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钊史学思想中的学科关系论

2022-04-27 02:53刘泠然杨艳秋
关键词:历史学全集人民出版社

刘泠然,杨艳秋

(中国社会科学院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2488)

李大钊是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先驱、伟大的马克思主义者、杰出的无产阶级革命家、中国共产党的主要创始人和早期领导人之一,也是著名的思想家、学者和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奠基人。在李大钊多篇阐述其史学思想的论著中,都提及了历史学与文学、哲学和其他社会科学以及自然科学的关系。研究李大钊史学思想的成果很多,但涉及李大钊对史学与其他学科关系的论述则相对较少,而且这些研究大多是将李大钊对史学与其他学科关系的论述作为李大钊史学思想的一部分进行简要介绍①如陈绍畴:《试论李大钊同志的史学思想》,《九江师专学报》1985年Z1期;欧阳哲生:《论李大钊对史学理论的贡献》,见《纪念李大钊诞辰120周年学术论文选集》,2009年版,第211—224页;欧阳哲生:《李大钊史学理论著述管窥》,《史学理论研究》2010年第2期;杨艳秋:《李大钊对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理论体系的构建》,《北京联合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朱文通:《李大钊与中国马克思主义历史科学学科体系的建立——以〈史学要论〉为中心进行考察》,《保定学院学报》2011年第1期;武超:《李大钊史学思想的方法论及其价值》,《佳木斯大学社会科学学报》2017年第3期;沙健孙:《李大钊史学思想述论》,《思想理论教育导刊》2019年第9期等。,或仅仅阐述其对史学与文学、哲学、社会学关系的论述②如张文生所著《李大钊史学思想研究》中“李大钊的史学论”部分有“历史学与相关学科的关系”一节,其中分别对“史学与文学的关系”“史学与哲学的关系”和“史学与社会学的关系”进行了阐述。参见张文生:《李大钊史学思想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174页。,因此在这方面尚有进一步探讨的空间。本文试图全面分析李大钊关于历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区别与联系的论述,并探讨其史学思想中学科关系论的理论来源和逻辑基础。

一、历史学与文学、哲学的关系

就学科性质而言,在所有学科中,文学、哲学与历史学的关系最为密切。李大钊认为:“关于人生的学问,本不能严格的分开,使他们老死不相往来的,因为人生是整个的。但现在为分功[工]③“[]”中内容为《李大钊全集》编注时对原文错字的订正,下同——引者注。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出版说明”第3页。起见,所以不得不分成多种专门的学,以求深造。但学问虽贵乎专,却尤贵乎通。科学过重分类,便有隔阂难通之弊,所以虽然专门研究,同时相互的关系也应知道。专而不进[通],也非常危险,尤以关于人生的学问为然。”①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1—162页。而其中“关于人生的学问”指的就是如今被称为“人文学科”的历史学、文学和哲学。诚然,现代的学科划分方式增强了各学科研究的专业化水平,在一定程度上也引导和促进了各学科研究向纵深发展,但是,如果研究者囿于学科分类,不打破学科间的壁垒,不了解其他学科特别是与自己的专业性质相近的学科的知识体系和研究方法,则虽可为“专家”,但难成“通才”,甚至在自己所研究的学科领域内,也会因视野和思维的局限而很难取得更大的成就。在这方面,李大钊史学思想中的学科关系论使历史研究者了解了历史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从而也有助于培养跨学科的思维方式。

在李大钊对历史学与其他学科关系的论述中,以对历史学与文学、哲学之间关系的论述为最多。按照李大钊的说法,历史学与文学、哲学从源流上就具有一致性,即“史学和哲学、文学的来源是相同的,都导源于古代的神话和传说”②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页。。而后世虽然把这三者分为不同的学科,但是三门学科间仍然有着密切的联系,比如:中国先秦时代的《诗经》和古希腊的《荷马史诗》,从体裁上说是诗,而其内容则兼有史料的性质,可见历史学和文学之间的关系;班固的《汉书·艺文志》中说,“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历记成败存亡祸福古今之道,然后知秉要执本,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③(汉)班固:《汉书》卷30《艺文志》,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732页。,意即道家的思想是在考察历史兴衰的基础上产生的,道家的创始人老子是周室的史官,也是哲学家,可见历史学和哲学之间的关系。文艺复兴时期英国的思想家培根将心的能力分为三种:记忆、想象和理性,与之相应地把学问也分为三大类:记忆产生的历史、想象产生的诗④李大钊曾以“诗也不是专指诗歌而言,凡想象、假作而叙事的文学都是,不必定为韵文”说明培根学科分类中的“诗”与“文学”的概念近似。参见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页。和理性产生的哲学。李大钊虽不完全赞同这种学问的分类方法,并将之视作培根所处时代学术发展状况的产物,但认为培根这种对学问的分类方式足以说明历史学与文学、哲学间的密切关系。⑤参见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163页。

除此之外,在李大钊的观念中,历史学、文学、哲学研究的作用虽然不完全相同,如“史学教我们踏实审慎,文学教我们发扬蹈厉”⑥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页。,“哲学教我们扼要达观”⑦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7页。,但是这三门学科的目的也有极强的关联性和相似性,即这些学问不仅会让人增长知识,还能“帮助人生的修养,不但是殊途同归,抑且是相辅为用。……三者交相为用,可以使我们精神上得一种平均的调和的训练与修养”⑧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6—167页。。即历史学、文学、哲学这三种学问的作用并不是孤立的,而是作为一个统一的整体,共同服务于提升文化素养、丰富精神世界的目的⑨参见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页。,正如李大钊在《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中所提到的:“史学、哲学、文学都于人生有密切的关系,并且都有他们的好处。从不同的研究,可以得到同的结果,与我们以不同的修养。”①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页。

与此同时,李大钊也意识到了历史学与文学、哲学发展的不平衡,他在复旦大学所作的题为“史学与哲学”的演讲中说:“哲学、文学在我国从前已甚发达,史则中国虽有史书甚多,而哲[史]学却不发达。这不但中国为然,外国也是如此,因为史学正在幼稚时代,进步甚慢。但他于人生有极大影响,我们不但要研究他,且当替他宣传,引起人们研究的兴味,以促史学的进步。”②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8页。由此可知,李大钊认为,有大量单纯记述历史事实的史书并不意味着史学的发达,所以说,当时世界各国的历史学都不像文学、哲学那样发达,并且发展相对缓慢。对历史学的发展状况作出如此评价的原因,与李大钊对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的学科性质的认识有关。③李大钊曾说:“中国并不(是)没有普通的记录,而专考历史,以历史为一门科学的,却是没有。”据此可知,李大钊根据唯物史观将历史学视为一门科学,认为如果只有历史事实的记录而无事实间因果的考察和历史规律的发现,就不能算作真正的历史学。参见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59页。然而,尽管对历史学研究的现状不甚满意,李大钊还是强调了历史学之于人生修养的重要性,并且提出应该通过加强对历史学的研究和宣传,让更多的人重视历史学并对其产生兴趣,从而促进历史学的发展和进步。

对于历史学与文学的关系,李大钊主要强调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和文学手法运用于历史编撰的必要性及其限度。在文学作品的史料价值方面,李大钊以《诗经》和《荷马史诗》为例,指出:“要考察希腊古代的历史,必须读荷马的《史诗》,因他的诗中包蕴很多的史料。……《诗经》一书,虽是古诗,却也有许多许多的史料在内。要研究中国古代史,不能不把此书当作重要的参考书。”④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2—163页。其中主要阐述同一部作品可以兼有历史学与文学的性质。而对于文学手法和历史编撰的关系,李大钊则既不否认历史研究者需要具备一定的文学水平,又特别强调文学手法在历史编撰中使用的限度:“古者文史相通……文史不分,相沿下来,纂著历史的人,必为长于文学的人。其实研究历史的学者,不必为文豪,为诗人,而且就史实为科学的研究,与其要诗人狂热的情感,毋宁要科学家冷静的头脑。至于记述历史的编著,自以历史文学家执笔为宜。因为文学家的笔墨,能美术的描写历史的事实,绘影绘声,期于活见当日的实况,但为此亦须有其限度,即以诗人狂热的情热生动历史的事实,应以不铺张或淹没事实为准。”⑤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33页。可以说,李大钊理想的历史著作,应该是在还原历史真实即保证历史科学性的基础上,通过生动的文学表达,使之具备较强的感染力和可读性。由此可见,李大钊始终坚持以科学性为历史学研究的第一要务。

对于历史学与哲学的关系,李大钊论述得更为详细。在1923年所作的《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中,李大钊将哲学史、哲理的历史和历史哲学列为三个“哲学与历史相接触点”⑥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3—164页。,并分别解释三者的概念:“哲学史是以哲学为研究的对象,用历史的方法去考察他,其性质宜列入哲学系统中。哲理的历史,是用哲理的眼光去写历史,是属于史的性质的,但太嫌空虚。历史哲学是哲学的一部分,哲学是于科学所不能之处,去考察宇宙一切现象的根本原理的,历史事实是宇宙现象的一部分,所以亦是史学所研究的对象的一部分。”①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页。三者虽然都是历史学与哲学交叉的产物,但是分别有其不同的学科归属,哲学史和历史哲学属于哲学的范畴,哲理的历史属于历史学的范畴,而确定这三者所属学科范畴的根据,主要是其研究对象或研究内容的归属。一年后的1924年,李大钊在写作《史学要论》时,又将“哲理的历史”删去,指出:“史学与哲学在学问上的接触,实集中于两点:一为哲学史,二为历史哲学。”②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36页。他再次总结了历史学与哲学学科性质上的关系③李大钊曾在《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中总结过历史学与哲学学科性质上的关系,《史学要论》与前者相比内容基本相同,而在形式上,采用列表说明的部分相较于前者更为简洁,具体解释的部分则更为详细。参见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页;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34—436页。,并列表简要说明:

④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36页。

上述内容可以归纳为:哲学对于历史学而言——内容层面,因哲学是历史学所考察的文化中的一个要素,故属于历史学研究的对象;思想层面,哲学指导研究者的历史观,并阐明历史理论中探究事实间因果和历史规律的一般原理;方法层面,历史学的研究法与哲学的认识论与方法论有相关之处。历史学对于哲学而言——内容层面,历史是哲学所考量的人生现象的一部分,故属于哲学研究的对象,同时,人生哲学、历史哲学中有关历史事实部分须以历史研究的结果为基础,另外,历史学中关于某一国家某一时代的研究和某一位哲学家的传记均可以作为理解该国这一时期哲学思想和该哲学家思想的基础;方法层面,哲学可以借鉴历史学观察事物和思考问题的方法,特别是哲学史作为对哲学思想生成、发展的研究,其性质亦为一种历史研究,因此也能应用历史学的研究方法。总而言之,历史学和哲学研究在内容上有交叉之处,在方法上因二者某些性质近似而可以互为借鉴,历史学研究可以从哲学中获得思想上的指导,哲学也应该以历史学研究的结果作为某国某一时代或某位哲学家思想研究的基础。⑤参见李大钊:《史学与哲学——在复旦大学的演讲》,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64页;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36页。

二、历史学与其他社会科学的关系

除对历史学与文学、哲学之间关系的系统论述外,李大钊也曾阐释历史学与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之间的关系,而这种阐释主要集中于历史学与经济学、社会学等学科性质上的联系或区别。

李大钊在介绍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时说:“他的唯物史观,因为没有专书论这个问题,所以人都不甚注意。他的《资本论》,虽然彻头彻尾以他那特有的历史观作基础,而却不见有理论的揭出他的历史观的地方。他那历史观的纲要,稍见于一八四七年公刊的《哲学的贫困》,及一八四八年公布的《共产者宣言》。而以一定的公式表出他的历史观,还在那一八五九(年)①“()”中内容为《李大钊全集》编注时对原文脱字的增补,下同——引者注。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1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出版说明”第3页。他作的那《经济学批判》的序文中。”②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页。从包含马克思唯物史观的几部作品上看,唯物史观与哲学、政治学、经济学都有关联,特别是经济学,其与唯物史观的关系尤为密切。李大钊这样解释唯物史观:“喻之建筑,社会亦有基址(Basis)和上层(Uberbau)。基址是经济的构造,即经济关系,马氏称之为物质的或人类的社会的存在。上层是法制、政治、宗教、艺术、哲学等,马氏称之为观念的形态,或人类的意识。从来的历史家欲单从上层上说明社会的变革即历史而不顾基址,那样的方法,不能真正理解历史。上层的变革,全靠经济基础的变动,故历史非从经济关系上说明不可。”③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8页。简而言之,唯物史观认为,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而且马克思很重视历史学与经济学学科性质上的关系,因此李大钊说,马克思认为以经济为中心纵着考察社会的是历史学,对于历史学而横着考察社会的是经济学④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8页。,即根据唯物史观,历史学研究欲探寻历史现象的成因,须考察其背后的经济状况及其规律,而对经济状况及规律进行考察的学问,就是经济学。通过对历史学和经济学联系的分析,李大钊强调了唯物史观中经济因素对历史发展所起的决定性作用,并论述了其合理性与科学性。李大钊认为,历史学研究的目的是“发见因果法则”⑤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9页。,即探寻历史规律。而历史发展的规律,必须以经济为中心来考察,“政治是次级的,是结果不是原因,不能依此求得历史上的因果律”⑥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2页。。

对于历史学与社会学之间的关系,李大钊道出了二者的联系,即在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中,“横着去看人类,便是社会,纵着去看人类,便是历史。历史就是社会的变动。以经济为中心纵着考察社会变革的,为历史学;对于历史学,横着考察社会的,推马克思的意思,那便是经济学,同时亦是社会学”⑦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01页。,同时,李大钊对圣西门⑧圣西门(1760—1825),李大钊译为桑西门,法国空想社会主义者。参见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55页。、孔德、维柯⑨维柯(1668—1744),李大钊译为韦柯,意大利思想家。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07页。等几个既是历史学家又是社会学先驱的著名研究者进行了简要介绍。⑩参见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42页。另外,李大钊还称赞唯物史观“于社会学上的进步,究有很大很重要的贡献……能造出一种有一定排列的组织,能把那从前各自发展不相为谋的三个学科,就是经济、法律、历史,联为一体,使他现在真值得起那社会学的名称”①李大钊:《我的马克思主义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页。。由此看来,历史学与社会学同为研究社会的学科,二者的区别似乎仅是对社会进行考察所用方式的不同。李大钊又从研究目的的角度阐明了二者的区别:“历史学的目的,在考察人类社会生活的经历及其变革,而社会学乃在人类社会生活的结合及其组织。历史学是就人及人群的生活经历为理论的研究,以寻其理法者,社会学是就人群的共同生存的一切社会现象为理论的研究,以寻其理法者。”②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42页。换言之,历史学的研究,更重视人类社会的发展历程和沿革,而社会学的研究更重视人类社会的组织形式。由此,李大钊明确了历史学与社会学的学科界限,指出:“吾人若欲把人事现象充分的施行科学的研究,二者悉所必要。自其学问的性质上说,二者有相资相倚的关系。”③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42页。历史学和社会学各有其研究目的和研究方法,二者都以研究人类社会为内容而各有侧重,因此均不可偏废。

至于历史学与政治学、人类学等其他社会科学的关系,李大钊在论述中也略有涉及,如李大钊主张将历史理论分为六部分:人类经历论、民族经历论、国民经历论、社团经历论、氏族经历论和个人经历论。④参见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8—423页。其中,李大钊提到了民族经历论与人类学、人种学以及国民经历论与政治学的关系:民族经历论与人类学、人种学不同,作为历史理论中的一部分,民族经历论主要关注各民族发展历程的性质及其规律,而非人类学所研究的人类的本质、现状及由来或人种学所研究的各人种的特质、分布及各人种间的相互关系。⑤参见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9—420页。国民经历论与政治学也不同,国民经历论侧重各阶段各国国民经历的事实并进行比较,考察其中普遍的规律。政治学则在内容上侧重政治方面,特别是国家统治领域的现象,有关国民之处不多,并且涉及国民的内容因其只是为了申明政治理论,故仅言其概略;在目的上,因为政治学主要为直接应用于现实政治服务,所以更为关注相对发达而进步的国家,对比较落后的国家重视不足。虽然国民经历论与政治学有密切的联系,而且国民经历论的成果对于政治学研究具有基础性作用,但是二者性质各异,不可混而为一。⑥参见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21页。李大钊通过对民族经历论与人类学、人种学以及国民经历论与政治学的比较,明确了历史学中民族经历论和国民经历论与其他学科的界限,阐释了民族经历论和国民经历论作为历史理论中的一部分的独特价值。

此外,李大钊还提出:“综合种种特殊社会现象的历史所考究所叙述者,就其总体以考察记述那样人类于社会活动的产物,以寻其经历而明其进化的由来,关于人文现象的全体以研考其发达的次第者,最宜称为人文史,亦可称为文化史。”⑦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7页。并根据“最广义的历史学”中“特殊历史学”应分为“理论之部”和“记述之部”的观点①参见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25页。,主张“对于综合这些特殊社会现象,看作一个整个的人文以为考究与记述的人文史或文化史(亦称文明史),尚有人文学或文化学成立的必要”②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8页。,即与综合记述各种社会现象发展历程的人文史或文化史(文明史)相对应,在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中也应该设置“人文学”或“文化学”学科,以研究蕴含于各种人文现象中的普遍规律。可以说,李大钊的这一主张是通过考察历史学领域中的“特殊历史学”研究的不足之处并对其进行历史理论的推导,以期最终达到完善人文社会科学领域学科体系的目的。

三、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

或许是历史学与自然科学学科性质差异较大的缘故,与将历史学与文学、哲学或历史学与经济学、社会学等社会科学类学科的关系分别进行阐释不同,李大钊对于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论述集中于综合探讨历史学与自然科学各学科的关系,即使提及历史学与自然科学中某学科的关系,也大多是以该学科为例说明历史学与自然科学存在某种特性上的关系。总体而言,李大钊对历史学与自然科学之间关系的论述主要可以分为对历史学“科学”性质的考察与历史学研究对于自然科学研究成果的吸收两类。

李大钊多次提及历史学的“科学”性质,将历史学与自然科学进行对比,得出历史学与其他“科学”的共性与个性。此前,物理学、生物学等学科经过长期的发展,在启蒙运动时期被纳入近代科学的体系,而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认为,历史学与物理学、生物学等自然科学一样,也应具有“科学”的性质。对此,李大钊深信不疑,他引述圣西门的观点表示:“历史的现象,如以之为一个全体而观察之,则以个个独立象而表现的诸现象间,必有何等统一,必有何等因果关系。关于此点,历史现象与自然现象无何所择。恰如自然科学以发见现象间的因果关系为任务,历史学不能不脱于单纯事实记述的范域,而进到因果关系统一之点。换言之,即是不可不以历史为一科学。”③李大钊:《桑西门(Saint-Simon)的历史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8页。根据李大钊的分析,历史学如自然科学一样,其研究的目的在于发现各个现象之间存在的因果关系,并由这些因果关系推知历史的普遍规律,而依照历史规律则可以对将来社会的发展趋势进行预测。

李大钊不但说明了以历史学为科学探究历史现象间因果进而发现历史规律的可能性和必要性,而且高度评价了多位著名思想家在这方面的贡献:“科学日进,史学界亦渐放曙光。康德之流已既想望凯蒲拉儿(Kepler)④凯蒲拉儿(Kepler,1571—1630),今译开普勒,德国天文学家。、奈端(Newton)⑤奈端(Newton,1642—1727),今译牛顿,英国数学家、物理学家。其人者诞生于史学界,而期其发见一种历史的法则,如引力法则者然。厥后名贤迭起,如孔道西⑥孔道西(1743—1797),今译孔多塞,法国启蒙思想家,吉伦特派领导人之一。,如桑西门,如韦柯,如孔德,如马克思,皆以努力以求历史法则之发见为己任而终能有成,跻后起的历史学……于科学之列,竞造成学术界一大伟业。”⑦李大钊:《史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53页。李大钊将人文社会科学领域从康德到马克思的多位思想家与自然科学领域的牛顿、开普勒相提并论,足见其发现了历史规律对于历史学研究的重要性,以及其与自然科学领域发现自然规律的相似性。

李大钊认为,在历史学“科学”化的过程中,马克思的唯物史观起到了关键的作用,所以说:“自有马氏的唯物史观,才把历史学提到与自然科学同等的地位。此等功绩,实为史学界开一新纪元。”①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29页。当然,也并非所有学者都认同马克思这种对于历史学“科学”性质的论断,如德国西南学派就“高唱文化科学,即历史的科学,使与自然科学相对峙”②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30页。。对于持这种观点的西南学派代表人物李凯尔特③李凯尔特(1863—1936),即理恺尔,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新康德主义弗赖堡学派(德国西南学派)的主要代表人物。,李大钊作出了如下评论:“他认历史学为一种事实学,于详明史学的特性上,亦未尝无相当的理由,然依此绝非能将马克思认历史学为如同自然科学的一种法则学的理论完全推翻者,不过因为有了他的学说在普遍的科学原则之下,史学的特殊性质愈益明了,其结果又把历史学对于自然科学的独立的地位愈益提高。在史学上,亦算是可以追踪马氏的一大功绩罢了。”④李大钊:《马克思的历史哲学与理恺尔的历史哲学》,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32页。对于李凯尔特将历史学与自然科学对立的学说,李大钊剖析其源流和理论依据指出:其观点不能推翻马克思对历史学“科学”性质的界定,相反,这种观点发现了历史学相对于自然科学的特殊性质,是对马克思历史学“科学性”的发展。

与此同时,李大钊还指出,对于历史学的研究,包括自然科学在内的许多学科的研究成果都可供参考。正如他在《史学要论》中所写到的:“须采用生物学、考古学、心理学、社会学及人文科学等所研究的结果,更以征验于记述历史、历史理论的研究,方能作到好处。”⑤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3页。历史学作为一个研究过往、包罗万象的学科,惟有采用包含自然科学在内的各学科的相关研究成果,才能更好地服务于其探寻事实、发现规律的目的。

结 语

作为20世纪初中国最早学习和传播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之一,李大钊1918年之后接受了唯物史观,并自觉以唯物史观指导自己的史学研究。⑥参见廉敏:《李大钊历史观的三个阶段——兼论中国古代历史理论对李大钊历史观近代化的意义》,《河北学刊》2019年第6期。而他对历史学与其他学科关系的认识,其理论来源和逻辑基础也正是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

李大钊唯物史观的思想来源,可以追溯到生活在18世纪末到19世纪初的空想社会主义者圣西门。李大钊在《桑西门(Saint-Simon)的历史观》中写道:“依桑西门的见解,宇宙一切的现象,形成一个有统一的全体,各种科学的任务,在各于其特有的范围内,发见其统一,即在探究现象间的因果关系。”⑦李大钊:《桑西门(Saint-Simon)的历史观》,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318页。由此可见,圣西门认为,宇宙中的一切现象是一个整体,而各种科学作为客观存在的反映和总结,尽管研究的领域各不相同,其目的却具有一致性,即探究该学科研究范围内各种现象间的因果规律。在唯物史观中,历史学作为科学的一种,自然应该遵循各种学问的发展路径:“先注意个个特殊事实而确定之,记述之;渐进而注意到事实的相互关系,就个个情形理解之,说明之;再进而于理解说明个个事实以外,又从而概括之,推论之,构成一般关于其研究的系统的理论。”①李大钊:《史学要论》,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4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410页。即历史学首先要关注一个个独立的历史事实,而历史学的研究却不能止步于此,还应该探寻各个历史事实间的因果关系,并最终达到发现历史规律的目的。因此,李大钊不但阐述了历史学作为一门科学的性质,而且明确了历史学的研究范围。

李大钊认为,唯物史观形成的条件,正是思想界开始出现注重各个学科之间的关系并主张用综合的方法进行科学研究的新趋势。他指出:“科学界过重分类的结果,几乎忘却他们只是一个全体的部分而轻视他们相互间的关系,这种弊象,是[呈]露已久了。近来思想界才发生一种新倾向:研究各种科学,与其重在区分,毋宁重在关系,说明形成各种科学基础的社会制度,与其为解析的观察,不如为综合的观察。这种方法,可以应用于现在的事实,亦可以同样应用于过去的纪录。唯物史观,就是应这种新倾向而发生的。”②李大钊:《唯物史观在现代史学上的价值》,见中国李大钊研究会编注:《李大钊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16—217页。重视学科关系既是唯物史观形成的重要原因,又是唯物史观的主要特点之一。因此,在唯物史观的指导下,李大钊强调以整体的观点看待学术,具体到历史学,就表现为多次在文章中论述历史学和其他学科的关系,并由此说明历史学的性质、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

唯物辩证法认为,联系具有普遍性,要坚持整体与部分的统一。也正是因此,李大钊并非仅就历史学而论历史学,而是将其置于近代科学的学科体系之中,并从历史学与文学、哲学,历史学与经济学、社会学等其他社会科学,以及历史学与自然科学的关系中发现历史学具有“科学”的普遍性而又不乏自身独特性的学科性质,阐明其“记述历史事实并发现历史规律”的研究目的,并主张在历史研究中运用多样的研究方法。这种用整体观点看待学术的思维,在近百年后的今天,对于我们学习和研究历史学仍有重要的启示和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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