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懿
江苏大剧院“青春”版原创民族舞剧《红楼梦》由当今国内舞蹈界两位新锐的编导黎星、李超联合创作并演出。作品摈弃原著复杂的人物关系和繁复的情节,在保留原著经典段落《入府》《幻境》《含酸》《省亲》《游园》《葬花》《元宵》《丢玉》《冲喜》《归彼大荒》十回的基础上,新增非原著内容的《团圆》《花葬》两章,运用传统与现代融合的戏剧性舞蹈语汇,诠释、解构了新时代年轻人视域中的《红楼梦》[1]。其中,《幻境》《省亲》《冲喜》《团圆》《花葬》《归彼大荒》为作品中最具特色五章。
首先,该剧的服装、造型几乎按原著内容进行还原,可以说赏心悦目、精致有余。如果对87版电视剧《红楼梦》有印象的观众,观剧时定会有时光倒流被观众奉为“经典”的近40年前连续剧拍片现场;与此同时,从演员表演细节看,主演黎星、李艳超的一颦一笑一回眸、一生痴迷一世醉中流露出鲜明的“欧阳奋强”“陈晓旭”痕迹,这是舞者前期用心研读剧本、揣摩人物的舞台佐证,更是新时代年轻人向“银幕经典形象”的再次致敬。其次,相比同期上演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沉浸式”赏画的舞美设计,同样以表现中国传统文化为题材的民族舞剧《红楼梦》,在舞美设计方面摆脱名著“理所应当”“该有”的大制作,以简约、中国式审美意境取胜——帷幕、屏风、一顶花轿为核心。《幻境》中,白色帷幕与干冰的巧妙使用,让笔者立即联觉置身于“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意境中;而身着素衣的十二金钗依次入场以及之后纷纷进入白色透明的纱帐,则暗示十二金钗的青春、才华与安逸,仿如沤浮泡影,“定负韶华”,从而为下半场《团圆》打下伏笔,成为舞剧情节铺陈的第一个回环[2]。《冲喜》一章,舞台漫天红色中,身着红色喜服的侍从于移步中突然甩出的“白水袖”,则隐喻宝玉、宝钗大婚、黛玉泪尽而逝。编导用“一片红一抹白”这种极简的色彩视觉冲击将作品的戏剧冲突推至全剧高潮,其立意不但指代小说后四十回中黛玉梦魇、宝玉失玉、调包计、宝黛参禅、黛玉焚稿、黛死钗嫁等情节,更是昭示“红白喜事”一线间的强烈反差,让观众在本是热闹的“婚庆”中感受到的只剩黛玉“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诗魂”的无限悲凉。之后卧榻上一袭白衣的黛玉被“白水袖”团团包裹,则让笔者脑海中立即浮现出时任中央芭蕾舞团团长兼编导李承祥[3]老师于1981年编导、上演的芭蕾舞剧《黛玉之死》——同一时间、不同时空的“黛玉”在笔者联觉中相遇,唯一不变的是舞台上空、后方悬吊的层层白色帷幕,那是封建势力的网罗绞索,更是黛玉头顶隐形的三尺白绫!
名著《红楼梦》素有“中国封建社会的百科全书”“中国传统文化集大成者”之称,将这样一部全景式小说的人物、主旨浓缩在一个半小时的舞台演出中,对创作者来说是巨大挑战。因此,如何看待《红楼梦》改编?笔者认为,应该以“是否凸显编者风格”定位其价值。基于此,“黎星版”无疑令观众耳目一新,《省亲》《花葬》中极具颠覆性的舞蹈叙事无疑“独属”——黎星。
《省亲》一章,当元春及宦官穿着由特殊材料“搭建”的“華衮”“官服”时,传统与现代在舞台上形成第一次交汇:演员面部木然的表情,现代舞衍生出的机械夸张肢体塑造出受皇权压制、冷漠无情、道貌岸然的封建社会统治阶级群像——元春是身处深宫高高在上、恪守皇家森严礼仪、谨小慎微的“贤德妃”,而唯唯诺诺、卑躬屈膝的宦官们摇身一变成趾高气扬的各级“大人”,高处不胜寒。而进入大观园,见到血浓于水的姐妹、贾母,脱下“华衮”的元春,则还原本真——一个释放小女儿娇态、温暖、鲜活、可以短暂拥抱姊妹情深的“贾府女儿”。因此,《省亲》一章是极具符号化的,主创将代表“权势”“提线木偶”“枷锁”的“华衮”“官服”作为符号,在舞台上让符号与鲜活的人性相遇,鲜明地刻画出元春被禁锢外壳下的真实灵魂,以及人性的多面性和复杂性。
《花葬》是目前观演评价中最具争议的一回。基于本文以“风格论价值”的评价基础,笔者以为,《省亲》《冲喜》《花葬》三章新颖、大胆的形式内容设计,是联合建构主创“通过这一时代的视觉走近中国经典文学巨著”[4]创作理念的基础。相较前两回传统服饰下间或出现的现代舞肢体,《花葬》在服装、舞蹈、音乐方面彻底回归“现代”——在洒满白色绢花的舞台上,身着十二色现代简约长袍、转世轮回的“现代十二钗”,环绕十二张夸张的高背椅,演绎出她们对“小我”命运的挣扎与抗争,以及发自内心的呐喊与控诉。这时的舞台褪去繁华,在昏暗的光线中,“高背椅”已然由“道具”幻化为象征女子悲剧命运的符号“墓碑”,与舞者们抽象的“肢体表演之象”融为一体,创构出曹雪芹笔下“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之意象。那一刻,笔者终于明白,舞剧第六回《葬花》实则映射的是金陵十二钗群体性的“花葬”——黛玉葬的不仅是“花”,更是自己和曾经姹紫嫣红的十二钗,以及被封建礼教压迫、禁锢的女性群体,从而成为舞剧情节铺陈中的第二个回环。
民族舞剧《红楼梦》的音乐,由青年作曲家赵博[5]创作,南京民族乐团现场演奏。笔者以为,是江苏富于深厚传统音乐文化的土壤,以及金陵富于文化积淀的六朝古都,给了南京民族乐团对传统民族乐器的精益求精,以及对传统器乐神韵的精准把握;而多部少数民族舞剧音乐的创作实践积累,以及多次担任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音乐总监的经历,则成就了作曲家赵博对中国传统民族乐器在音色、音质、乐器组合方面的信手拈来,以及对民族舞剧音乐语汇凝练的得心应手。
该剧音乐创作以“中+西双乐队”配乐为亮点——民族管弦乐队现场演奏为主,以西洋管弦乐队、混声合唱的先期录音与现场乐队演出同步配合为辅。前文说过,编剧、编导在该剧“幻境—团圆”“葬花—花葬”等情节中通过新增情境建构该剧的舞蹈叙事,是整部舞剧的叙事基础。而为了在音乐叙事层面与舞蹈叙事产生呼应,作曲家从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插曲《葬花吟》中提取出一个极度下行(宫—变宫—羽)的动机作为舞剧《红楼梦》音乐主题的核心音调素材,通过对其节奏、时值的各类加花变奏,形成一个“悲剧性”“主题—动机”。在现场演出中,该“主题—动机”以观众对原著、电视剧人物情节的烂熟于心作为情感链接桥梁,通过寓情于景、以景驭情,不仅成为音乐文本中的“黛玉”主题,更是随着戏剧冲突幻化为“木石前盟”“金玉良缘”以及十二金钗群体悲剧命运的音乐主题意象。这样的处理有两方面作用:1. 通过音乐叙事让观众与经典人物群像自然联觉,产生意象性叙事效果;2.在舞剧结尾,音乐叙事与舞蹈叙事合力建构起舞剧《红楼梦》完整的生命悲剧回环。
观照音乐细节,我们也能看出作曲家的很多精心设计。《含酸》中,“宝玉挨打”的音乐借用传统戏曲锣鼓点,不但让观众对宝玉的叛逆发出会心一笑,同时又能在舞剧音乐中联觉到传统器乐曲《鸭子拌嘴》的撷趣。《省亲》中,在二胡悲戚清冷、略带伤感的独奏下,元妃脱下作为符号的冰冷“华衮”。此处作曲家巧妙地利用二胡近似人声、富于歌唱性的音色特点作为元春与亲人“满眼垂泪”“哽噎难言”的情节铺陈(原著第十八回)。而后,笙缠绵悱恻的音调,则通过音乐叙事表现元春与亲人间的呢喃与温暖。《游园》中,作曲家使用苏州评弹的表现手法作为刘姥姥三进大观园的音乐铺陈。在此基础上,创作者用下行缓慢的音乐叙事与舞台上饮酒欢歌的舞蹈叙事形成情绪错位,在形式和内容的结合中隐喻曹雪芹原著中“忽喇喇似大厦倾”“一场欢喜忽悲辛”,并与下半场《团圆》中省亲别墅、十二金钗在3D屏幕上的灰飞烟灭形成又一个舞剧情节铺陈中的回环。《冲喜》中,唢呐的一声悲鸣与火红的舞台形成照映,大鼓紧凑的鼓点与男女声急切的“哈嘿哈嘿哈嘿哈嘿”伴唱在节奏上再一次与舞台上的平行蒙太奇形成叙事错位(急咳悲怆的白衣黛玉/热切癫狂的红衣婚队)。宝玉迷惑于花轿中间或出现的黛玉/宝钗,此时的“红顶花轿”与第一章黛玉入府时的“蓝顶花轿”在舞美设计上形成呼应,“木石前盟”的悲剧早已“前定”。
综上,江苏大剧院版舞剧《红楼梦》音乐在形式、内容、情感方面与“经典”契合,赵博的“中+西双乐队”配乐从《入府》开始,不但彰显了中国传统民族器乐对表现中国传统古典文化独特鲜明的点状色彩优势,同时又运用西洋管弦乐队的层次感、空间感将舞剧《红楼梦》的悲壮美推向纵深。在最后的《花葬》《归彼大荒》中,主创通过舞蹈、音乐、舞美的合力,将观众情感定格在宏壮的悲情中,久久难以忘却!——“要知道,也不过是瞬间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世间万物,皆有因果”。
自改革开放以来,名著《红楼梦》已先后六次被舞剧编导搬上舞台,较之前几个版本的同名舞剧而言,江苏大剧院“青春版”民族舞剧《红楼梦》创新性地在剧情设计上运用前后呼应、隐喻、回环的表现方式,着重笔墨表现了代表十二金钗悲剧命运的“判词”和十二支《红楼梦曲》。作品以金陵十二钗的境遇暗示贾府的破败结局,试图通过“贾宝玉的视觉”为曹雪芹“前世今生”“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提供舞剧立意注脚。这是该剧戏剧逻辑冲突设计中最让人意犹未尽之处。从舞蹈方面看,编导立足中国古典舞蹈语汇塑造鲜活的人物形象,李艳超、王闵瑞、李倩、张娅姝、常宏基(男)所扮演的黛玉、宝钗、王熙凤、秦可卿、刘姥姥不但以肢体神韵将原著中的人物形象复活,同时彰显出主创(演)对中华传统文化审美的细致揣摩与追求。而大量的现代舞语汇,则将该剧人物内心丰富的心理活动进行了妥帖的传达与演绎。假以时日,希望该剧反复雕琢,将原著《葬花吟》中“侬今葬花人笑痴”“一朝春尽红颜老”“质本洁来还洁去”“一抔冷土掩风流”的痴情、哀婉、凄美在舞剧《葬花》的情节铺陈中得到更极致的表达,以实现传承经典、转化经典之志。
莎士比亚曾说“一千个人眼中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那么,笔者就以“一千人眼中的,第一千零一场梦红楼”作为文章结尾。每个人都应与时俱进,敞开心扉拥抱新时代,以及新时代赋予青年一代的所思、所想、所创!
本文为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一般项目”《新时代中国舞剧音乐特色语汇研究》(21BD074)的研究成果。
注释:
[1]编剧之一李宜橙在《红楼梦》场刊中说:“舞剧版《红楼梦》,秉承‘为真正创作,而非其他舊小说之沿袭’,是我们年少轻狂、胆大妄为的一次尝试”。
[2]回环,即循环往复的意思。在该剧中,编剧、编导通过新增非原著的《团圆》《花葬》两章,从舞剧叙事结构层面设计人物命运的循环往复,力图表达“有生必有死、有聚必有散,有日出必有日落、有花开必有花谢。世间万物,都逃不过因果的轮回”之意。
[3]李承祥(1931—2018):舞剧编导家,一级编导。河北清苑县人。1957年从北京舞蹈学校第一届编导班毕业后留校任教,并担任编导班苏联专家古雪夫的助教,开始舞剧创作。1972年调中央芭蕾舞团任编导,后任副团长,1984年被任命为团长。多年来,作为主要编导或与人合作的大型剧目有《宁死不屈》《鱼美人》《红色娘子军》《纺织女工》《沂蒙颂》《林黛玉》《杨贵妃》《雁南飞》等。——引自:王克芬、刘恩伯、徐尔充、冯双白主编:《中国舞蹈大辞典》,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年版,第282页。
[4]引自舞剧《红楼梦》场刊。
[5]赵博:青年作曲家,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师从郝维亚教授。主要从事大型演出、影视以及舞剧舞蹈音乐的创作。自2012年以来,赵博先后创作舞蹈诗《达斡尔人》(2012,获第四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音乐单项奖)、民族舞剧《凤凰》(2015,获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剧目银奖)、舞剧《射背牌》(2017,获第六届贵州省少数民族文艺汇演金奖)、民族歌舞剧《呦呦鹿鸣》(2017)、歌舞剧《永不褪色的红军被》(2019),本人多次承担国家级大型演出纪念活动的作曲任务:包括《纪念长征胜利80周年文艺晚会》、建军90周年文艺演出《在党的旗帜下》、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大型文艺演出《奋斗吧!中华儿女》、庆祝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文艺演出《伟大征程》等,并先后担任2018、2019、2021年央视春晚、2022冬奥会开幕式的部分作曲、数届全国少数民族文艺汇演开幕式音乐会总监等职。
郭 懿 博士,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学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