩。为什么,我也说不清楚。那么多技术科室的干部在场,我不能乱说话。要说也得我师傅说。我师傅老汤的脸色不好看,他内心也在嘀咕呢,卡住了罐笼,要是耽误一个班,就算事故的。矿上会责令安全科追查,凡是参加检修的单位,都脱不了干系。到那时,你推我,我推你,大家相互推诿,我们测量组也不干净。
我师傅老汤在不停地抽烟,像狐狸一样犹疑,转了一会儿,回办公室去了。
也有人幸灾乐祸,希望今天停钩,不下井,过了中午,到了下午三点就可以换衣服洗澡,一天就算混过去了,工资一分不少。
穿着破旧的工作服、上面沾满油污的邵八是兴奋的,他打听到了罐笼卡在副井里,好像他在矿外喝酒搞了不要钱的小姐一样爽。跟几个要好的工友聊得正起劲呢,有人还把技术科科长发牢骚的话也告诉了邵八。邵八盼望着灯泡科长出丑。
我看到邵八从口袋里掏出香烟来,分给几个谈话投机者。他使劲地喷吐着烟雾,好像吐出的是一口口恶气。
邵八嘴叼着香烟,走进副井建筑体内打听情况,很快就出来了,坐在我身旁的煤矸石上,抽烟、听人家说话,他在思考呢。
陆续有技术科和机电科的人从副井出来,说着故障排除的情况。井口组组长跟技术员下到了矿井里,又上来了,没有发现问题在哪儿。绞车启动了,放松钢绳,卡住的罐笼还是不动。
故障没有排除。
怎么办?
不觉到了上午九点,机电科科长跟副科长、机电技术员走出井口,来到外面喘粗气,看着满地要下井的工人,也是急躁。灯泡科长的光头淌汗了,摘下安全帽,用袖子抹着汗水。
邵八抽着香烟,吐着烟雾,乜着眼睛,对灯泡科长叫道:“哎哎哎,科长,给我官复原职,我给你排除故障,咋样?”
灯泡科长歪头瞟瞟他,没好气地骂道:“滚,给我滚一边儿去!”
灯泡科长骂完,不理睬他了。他急死了,额头冒汗,身上也出汗了。等待的工人们幸灾乐祸,有人就是想看灯泡科长出丑。罐笼还卡在井筒里,一会儿矿长和书记知道了,看你怎么交代!
副井外边是一片混乱,不是一个单位的工人,又不属于他管,人家才不尿机电科科长呢。灯泡科长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去年秋天,矿井检修,因为工人操作大意,罐笼掉到了井底下,死了两个工人。矿上本来要免去灯泡科长的,是牛矿长力保,才保下来他。现在又出了卡罐事故。马上要到秋天的干部调整了,他的科长能不能保住,都是个未知数。
忽然有人来叫灯泡科长,说牛矿长让他快去矿总调度室汇报。灯泡科长听了,吩咐了副科长几句,快速跑向矿技术楼的总调度室。
灯泡科长走了,又有工友开起了邵八的玩笑。邵八说道:“过会儿,他还得求我,还得给我官复原职,你们信不信?”
邵八所说的“官复原职”,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今年春天检修后,他跟丁邦红、孙友臣、鲁银山三个机电科的工友请皮带工憨六夫妻喝酒。四个人把憨六灌醉了,趁着憨六醉酒睡觉的时候,把憨六的风流媳妇架到矿外的塌陷湖边的柳树林里,分别下了人家的大井。醉酒的憨六回宿舍后,夜里要下她媳妇的大井时,发现了问题,用腰带狠狠抽打了媳妇,怕疼的媳妇招供了。夫妻俩商量了半宿,决定私了,让他们赔钱,每人给半个月工资。丁邦红、邵八、孙友臣、鲁银山四个人不同意。最后连一半的一半都不给,答应轮流请一次客,酒让憨六点,菜请女人随便点。憨六这才去保卫科报了案,说四个人轮奸了她媳妇。保卫科单独提审了四个工人,又单独审问了描眉画眼的风骚女人。要是轮奸罪就得送进监狱,还要开除矿籍。四个人反咬一口,女人没有在第一时间报案,是私了不成才报案的。处理结果是,四个人各降一级工资。丁邦红、孙友臣、鲁银山仨人没有调动工作,还是在井下看皮带。只有邵八,调离了机电科井口组,到掘进一工区出大力去了。机电科知道内情的人都知道他跟灯泡科长关系不好,别看邵八人不怎么样,论技术可是顶呱呱的,他的耳朵特别灵敏,单凭听声音就能判断出绞车、钢绳、罐笼哪儿有问题。绝对是一个怪才。
二
过了十一点故障还没有排除。尽管单钩提上来了上夜班的工人,可卡住的罐笼里还有早班下井的工人呢。副井是一个阴森的风道,风从此流进地下的巷道。工人待在悬空的罐笼里,时间长了会冻感冒的。再说,到了中午怎么吃饭?
上午十一点,矿工会主席老商带着工会干事过来了。机电科副科长向老商汇报情况。工会主席管不了排除故障,他关心的是困在罐笼里的工人。他指着副科长问道:“井筒里那么冷,时间长了工人肯定要冻感冒的,有什么法子给他们送棉袄?”
副科长当不了家,只能支支吾吾地说:“我得请示科长。”
老商听了,不高兴了,当着矿领导的面,还要请示科长。工会主席也是矿常委,调动干部也有发言权的。他指着副科长命令道:“我不管你请示不请示,你们一定要想办法让困在井筒里的工人吃上午饭,喝上热水,还不能冻感冒了。”又转脸对工会干事说,“你快去劳保科借十二个棉袄,交给副科长,在送午饭的时候一块儿送下去。”
工会主席说完,气哼哼地转脸就走了。
看到机电科副科长被训斥了,邵八高兴了,他站起来,赶忙追上了要离开的工会主席,小声叫道:“商主席,商主席。”
工会主席停下脚步,转脸看是一个工作服上粘满油垢的工人。
邵八走到他跟前,小声说:“商主席,我能把故障排除了!”
老商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他。他身边的工友跑到工会主席跟前,说:“商主席,你不知道他吧,别看他吊儿郎当,他真有这本事。他以前就是机电科的大井维护,因为偷下了人家来矿家属的大井,才调到了掘进一机电班的。”
煤矿的黑话,工会主席能听得懂。他指着邵八说:“你要是真能排除故障,你就是今年的全矿标兵,我给你嘉奖。”
每年矿上评劳模、标兵就是工会的任务,工会主席就当这个家。
几个跟邵八好的,在工会主席跟前极力推荐邵八。工会主席对他们说:“你们都说小八有这个能耐,我信。我现在就去矿调度室,跟牛矿长说去,你们吃过午饭马上回来。”
老商到了矿总调度室,看到主管矿长跟几个矿领导都在,问了故障排除的情况,绞车司机提钢绳了,提了一下,往下松,松不下去,罐笼卡在井筒里,就像鱼刺卡在喉咙里,难办了。工会主席把机电科的灯泡科长拉到一边儿,说:“宋科长,有个叫小八的工人,说他能排除故障。”
灯泡科长接过话茬儿说:“商主席,你别听那孩子瞎吹,那孩子吃喝嫖赌,吊儿郎当,经常晚来早走,今年春天跟机电科的三个工人把人家来矿家属灌醉了,给轮奸了。矿上处分了他们,我把他调离大井维修岗位,到掘进一机电班。他不想去,找了我几次,问我,别人怎么没有调离机电科,怎么单调我?我说,他们是看皮带的工人,是出力的,你是培训过的机电技工,到掘进一机电班,不是专业对口吗?他恨我,在井下的巷道里写粉笔字骂我。我要是跟他一般见识,早就收拾他了。”
当着牛矿长的面,工会主席不能对灯泡科长发号施令,说了几句闲话,就回工会了。保举邵八的事儿,就变成了煤场刮起的黑旋风,忽悠了几下,消散了。
副井停钩超过六个小时,要报到矿务局的,算是事故了。
早早地吃了午饭,牛矿长、机电副矿长跟分管机电的工程师也来到了副井口现场,询问了情况。先是灯泡科长派人下到了卡住罐笼的地方,没有检查出问题,灯泡科长去了调度室时,副科长想表现自己,又派了机电科的技术员带着两个井口组的维修工人乘坐另一個罐笼下到了卡住罐笼的地方,身上系着保险带,从罐笼走出,就像航天飞行员走出飞船一样,跨到了卡住的罐笼旁边,检查了一遍,也没发现问题。没有问题,罐笼为何死死卡住不动弹呢?上不来,下不去!憋死人啦,就像鱼刺在喉。
现在已经十二点了,两点之后开始交接班。小夜班的工人开始下井。如果三点之前还不能排除故障,就耽误两个班了,那绝对是生产事故。矿务局要追究党政一把手的责任的。
牛矿长有点儿急了,开始骂人了,骂机电科不争气的领导们都是吃干饭的。骂得机电科领导抬不起头来。
副井外聚拢了好多人,有的急躁,有的操心,还有的看笑话。
这时,党委朱书记在工会主席老商、矿办公室主任、保卫科副科长的陪同下来了。党委书记从矿务局开会回来,听秘书说了副井卡罐的事。起初,朱书记没当一回事,当听说因为卡罐有工人困在井筒里时,书记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他问秘书:“卡几个小时了?”秘书说:“从交接班到现在。”
半个班了!书记知道了,他让秘书去矿食堂买饭,买来饭,吃完,就带着办公室主任,叫上保卫科值班副科长,去了矿总调度室询问情况。知道下了两拨专业人员也没有排除故障。他让办公室主任给工会主席老商打电话,让他陪同去井口看看。为什么故障还没排除,困在井筒里的工人安全吗?马上快交接班了。五千人的煤矿,两个班不能生产,可是个大事了。
他们一行从矿灯房进来,在副井护栏边,看看,站站,问了井口调度室,故障还没有排除,罐笼还卡在井筒里。
问完,就从边门出来,到了副井外面。外边站了、坐了好多人呢,大家拿着油饼吃着,喝着白开水,在等待。
牛矿长骂完,也是无奈地抽烟。
党委书记不跟矿长说话,对视了一下儿,就算打招呼了。灯泡科长、机电科支部书记、机电科副科长、机电科技术员赶忙到了党委书记跟前,挨个汇报。党委书记摸着下巴,瞅着高高的井塔,听完了汇报,很冷静地问灯泡科长:“还有别的办法吗?不能干等!”
“别的煤矿卡罐了,也是没有检查出问题,就用钢梁架在井架上,把罐笼的螺丝全部松下来,等排除了故障,再装上。抽走钢梁。”机电科技术员说了这个笨拙的办法,现在只有用这个办法了。牛矿长过来,气得大骂机电技术员,早干熊去了,现在一个班都快过去了。
党委书记的话,提醒了工会主席老商,他想起了邵八,他想起了邵八跟灯泡科长的关系不好。
工会主席老商对着坐在煤矸石上的工人们喊:“小八在哪儿?”
他记不得邵八的全名,只能叫小八了。
邵八听了,站了起来,向他走近:“商主席,我在这儿。”
老商说:“你刚才跟我说,你能排除故障,是不是?”老商当着党委书记、矿长的面验证邵八的话,不是吹牛。
邵八抬头挺胸,说:“我说了。”
老商指着他,严肃地说:“你现在下去,排除故障,要带谁,你点人。”
邵八又说:“商主席,我还说了一句,你没听清楚呢。”其实,他没说,他看这个场合这个氛围,是临时添加上去的,属于临时加码。
党委书记、矿长惊奇地看着老商跟一个工人对话。
老商问:“你说什么了?”
邵八说:“我说,我排除了故障,要矿上撤销对我的处分,我要官复原职。”又补充道:“不信,你问宋科长,我说没说?”
灯泡科长听了,在矿领导面前不敢骂工人,于是用训斥的口吻说:“你是什么官要官复原职,你要是吹牛,排除不了故障呢?”
邵八拍着胸脯反问道:“我要是排除了故障呢,你能不干科长吗?你当着矿领导的面儿说一声。”
有大胆的工友跟着起哄,故意喝倒彩。灯泡科长不敢回应了。
就这两句话,党委书记、矿长知道这个工人敢跟灯泡科长叫阵,肯定有两把刷子。党委书记听明白了,开始做邵八的思想工作:“小八,你说什么处分,你有什么要求,我跟牛矿长在这儿,我们俩能做主。”
牛矿长走到邵八跟前,让他快说。
邵八说:“我原先是机电科大井维护,我也没有强奸来矿家属,对我的处分是冤枉的。”
党委书记看着旁边站着的保卫科副科长,问怎么回事。保卫科副科长跟党委书记说了情况,邵八等人轮奸了来矿家属。
邵八反驳说:“那天我被丁邦红、孙友臣、鲁银山三个狗日的灌醉了,他们得手了,我吐酒醒来,只见憨六趴在酒桌上睡着了,憨六媳妇被丁邦红他们带到了塌陷湖边的柳树林里去了。我吐完酒,出去找,他们下完了人家的大井。没有我的事。”
保卫科副科长指着邵八说:“人家来矿家属也说了,你也下手了。”邵八瞪着眼解释说:“我只是下手摸了几下,没下她的大井。”旁边的煤矿工人听了,起哄说:“你下了人家的大井。”
刚才还在发火骂人的牛矿长听了,也笑了。党委书记想笑,但不能笑。工会主席老商却乐呵呵地笑了,看着党委书记、矿长不笑,自己也严肃了下来。
邵八问保卫科副科长:“咱当着书记、矿长的面说清楚,憨六两口子是在事发一个星期之后报的案,对不对?”副科长点头,邵八说,“他两口子想私了,想讹我的钱,我不给,他才告的我。你们审问谁在前谁在后了吗?我醒酒找到他们,他们完事了,我就摸了她一把,她把我推开了。”
几个大胆的工友还在起哄,说:“摸了也算。”
一个中年工友站了起来,严肃地说:“不能乱开玩笑,书记,矿长都在这儿,我说句良心话,那天,我晚上也去南门饭店喝酒了,见到他们了,他们还好着呢,谁知道过了几天,憨六到保卫科告他们了。这里面肯定有猫腻。”
牛矿长急性子,问保卫科副科长:“女人要死要活要上吊了吗?”保卫科副科长摇头,几个工友笑着说道:“邵八、丁邦红他们天天花钱请憨六的媳妇吃喝,下她的大井,她还求之不得呢。”
牛矿长说:“女人没哭没闹没上吊,算什么屌事?”又指着邵八说,“你现在就下井,尽快排除了故障,我给你加一级工资。”
邵八滑头起来,说:“對我的处分是冤枉的,我要求朱书记撤销对我的处分。”
党委书记摸着下巴,没有表态,转眼看着慢慢偏西的太阳,说:“小八,你还有别的要求吗?”
工会主席说:“有什么要求快说!”
邵八对着党委书记、矿长说:“撤销对我的处分,让我回大井井口组干老本行,我喜欢干大井维修。我现在就下井,不带一个人,我要在下井之前,喝二两烈酒。喝酒壮胆。”
党委书记、矿长不能答应他这个违章的要求。
工会主席点头,说:“我让人给你送酒来。你要是能在交接班之前把故障排除了,你就是今年的生产标兵!”
灯泡科长还是不服气,指着他喝道:“你的牛皮要是吹炸了呢?”邵八拍着胸脯说:“我就死在井里。”
好啊!工人们起哄了。灯泡科长跟邵八打赌,看谁能赢。
工会干事很快给邵八送来了二两小瓶的白酒,三十八度的。不敢给高度的,怕他喝醉了,没有处理故障,还出了人身事故,那问题就大了。邵八当着矿领导的面,仰头干了,抹了抹嘴唇,转脸向矿领导向工友们挥手告别。
工会主席亲自把他送到了井口边缘,把钩工开了围栏,放他进去。
邵八在罐笼里系好安全带,试试了按钮。一声停,两声提升,三声下。邵八摁了三声铃。咣当一声,下井了。
只见高高的井架上的天轮转动着,比正常走钩慢了。井口的一声铃声传来,井架上的天轮不转动了。在井口外等待的人们,知道邵八开始排查故障作业了。是危险的高空作业。
时间好似凝固了,邵八扯动了大家的心。矿领导们不时地看手腕上的手表,人们在看井架上的天轮,听井口的铃声,都希望邵八能排除故障。如果再耽误到了小夜班不能交接班,机电科领导的责任就大了,肯定会受处分的,特别是灯泡科长,他的内心是五味杂陈。邵八胜了他丢了面子,邵八负了,他的官位不保。
工人们多是希望邵八能排除故障,又担忧他排除不了。
等待是最漫长的。
终于听到井口的铃声了,“当——当——当——”是漫长的三声。是要松钢绳的,是要慢慢松的。天轮转动着,没有停止。
我在外看着,心里想,邵八不会下到了井底去了吧。
又是一声短促的铃声,天轮停了。
又过了十分钟,井口响起了“当——当——”的铃声。提升罐笼了,一分多钟吧,罐笼上井了,接着又是“咔嚓”一声。上来的罐笼没有放罐帘子,停罐后,邵八拎着家伙包,走了出来。只见他戴着安全帽,满脸油污,下巴还有一个血印子。
走出副井,到了外面。工会主席赶忙过来问:“小八,故障排除了吗?”
邵八走到灯泡科长和机电科副科长、技术员跟前,冷漠地跟灯泡科长对视,好像是约架的情敌。
机电科副科长问他:“故障排除了吗?”
邵八用手指指着灯泡科长、副科长和技术员,反问他们:“你们知道为什么卡罐吗?”
机电科技术员反问:“你说?”
邵八指着机电科的领导,眼睛瞟着矿领导,说:“我虽然不干大井维护了,但还是这个煤矿的工人,我还要下这个矿的大井。大井检修完,我乘坐东罐笼,我听到罐笼边的四根稳固钢绳的声音不对劲儿,我又坐了西罐笼,西罐笼的声音没问题。我判断,东罐笼肯定要出问题,没想到,这么快就出问题了。”
副科长指着他追问:“到底哪儿出问题了,你说个明白,你别瞎吹。”
邵八翻脸了,说:“我就是不跟你说,你能开除我?”
灯泡科长以为他是吹牛,指着他说:“你这孩子多没有德性,你不要拿矿上的事故坑蒙拐骗。你到底修好了吗?”
邵八歪頭指着他说:“修好没修好,我还要向你汇报吗,你不是我领导,你也没让我下井。”
工会主席过来,劝邵八:“不要斗气,书记矿长让你下的,你跟他们说。”
邵八白了机电科的领导一眼,对书记、矿长说:“现在可以走钩了,交接班完了后,我还要去井底检查四根稳固钢绳,有一个对角的钢绳松紧度不均衡,导致了卡罐。”
牛矿长身边的分管机电的副矿长听了,跑进了副井里指挥,赶快走钩。卡住的罐笼提升了起来。故障排除了。
牛矿长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正常走钩喽!
牛矿长指着机电科科长的脑门,然后对邵八笑着说:“小八,我现在就给你官复原职,你现在就是机电科井口组白班的组长,你现在就带井口组的人给我负责好副井正常走钩,把隐患彻底排除了,能不能?”
邵八拍着胸脯说:“保证没问题!”
牛矿长转脸看着机电科科长,用手指了一下,转身回矿总调度室指挥去了。
卡罐的事就这样结束了。邵八回到了机电科井口组,成了井口组的一个组长,工作姿态变了,他好像变了个人。一个星期后,矿上进行了中层干部调整,灯泡科长调离了机电科。
海 佛:本名李桂海。在《花城》《小说界》《北京文学》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近五十篇,出版中短篇小说集《小车里的煤田》《扛在肩头上的家》等,著有长篇小说《黑白》《另一个世界》《拉魂腔正传》等。曾获星火杂志“首届优秀小说奖”、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