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国杰
(天津大学 管理与经济学部,天津 300072)
宋词创作史上有一首杨缵(紫霞翁)创调之《倚风娇近》,惜失传。幸有与其交好之周密(字公谨,自称草窗、蘋洲,1232—1298)者,作《倚风娇近》一首,且注明系“填霞翁谱赋大花”[1]1356,后世方知有此调式。周密词存153首[2]2281,《宋词全集》收录了150首[1]1350-1365,内有《倚风娇近》;而《唐宋词鉴赏辞典》(2016版)仅收录了17首[2]南宋·辽·金 篇目表12,《倚风娇近》不在其中。这似乎意味着宋词中唯一的《倚风娇近》不值得“推荐给大众鉴赏”。
果真如此吗?真未必如此!
清代两大代表性词谱著作《词律》《词谱》未载《倚风娇近》,但其后徐本立(字诚庵)的《词律拾遗》编录了此词,上阕第二韵作“上三下四”句法;秦巘的《词系》也编录了此词,但未做点断;近代词曲大家吴梅先生与《中华词律辞典》《词牌格律》《词调名辞典》《宋词大辞典》对此词之上阕第二韵的处理与《词系》一样,皆不点断;朱祖谋、唐圭璋断句则为“上四下三”句法。
由此看来,《倚风娇近》为宋词孤调,一直到徐本立《词律拾遗》、朱祖谋《彊村丛书》、吴梅《吴梅全集·日记卷》始引起关注,更引发如社的激烈争辩。
直到今天,此词的体式之争依旧没有定论[3]83-90。
若依新近欲“厘定‘周密《倚风娇近》词断句用韵’”之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词体声律研究与词谱重修”(15ZDB072)的阶段成果论文所引清人徐本立刻本《词律拾遗》(卷二),则该词上阕如下[3]84:
云叶千重,麝尘轻染金缕。弄娇风、软霞绡舞。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若据近代词学大家朱祖谋《彊村丛书》本周密词集《蘋洲渔笛谱》所刊刻的《倚风娇近》,上阕如下[1]1536:
云叶千重,麝尘轻染金缕。弄娇风软、霞绡舞。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若据近代另一位词学大家吴梅所厘正之《倚风娇近》,上阕如下[4]686:
云叶千重,麝尘轻染金缕。弄娇风软、霞绡舞。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吴梅先生还在1932年农历四月十一留有如下一条记载:“因倚草窗《倚风娇近》一调归之。是调诚庵《词律拾遗》收录,而注处多误:第三句‘弄娇风软’是上四下三;以下四句,三句换平叶,‘暖玉’非借入韵;末句‘浅素’为句中暗叶,诚庵之说,不可从也。”[4]152
比较一下上述不同文献中同一词的三个文本,立即会浮现出第一个问题链:上阕第二韵究竟如何断句?究竟是“上四下三”好,还是“上三下四”更好?是不是还有其他的断句法比这两种断句法好些?
其实,近现代词学大家唐圭璋先生也与其上一代词学大家朱祖谋持同一见解。他在编《全宋词》第五册时,既与《词系》不点断相异,又与《词律拾遗》不同,他要做“上四下三”点断[5]3276。
可是,两位词学大家的点断,有论者以“上四下三句法为七字句常式,实无须逗断”[3]84给予否定。果然如斯乎?若深究起来,或可以发问:“还有另一种点断之法更高明一些吗?”
如果轻吟漫诵,就会浮现出第二个问题链,它比前述第一个问题链要复杂得多:即上阕第三韵长句中,“倾城”“银屏”“娉婷”是不是连押三句平声韵呢?那个“玉”与“素”会不会是周密巧妙而隐匿地在押全词之韵呢?也即:《倚风娇近》一眼看去似乎是属于龙榆生先生定格之《清平乐》那样的“平仄韵转换格”,然而却暗藏玄机,实质是典型的“仄韵格”词体式呢?
本文以所谓的“原典文本语义微析质疑法”解决这两链问题。
研究学术问题,必须研读原著经典文本,只能主动探究性阅读细读[6]168-169,非得别开生面地悉心思考分析,还需质疑解惑以求渐近新识或顿悟超越。兹将此方法称之为“原典文本语义微析质疑法”[7]。
例如,研究苏东坡之《浣溪沙(西塞山前白鹭飞)》究竟是否檃括词体,当然首选文本是其原著,而且还要精心细读,这自不待言。何为“微析”呢?日人提倡一种“语义微分法”,翻译过来容易与数学领域中的微分积分相混淆,故我选择了“微析”之译,意旨在“对语义的精微分析”也。或有问:难道读东坡词也要质疑吗?我意务必如此!先请看东坡《浣溪沙》小序[1]118如下所示:
元真子《渔父词》极清丽,恨其曲度不佳,故尝加其语,以《浣溪沙》歌之矣。元真子词云:“西塞山边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表弟李如篪言《渔父词》以《鹧鸪天》歌之,甚协音律,但语少声多耳。因以宪宗画像仿求元真子文章及其兄松龄劝归之意,足前后数句。
此序开头四句简约大气,明晰全意。就此结束,完美演绎,并无不可。最后一句五个字与第三句五个字前后、首尾呼应,脉通理顺,妙哉!
此后,东坡小序的本意是想讲清楚“表弟李如篪的一席话,使自己知道了如果用《鹧鸪天》调吟唱《渔父词》就会协音律。不过,《鹧鸪天》毕竟多达55字,而《渔父词》区区27字,欲唱就得增加歌之词才行。增加字词要有事景物情啊!看来我得依据唐宪宗先用元(玄)真子画像访求张志和无果,又征集其文章之事迹;还得考虑此种情境下,志和(原名龟龄)的哥哥松龄怕其弟不归而向宪宗呈献的那一首《渔父词》,表达自己的劝归之意。我就把这些都纳入《浣溪沙》词中吧!”
可惜,东坡小序余下的47个字并不能容纳这一大段话的意思,还留下如下问题:
(1)李如篪何许人也?是谁的表弟?东坡的吗?与东坡熟稔的名家的吗?(2)李如篪言之凿凿且东坡又笃信的依据是什么?(3)若真有名家所填《鹧鸪天》甚妙,东坡为何再填《浣溪沙》?(4)东坡《浣溪沙(西塞山前白鹭飞)》真的绝妙吗?(5)还有别的词家继未竟之业否?
关键问题是第一个,真搜索起来似乎漫无边际。而第二个问题却是解决问题的切入口。盖因为其合理的推断只能有一个:东坡信得过的宋词大家已经填制出《鹧鸪天》并吟唱且被李如篪听到过!这样推断是合乎情理与逻辑的。
非常幸运,在《宋词全集》上,查到一首黄庭坚的《鹧鸪天》,其词前之序写着“表弟李如篪云”[1]145。哎呀!东坡所引李如篪者并非他自己的表弟,而是黄庭坚的表弟!而且,黄庭坚之序说得远比东坡序直白易懂,不妨全引如下:
表弟李如篪云:“玄真子渔父语,以鹧鸪天歌之,极入律,但少数句耳。”因以玄真子遗事足之。宪宗时,画玄真子像,访之江湖,不可得,因令集其歌诗上之。玄真之兄松龄,惧玄真放浪而不返也,和答其渔父云:“乐在风波钓是闲。草堂松桂已胜攀。太湖水,洞庭山。狂风浪起且须还。”此余续成之意也[1]145。
这样一来,上述5个问题即可迎刃而解。兹以上述实例简略呈现我所谓的“原典文本语义微析质疑法”及其运用过程和取得的意外成果。
若深究其原因,盖在于论者的头脑不像数学家爱多士所说之“我的大脑敞开了”[8],头脑不敞开,视域依旧,视野依旧,前见依然,焉有新思、别探、异见!
显然,新论即《周密〈倚风娇近〉词断句用韵之厘定》因循旧轨,要从点断与不点断之中择取其一。若点断,七字句则分为“上三下四”(徐本立句式)与“上四下三”(朱祖谋、唐圭璋句式)两种。由于吴梅先生在其1932年的一则日记中,只是批评徐本立《词律拾遗》收录的《倚风娇近》“注处多误,……诚庵之说,不可从也”。至于为什么“第三句‘弄娇风软’是上四下三”,吴梅并没有讲出个中的道理。而新论也仅以“上四下三”是七字句最通常句式定为不点断句式。
幸亏潘慎、秋枫编纂的《中华词律辞典》对此深入探究了一层,言及“此句之‘软’字,可与‘风’字组成主谓词组‘风软’;亦可修饰‘霞绡’,视如何理解而定,毋需逗断,下片‘醉眼迷花映红雾’之句式正与此同,‘花’字亦可两用”[9]988。
然而,对上下两片的这两个七字句式,若非单纯纠缠于单词,而从理解语义入手,还会如此简单便宜地下“句式正与此同,‘花’字亦可两用”的判断吗?
此问之答案倒可简捷干脆,曰:“否!”
先请看“醉眼迷花映红雾”,慧心者一目了然,何须解释,自然天成。倘非按西方语言之语法分析不可,则“醉”修饰“眼”,“醉眼”在这七字句中可做主语;“迷花”视为“动宾结构”;至此,主语谓语宾语全矣!由于还想表达得更全面更清晰更有美感,就只好添加上个“短语式补语”,即“映红雾”了!而“花”为名词,被光照射时是可以反射光的,即“映射光”而呈“红雾”之景象。故,此句神妙,浑然天成。
然反观“弄娇风软霞绡舞”之句,无论按“上四下三”通常句式,还是按“上三下四”非通常或曰反常句式,都不顺畅!至少与那句“醉眼迷花映红雾”相比,是如此吧!盖因这句式劈头第一个按西方语法当为动词的“弄”字!这个字将作用于其后的六个字,即“娇、风、软、霞、绡、舞”。正如潘慎、秋枫所言这六个字就“视如何理解而定”!若依拙见,显然以两两为一组最方便理解:“娇”修饰“风”组合而成动词“弄”的“宾语”,这就是徐本立“上三”点断之依据;“软”可修饰“霞”就如同“娇”去修饰“风”一样自然直白并不悖理;而“大自然或老天爷”是可以“弄(起)娇风”也可以“由弄起的娇风吹拂软霞绡”的;当然,也能“弄(使)所赋之大花那柔薄如霞绡的花瓣翩翩起舞”啊!可这已经是上片第二韵句的最后那个词组了,为了叶韵,不得不动宾倒置为“绡舞”!至于那个“上四下三”,经过这种“原典文本语义微析质疑法”,就只能放弃了。
可见,一个有意义的真问题是:按中文语义,若点断,是不是还有其他路径?诗人毛泽东千古雄词《沁园春·雪》中的“望长城内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顿失滔滔”这种以“上一领起下四”,而且一连领四句共十六字的句式,就是这首词音韵雄浑绝美所在之一。因此,解决上述问题的关键是恰巧这句中有一个“弄”字可作领字,且有两种句式如下:
(1)上一领二,为“弄娇风、软霞绡舞。”表观上是“上三下四”;
(2)上一领四,为“弄娇风软霞、绡舞。”词中罕见,故,放弃。
找不到杨缵的《倚风娇近》词谱,就只能面对周密没有断句的上阕最后二十个字:
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读者怎样读下去呢?当然,可以借助图1所示的“接受/遗传性学习和拒斥/变异性学习分类与过程”模式,也许会有所帮助。
诗,当然优先用五个字、七个字断句试试。词,就复杂多了。就算知道是《倚风娇近》词,也并不容易试与猜。先用五个字一试!
“花国选倾城”,行!接着来,“暖玉倚银屏”,不仅仅行,还押韵呢!不过,也有点儿问题:“暖玉”在这五个字中应为动词“倚”这个动作的发出者,它或许是被“赋之大花”去“倚”吗?
先存疑,再试下去,“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上句凑合,下句就毫无意义!
不过,要是拆成“上四下六”呢?“绰约娉婷”,好棒啊,上句又与前两个五言句押韵了!下句“浅素宫黄争妩”,嗨!恰恰与第一韵“缕”、第二韵“舞”相同了!于是,这次尝试的结果如下:
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这样四句断句、三句平声韵转换一句仄声韵的断句试探法,不仅大概率地与徐诚庵《词律拾遗》断句暗合,也呈现出张小峰为什么说“花国”三句可以认为是换平声自押韵了[3]85。
词之本是诗之余,再换个七字断句试试。“花国选倾城暖玉”,哎呀!不仅可以,还有个好处:押韵!再试,“倚银屏绰约娉婷”,可以,有味道,美中不足的是不押韵。先保留吧!
就还剩六个字了!《十六字令》中,“天”“山”都是单一字句且押韵的;温庭筠作词《荷叶杯》时,“波影”“肠断”两个字一句;“满池塘”“水风凉”三个字一句;那句脍炙人口的“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就是九个字一句呀!这样试一试就成如下格局:
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图1 接受/遗传性学习和拒斥/变异性学习分类与过程[7]27
其实,这就是徐本立在《词律拾遗》按语中援引张小峰所说的“‘后说近是’,或谓分七字两句。‘玉’作去声叶”[3]85的断句与用韵。当然,吴梅否定这种断句用韵,说“诚庵之说,不可从也”。不过,最宽容的似乎还是这位大师。在他1936年农历二月初十的日记[4]686中再次谈及《倚风娇近》的定格时,不仅接受了徐本立的“花国选倾城暖玉”,保留了“倚银屏、绰约娉婷”,而且把下一个六字句的前一个词,即“浅素”与后四个字切断,大胆地粘连在“绰约娉婷”后面,生成了“上三下六折腰九字韵句”,将最后这二十个字断成了三句叶仄声的韵句如下:
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至此,可以将第二韵句与之相连接,周密《倚风娇近》词上阕将成为如下所示的体式繁复错落有序的通体仄韵格词:
云叶千重,麝尘轻染金缕。弄娇风、软霞绡舞。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娉婷浅素,宫黄争妩。
这个体式按旧体词式是合适的,具有创新性。
首先,如果选择《中华词律辞典》或《宋词大辞典》中周玉魁之断句“花国选、倾城暖玉”[10]278,即可消解“花国选倾城”的下划线问题,其语义没有改变。
其次,如果把“娉婷”中的第一个“娉”字改为“婷”字,那三个字的绿下划线立即消失。非但语义几乎不变,读起来连绵的迭声更美!何乐而不为呢?
然后,顺便把下一句中炫耀富贵的“宫黄”易为“鹅黄”则更为清雅一些。
由于“绡”与“妩”既找不到替代语词,句法语义也不存在问题,并不需要替换。
最后,只有第二句还需要替代。这句的语义是要表达“那重重叠叠一直连接到云霄的叶片被风吹起的其香如麝的尘灰粘贴上了,阳光一照,轻轻地像染上了细密的金缕”。但“麝尘”一词目前很难与“麝香气味的微尘”意象形成直接链接。于是我将其拆成“麝尘飞、现金缕”来表达原语义。
至此,按现代汉语普通话发音,可以创造性地将周密词《倚风娇近》上阕转化为一个新体式:
云叶千重,麝尘飞、现金缕。弄娇风、软霞绡舞。花国选、倾城暖玉,倚银屏、绰约婷婷浅素。鹅黄争妩。
这个新体式既保留着周密《倚风娇近》词作的原典文本语义,又综合集成了徐本立、吴梅的见解,还受到潘慎、秋枫的激发,更是基于以“文本语义微析”为基本方法的创作。从句式到声音,接近于温庭筠的《荷叶杯(一点露珠凝冷)》,句短,基本是三字、四字句;就一个六字句,却很奇特,它从属于一个“上三下六折腰九字韵句”。这里还暗含机关,即这个九字韵句的主语是那个“从花国中被选出来的倾城之暖玉”。故,上阕最后这二十个字是一个不可分割的子系统。如若不信,一旦把句子分开,即将暖玉后的“,”改为“。”,九字句就没了主语。
或许,周密词《倚风娇近》断句用韵的争辩纠结解不开的奥秘就在于斯乎?
(1)感谢魏辰熙在《中国曲学研究》(第五集)上所发表的《周密〈倚风娇近〉词断句用韵之厘定》一文,不读此文,绝无本文之探究。
(2)诗无达诂,词亦然。有争辩论理,很正常,是好事,何必非要厘正(“厘定”系错用——本文作者)呢?“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最好,有利于词之复兴。吴梅先生的包容态度、不固执己见而在争辩中修正自己的观点最为可取。
(3)《倚风娇近》创词谱者为杨缵,其初创之作已不可寻;始填词者无疑为周密,后人只是对其词作上阕的“断句用韵”存在歧见,原本就很正常。这恰恰可以考验学者们平心静气地细读、远读[11]187、辨异、质疑、析义的耐心、定力,和学者的学术能力、艺术见解。本文提出的“原典文本语义微析质疑探究”方法可能另辟了蹊径。
(4)可以考虑像河北大学教授、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词体声律研究与词谱重修”(15ZDB072)负责人田玉琪先生那样,一个词谱定几个词体:有的“创调体”就非正体,例如苏东坡创调之《贺新凉(乳燕飞华屋)》,其后叶梦得填《贺新郎(睡起啼莺语)》为“又一体”。那么,正体为何呢?正体并非一个,居然有二:第一个竟是拗句式,第二个才是律句式。前者为《贺新郎(风雨连朝夕)》,后者为《贺新郎(又是春残去)》。吕渭老所作之词比他人的少三个字是“又一体”;辛弃疾比别人上下片各六仄韵都多出两仄韵也是“又一体”[12]1059-1068,何等宽厚包容!窃以为,徐本立、吴梅乃至周玉魁对周密《倚风娇近》词的不同断句与用韵的理解不是也都可以视为同一词谱的多个“又一体”吗? 难不能“各美其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