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暮春的一个黄昏,我蹲在院门口的石板路上,用煮过饭的柴火生成的木炭在青石板上画动物画。青石板被父辈们的赤脚磨得很光滑,我经常把它当画板,随心所欲地画一些鸡鸭鹅兔或猪牛羊狗。身边的小黑狗突然“汪汪汪”地吠叫起来。我抬头看,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的跛子队长正往我家走来,身后跟着一个年轻女娃。队长手中提着一个精致的小皮箱,看起来有点儿重,步子却迈得很快,以至于那个女娃不时要小跑几步才能跟上。
我扔下手中的黑木炭,抱住小黑的头,轻轻拍了三下,小黑懂事地住了口。
女娃十六七岁,穿一件略显肥大的绿军装,肩上斜挎一个绣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绿挎包,鹅蛋脸白白净净的,微微上翘的嘴角荡漾着阳光般明净的微笑,两个麻花辫垂在肩上,调皮地左揺右晃。
跛子队长踩着我画在石板上的鸡鸭走了过去,还没进院门,就高声喊着我妈:“贵珍嫂子,安排一名新来的知青到你家住。”
我妈刚收工回来,正在院内剁猪草,听到喊声,脆生生地答着:“哎,好啊!”
我妈的声音里洋溢着无尽的欢乐。
女娃看了一眼石板上的画,冲我友好地一笑,抬起脚小心地让过了我的画。
女娃的脚下留情,让我瞬间对她产生了好感,不由得多看了她几眼。
我招呼着小黑,也跟进了院门。女娃已大大方方地与队长并排站立,脚上的网球鞋白得耀眼,让赤脚的我脸红又眼红。
我妈放下手中的砍刀和猪草,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盈盈地接过跛子队长手中的小皮箱。小皮箱是女娃的,好漂亮!不知都装了些啥,会有水果糖吗?我猜想着,看一眼女娃,又看一眼小皮箱,觉得两者很相配。
“阿姨,你好!”女孩与我妈打着招呼,声音甜甜的,脆脆的,说的是普通话,跟广播里播音员的声音一样好听。
她们打招呼时,我已经站到我妈的身边,一只手扯着妈妈的衣角,把头在妈的腰间蹭来蹭去。女娃那对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向了我,如葱的手指摸着我的头,说:“弟弟,你好。念几年级了?”
我认生,见女娃问,就往妈的身后躲,不敢说话,只是怯怯地看着女娃。我妈代我回答:“读二年级了,还这么胆小。”
“好乖巧的小弟弟!”女娃的夸赞让我心里甜滋滋的。
队上安排知青住哪家,就会给哪家适当的工分补贴。空闲的房屋能用来挣工分,我妈当然高兴了。其实,我们一家人都高兴。
我家以前只有三间草屋,前年冬季,我爸请来村里两个盖匠,又修了三间夯土草房,就有了空闲房屋。以前,队上知青一批批的来,从没安排到我家住过。现在是队长看得起,才把知青安排来住。
我妈帮女娃打扫了一遍屋子,又从院外石板路边的草垛上抱回一大捆稻草,帮女娃更换了床上有些回潮的旧稻草,铺好床铺。女娃说着“谢谢阿姨”就打开了皮箱。皮箱里面塞满了衣物,她从最底层翻出一袋水果糖,递给站立在门口的我,说:“弟弟,给你糖吃。”
这是一袋包着亮闪闪彩纸的高级水果糖!我们家从来没买过这么高级的水果糖,更从来没有买回过一整袋水果糖。每次我爸、我妈赶场卖了鸡鸭蛋回来,顶多只花一角钱买回十粒没有糖纸包装的、光溜溜的水果糖。
突然间见女娃给这么多水果糖,我愣住了,不敢伸手接,但我的眼神已经牢牢地粘在她手中的糖上了。女娃笑盈盈地走到门口,拉起我的手,放在我手上。
我看向我媽。我妈说:“姐姐给你,就拿着,今后可要好好对待姐姐。”
妈发话了,我抱着水果糖即刻跑回我的睡房,迫不及待地撕开袋子,剥开一粒丢进嘴里:甜,香,过瘾!
当天晚上,我妈特意煮了蛋汤面招待女娃。吃晚饭时,我才知道女娃名字叫卓妍,高中没毕业就来当知青了。这都是我从我妈与她的对话中听到的。
二
第二天清早,我还在床上,就听到女娃对我妈说:“阿姨,我不会煮饭,我把队上分给我的口粮交给你保管。以后,我就在你家吃饭,要得不?”
我妈说:“要得,要得!你住到这里,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卓妍嗓子好,喜欢唱歌,正好村小学没有音乐教师,村干部便安排她到村小学教音乐课。卓妍的到来,仿佛我家里飞进了一只百灵鸟。我们不仅每天都能听到她好听的歌声,我还可以同她一起去学校,放学后又一起回家。在学校里我喊她“卓老师”,走出校门,她又让我喊她“妍姐”。
妍姐姐其实只是一个大孩子,也贪玩儿。很快,我就不认生了,与她成了要好的姐弟。上学放学,有妍姐陪伴,我开心极了。作业有妍姐辅导,成绩也上升到班里前一二名。她喜欢与我玩耍,弹玻璃珠子,拍火柴皮、香烟盒,也陪我去山坡上割猪草、砍柴。因为她不认得猪草,经常错把一些“非猪草”类的绿色野草割进背篓里。每每我发现后指责她,妍姐姐就吐吐舌头,愧疚地“啊”一声。
草屋里住久了,会招进很多爬行动物,比如偷油婆、蜈蚣、地乌龟、耗子、壁虎、蛇等,都是家里的“常客”。一天下午放学回家,妍姐进屋看到一只耗子,吓得她脸色苍白、尖叫着跳到我身后,让我好一阵嘲笑。好在妍姐大方,没与我计较。她说:“我就是胆小,咋啦?”
暮春一晃而过,转眼就进入“大战红五月”的炎夏。这个时节,大人们都在抢收小麦,田野里一片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学校也配合农忙,放两个星期的农忙假,让学生、教师都参与生产队的劳动。队长照顾妍姐,让她带领我们队的小朋友拾麦穗。每天吃过早饭,妍姐就像老母鸡带小鸡一样,带着一群小学生,走进搬运一空的麦地捡拾遗落的麦穗。她俨然一个孩子王,领着我们边捡麦穗边教我们唱《学习雷锋好榜样》。
有天下午,我们捡完最后一块麦地的麦穗,太阳还没落坡。把麦穗送到打麦场后,妍姐拉着我的小手一路蹦蹦跳跳地回到家。这天太阳大,天气特别热,回到家中我们已是汗水盈盈,妍姐的脸更是热得红扑扑的。到家后,妍姐让我自己去玩儿,她说她要热水冲澡,就走进了灶房。
大人们在晒场用连枷打麦子,制造出满村子“噼噼啪啪”的响声。我便来了胆儿,偷偷跳进竹林边的小河里凉快去。平常,父母是不允许我下河洗澡的,说不安全。但只要他们看不到,我就会瞅准机会下河游两圈儿狗爬式。心虚,不敢久游,被父母撞见会挨一顿黄荆条。这天也是,我游了一会儿,感觉到凉爽了,便赶紧爬上岸跑回家。还没跨进院门,我就听到妍姐的惊叫声。我赶紧跑进院子,妍姐已从她住的那间房跑了出来,全身赤溜溜的滴着水,脸色惨白,嘴唇直哆嗦。
妍姐见我立在门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才意识到自己刚才是脱光了衣服在屋里洗澡。她慌乱地扯下院子里晾晒着的一件衣服,像装口袋一样,把自己装了进去。
“妍姐,咋啦?”回过神来,我惊讶地问。
“蛇,蛇……”妍姐说话时还是一脸的惊恐,结结巴巴。
看妍姐吓得身子不住地颤抖,我安慰她说:“不就是一条干黄鳝嘛?妍姐,莫怕,有我呢!”
我男子汉的勇气一下子蹿了出来,我要当妍姐的保护神,我要对得起她给我的那袋高级水果糖。
我们乡下的娃,有哪个怕过蛇呢?我同春狗、火灵上山捡柴的时候,经常逮蛇玩耍。
妍姐惊魂未定,放大了瞳孔看着我,一脸疑虑:“你,不怕蛇?”
“看我的,妍姐。”我成竹在胸地拍拍胸脯,雄赳赳气昂昂地跑进妍姐的房间,眼睛四处搜索着,但房间里光线暗淡,没看到蛇。正怀疑妍姐是不是眼花了、看错了,却发现一条三尺长的菜花蛇正吊在房梁上悠闲自得地纳凉呢!
我吼了声:“狗日的,还在上面荡秋千哪!敢吓我妍姐姐,看老子咋个收拾你!”
我边骂边跑出房门,在院子里找到一根长竹篙,对准菜花蛇狠劲戳了几下儿,只听“啪”的一声,刚好落到妍姐洗澡的木盆里,水花溅了我一身。趁它摔得晕头转向之时,我手疾眼快地扑了上去,右手死死卡住它的七寸,左手逮住它的屁眼处。蛇的力气很大,紧紧地缠住了我的手臂。我咬紧牙,拼尽全力与它搏斗着,憋得全身都在冒汗。
妍姐见我逮着蛇出来,不敢靠近,退避到院墙角落,远远地看着,颤抖着叮嘱我:“米米,小心点儿,别让蛇咬着了,啊!”
米米是我的小名,父母和村里人都这么喊我,他们都不习惯喊我大名。我也喜欢我的小名,听着亲切。上学时取的大名,总有一种疏离感。
以前从没逮过这么大的蛇,它正在与我比力气,我不敢开口说话,生怕一说话就泄了力气。我得全力以赴同它斗。
妍姐看着我,半张着嘴,眼睛里流露出无限的恐惧和担忧。她想帮忙,又害怕,刚跨出一步,又退了回去。
我双手抱着菜花蛇往外走去。
大人们常说,家里的蛇是先人的化身,是回来看望子孙的。因而,村里人从不伤害跑进家里的蛇,把它们赶走就行。我走到后山坡的坟地,这是一片荒芜的山坡,长满了蒿草、青树和柞树。我把菜花蛇放进了杂草丛生的乱石堆,看着它钻进乱石缝,才露出胜利者自豪的微笑。
我哼哼呀呀地回来时,妍姐正站到门口望我,一脸惊悚还没退去。
她说:“米米,你陪我进屋去穿衣服,好吗?”
我说:“妍姐,蛇被我逮走了呀,你还怕?”
妍姐恳求我说:“我的心还在怦怦跳,不敢进去。你陪我啊!”
没想到妍姐会胆小到这个地步。我说:“走吧,妍姐,有我在,你不用怕!”
妍姐换了衣服,看见木盆的水溅了满地,用疑惑的目光望着我。
“我把蛇捅下来,落在了水盆里溅的。”听我这么一说,妍姐刚刚伸出端木盆的手立马缩了回去,她本能地后退了两步,仿佛蛇还在木盆里似的。
妍姐的动作让我忍不住笑了。
妍姐说:“米米,你帮我把这木盆端出去倒了。”
看見妍姐害怕的可怜样儿,我想起了新学的一个成语——“胆小如鼠”。端起木盆转过身后,我放肆地偷笑起来。
三
晚上,吃过晚饭后,妍姐迟迟不肯回房间去。以前,她吃了晚饭就会回到她那私密的小天地里,听收音机或看书,或练习一首新歌,第二天好教学生。
我妈见妍姐突然变得呆愣愣的,问她是不是有啥事?
我停住在方格本上写字的铅笔,抢先说:“今天下午妍姐房里跑进一条蛇,被我逮出去扔了,可妍姐还在害怕。”
妍姐说:“米米,你快点儿写字,写完陪我进房去。”
我望着我妈。我妈点头说:“妍姐胆小,你就陪陪她。”
妍姐一直等到我把作业写完,才拉着我去她的房间。到门口,妍姐又站住了,她不敢进屋,让我先进去把蜡烛点燃。
妍姐进屋后,眼睛在屋里四处仔细搜寻了一遍,然后去灶房打来了洗脚水,帮我洗了脚后,把我抱上床,说:“米米,今晚陪姐姐睡,好吗?”
“妍姐不敢一个人在屋里睡觉了,好胆小哟!好吧,妍姐,我保护你!”我用嘲讽又仗义的口吻说。
妍姐的床铺干干净净,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儿,能在这样的床上睡觉,我巴不得。
我乖巧地点着头,把头放在枕头上,很快就睡着了。这一晚,没有虱子跳蚤咬,我睡得特别香。
从这晚开始,妍姐一直让我陪她睡觉。房檩上的那条蛇,给她留下了严重的心理阴影,她每次进屋,都要我陪伴。即使是大白天,也是不敢独自进屋。我真正成了妍姐形影不离的保护神,以至于有一天晚上,我差点儿误伤了一个好人。
四
农村里的所谓“大战红五月”,其实就是农活儿堆积在这一个月里,既要抢收麦子,又要赶时令插进水稻的秧苗,因此又叫“双抢”,即抢收、抢种。割麦、脱粒、犁田、放水泡田、插秧,这一系列农活都要在短短一个月内完成。对于农民来说,是一年之中最忙累的时候。劳累一天后的晚上,父亲喝下一杯烧酒,常会深深地叹息一声,说:“等秧子栽上坎就轻松了。”
妍姐不懂,就问:“叔叔,秧子栽上坎是啥意思啊?”
听到这么幼稚的提问,我爸开心一笑,反问她:“一块田的秧子插完,是不是该上田坎?”
“是啊。”
“生产队的水田全插完了,是不是也该上田坎了啊?”
“哦,我懂了。你是说等秧插完了人就轻松了。我还以为水田插完后,要把多余的秧子栽到坎坎上呢。农民伯伯说话这么含蓄风趣。”
妍姐的话,逗得我们一家人开怀大笑。
秧子栽上坎后,农事就不忙了,大人们可以睡睡懒觉。跛子队长每天都会转悠一下稻田,看看哪些田该进水了,哪些田秧苗泛黄,该追肥了,然后安排管水员放水,安排施肥人员施肥。当然,山梁上旱地的花生地、玉米地该除草还得除草,该浇灌还得挑水上山浇灌。当农民想伸伸展展玩耍是不行的。在乡下,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儿,根本就没有专门休闲的日子。
水田插满秧后,乡村的夏夜就热闹起来。蛙鼓、蛐琴、萤火虫、夜莺……村子里像在敲锣打鼓唱大戏。邻居们聚集在大皂角树下,边纳凉边天南地北地摆龙门阵。水田的田埂上也晃动着一个个火把。那是些精力旺盛的年轻人在“照黄鳝”。
黄鳝在晚上九点以后都要溜出来。也许是因为夏天太闷热,它们出来透气。村里人把黄鳝的这个习性叫作“拜北斗”。于是,一些年轻人每到秧子栽上坎后,就会用三年以上的老竹片做一个夹子,再用一截两三尺长的竹子去掉一头的节,灌进煤油,将草纸搓成筒塞进竹筒堵住煤油外流,一个火把就做好了。九点钟以后,一只手举火把,一只手握竹夹子,腰上还挂一个竹鱼篓,就开始在稻田埂上照黄鳝。出洞的黄鳝趴在水田里,看似睡着了,其实很灵敏,所以捉黄鳝出手必须狠、准、快,否则黄鳝就逃脱掉了。
妍姐不摆龙门阵,也不去看照黄鳝。她喜欢拿一个从村医疗室要来的白玻璃瓶子,让我陪她去菜园子的南瓜藤丛中捉萤火虫。老皂角树下摆龙门阵的大人们散去时,我们也收获了十多只萤火虫。
回到妍姐的房间,她用篾扇把长脚蚊赶出蚊帐之后,就把玻璃瓶盖打开,让萤火虫飞出来,然后吹灭蜡烛,和我一起观看蚊帐内萤火虫表演。萤火虫飞来飞去,像流星雨。我们俩背靠床头,兴奋地看着、笑着、聊着,直到进入梦乡。
第二天早上起床,妍姐会撩起蚊帐,把萤火虫全部放回自然。她还会对萤火虫说:“小精灵,谢谢你们陪了我一晚。”
第二天晚上,她又拉着我陪她去捉萤火虫,依旧放蚊帐内,依旧久久地让我陪她看着,快乐着,直到不知不觉进入梦乡。有好几天清早醒来,我们都还是那么坐着,头一夜都没挨过枕头。
一天晚上,我和妍姐欣赏萤火虫都到昏昏欲睡的时刻了,突然听到我家的小黑在吠叫,接着就听到不轻不重的几声敲门声,把我和妍姐都惊得清醒了。妍姐的身子往我身上靠了靠,她抓住了我的手。我能感觉到她的紧张。
妍姐小声对我说:“会不会是贼?”
我小声说:“别怕,有我呢!”
我在床的里边,从妍姐身上翻过,蹑手蹑脚地走到门后,摸到那根一直准备着的防身棍。在乡下,为防贼人入室,几乎每家的门后都备有一根三尺长的木棍。这是我们村家户喻晓的传统防卫秘密。
有棍子在手,我胆儿更大了,何况这是在自己家里,还有我爸爸做后盾。万一真是贼,我会立马开口喊“抓贼”。
我轻轻地退着门闩。敲门声又响起,还是不轻不重,像是怕惊动其他房间的人。外面小黑的吠叫引起我父亲的警觉,他使劲咳嗽了两声。这是父亲在夜里惯用的“伎俩”,用他的话说,叫作“打响声”,目的是万一外面来贼,贼听到“咳嗽”声,就知道主人是醒着的,不会再采取行动。
父亲的咳嗽声更壮了我的胆。门闩全部退出后,我慢慢地将门拉开一道缝,门口果然站着一个黑影。
“爸!有贼娃子……”我吼了一声,猛地拉开门,举棍就打。而打出的棍,却抽不回来。我的棍不仅没打着黑影,反倒被黑影抓住了。
“爸!抓贼娃子……”我继续喊,拼命地喊。这时,不知妍姐有多紧张。
“别喊,是我。我不是贼!”黑影开口说话了,压着嗓门儿,声音有些熟悉。
“平哥,是你呀!你这么晚了来干啥嘛?”妍姐听出了来人的声音,立马点亮了蜡烛。微弱的烛光中,我认出了来人,他是住在生产队保管室的知青顾亚平。
保管室原来住有两个男知青,大战红五月刚结束,另一个招工回城了,现在就只有顾亚平一个人住。
顾亚平脸上有一圈儿络腮胡子,身体长得挺敦实,自带一股威慑力。他在生产队基本上不干农活儿,因为他的字写得好,每天的活儿就是提着半桶石灰水,在村子的土坯墙上或者山坡的大石头上写“抓革命,促生产”“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等标语。他写字很慢,写的是美术字。先用米尺和小刀勾勒出字形,然后再用猪鬃刷蘸石灰水慢慢地把字的一笔一画填白。一幅标语一般要写两三天。那字,跟书上印的一样工整、完美。
听到喊声,我爸妈都出来了。我爸用手电筒对着顾亚平照了一下,他一只手抓着我的棍子,另一只手还端着一个瓷碗。
我闻到瓷碗里的香味了,使劲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顾亚平尴尬地笑着,嘴里甜甜地喊着:“华叔,真不好意思,惊扰你们了。我……我煎了黄鳝,一个人吃不完,给……卓妍送来一碗。”
顾亚平看长相是个猛汉,说起话来,却斯斯文文的。
“快送进去,趁热吃,凉了腥味重。”说完,我爸妈回房继续睡觉去了。
顾亚平放下瓷碗,说了句:“卓妍,趁热吃啊!这是我今晚照的黄鳝。嘿嘿。”
说完,转身出去了。顾亚平送来的煎黄鳝,自然是我与妍姐两个人共享了。黄鳝没剔骨,只是取出了肠子,被油炸得蜷缩成一个个圆圈儿。在缺肉少粮的年月,这就是美味。开始妍姐看到黄鳝的样儿不敢动筷子,见我抓起一条吃得满嘴生香,便忍不住地也大吃了起来。
五
妍姐与顾亚平是从同一座城市下放来的知青,顾亚平比她先来一年。我以前看着顾亚平就远远走开,因为他的长相太过威猛。自从那晚吃了他的煎黄鳝后,我觉得他也不是那么可怕,于是也跟著妍姐亲切地喊他平哥。
之后,顾亚平隔十天半月就会给妍姐送一小碗好吃的。有时是一碗鸡肉汤,有时是一碗炖狗肉,有时是凭肉票买的猪肉。他吸取了第一次的教训,送这些吃的时候不再偷偷摸摸了,几乎都是赶在我家吃晚饭之时来。每次来,我爸妈都不容分说把他留住一起吃饭。吃过晚饭之后,他会邀妍姐去院外的机耕路上走一走。他们说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因为,我晚饭后还要写作业,没时间当他们的“跟屁虫”。
有天晚上,顾亚平送来一碗炖肉,白色的汤里冒着一截一截的白肉坨坨。妍姐用筷子夹起一坨,问:“平哥,这是啥肉呀?”
顾亚平笑着说:“保准你没吃过。”
“啥肉?”妍姐继续追问。
“蛇肉。吃过没?”
顾亚平的声音还没落地,妍姐身子就条件反射地一抖,连筷子带肉都扔在了地上,让平哥赶快端走。
顾亚平的眼睛本来就大,被妍姐的强烈反应惊讶得更大了。
我说:“平哥,妍姐姐怕蛇呀,你不晓得?”
听了我的话,顾亚平像犯了错的小学生一样,手捧起装有蛇肉汤的瓷碗,不知所措地站着,说:“对……对不起,卓妍,我真不知道你这么怕蛇。”
“给我吧,嘻嘻。”我接过瓷碗,端到院外皂角树下独自享用去了。我家小黑跟着我,也美美地享受了一顿蛇骨美餐。
我发现,顾亚平到学校来的次数明显多了。他常穿一套洗得发白的劳动布工作服,提着刷标语的石灰浆桶和刻字用具,在教室的窗外看妍姐教我们唱歌。我和妍姐还经常在放学的路上与他“巧遇”,然后他就陪着妍姐和我,边走边与妍姐闲聊,一直走到我家门口,还有点儿舍不得离开。
别看顾亚平长得威猛,年龄比妍姐大四五岁,但他在妍姐面前乖巧得很,就像在我面前的小黑。
处暑到来之时,田坝里的稻谷开始发黄、成熟。这个时节,插秧时的小蝌蚪已经长成膘肥体壮的大青蛙了。村里有些人便偷偷摸摸捉青蛙吃肉。那天晚上,我们刚准备吃晚饭,就听到平哥哥在外面大喊:“卓妍,卓妍,我给你送好吃的来了。”刚坐到饭桌边的妍姐听到喊声,立马跑出堂屋去迎接。我也跟着妍姐跑到院坝里,见妍姐从平哥手中接过瓷碗,问:“啥好吃的啊,吼得惊天动地的?”
“青蛙肉。嘿嘿……”顾亚平傻傻地笑着。上次送蛇肉来吓着了妍姐,这次他一定是想将功补过。但他万万没有想到,他刚说出青蛙肉时,妍姐就“啊”了一声,瓷碗“嚓”地从妍姐手中掉落,酸辣椒炒的青蛙肉倒在了地上,散发出一股诱人的香气。
瓷碗还在地上打着旋儿,小黑已经美美地叼起一只蛙腿吃了起来。我一脚把小黑踢开,连忙把蛙肉往瓷碗里捡。
“平哥,青蛙是吃害虫的,课本里你没学过?你居然吃它的肉?”
“我……我……”平哥一紧张,说话结巴起来。
“平哥,你要是再捉青蛙,我就不搭理你了。”说完,妍姐回到堂屋里,继续吃我妈煮的面疙瘩稀饭。
我从没见妍姐这么严肃过,平哥肯定也没见过。他十分沮丧地走出了院门。真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平哥再也没有机会捉青蛙了。秋季征兵,他应征入伍,离开了我们高峰村。平哥当兵走后的几天,妍姐像突然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闷闷不乐。我家的院子里,再也难听见她百灵鸟般的歌声。
秋天到了,大人们都不到老皂角树下纳凉了。而妍姐总爱一个人坐在皂角树下发愣。
我问她:“妍姐,你咋啦?”
她拉我坐下,摸摸我的脑袋,笑笑,说:“没事,姐就想一個人待会儿。”
“妍姐,你是不是想平哥了?”
“鬼灵精!谁告诉你的?”妍姐娇嗔地说。
“我看得出来嘛,平哥一走,你就跟丢了魂一样。”
没想到,两个月后,轮到我丢魂了。
快过年的时候妍姐被招工回城了。走的那天,我流着眼泪,眼睁睁地看着妍姐提着她的小皮箱爬上村里的手扶拖拉机。拖拉机上还有五六个其他生产队的知青。
我追着拖拉机喊着,哭着,追出了很远。我一边哭一边回想着妍姐第一次来我家的场景:跛子队长、漂亮的小皮箱、彩色的水果糖,还有扎着两个麻花辫、身穿肥大绿军装的女娃子妍姐……
妍姐走后,我们队上再也没来过知青。
现在,听说妍姐已经退休好几年了,我很想去看望她。几十年没见了,不知道她还记得我吗?
杨进富:常用笔名杨俊富、坡坡地。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日报》《诗刊》《北京文学》《红岩》等报刊,出版诗集《我是乡村一只小小鸟》,合著法制故事集《铸剑》和长篇报告文学《鲁鹏现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