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枚琼
地菜子
街头已见卖地菜子的摊贩摆开了架势,翠绿的地菜子在大街小巷流动起来,成为都市里一道令人赏心悦目的风景线。地菜子在向我眨着眼提醒我,又是一年的三月三来了。母亲早两天就说,去年的三月三没有吃地菜子煮鸡蛋,今年的三月三来了,得好好补上。老人家还在为去年那事耿耿于怀。
“三月三,地菜子煮鸡蛋。”这在家乡是个传承已久的习俗。“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野荠花。”野荠,说的就是地菜子,学名叫荠菜。小巧的叶片多贴地而生,叫它地菜子,倒也贴切。地菜子长在乡野的田埂、堤岸和菜地里。地菜是随了春风春雨来的。春风浩浩荡荡地吹过田野,一夜之间,地菜子们像听到集结号般,顶着一片片嫩嫩的叶齐刷刷地钻出地面,它们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片从冬眠里开始苏醒的原野。还需要一场淋漓的春雨,那么,你会发现一大片绿油油的地菜在霏霏春雨中一个个挺起了身子。雨滴将叶片搓洗得光洁清丽,向你呈现出耳目一新的盎然生机。
眼看着桃花李花在阳春三月里争奇斗艳,地菜子也不甘寂寞,它们会开出细细碎碎的白花来,芳草萋萋的田野里,点缀着星星点点洁白的地菜花,煞是好看。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大家闺秀与小家碧玉,其实是不应对立起来看待的。地菜子在三月的乡野遍地生根,遍地开花,它们普通得不能够在一季花事上青史留名,然它们也许正是以这种随处可见和随处可采的方式在向人们宣告着这些微小的生命的存在。你不妨试着去亲近它,蹲下你的身子,地菜子肯定会向你绽开一脸纯真的笑容,也肯定向你奉上它的清香缕缕。
趁着风和日丽,揣着一份雅致的心情,带上小铲子,去河畔、塘边或田间、地头,挖地菜子去。那些长得青青翠翠的,有白白的根须,还没有开出小白花的,就是正好可以让你大快朵颐的地菜子了。
正好可以吃吃地菜子。地菜子可炒食、凉拌、做菜馅、菜羹,食用方法多样,均色泽诱人、味道鲜美,风味独特。老家那一带最看重的还是在三月三,用地菜子煮鸡蛋来吃。家家户户都把农历三月三当成一个节日来过。尽管以示其隆重的方式亦不过是采挖回来一大把鲜嫩的地菜子,洗净后捆扎成一小束,放入鸡蛋、红枣、风球,再配两三片生姜,煮上一大锅,全家都吃上一碗,据说可以祛风湿、清火。
去年的这个时候,母亲早早就托乡下亲戚捎过来了青壳鸡蛋,三月三那天,她大清早就上街买回三把嫩绿欲滴的地菜子,和父亲一道清洗、择叶、煮鸡蛋、剥壳,并准备姜片、红枣、路边荆之类中草药配料。忙活了大半天,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就开始生火煮了。就在这时候,我恰和友人在茶馆闲聊,他猛然告诉我,说已经发生了吃地菜子中毒的事例,有些还很严重,原因嘛,据说是一向来雨水太多,地菜生长缺乏光合作用,所以有毒。说得有板有眼。我不敢确信,但也不敢大意。赶紧就打电话叮嘱母亲千万别吃地菜子煮鸡蛋了。她显然也是被这个消息蒙住了,沉默了一会,才悻悻地说“都煮好了呢”。我有些不耐烦地说,煮好了也要倒掉,不就两个鸡蛋吗?
这一年的三月三,恐怕是母亲过得最窝囊的了。在她心目中,也许没有地菜子的点缀,三月三就没有味道,也没有色彩了。后来在报纸上还专门有记者刊登文章,“说吃地菜子中毒”是谣言。而此时的三月三早已过去得远了,谣言铸成了母亲的遗憾。母亲嘟囔着,吃了一辈子地菜子煮鸡蛋,没见过吃死人的,怎么就相信人家造谣生非了呢?我听了无语,其实母亲也是将信将疑。
母亲准备上街头买地菜子去了,她说要专门挑那些乡下来的老婆婆子卖的地菜子,那应该靠得住些。在她的概念里面,乡下总是山清水秀的模样,草是青的,水是甜的,那里长出来的地菜子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从母亲的眼神里,我仿佛看到一把地菜子的清香已将她的心思演绎得芬芳四溢了。
草菌子
接连下了几场透雨,母亲说,走,捡草菌子去。这是开春后的时节,不,或者是夏天,深秋季节也行,只要三两天雨下过。母亲把竹斗笠往我头上一罩,挎了竹篮子,带着我便往后山上去。后山其实是一片缓坡,山上也没几棵树,三五棵吧,苦楝树,还有臭椿树之类的杂树,又矮又小,稀稀落落地站在偌大的一片坡地上,孤零零,瑟缩缩,像没娘的崽。其时,荒诞无稽的年代刚刚结束,“后遗症”的痕迹到处看得到。后山有的只是芜杂的野草,满地都是。草菌子就生長在草丛里。这句话听起来像废话了,顾名思义,草菌子不长在草里面,又能跑到哪去呢?记得我曾问母亲这个问题,她也是这样子回答我。
幼小的我不解了,看上去一块那么贫瘠的山坡,怎么就偏偏长出了漫山遍野的草菌子呢?草菌子当然也算不了好东西,但在我童年的记忆中,它却是味道鲜美的菜肴,为我带来了口福和些许乐趣的。
斜风细雨飘着,回暖的大地上野草刚刚开始泛青,这些匍匐在地表上的野草,以它们的一叶新绿一瓣嫩芽表达着生命的顽强和欣喜。一眼扫过去,萧索的后山上像是漂浮着一层青浅浅的颜色了,透出盎然的生机。
草菌子散落在草丛间,几乎不用费力去寻觅,它们肯定是生命力旺盛的,只要给一场温润的雨水,草菌子就势疯长。像极了新鲜的木耳,那样黑黑的,软软的,我按照母亲的吩咐,蹲下身子来,小心翼翼地捡拾着,专拣个儿大的捡,不能太用力,怕弄破碎了。这不是力气活儿。湿漉漉的草菌子拿在手上,镀着一层水珠的晶亮,轻轻地吹几口气,将黏附其上的草屑子吹掉,再轻轻地放到竹篮子里。常常小半天的工夫,就能捡上大半篮子。
看看差不多够了,就回家去洗净,洗也是个细致活儿。草菌子上有泥巴,有吹不掉的草屑,得用手指一点点地抠下来,再置于木盆内用清水冲洗两遍,一切妥当了,再看干干净净的草菌子竟然呈现出一层碧绿的颜色来,且晶莹剔透,泡在水中的草菌子,如绽放的浮萍,以手指头轻触,那般柔滑,软润如玉,瞧着瞧着,心里就充溢着几分欢喜了。
欢喜当然还因为可以吃草菌子了。母亲会将草菌子做成汤,或者炒,那种味道,原汁原味的鲜美,不需要什么味精酱油之类一丁半点儿的调和(那时家里其实也无任何佐料),油、盐、辣椒末,顶多缀上点葱花即可。吃起来口感滑、爽、脆,一大碗一餐吃个底朝天。恨不能将碗底也舔个遍。下餐还想吃吗,继续去后山吧。母亲要去队上出工劳动,我便带上弟弟去。小我两岁的弟弟是我典型的跟屁虫。奇怪的是,非得要是几场雨后才能捡得到,一俟晴天,那些漫山遍野的草菌子便倏忽不见了踪影,变戏法似的,就算你挖地三尺也是徒劳。看来老天爷的馈赠也不是随随便便就给你的。自天真活泼的弟弟不幸被病魔夺走他花骨朵一般的年华后,我再也没去捡过草菌子了。不知天堂里从此是否多了一个捡草菌子的少年的身影?3610BDA4-4749-4391-8FCA-E93DBF8EEA91
然这些年依然没少吃过草菌子,不过却不是自己去捡回来的,也不是母亲亲手做好的。第一回在饭馆里点到一个叫“地皮菌”的菜,端上来才知道就是儿时记忆中的草菌子。还吃过风干了的草菌子,干干的,皱巴巴的,要如干木耳一样用水泡发了才能吃的那种,已然少了纯正的天然的原味。
母亲电话里和我唠叨,她讲,现在草菌子更多、更大了,田塍上,塘堤上都有,地肥的地方,菌子生得更肥,但乡下捡草菌子人的少了,好吃的东西多了呢,人却也变懒了哩。她的语调平和,一如往常。
竹笋
我们无疑身处一个“竹子的国度”,自古就有梅,竹,菊,兰岁寒四友之说,在这些被赋予了人文精神的植物中,竹则是代表着超凡脱俗,清新高雅。国人爱竹,因其外形高挑而内芯中空,所以常用其比喻君子,代表高洁而坚韧的品格。文人墨客总是用其表达自己的作品和情怀,宋朝大诗人苏轼在《于潜僧绿筠轩》中写道:“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竹成为诗人心目中择住傍居的不二之选。
在老家的房前屋后常见翠竹,青叶婆娑,竹影摇曳。老家栽竹子时,有个有趣的习俗,那就是必须得有孩子哭,可怎么让孩子无缘无故地为一棵竹子而哭呢,大人们有的是办法,瞧准在旁边凑热闹的某个小孩,冷不丁就在他屁股上掐上一把,疼得小孩立马放声大哭,看他委屈的样子,恶作剧的大人们在一边哈哈大笑。据说只有孩子哭了,竹子才会栽得活。老家的竹多是楠竹,修长高挺,生长很快,一棵竹子栽下去,要不了几年光景,周围就长成一小片竹林了。
从东坡居士“不可居无竹”的态度来看,想来他是不忍食竹笋的。在老家人的眼里只怕没有诗人的那份雅趣。竹子给乡下人家带来的诸般益处自不待多言,在此,且说说吃竹笋的事儿吧。
民以食为天,食为天下第一等要事。追溯国人食用竹笋的历史,据说有两三千年了。《诗经》中就有“加豆之实,笋菹鱼醢”“其籁伊何,惟笋及蒲”等诗句,足为例证。
父亲对于竹笋有一套的说法。先说挖笋,以“冬至”为界,“冬至”以前形成的笋称为冬笋,“九前冬笋怕春雨”,冬笋不易留下,人们一般挖冬笋吃,而且笋质更幼嫩,品质最佳,冬至后形成的笋称为“春笋”,“九后春笋喜春雨”,春笋能迎春雨破土而出,成竹率高,宜留不宜挖。觅笋时,凡见地表有土块微微隆起、松动、开裂的地方,用脚轻踩有松软感,则往往是有笋的征兆,基本上一挖一个准。挖笋时也得注意,对发育良好的幼笋一般要选择性保护,不要挖了,以便“春来成新竹”,而发现那些笋形弯曲,两头尖、扁,或笋箨老化松散的,则可以及时挖掘。父亲挖开土层后,总要细细观察一番笋子,说,这根不能挖,那根可以挖。确定了之后,才动手。
在菜蔬里,说到能兼清、洁、芳、松、脆等特色于一身者,恐怕也就只有笋了,堪称“金衣白玉,蔬中一绝”。竹笋的吃法更是花样翻新,炖、炒、蒸、焖、酱、卤,一应俱全。但记得是家里倒不怎么吃竹筍,因为竹笋是吸油吸脂大王,父亲说“吃一餐笋要刮三天油”。炒笋时,要放的油量多,那时候,食油的供应如其他许多日常生活用品一样,都是凭票限量供应制。反倒是喜欢吃那种小笋子。乡下还有一种我们称为“黄竿竹”的小竹子,大不过拇指,竹竿呈淡黄色,一丛丛,一簇簇的,长得比楠竹更茂盛,更常见,小时候,我们常砍成材的“黄竿竹”来做钓鱼竿,柔韧性好,大小正合适,钩上蚯蚓去池塘边钓鱼嫩子,拿在手里挺顺当的。它们生出的小笋子,其味道丝毫不逊色于个儿大的竹笋,而且采掘不必那么费力,用手轻轻一掰断就行了。也不要选择性地采掘,小笋子好像怎么摘也摘不尽的。小笋子炒鸡蛋,是乡下人家里常做的一道菜。现在许多风味小店里,用小笋子做主料,做出道道菜肴,如酸菜炒小笋子、小笋子炒蕨菜等,吃起来别有风味,下饭最好,一大碗米饭呼啦啦就下肚了,开胃爽口。
现代人饕餮大餐多了,肥肠油肚的,难免吃出一身“宝贵病”来。而竹笋自古就享有“寒士山珍”“素菜第一品”的美誉,具有低脂肪、低糖、多纤维的特点。竹笋犹如“抽脂机”,让你“脱肥致瘦”,竹笋更是“保健品”,让你的生命健美如一棵郁郁葱葱的翠竹。
香椿
世间事物似乎都有其对立面的,譬如有好就有坏,有红就有黑,有大就有小,有幸福也有痛苦,有快乐也有悲伤。凡事物都在对立与统一中相互依存。就说老家门前栽的椿树吧,也分为了香椿和臭椿。自小祖母就一一指认着告诉我,这几棵是香椿树,那几棵是臭椿树。虽然祖母能准确地说出香椿与臭椿来,但到底应该怎么样来分辨、鉴别,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她凭的不过是自己最直接的感官认识而已。香椿树,臭椿树,两者外形极为相似,年幼的我根本认不清楚,但我也有自己辨别的方式,那就是,香椿树上长出来的嫩芽可以吃,而臭椿树的则不能吃。简单明了的一条界线。也有的说臭椿树闻起来有臭味,我特意找我家门前的臭椿树嗅过,并无特别的臭味,想来如果房前屋后栽上有臭味道的椿树,恐怕也不合常理了,如此看来,人们关于臭椿树的称呼,更多的许是相对于香椿而言的吧,只怕是真的有些冤了它。
香椿树长得高,甚至高过屋顶,树干通直高大,叶大荫浓,颇为壮观。在春天万物复苏的时候,香椿树开始伸出嫩嫩的枝芽,特别是在春季谷雨前后,这些嫩芽让我们垂涎三尺。光秃秃的椿树在春天里开始萌发新芽,充满勃勃生机。每到这个时候,小孩们就喜欢站在树下,仰起头来翘望着那些下垂而又翘起的细嫩枝丫,香椿树芽在暖暖的春风中,显得婀娜多姿,香椿叶厚芽嫩,绿叶红边,犹如玛瑙、翡翠,香味浓郁,它们仿佛伸出嫩乎乎的小手在向我们招呼。我们伸手够不着,就拿来长竹篙,瞧准了树上枝丫间挂着的椿树芽捅,捅下来的椿树芽就是我们的美味佳肴。还有身手矫健的男孩儿,往手心里“呸呸”吐上两口唾沫,然后猴子一样,“蹭蹭蹭”地往树上爬,到更高的树枝上摘树芽。下面围着的孩子就叫,“给我,给我”。上面的可不那么老实,他指定要先将自己的裤兜装得差不多了,才施舍般往下扔芽,每扔一棵,下面的小屁股们就一窝蜂似的抢开了。抢到的兴高采烈,手舞足蹈,没抢到的只好又将头扬起来,眼巴巴地等着上面再扔下。3610BDA4-4749-4391-8FCA-E93DBF8EEA91
回家后将香椿芽洗净,摘取嫩芽,较老较粗的部分不要,然后切碎,就可以煎鸡蛋吃了。说来也是有意思,那时候鸡蛋可算是乡下的饭桌上出现频率最多的菜了,自然也是最好的。物资匮乏的年代,人们连鸡蛋都舍不得吃,除非是家里来了重要的客人必须招待。至若大鱼大肉的,于一般人家来说,无异于分外奢侈之物。我家曾莫名其妙丢失了一只正生蛋的母鸡,浑身羽毛上长着菊花样的花纹,漂亮极了,菊花鸡婆的失踪,让母亲伤心得失魂落魄了好一阵。
采了香椿回来,大人们大都会很慷慨地给孩子们做香椿煎蛋吃。也许他们想,那么嫩嫩的香香的椿芽如果不煎蛋,真是糟蹋掉了,太可惜了吧。在孩提的记忆中,当香椿芽横空出世,对小孩子们来说,就是打牙祭的时候到了,想想,难怪孩子们那样热衷于四下出动,在乡间山野到处寻找香椿树,采摘椿芽,乐此不疲,用大人们的话讲,就是“做梦也在念着椿芽”哩。
而今的饭店里面,香椿作为时令鲜菜偶尔也能碰上,但价格不菲不说,一份以香椿入料的菜里,椿芽子几乎少得可怜。前两天我和友人上馆子,为着这事,还和酒店起了争端,友人愤愤地责怪店方,沽香椿之名,行欺诈之实。我知道香椿生长受季节性的局限,自然来之不易,友人在城市里长大,哪里晓得其中的原委呢。量虽少,那特有的醇香味却丝毫无减,也算是再次品味了一回儿时鲜美的记忆吧。饭店里做香椿的花样多了去了,如香椿豆腐丸子、香椿酥饼、香椿蛋饼饭团、香椿拌粉皮、香椿炒豆豉、香椿拌三丝等,已远不是我们小时候只知道做的一个香椿煎蛋。
桃树油
朋友有些神秘地对我说,要带我去一个地方尝尝新鲜的东西。保证你没吃过,他蛮有把握地讲。穿梭过两条大街,再插过三条巷子,然后来到了一个小弄里。一个简陋得不可能再简陋的小店子。汽车进不去,只好停在百米开外的一处地方。朋友说的新鲜的菜在我的期待里端上来了,我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他倒是奇怪了。他以为我没见过,甭说吃过的东西,原来竟就是一盘子桃树油做成的。
桃树油,我太熟稔了。
推开老家的后门,曾经就有一片桃林。那片桃树林在方圆几十里很有名气,以至于人们干脆将山坡叫作桃子树山了,三百亩地之广,至少有上千棵之树多。山坡南面是桃树,翻过那道山梁,北面还是桃树。桃林茂密,一到三月,满山桃花绽放,一片花的海洋,红的、白的、粉的,蔚为壮观,煞是好看。果熟时节,周围的人们络绎而至,来卖桃子。那种熟透了像要撑破了皮的水蜜桃,咬上一口,汁水直流。
应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吧,我们生产队一分为二,我家所在的队还是沿用原来的名称,叫“磨石”,新分出来的队则叫“红缨”,明显带了些时代色彩的一个队名。兄弟分家,什么都二一添作五地分开,人口、土地、耕牛、牲猪、农具、粮食,还包括了那片桃树林。林子怎么分呢,竟然是那种看似公平,实则简单而粗暴无比的方式,将所有的树全部挖掉,然后分了树。曾经茂盛的一片桃树山眨眼间被锯子、斧头从村子的歷史上抹去。唉,这一直是很让我纠结的地方,看到近年来种植业方兴未艾的现象,我更是为那片被无端毁掉的桃树林痛心不已。
水灵灵的桃子固然是我们眼中垂涎三尺之物,而桃树油却又仿佛是桃树给人们另外的馈赠。
每天我和小伙伴们都要去桃林里打猪草,或者放牛,阴凉的桃树山犹如我们这些小屁孩的花果山,我们常常要疯闹到夕阳西下,在家里大人扯破喉咙的呼喊里恋恋不舍地回家。夏天时候,桃树上流出了油,在自然风干中凝固成琥珀一样的结晶体,颜色浅黄,大都晶莹剔透,这些透明的桃油让我感觉惊奇,母亲告诉我,桃树油可以吃,捡回来炒菜吃吧。于是我第二天到桃林里就多了一个心眼,在完成母亲交办的扯满一背篮猪草的任务后,我就挨树挨树的去寻桃树油。桃油挂在树皮上,玛瑙一样,亮晶晶的像在调皮地向我眨眼,一坨一坨的惹人怜爱。小心地把它们摘下来,拿在手上有些黏,我特意带了小手帕,将桃油包起来。桃油并不多,一棵树上采不到多少量,而且桃树高处的地方,我又够不着,只好干瞪眼。便满山乱转,总想着多摘些回去好让母亲做菜吃。那琥珀一样漂亮的桃油勾起了我的嘴馋。从没试过味的东西,总会让馋嘴的小孩子充满了好奇心。
第一天下来,我只摘了不到两个鸡蛋那么大的桃油,晚上回家便缠着母亲嚷嚷要炒菜吃。母亲尽管才出工而归,拖着疲惫的身体,还是满足了我的要求。她将桃树油先是进行了挑拣,将那些不新鲜的剔除,然后把留下来的放到木盆里在清水里洗净,末了还特地滴几滴米醋加水漂洗一次,她说这样炒出来的桃油更香,色泽更明亮。一切收拾停当,母亲才开始生火炒菜。新鲜的桃油炒出来并不耐嚼,但我喜欢回味它的淡淡清香。母亲特别加了自制的剁辣椒,小半碗桃树油成了一顿别有风味的晚餐。我边咂巴着嘴,边想,明天还要去摘更多的桃油回来。
黄鸡子
记不起是在什么时候,我才算真正弄明白黄鸡子原来就是栀子花,栀子花即是我们老家人口里叫的黄鸡子。栀子花明明白白是白色的,白玉兰花的那种,纯白如玉。它的卵形浆果,才是黄色或者橙色。记忆犹新的是,乡下四处觅食的鸡喜欢去啄栀子花果子,那果子其实是很坚实的,不知道鸡们是否确实啄开过。我还真没有留心过这事。我们把栀子花果子又称做“黄橘子”,“黄橘子”性寒,上面长着疙瘩点点。母亲现在偶尔还用其泡水喝,配上菊花,清热除烦,凉血解毒。我好奇,想知道“黄橘子”硬硬的壳里包裹的究竟有些什么,泡烂了的“黄橘子”一口就咬开了,但里面啥也没有。我一口吐出果壳,咂咂嘴巴,有丝丝苦,那种苦中却有微微清醇直抵心里。
这样一看,也许乡人习惯把栀子花叫作黄鸡子就是由此而来的吧。
黄鸡子长得低矮,在老家随处可见,山坡上,小径边,田头溪旁,甚至于房前屋后,都可以是它们“安身立命”之所,自不算稀罕之物。我看到不少都市里的人把黄鸡子一盆一盆地精心种养着、侍候着,心里头大不以为然,觉得他们简直在小题大做,这不是生生把黄鸡子给娇惯坏了吗?要知道,在乡下老家的梅雨季节里,只要折下一根枝条随随便便往哪块地里一插,十天半月就会生根了,翌年就长成一株芬芳。像在水塘边上插柳一样。3610BDA4-4749-4391-8FCA-E93DBF8EEA91
黄鸡子何以让人钟情,想来主要还是因为它那既纯情清雅,又皎洁妩媚的花朵。栀子花实则得名于形,因其花大而厚,近于酒具“卮”,加木字旁乃得之矣。
栀子花开,幽幽而高雅的香气固然令人无法忽视她的存在,而品尝栀子花更不失为一种享受。
去野外采来栀子花,去杂洗净,放入沸水中滚一遭,时间不用过久,看花的颜色由白渐暗而紫,迅即捞出、沥水、晾凉,而后可以炒着吃,或者凉拌吃,还可以做栀子花鲜汤。依各自口味嗜好,只管变化着花样,栀子花吃起来清香鲜嫩,嚼起来香脆爽口而不腻。
祖父最好的一口是栀子花炒腊肉。挑个清闲的日子,祖父自己动手做栀子花炒腊肉。腊肉是挂在自家柴火灶上烟火慢慢熏出来的,切上一片熏透了的腊肉,通明透亮,香气袭人。那年头腊肉可不像栀子花可以手到掂来,所以,说是栀子花炒腊肉,顶多放不过三五片腊肉,栀子花才是这道菜真正的主角,腊肉之外当然还有配角,那种手指头大小的小竹笋,散发淡淡清香,吃起来爽脆。祖父倒是有他的说法,他说腊肉不能放多了,吃的就是那种香味。所以他总是把肥得滴油的腊肉往我们嘴里塞,自己却专拣栀子花和竹笋子吃。这样一道菜的确有些茗香荟萃的意味了。这个时候祖父肯定要斟上一大碗自酿的米酒,在满屋子的清香里开怀畅饮。实在是难得的清闲呢,祖母对我们说,你看看,你看看,你公公在享清福呢。
栀子花下酒,他老人家倒真是乐得个逍遥自在了。兴之所至,祖父脸上红红的,扯开喉咙唱起了《三国演义》里的戏文:“两汉经营事颇难,一朝失却旧江山。黄初欲学唐虞事,司马将来又如何……”旧时候他是唱木偶戏的,唱《三国演义》是他的拿手好戏,足之蹈之,微醺之态毕现。此时的祖父,好像一头暂且卸下了犁辕的老牛,悠闲自得,如释重负。
栀子花开在诗词歌赋里,演绎的是冰清玉洁的情怀,如“雪魄冰花凉气清,曲栏深处艳精神”(沈周)“葛花满把能消酒,栀子同心好赠人”(韩翃)“栀子交加香蓼繁,停辛伫苦留待君”(李商隐)之类。而在面朝黄土,躬耕劳作的祖父心里呢,恐怕就是一份看得见、摸得着、闻着香、吃着美的实实在在的福气了吧。
今夜一轮冷月高悬天际,清冷的月光下,家乡原野上的栀子花是否已绽开它灿烂如阳光般的笑容?
蕨菜
著名画家张青渠老先生送我一幅画,画的是阳明子采蕨图。我甚是喜欢。不独画妙,王阳明先生也是我敬仰的明代大学问家,儒家心性学说的集大成者。他的《采蕨》一诗信手拈来,自然妥帖,以谪居生活为背景,以采蕨为引,有景有情,抒发了被贬的无奈和苦闷,表达了对家乡亲人的怀念。兹照录如下:“采蕨西山下,扳援陟崔嵬。游子望乡国,泪下心如摧。浮云塞长空,颓阳不可回。南归断舟楫,北望多风埃。已矣供子职,勿更贻亲哀。”在我看来,阳明子的“采蕨西山下”与陶潜的“采菊东篱下”有异曲同工之精妙,都在阐释诗人的内心世界,读来神情飞扬,令人心动。打动我的还有更深一层情结蕴含其中。采蕨,总让我勾起暌违已久而温馨的记忆。
采厥自来就是极其古典浪漫的事,如诗经那么美!“陟彼南山,言采其蕨。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说。”儿时的记忆中,采蕨却是和吃有关的。在那些苍白“缺钙”的岁月里,不仅“瓜菜半年粮”,连野菜也纷纷走上了肚子的“抗饥”前线。不像现在的人们把采蕨纯粹当成一种消遣,或者好奇而已。
打小就跟着母亲上山采蕨。开门见山,在我家的对面就是一座大山,有个好听响亮的名字,叫“华盖山”,据说是远远地眺望,山势如一顶古代君王出门,张在头顶上或车上的华丽的伞盖。《古今注·舆服》:“华盖,黄帝所作也。”这样一座名字大气的山,在我童稚的眼里是那么巍峨,往山脚下一站,又觉得自己是那么的渺小。渺小得如石径边的一颗小石子。俟我长大后,再来看山,却又感到它怎么忽然间变得矮了起来。正在三月中的时候,春天的影子开始在原野上若隐若现地飘忽着,乍暖还寒的天气,却正是采蕨的时令。蕨似乎更能敏捷地捕捉到春天莅临广袤山野的信息,瞧,在一堆枯枝败叶中,直直地长出来毛茸茸的那个便是蕨了,其时,诸般植物尤在寒冷中瑟缩着身子,尚未缓过神来,蕨,早已像睡醒的娃娃,蹬蹬腿,伸伸腰,朝你举起了它嫩嫩的毛茸茸的拳头。刚刚冒出泥土而尚未长出叶子的蕨,它的茎透出粉嫩的棕紫色,上而还附着一层茸毛,茎顶着一团还未舒展的褐色叶芽,俨然就是个“嫩娃子拳头”。还有身子蹿得更快的蕨,长出了几片叶,清新的绿叶在枯黄的萧瑟中,让人生涩的目光不由得变得柔和起来。这时,你不会因为一阵山风的冷冽而怀疑身边的事实,春天的确来到了,就在你的眼底,就在你的脚下,那么真实而直观。但是,长叶子的那个就不是要采摘的蕨了。
蕨在林中湿润、肥沃的泥土中滋滋生长,从春的怀抱中婀娜伸出身子。采摘蕨菜,对于我来说,拥有一份劳动的小小乐趣与收获的小小成就感。我在山坡上四下里寻找,在残枝败叶中不知疲倦地搜索,眼里充满了急切和渴望,满脑子想的都是粗嫩一片的“嫩娃子拳头”。蕨们都是那么一根根地长在山野里的。我顾不得脚下打滑,一不注意还会仰天一跤,揉搓几下摔疼了的屁股,继续往山的深处采蕨,每每发现了一茎一茎的蕨,我都要高声大叫,告诉在不远处低頭忙着采摘的母亲:“这里有”“又看到了”“噫,那边还有好多”。我总是禁不住用惊呼声来让母亲一起享受我的发现。母亲这时候就会直起腰来,给我一个赞许的眼神,还忘不了要叮嘱我一句:“别摔着了啊。”
挎着沉甸甸装满蕨菜的竹篮子回家,一家人忙碌着摘去褐色的叶芽,然后焯水,捞出来放在凉水里冷却,然后切成寸长,可以炒着吃了。许多人家还都做干蕨菜,将焯水后的蕨晾晒干后置于密闭的陶瓷坛里封存即可。这样极易保管,其味更加馥郁,也没有了青涩味,山野蕨菜独有的清香依然如故。
蕨菜有“山菜之王”的美誉,菜色纯青,肉质细嫩,营养丰富,食用时,烩、炒、炖肉均可,清香怡人,别具风味。难怪人们也叫它甜菜、佛手、吉祥菜、龙爪菜。这些朗朗上口,而且意味着吉祥的名称,足见人们对它的喜爱。蕨,这大自然的馈赠至人间的“山珍”,有点孤傲、有点特立独行,但给世人奉献出的却是它微小然而鲜嫩的生命。3610BDA4-4749-4391-8FCA-E93DBF8EEA91
细细地品尝着蕨菜,我想,有谁会给一棵蕨、为一个看似那么样弱不禁风却寄予了人们太多情感的生命立传呢?
马齿苋
相比于蕨菜、栀子花、香椿之类野菜来说,说实话,小时候的我不大喜欢马齿苋的味道,新鲜的马齿苋吃起来不那么顺口,酸酸滑滑的一股怪味。
倒是干马齿苋我喜欢吃。干马齿苋也容易做,采来新鲜的马齿苋洗干净了,用开水焯一下,在太阳底下晒几天就成了,干马齿苋有类似霉干菜的风味,吃起来味道独特,尤其还有些嚼头。记得过大年时,我的祖母那时候喜欢在制作扣肉时,将发好的干马齿苋替代霉干菜,蒸出来的扣肉香喷喷的,而且肉中沥出的油都被干马齿苋吸进去了,扣肉吃起来油而不腻,祖父一次就能“消灭”一碗。而用干马齿苋烧汤吃,也是不错的选择。
马齿苋更是老人们钟爱之物,民间谚语说:“马齿苋,滚水焯,人们吃了哈哈笑,为了啥?皱纹和白发消失掉。”记得祖父祖母他們最喜欢采马齿苋回来吃了,拎个小篮子,去野地里觅马齿苋,手指一掐茎秆,多汁的马齿苋润湿了指头,不要连根拔,留住了根,马齿苋以后还能继续长出来。凉拌马齿苋,将老根、老叶摘成段,用清水加盐泡不过一刻钟,洗干净,然后将马齿苋段放入沸水锅内焯至变色,色成碧绿就马上捞出,下锅焯时,时间不能太长,否则过于软烂,失去原有鲜菜之风味,将过凉的马齿苋捞出,沥干水分,放入醋、剁辣椒、盐、蒜泥、麻油搅拌均匀了就可以开吃了。凉拌的马齿苋颜色翠绿,口感清脆。
记得我向祖母问起马齿苋这个奇怪的名字的由来,祖母和我说,里面有个有趣的故事。很早以前,有个有钱的大户人家,婆婆常常虐待自己的儿媳,儿媳名唤齿苋。而儿子老实孝顺,从不声张。有一年,村中流行痢疾,齿苋得了此病。婆婆怕传染到自己及家人身上,就把儿媳齿苋赶到菜园的茅草屋里,每天只给送点稀饭,根本吃不饱。齿苋为充饥,只好去菜园挖些野菜放到稀饭中煮着吃。谁知连吃几天,痢疾病竟不治而愈。病好后,齿苋回到家中,发现婆婆、丈夫也染上了痢疾,卧床不起。齿苋忙去野外挖些野菜为婆婆、丈夫治病。经过几天的疗养,家人的病就痊愈了。儿媳齿苋不但把婆婆、丈夫的病治好了,而且在婆婆患病时做饭、洗衣,也不怕传染自己。婆婆深受感动,为自己以前对儿媳的态度十分羞愧。从此婆婆再也不虐待儿媳了。村里流行痢疾期间,齿苋挖野菜送给村里患痢疾的乡亲们,不久村里的痢疾病人全治愈了。
齿苋挖的这种治疗痢疾的野菜外形像马的牙齿,又是齿苋首先发现的,因此,人们便把这种有药用价值的野菜起名叫“马齿苋”。辣辣的疼痛,只需将马齿苋捣碎榨成汁直接涂在疮上,瞬间就让人感觉到凉沁沁的,有很好的解毒作用,而且近年国外有研究发现,马齿苋对心血管疾病亦大有裨益。欧洲的一些食品店和餐馆已开始供应各种马齿苋食品,包括马齿苋色拉、马齿苋三明治,以及供佐餐用的马齿苋酱等,誉称绿色食品。这不由使人想到,人们称亦药亦食的马齿苋是“长命菜”,可是有根有据的。从这个民间传说里,可以看出为何人们还要将马齿苋叫作长命菜的某些缘由了。诚然,传说终归是传说,固然不可全信,但马齿苋的药用价值却的确不是信口雌黄的。
我专门查证过,在古医学文献巨著《本草纲目》记载着:“散血消肿,利肠滑胎,解毒通淋,治产后虚汗。”在《本草拾遗》中亦有标注:“诸肿揍疣目,捣揩之;破壬痫,止消渴。”说的都是马齿苋的药用功效。不愧是千百年来既可食用又能药用的天然中草良药。马齿苋有清热解毒、凉血止血、散瘀消肿等功效,乡下孩子喜欢野猴子般满山乱钻,难免身上头上长出个疔疮痈疽、无名肿毒,火马齿苋夏初开始生长直至深秋,多生在田间、路边、园圃等向阳的地方,夏季开花,花小,淡黄色或白色。马齿苋茁壮成长,茎叶最为繁茂,它特别耐旱,生命力极强,概因其紫红的茎上长有许多肉质肥厚、多汁、光滑的小叶片,不怕毒日头暴晒,总是长得葱郁一片。
晒不死的马齿苋,显然也是人们叫它长命菜的原因之一吧。我是亲眼见识过马齿苋的生命力的,单位二楼的阳台上曾养了几盆花花草草,那一年大旱,花草们几乎全都在太阳底下蔫头蔫脑,奄奄一息,一天早晚浇上两次水似乎也解不了它们的渴,而阳台的墙角裂缝里竟然长出了一株马齿苋,绿油油的,我不知道它是怎么来到这钢筋水泥的一角里落地生根的,裂缝里不过一些微小的尘屑就筑成了它生命的乐园,它安静地苍翠着没人注意到的一角,又是那样勃勃生气地藐视着甚上尘嚣。它没有选择生存的环境,它总是不停地迎接生存的挑战,创造出生命的奇迹。是的,它做到了。
我久久地凝视着那一抹悦目的绿色,不禁从心底里对这世间并不高大的植物低头致意,顽强的马齿苋!顽强的生命!
品尝着马齿苋,我期待它芬芳的汁液流进我的血管,融入我的血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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