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醒龙
其实,自己是不善饮的。但总听人说酒,也总看别人醉酒,还总看别人痴情于酒,免不了跟着琢磨,居然也有这么一些体会。
1977年国庆节前一天在湖南湘潭县的韶山冲,因为毛主席头一年逝世,去参观的人特别多。在那普通的乡下小屋里,挪出半间,用于售卖来自全国各地的名特商品。那时候,自己的工资刚刚调整到22元,却被毛主席故居里摆着出售的八元五角一瓶的茅台酒吸引住。最终在周围人群的一阵惊叹声中,掏出10元人民币,将一瓶茅台酒连同找回来的零钱一并收入囊中。实际上,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见到茅台酒实物。在回武汉的绿皮火车上,因为人多,因为怕摔,而将其用网袋装着挂在车窗旁的衣服钩上,火车一晃荡,酒香从瓶子里溢出来,来来往往的旅客,无不重重地吸一下鼻子,盯着网袋说一声,哟,茅台酒!
在我们家,父亲是最善饮的,一辈子从未醉倒。只要父亲拿起酒杯,那酒经由舌尖流入肠胃,十几分钟后,就变成津津汗水由脚底下淌出来。父亲多次夸张地说,每次喝酒,最吃亏的不是肝脏,而是脚上的鞋和袜子。相比父亲的酒品,自己于酒的行为实在愧对家风。一个人但凡不善饮,总是相对所有酒类,并非单指某一种。曾经以为自己也是这样,无论是酒精纯度高达七十度,还是只有百分之八九,只要是酒,都会是自己的毒药与天敌。
2005年初夏,与熟识的十几位作家一道采风,由瑞金出发,到达贵州铜仁时,好客重文的当地人拿出茅台酒来款待我们。一路走来,无论公私,自己均以不善饮为由,滴酒未沾。不料同行的一位兄长不答应,再三相劝,自己心里仍有几分犹豫。之前这么多年,也不是没尝过茅台酒,但由于市面上鱼龙混杂,偶尔拿起酒杯,心里就发虚发慌,担心遇上伤身子的假货。
在铜仁这里,真茅台酒易得,假茅台酒反而难寻。酒桌上的事,由不得想太多,说话间,已咬牙饮了三杯。说来奇怪,往日若是三杯下肚,身子就会有这样那样的不舒服。這一次,不仅没有不舒服,周身竟有一种温暖在盘旋,下意识地摸一下额头,竟然水淋淋地满手汗珠。从铜仁那一次起,这么多年来,自己这口舌简直成了试金石,三杯下去,如果有汗冒出额头,就没得说。如果不见动静,肯定不会动第四次酒杯。
人大都有某种独门绝技,有人发现得早会少年得志,有人发现得迟则大器晚成—— 还有一身潜能的,不仅别人没发现,连自己都没发现,如此是为怀才不遇。所以,凡事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说到底自己还是不善饮,那次在茅台酒面前主动有所表现,主要还是自己后来与这赤水河边充满灵气的尤物,在文化上恰如知己。某个时刻,也是趁着饮后余兴,将杯中没有饮尽的点点滴滴,洒进端砚,再在宣纸上行文。那一刻里的墨迹,突然出现前所未有的韵味,凡是心里想要表达的,比如要比云重一点,比如要比水轻一点,比如要比电缓一点,比如要比风急一点,比如要比岩石灵动一点,比如要比飞泉老成一点,如此如斯,没有不随心所欲的。自此凡有重要作品书写,都会这么来做。
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善饮者无夸夸之词。
善饮止于善醉,会多一种活法,多一种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