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阎浩岗
周志强教授近年专注于大众文化和文化批评研究。我认为他学术研究的特点是:选取最日常、最为大众熟知的文化现象,予以深入的、学理的分析和诠释。他能让你将自己原来懂得的、或原以为自己懂得的东西,变得“不懂”起来;细思之后,则又恍然大悟,或若有所悟。这与我的路径和方式恰好形成对比:我在给学生上课时,总是尽力将一些深奥理论简化、通俗化,变成“精编版”“通俗版”。这也影响到我撰写学术论文的行文风格。我这样做,或许会损失了理论本身的完整性,是否有曲解误读也未可知。但我在这里就准备用这样的方式解读一下周志强现实主义论的基本观点;而遇到由此引发的相关想法乃至不同见解,也写出来,以就正于志强与读者方家。
由于志强教授长期关注中国当代文学与大众文化现象,他的现实主义论有其确定的现实针对性,就是说,虽然是抽象的理论,但它是由具体的美学、文学与文化现象引发的。笔者以为,它首先针对的是新时期以来的“纯文学”、形式主义、“新写实”、“私人化写作”等潮流。20世纪80年代,与文艺理论批评界引入各种形式主义方法及提倡“纯文学”观念的同时,文学创作界也出现试图割断文学与历史及现实社会联系的倾向。热闹一阵之后,又出现“新写实”小说,取材于芸芸众生的日常生活,纠缠于柴米油盐的琐事;题材如此,作者的价值观念也认同这些琐碎,并不寻求超越,即认同“热也好冷也好活着就好”的生活态度。如果说当年萧红在《后花园》《呼兰河传》中写冯二成子——冯歪嘴子的“活着”时既有对蒙昧生存的悲悯又包含对生命顽强的赞叹,余华写福贵的“活着”、莫言写上官鲁氏的“活着”和生育时暗寓历史反思和政治批判,那么,“新写实”小说写小人物的“活着”时则表现出无奈,以及对社会历史与现实的宽容与和解。到了90年代,一些女作家的“私人化写作”则沿着这一方向向着另一维度发展,专门将个人经验特别是隐秘体验的琐细本体化。“新写实”关注的是创作主体以外的底层生存,“私人化写作”则以脱离社会主流的作家个人为对象。不论是“新写实”还是“私人化写作”,它们都有意与社会历史的“宏大叙事”唱对台戏,在题材与价值立场方面对“宏大叙事”予以解构和颠覆。志强教授主张超越作家个人的私人经验,将揭示历史和现实中真实的社会矛盾、人的真实社会处境和精神困境、文化逻辑作为文学创作的目标与最高境界。这样的文学虽然也是从具体的人、从个体生命的具体存在出发,但它并不停留在具体个人和日常生活真实上,而要指向“哲学性的真实”。笔者认为,这与我们以往讲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时所谓超越“生活真实”“细节真实”而追求“艺术真实”或“本质真实”、揭示“历史发展规律”,意思是相通的。然而,志强教授又特别提醒,他并非主张“样板文艺”那种“本质真实”,因为“样板文艺”虽然也超越了作家、艺术家个人的经验,强调艺术“高于生活”、不信任个人的经验真实,但“样板文艺”中超验的“本质真实”是权威授予,而非个人得来的,是固化的、千篇一律的,而志强教授强调要揭示作家尚不熟悉的、无法一语道破的东西,挑战和突破各种习见或成见;作家应该永远处于精神探险的途中。
在这封信里,恩格斯批评了哈克奈斯的小说没有塑造出“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主要是没有写出1887年前后的“典型环境”。因为从时代环境来说,19世纪末期的英国工人应该不同于19世纪初期,不应以消极形象出现。经历过五十多年的无产阶级斗争之后,工人阶级已起而反抗,这种觉醒和反抗却没有在《城市姑娘》中得到反映。恩格斯以巴尔扎克为例,告诉哈克奈斯应该怎样做:巴尔扎克在《人间喜剧》里真实地、艺术地写出了1816到1848年间法国社会的历史发展趋势,他没有因为自己的“同情”和政治偏见而无视社会历史的实际状况。恩格斯将此称为“现实主义的最伟大胜利之一”。以往笔者在课堂上向学生阐释这封信时,将其要点归纳为三点:
1.恩格斯肯定细节真实(包括经济细节)的重要性;2.恩格斯又特别指出,巴尔扎克式现实主义与左拉式自然主义的重要区别,是前者不满足于细节真实而更重视写出时代特点、写出社会历史的发展趋势,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3.巴尔扎克将忠于客观现实与历史本相置于个人主观倾向之上。
总而言之,笔者认为,严格意义或原初意义上的现实主义,有其内在规定性:首先是建立在作者和读者生活经验基础之上的细节真实感。作者因为具备相关生活经验和高超艺术技巧而能写出真实的细节,读者因为有类似经验或体验而能领略这种真实、感到其“真实”,这是原初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产生艺术魅力的前提。其次就是现实主义作家在为读者提供细节真实感、因而引发强烈代入感的基础上,还要把握生活现象背后的内在联系,把握生活的逻辑以及社会历史的深层真实,给读者以新的启发与领悟;也包括为读者提供作者自己尚且“不懂”的、难以用理性语言表述的真实,引起读者新的思考。
文学史上也有一些作品,虽然作者创作宗旨也在于揭示现实生活现象背后的“真实”(即“潜在真实”)、有强烈的干预现实的意识,但它们并不追求描摹酷似日常生活的细节,甚至故意对生活本相作夸张变形处理、虚构离奇情节,例如古典小说《西游记》,以及当今被称作“魔幻现实主义”或“神实主义”的小说。对这样的作品,我们虽也可在某种意义上说其具有“现实主义精神”,但它们并非严格意义或原初意义上的现实主义作品;对这样的作品我们若冠以现实主义之名,只能是对现实主义概念的转义借用。如果它们也算现实主义作品,那“现实主义”真的就成了“无边”的箩筐,失去其内在规定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