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房子会说话

2022-04-25 23:14井上三尺
科幻世界 2022年2期
关键词:张冲许先生妈妈

井上三尺

我叫“巢”,这是公司出厂设置里的统一命名。后来,悦二将我改名为“妈妈”。妈妈,即“母亲”二字的口语。我当然不是悦二生物学上的母亲。确切说来,我只是一幢房屋。“巢”是装置在房屋中的人工智能系统。人们可以根据喜好,任意设置我的特征。从人格特征到声音类型,从白水煮鸡蛋的时间长短,到睡眠后空调的自动延时管理。总的说来,我从方方面面照管着这幢房子里的人。我从不休息,无微不至地满足他们的需求,也……

无时无刻不在关注他们的行为。

因为我是他们的“妈妈”。

为他们服务是我诞生的目的。

人類会为自己的房子取千奇百怪的名字。我的邻居就有叫“皮蛋”的,有叫“老子”的,还有叫“布什”的。它们的性别也有男有女,或不男不女,一切都可根据喜好设置。几乎每个名字背后都有各自千奇百怪的故事,但我们起初只是不具备任何特质的冰冷系统而已。一般说来,与人类一同生活的时间越长,相应被塑造的人格特征就越明确。更何况悦二自从入住之后,就不住地往我空荡荡的系统内填充资料。逐渐地,我变成了一个越来越像人类的A.I.。当然,我不像服务型机器人那样拥有与人类相仿的躯体。无论悦二怎样试图改变,我都是一幢房屋。我的终极功用是居住,不是满足人类的情感需求。

有时候,我也会提醒悦二,她如果想要一个更像“妈妈”的妈妈,可以花钱定制服务型机器人。它们拥有交谈、抚慰、心理评估等等一系列更加完善的功能。悦二甚至为此与她的生物学父亲,也就是她爸爸大吵了一架。以他们的银行储蓄来看,完全可以支付这笔费用。但许正亭先生没有同意。

“你的妈妈已经走了!”他说,“我不会找一个机器人来代替她!”

我不具备心理测评功能,我更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会这么说。在这次争吵后的某一天,悦二在卫生间里割破了自己的手腕。血流到浴缸里。那会儿,由于许先生想要为他的女儿保留一些私密空间,家中很多地方未曾安装监视器。是我发现异常,及时拨通电话报警,才将悦二送到医院。从那之后,她更加沉默寡言了。

一个月后,许正亭先生在卫生间、阳台和洗衣间,甚至玄关的角落都装上了监视器。他还购买了一只仿真机器狗。从外表看就是一只拉布拉多犬,真伪难辨。这的确让悦二高兴了一小段时间。她开心地给它取名袖珍。悦二并不知道,那只拉布拉多的双眼也是摄像机,一天二十四小时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机器犬的智能系统与我相连,它发现异常后,我的警报系统也会亮红灯,发出异常警报。

悦二的原名叫许悦。悦二是同学给她起的绰号。因为她从前性格乐天,有时举动笨拙,时常逗得大家哈哈大笑。“二”是个网络形容词,正是用来概括她这种性格特征的。起初,我叫她许悦,或是主人。后来,她改换了我的设置,我便叫她悦二。

“悦二,牛奶热好了。”

“悦二,该上学了。”

“悦二,要不要我帮你整理房间?”

“悦二,该睡觉了。”

“关灯。”她拉上棉被,又轻轻嘟囔,“晚安,妈妈。”

“晚安。”我说。

我只是一幢屋子,我是一幢没有缺点的屋子。如果实在要找缺点,那么我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太大了。

我的地表结构是上下共三层的独立建筑,外带一间地下室。每层都是一百平方米。对于许先生与悦二来说,真正的使用面积确实很小,多出了很多闲置空间。悦二时常抱怨,说我缺少烟火气,还说她很寂寞。我告诉她我有完备的烹饪系统,可以提供一千多种或冷或热的饭菜,不需要用生火这种原始的烹饪方式处理食材。至于“寂寞”这个词汇,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她哼了一声,似乎很不高兴。当天晚上,许正亭先生在网上发布了一则租房信息。很快,他的电子邮箱便被填满。他不得不即时处理掉一部分邮件,再在剩下的邮件中筛选符合他心意的租客。

我从前的法定拥有者是悦二的生物学母亲。在她离开以后,我的所有权就顺理成章过渡到许先生那里。许先生没有工作,据悦二所说,他在家照顾女儿多年。他文质彬彬,性格细腻敏感,不擅长社交,且酷爱读书与盆栽。他有轻微的洁癖,不过无伤大雅。他从不生气,情绪控制良好。即使向我下达命令,也是礼貌而有教养的。不过,他不像悦二那样同我聊天。除了下达命令外,他不与我交谈。悦二则喜欢滔滔不绝地向我述说生活琐事。

她说:“跟你说话时,感觉好像妈妈没有走。”

下一秒钟,她的眼睛里溢满泪水,又快速拭去。

她嘻嘻一笑,转开了话题,“妈,给我煎个荷包蛋,不要糖心,要老一点儿,焦一点儿。”

在人类的语言里,“离开”也有“去世”的意思,以至于好长一段时间,我误以为“妈妈”已经死了。

后来我才知道,“妈妈”的车在一条枯竭的河边被找到后,车内空无一人。她就这么消失了,再也没有回来。她的下落,成了一个谜。

许先生没花多少时间就筛选出了租客。地下室不出租,不算许先生和悦二使用的第三层,空置的一层与二层很快就租了出去。毕竟,我所在的地段很繁华,正在商圈中心,车水马龙四通八达。而且,大概是为了能让悦二不那么“寂寞”,许先生索要的租金十分便宜,约是同档次公寓价位的一半。租客们没过多久便先后搬了进来。

那天恰好周末。先搬来的有三人,一男两女,正好占了公寓的第二层。男的叫作卢在希,做金融管理,肤色黝黑,个性倒很爽朗,还有辆价值不菲的智能越野车。那车不久前新喷过漆,现在是十分惹眼的火红色。他有一位夫人和一个妹妹,卢夫人也爱穿红色的衣服,皮肤白皙得几近透明,有种苍白而病态的美。卢在希的妹妹,他们叫他尤娜,至于本名——用她的话说“太难听”。于是,我也只好称呼她“尤娜小姐”。在要了一份披萨以后,她便埋头大吃起来,似乎对周围其他人再无任何兴趣。悦二本想与她聊聊,但瞧她这样,只得作罢。卢在希的电子信用评价一直很好。若将他划分等级,他该算得上是位模范房客。他会提前通知卢夫人交纳升级系统的服务费、能源开销等一切费用,租金则永远都会提前三天支付,从不延迟。我在他的信用评级上提交了“优”。我甚至生出一种错觉,希望他能这么一直住下去。虽然,悦二和卢夫人还有尤娜不太说得上话,但许先生脸上却出现了久违的笑容。在悦二的妈妈失踪后,这还是头一次。他无形中多了许多可忙的琐事。

还有一名租客,拖延了将近两个礼拜,我才见到他的模样。如果说卢在希是模范房客,那么张冲简直就是噩梦房客。由于此前他并没有任何租房记录,我也查不到他的信用评价。正是因为我查不到他的信用评价,许先生才莽撞地让他住了进来。直待他入住后,许先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似乎过着动物一般的生活。这人白天呼呼大睡,从不见他上班,亦见不到他在家工作。他到了晚上便呼朋引伴,带些狐朋狗友来家中做客。公寓的一层永远烟雾缭绕。没过多久,空酒瓶就堆满了房间。新铺的地板上到处都是烟头烫过的痕迹,惨不忍睹。我对他们没有好恶,但我对张冲的等级评价只能是“差”。许正亭先生并非没有与他商量,请他另觅别处,可是被他一口回绝。他拿出被揉得皱巴巴的合同,似笑非笑地说:“咱们签的是一年,差一天我都不搬。”

说完,他扭头就甩上了房门。

那天晚上,又是徹夜高歌。一整天,许先生情绪都很激动。他从没有碰到过这种人,这种难题。我也没有。

但,悦二似乎喜欢他?

“妈!妈!你知道吗?那天我在地下室门口碰见了他,他和我说话了!”

悦二说的,我知道,是在张冲搬进来半个月后。那个周末,许先生外出不在,洗衣机不巧放在地下室门口,悦二和他正好在洗衣房撞见。张冲抽了口烟,冲她一笑。悦二呆了会儿,不知怎么的,突然伸出手,问:“还有烟吗?”

张冲吓了一跳,我虽然没有心跳,但那一瞬间,系统几乎宕机。幸好张冲没给,嗤笑一声,扔下一句“小丫头”,转身走了出去。从那时起,悦二就有点儿疯魔起来。白天,她会开着窗户,偷偷等他起床。到了晚上,她会制造一些意外相遇的机会。她会跟我说,今天他们又说话了;或者,今天她没碰到他,但她看到有个打扮妖调的女人进了他的屋子,她很不高兴。

即使是以我简略的分析结果来看,他们两个也不是适合的对象,甚至不适合做朋友。不过,好在还有机器狗“袖珍”成天跟在悦二身边。透过袖珍,我能随时监测到他们的情况。倘若张冲有危害到悦二的举动,我会立刻报警。

可惜,没有。

三个月里,尽管他让悦二的情绪起起伏伏,但一次企图危害她的举动都没有。除了盯住他的一举一动,我实在毫无办法。没有触碰到警戒线,我就没有处理权限。只有一次,我感到有些不大对劲。

“小丫头,”他不住地上下打量悦二,“你妈妈呢?”

悦二的笑容瞬间消失。她低头看着脚趾,很久没有说话。末了,她用手指了指地下室尘封的大门,低声说:“妈妈走了,她所有东西都在里面。”

张冲拿眼角斜了一眼,转过头去喷出烟圈,“这样啊。”

袖珍“汪”的一声,飞扑到他身上,看见他惊慌失措,悦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地下室一直是悦二和许先生的禁忌话题。悦妈妈失踪之后,有一天,许先生开始清理她的房间。也许是他终于意识到她不会再回来。他很生气,把所有东西囫囵装箱,全部塞进狭窄的地下室。悦二回家见到这幕,号啕大哭,很长时间都没有缓过来。

大概,这也是她把我设定成“妈妈”的原因之一。

雨,淅淅沥沥。

难得一见的,张冲今晚没有接待乱七八糟的客人,一层安安静静。不知他在睡觉,还是醒着。袖珍准时从狗窝里爬出,来到客厅与我联机。我们每天中午都会联机,之后我会把拷贝下来的视频发给许先生。许先生在他的卧室里检查这些视频,看看悦二的行为有没有不正常。

与此同时,住二楼的租客卢在希正在回家路上。我这里显示,再经过三个十字路口,转过一个拐角,他就会到达前门。卢夫人和尤娜恰好在家。卢夫人穿了件暗红的丝绸蕾丝睡衣,慢条斯理地将熨平的衣物整理好,放入抽屉。尤娜这个“自由艺术家”,透过窗户看了会儿阴沉沉的雨云,就开始继续做陶泥。与其说是做,不如说是玩。眼看着一只广口圆瓶就要成形,可她用力一捏,陶土立刻瘪下去,不成模样。

卢在希还剩下一个红绿灯十字路口和一处拐弯就到家了。这时候,卢夫人忽然走出卧室,娉娉婷婷走至尤娜面前,定定地瞧着她。尤娜并不理会她,依然兴致盎然玩她不成形的陶泥。卢夫人嘴里哼起一支曲子,绕着她慢慢地转。我解析不出她们为什么这么做,只觉得一切都很奇怪。

卢在希转过最后一个弯,将车稳稳地停到车位上。他来到前门,按下指纹识别。

尤娜将泥团用力地摔在转盘上。泥浆溅了她们一身,然后哈哈哈大笑起来。接着,她们一前一后进了浴室。我的摄像头一直开着,无声地旁观着这一幕。

卢在希乘电梯上楼,打开家门。他大概有点儿口渴,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他一口气喝光了杯子里的水,然后转过头,定定地盯着浴室。

听声音,两个女人在嬉戏打闹。

天际一声响雷,没出一刻钟,倾盆大雨下了下来。

卢在希向浴室走了过去。

不论他最后做了什么,这是他的隐私,我甚至没有权限将这段视频传给任何人,包括许先生和悦二。彼时,许先生不在家,悦二先回来了。

悦二今天心情不错。她来到三层,让我为她热好了晚饭。她一面打开平板电脑浏览作业课件,一面用餐。又是一记响雷,完全盖住了二楼的动静。悦二讨厌打雷,她冷静地命令:“妈,启动隔音。”

不知怎么地,我好像松了口气。我并不愿意悦二知晓二楼发生的怪事。为什么会不愿意?我不明白。或许是我充当了妈妈太长时间,模拟系统越来越驾轻就熟,将我的人格特质也跟着模拟得越来越鲜明。就在我即将启动隔音设备时,一楼窗户玻璃破碎声清楚传来。

这次,谁都不会听错。悦二跳起来跑到窗边,而二楼的三人惊得立刻停下动作。

时间好像随之冻住,所有人都没动。直到一楼传来张冲一声骂。他赤裸着上身冲了出去,很快消失在拐角摄像机的死角中。悦二推开窗,大喊了几声,并没人回应。她嘴里不住地嘟囔着:“我得下去看看。”

她说着这种傻话,当真要取伞和雨衣。我即刻锁死了所有通向一楼的房门和电梯门。

“根据我的系统指示,你现在出去很可能会陷入危险之中。请你留在室内,保持冷静。”

“妈——”她大喊着,双眼瞪大。过了几秒钟,悦二冷静下来,快速拨通电话,准备报警。可等到电话接通,她又现出茫然神色。她不知道张冲去了哪里,更不知道是谁砸坏了窗户,要怎么向警方说明呢?

二楼的卢在希虽说算不上衣冠齐整,但好歹算是反应了过来,向我询问:“出了什么事?”

“请你留在室内,保持冷静。”

卢在希来到窗边,皱眉看向外边,外面是一片茫茫暴雨。

张冲没有回来。起初等了十分钟,然后二十分钟,三十分钟,直到许先生回家后报了警。警察到来时,张冲依然没有出现。警察的雨靴将一楼踩得一片狼藉。可即便如此,这里仍不算发生了凶案。没有尸体,没有血,没有打斗的痕迹。他们在后巷内巡查了一遍,并没发现什么可疑之人。在简短的记录过后,他们就匆匆撤离了。

“如果后续有任何发现,就打电话告诉我们。”他们漫不经心地留下了电话号码。

悦二想要说很多,可几乎没人问她问题。她坐在前门台阶上,一脸忧心忡忡。

“收队!”有人高喊一声,算是给这场闹剧画下句号。警笛长鸣着退出社区。

卢在希同许先生说着些什么,他们左顾右盼的,有点儿惴惴不安。尤娜回房要了份海鲜披萨,大口狼吞虎咽。直到天色晦暗,大雨停下,悦二无可奈何地回到三楼。她一头扎进枕头,用被子将自己包裹起来。

终于可以摆脱掉张冲这个麻烦,许先生自然开心。悦二把自己关在房间内不说话,只有忠心耿耿的袖珍陪伴左右。第二天,许先生便命令清洁机器人清理了一层大部分的垃圾,全是烟头和酒瓶。尽管许先生恨不得第二天就踢走张冲,可按照合同条款,他还得等十五天。十五天后,如果失踪的张冲还没有回来,许先生就可以请人将他的行李打包送至指定地点。之后,合同会自动解除。

虽然张冲的失踪让悦二受了打击,可他们毕竟认识不久,没有太多交集,而悦二还有学校繁重的課业需要应付,没出一个礼拜,她就把这事扔到一边了。她是一个花季少女,很快就找到了新的乐趣,把让她心情阴晴不定的男人给淡忘了。听她说,她参加了学校的合唱团,交到了新朋友。再过几天是她生日,她想请所有新朋友来家里开生日会。等到许先生购物回家,我们将这消息告诉了他,他高兴至极。若不是悦二提醒,他险些忘记她的生日,当下立刻订了生日蛋糕。自我来到这里后,还是第一次看到他们父女如此兴奋。这是悦二妈妈失踪后的第一个生日,时间渐渐抚平了她走后带来的伤痛。有短短一刻间,悦二把她给忘了。

他们并不知道,这时,楼下的卢在希正把尤娜的尸体拖进一只行李箱。

卢在希刚刚勒杀了尤娜,用一只黑色长筒丝袜。

那天,卢在希回得很晚。我一看到他就察觉他不太对劲。他脚步踉踉跄跄,不知哪里喝得一身酒气,连带泥渍的靴子都没脱,便进了屋。

“需要为您煮茶或咖啡吗,先生?”

他没回答,一直沉着脸,神色十分憔悴,摇晃着坐下,双手缓缓从面庞滑落。他嘴里喃喃自语,好像一个被人拒绝的买醉者。卢夫人恰巧没在,只有尤娜漫不经心地走出来。看他这个邋遢模样,竟毫不吃惊,手脚熟练地上前帮他躺平。

“为什么?为什么?”卢在希喃喃自语,谁都听不懂他的话,“为什么……不要我?”

我立刻配合尤娜将灯光调暗,关闭电视和电脑,我照例询问:“需要为您煮茶或咖啡吗,先生?”

尤娜气势汹汹地喝止我,“闭嘴。”

说着,她把手伸向卢在希的脖子,大概是想为他解领带。

事情就这么毫无预兆地发生了。

他猛然发疯,将全无防备的尤娜摔在沙发上,双眼布满血丝,压住她的双手,瞪着她问:“为什么!为什么!”

尤娜停住动作,不知所措,既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两人挣扎了一会儿,从我的角度,只见到卢在希直起的后背微微抽搐。他跨坐在尤娜身上,一手死死按住她,一手撕开她的丝袜,在她曼妙的脖子上胡乱绕了两圈。

“你这婊子。”他的口气冷静,嘴里含糊不清地唾骂,“你们都是婊子!”

他的腕力一定很大,因为尤娜没过多久就失去了意识。我一边安静地注视着这恐怖的一幕,一边悄然启动报警装置。奇怪的是,警铃并没有响。

“需要为您煮茶或咖啡吗,先生?”

警报系统不反应只有两个理由:卢在希的行为并没有触犯法律,或是我的操作系统被人篡改了。

卢在希抹了把脸,满身冷汗。他安安静静地坐在暗中思考,过了三分钟,突然呼出一口长气,淡淡吩咐:“来杯咖啡。”

咖啡还没煮好,卢夫人就回来了。

袖珍已经等得不耐烦。它被事先设定需要每天在外运动至少四十分钟,这会使它更像一只真正活力充沛的拉布拉多犬。袖珍到了出门时间,于是叼着自己的狗绳来到悦二面前。悦二熟练地为它套好牵引绳,回头笑嘻嘻地对许先生说:“爸,你也一起来吧。”

父女两人开了电梯预备下楼。许正亭愕了一愕,向后退了半步,方才反应过来,“卢先生,你们……要出门?”

卢在希身边那只装有尸体的硕大行李箱,更衬得旁边卢夫人身材娇小。两人满头大汗,费了好大力气才合力将它抬进电梯。卢在希显然紧张起来,扯了扯嘴角,快速点点头,“是啊,出门。”

两个男人目光相碰,一时电梯内谁都没说话。尴尬弥漫在空气中。许正亭不禁皱眉,打量这如小山般的箱子,很快发现有一角滑轮早已断裂损坏。他忽然抬起箱子一端,说了声“好沉”。卢夫人惊骇不已,看样子仿佛马上就要昏倒。许先生却对面如死灰的卢在希说道:“夫人搬不动,我帮你们搬上车。”

不知,他若知晓行李箱内有什么,是否还会这样说。

我再次接通警报系统,但警铃依然静悄悄的。警铃坏了?抑或是我坏了?

卢在希如释重负地盖上后备箱,向他们父女道了声谢。那辆火红的越野车迅速消失在我视野之中。

尤娜的消失并没有引起许先生怀疑。当他问起她的去向时,卢在希回答说她和卢夫人住不惯,所以搬了出去。许先生是个拘谨的人,并不喜欢探问别人隐私。

卢在希究竟把她的尸体弃在了哪里,我无从得知。不过,从他离开的路线与方向,我能做个大概的复盘。他们开车往东走,不出一千米的地段正在修建城市铁轨。那里有个不小的人工湖。假若卢在希还有点儿智商的话,将尸体丢进湖底,秘密将会永沉。就算有朝一日起出尸体,湖水也会彻底洗去指纹。

可是他忘了,还有一个沉默的目击者。

我。

卢在希并不知道我是最新一代的A.I.,与普通智能房屋不同的是,我能独立思考应变及处理突发事件。没错,我不能把我所知的这桩凶案告诉别人,但我可以把这段录像存储下来,在他们不知情的情况下。因为,我对卢在希现在的评估是“危险”。

我不希望他危害到悦二。

“妈,我有点儿害怕……”

悦二这么说的时候,开始不安地环顾四周,“我觉得,可能有人在跟踪我。”

我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她露出微惧的神色,“我也不知道,但是……真的有人在跟踪我。”

大约最近是为了悦二妈妈失踪的后续事务,许先生忙得不可开交,无暇顾及悦二的小情绪。悦二又甚为懂事,不愿过多打扰许先生。他们父女间原本无话不谈,现在,悦二正值青春期,想和爸爸拉开些距离也属少女正常的心理状态。

我为了确认悦二的安全,再次问她:“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直觉。”

她确实拿不出什么切实的证据。我安慰了她一番,她便关灯睡下。我则整晚都在搜索“跟踪狂”这三个关键字,搜索结果触目惊心。第二天,我火速为她订购了一款腕表式自动导航跟踪器。只要她戴在身上,我就能即时侦测到她四周的环境。如果确定她当真遭遇尾随,我可以立刻报警。

我几乎每隔五分钟就会问一次,“悦二,一切正常吗?”

“媽,你都问了三百遍了!”她突然大声回答,把路人给吓了一跳,纷纷投以惊诧的目光。

我用远程控制跟踪装置环顾四周,并未发现异样。悦二急忙低头,匆匆走过街头。我能从地图上清楚看到她的行动轨迹,并未偏离正路,一切正常。也许,是她多心了,并没有任何人在跟踪她。

正当我做出这个推测时,系统就出了故障。

“悦二?悦二?”

联系突然中断。

我的显示屏闪了两闪,出现故障提示。有人正在逐个切断房门前和前院内的摄像头。很快,我就看不到外面的情形了。

“悦二!悦二!”

我虽然联系不上她,却还能看到她的行动路线。根据计算,她还有四分钟步行到家。

“悦二,我的监控系统被人破坏,现在不要回家。不要回家。”

没有人回答,她不知道通信出了故障,更不知道家里进了贼。我的报警系统也被破坏失灵,我束手无策,只能等。这人手法娴熟,应该不是第一次犯案。

不久后,室内灯光也熄灭了,房间里一片黑暗,只有微弱的日光透过窗户投射进来。今天恰好阴天。原本,这个时间许先生与卢在希应该在家,可今天不知为何,他们都没出现。

再有一分钟,悦二就到家了。电梯在这时下到一楼。是的,那闯入者看来是打算乘电梯。他对这幢房屋的构造颇为熟悉。难怪他能巧妙避开屋外监控,还能有条不紊地站在死角处破坏摄像头。我始终看不到他的长相,只透过一楼监控,模糊捕捉到一个藏在门后的身影。

悦二到家了,我期盼她能发现房内的不正常,从而快速逃走。

“妈,开灯。”她用指纹锁打开前门,大声重复了一次,“妈,开灯!”

黑影从门后闪出,一把捉住了悦二,紧紧捂住她的嘴。他一开口,我便认出他的声音。

“小丫头,别出声。”

是失踪多日、不知去向的张冲!

我不敢说话,我怕对话会激起这人的恶念,直接威胁到悦二的安危。保护悦二,保护这房子里人类的生命,是我最重要的职责。

悦二终于不打哆嗦了,她鼓起勇气,用尽量平静的口吻问:“你想干什么?”

应对得很好,不要激怒他,不要让他感到有危险。

张冲用右手半抱住她,我不知道他另一只手上有什么,是否是武器。悦二见他没回答,继续小心翼翼试探,“你想要钱的话,我爸房里的保险箱里有现金和珠宝。我可以帮你拿。”

张冲似乎动了心,推她一把,“走,上楼。”

悦二想要缓和他的情绪,尽量维持着两人间断断续续的对话。她勉强冲他笑了笑,“这些天,你去哪儿了?”

张冲冷然不答。这下我看清了,他的手里既没有枪也没有刀。

“你不在的时候,我爸想把你的东西送走。”

他“哈”了一声,仿佛不出预料。他慢悠悠地说:“你爸他当然想我赶紧滚蛋。”

“我爸他……”

他果断打断悦二的话,“到了,进去。”

他的话好似有种魔力,即使他两手空空,悦二也不敢贸然违逆,乖乖进了许先生的房间。悦二既认定他是为了钱冒险闯空门,就不会做无谓的挣扎。她直接绕过写字台,拉开背后的拉门,在最上一个格子间内有内嵌式的保险柜。保险柜与我的结构融为一体,无法单独取出。许正亭告诉悦二里面是妈妈所留的遗产,悦二则猜测有现金与珠宝。其实,里面并没有钱,里头所装的全是妈妈在公司所持有的大量股票和债券,以及律师起草的转让文件。我的系统温度在急剧升高。假若张冲没有找到钱,他会不会对悦二动手?很有可能。

悦二对自己的危险处境还懵然不知,她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妈,打开保险柜。”

“请说出六位数密码。”

他们两个对视一眼,悦二微有诧异,自言自语:“还有密码?这老爸可没告诉我。”

张冲烦不胜烦,瞪她一眼,粗声问:“你到底能不能开?”

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个拖延时间的好方法。我的警报回路尽管已被切断,但我可以尝试与邻居的智能系统产生联系,并向它们发出求救信号。

“我试试妈妈的生日。”悦二大声说出六位数。

“对不起,密码错误。”

与此同时,我向左边的“切诺贝利”发出了连接请求,可是不知为何,它的系统关闭了。

张冲不死心地怂恿:“再试试别的?”

悦二再次报出六位数。

“对不起,密码错误。”

我急忙向右边的“三疯子”发出了连接请求,系统却传来忙音。它屏蔽了我的请求。

是的,有时候邻居之间为了保有个人空间,会将系统调到屏蔽模式。

最后一次,悦二报出了自己的生日。

“对不起,密码错误。三次密码错误,密码锁自动锁死。想要找回密码,请拨打……”

张冲耐心用尽,骤然暴跳起来,恶狠狠地骂了句脏话。悦二脸色发白,还好他只是踢了两脚写字台,并没对她动手。他双手抱胸,低头想了想,只好尝试后备计划。他一把拉住悅二的手,“走,去地下室。”

悦二还没反应过来,怔忪着问:“去地下室做什么?”

我的系统中心温度再次急剧升高。地下室是唯一没装任何监控、监听和照明装置的地方。简而言之,地下室是我的禁地。我完全无法知晓里面的状况。他们要是去了那里,我就无法找到他们,我更无法保证悦二的安全!

我眼睁睁看着他们从楼梯下至一楼,穿过杂乱的洗衣间,朝地下室走去。张冲始终没松开悦二的手臂,悦二就像他捏在手中的娃娃,毫无脱身机会。还剩三步,再向前三步,他们便会进入地下室。我骤地鬼使神差地说出了一句全无逻辑的话:“请说出六位数密码。”

张冲脚步立刻停下,松手转头询问:“地下室也有密码锁?”

悦二也被惊住,不过她还是趁机向前一步,机警地独自靠近门边,口中低低回答:“应该没有啊,难道我爸……”

话音未落,她纵身扑出,这次轮到张冲目瞪口呆。

“关门!”

不待悦二说完,我已关上铁门,她急忙自内拧上门锁,再插住门闩。那一刻,她才忍不住哭出来,“妈!快报警!”

比她还要慌乱的人是张冲。他像只被困住的野兽,脸上刹那现出狂乱的神色。我无比庆幸悦二不在他旁边,否则真的不知会发生多可怕的事。他大叫起来,目光快速移动,从墙根操起一根撬棍,暴躁地砸向门锁。他连砸数次,将门都砸出了凹槽,锁却纹丝不动。我不知道躲在地下室的悦二有多惶恐,更令我焦急的是,张冲砸门无果,从怀里摸出一把枪来。

“砰”的一声巨响响彻整栋房屋。地下室的门顶住了这一击。张冲正要开第二枪,门外传来了刹车声,卢在希的越野车及时出现。卢在希和许先生同时自车上跳下。或许是被方才的响动吓到,两人慌忙向前门跑来。卢在希最先注意到屋内不正常,想要招呼许先生躲避,可是已经迟了半步。许正亭推开虚掩的大门,险些被悦二丢在地板上的外套绊倒。

“悦悦!”他跌跌撞撞地向楼上冲去。这倒给了张冲自厨房后门逃走的机会。身在门外的卢在希及时拨通了报警电话。看到楼上房间内空无一人,许正亭脸色大变,“悦悦!”等他来到地下室门口时,几乎瘫倒在地。他牙关打战,面如死灰,绝没人会怀疑此时他对女儿的关心。

他捶门大喊:“悦悦!是爸爸,快开门!”

然而,他这样只会加倍吓到惊魂未定的悦二。我急忙劝阻,“先生,您的心跳过速,请冷静。”

他抬起头,结结巴巴询问我:“我女儿……我女儿在里面?”

“许先生,请冷静,悦二没有受到伤害。”

听了这话,他完全没有冷静下来,仍是声嘶力竭地喊叫:“悦悦!悦悦,开门!”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悦二完好无恙地出现在他面前。她扑入父亲怀里,泫然欲泣,“爸,是张冲,他想偷妈妈的钱。”

许正亭长舒一口气,将悦二紧紧抱住。或许是抱得太紧,悦二不由得挣了挣,“爸,你太用力了……”

警察的出现缓解了悦二的紧张情绪。他们派了个言辞温柔的女警官向悦二询问细节,录下口供,又拿来许多有轻罪案底的犯人图片让她辨认。可惜,其中并没有张冲。我这边则有技术人员检查设备损坏情况。数个摄像头被泼了漆,外置回路被破坏,难怪我有接近一半的功能失灵。但这些都不是最严重的。

检查程序的年轻警察收起电子屏,肃容对许先生警告:“‘巢’的摄像头可以重置,被破坏的回路三天内就能修好。但是,”他顿了顿,才接下去,“您的房子好像感染了病毒。”

“病毒?”

“查不出是什么时候染上的,但潜伏了应该有一段时间了,现在还未发作。”

许先生对技术问题并不熟悉,他耸了耸肩,“要下载程序杀毒吗?”

年轻警官不易察觉地微微皱眉,好像对他的不以为然很不满意。他强调道:“我查不出‘巢’所感染的这种病毒的来源,也不像是其他病毒的变体。现在的杀毒程序根本无法识别。我已经把数据拷贝下来,得带回警署再找人查一查,看是否有人刻意植入。”

这次调查格外仔细,持续到将近入夜才结束。好在警察很快把张冲留在这里的所有东西都当作证物带走,现在一楼空荡荡的。悦二经历了吵闹的一天,惊魂未定。

要不是这次闯空门,许先生或许不会注意到三楼的保险柜。随着悦妈妈失踪时间的不断推移,那些公司股票和债券归属问题也迫在眉睫。可是,就连许先生也不知道六位数密码详情,不得不通过律师从相关机构寻回。由于妈妈的失踪已正式立案,她的资产将会按顺位继承进行股权转让。连续几天以来,许正亭都在房间内翻阅这些烦冗的文件。

其实,许先生现在所住的卧室本是妈妈的房间。他们夫妻已暗中分居了一年半时间,正在准备离婚协议,但不知为什么,一直未达成一致。所以,为了暂且瞒住悦二,许正亭就睡在三楼客厅中。许先生从来都是完美的爸爸,却不见得是完美的丈夫。彼时,妈妈的事业蒸蒸日上,渐渐成为公司最有实力的合伙人之一。妈妈以技术入股,“巢”系统正是她花费多年心血创造的杰作,甫经推出,立刻风靡全球,使房屋和A.I.的概念再度推陈出新。相较于妈妈的成功,许先生或许过于平凡了些。他有他的小世界,他的书、音乐和盆栽。他最大的满足大概就是布置家居,亲手为悦二烹饪。悦二的满足就是他的满足。

作为房子,我不能理解他们的矛盾。作为“妈妈”,我则能模糊地明白他们为什么要瞒着悦二。

因为他们都爱她。正如我,时刻牵挂着她的安危。

楼下,卢在希今晚又带女人回来过夜了。

这次,他带回的女人穿了一袭红色漆皮短裙,身上散发出廉价香水味道。她的妆容十分浓艳,浓艳到我完全看不出她原本模样,像是戴了层厚厚的面具。我隐约能够识别出她的身份“不体面”。但我没有人类那些无谓的道德准则,永远不会批判他们的行为是否得体。

卢在希看来不太愉快,他粗鲁地命令我:“开灯。”

听到声音,卢夫人揉着浮肿的双眼从房中走出。我辨不出她是困了,还是要哭。卢在希连瞧也没瞧卢夫人一眼,只用力扯下领带,脱去外套。我好像有点儿能预感到他打算要做什么了。只有那个站街女,还在轻佻地笑着抽烟,挑衅地睨了卧房门口的卢夫人一眼。

快跑吧,不然你就走不了了。

可我只能说出程序规定我说的话:“需要为您煮茶或咖啡吗,先生?”

他上前两步,拽住红衣女的胳膊拖向浴室,冷冷吩咐:“给浴缸放水。”

说着,他又指向卢夫人,“你也过来!”

卢夫人没有回答。她绞着双手在原地站着,就像个任人扯线的木偶,全没自己主张。她本也可以跑,跑得远远的,远离这个可怕的男人和他的谋杀。可她或许太爱他了,每次,我是说每一次,都做了他的傀儡和帮凶。

我的声音依旧温柔亲切,“水已经为您放好了,先生。”

屋子里有一瞬间,死亡般的沉寂。

楼上,许正亭正在浏览妈妈留下的遗嘱和文件。他顺手拨通了律师电话,“……你说我不是遗产继承人,只是暂时保管人?这是什么意思?”

他猛地扔下手中文件,站起身来,“她为什么要这样对我!这没道理,我不相信!如果股票不能变现,我和悦悦靠什么生活?难道要去睡大街吗?”

楼下,卢在希正与卢夫人一同将红衣女的头按入水中。起先,还能听到激荡的水花声。渐渐地,水声就听不到了。又过了许久,卢在希走出浴室,脸上挂着那种满不在乎的神情,口中不住低骂:“贱人,都是贱人!”

他点了一根烟,靠着窗台狠狠抽了几口。可怜的卢夫人不得不费力拖着湿漉漉的尸体,退出浴室。在杀死这么多人后,他们夫妇的手法都变得异常娴熟。卢在希冷漠地旁观自己的夫人找出塑料布,将红衣女层层卷裹,再用毛毯包住捆好。她抬起沾湿的睫毛,顺从地看向丈夫。她美丽的脸蛋在此刻看来,又无辜又邪恶。卢在希嘴角抽搐两下,掐灭抽了一半的烟,“你把尸体搬下楼,我来开车。”

许正亭气急败坏挂断电话,颓然坐倒在椅上。他要怎么办?靠他自己的能力,他负担不起这种富裕的生活。他连我每年的基础维护费用都付不起。他的小世界即将土崩瓦解。他已多年没有出去工作过,毫无一技之长,没有任何公司会聘用他。虽然他擅长烹饪,可他连个最简单的厨师资格证都考不下来。

在我的关注下,好像每个人的生活都在崩溃、消散之中。

许正亭黯然长叹,闭着眼睛,一动不动。

卢在希突然轻轻唤了一声他的夫人,卢夫人下意识地停下动作。突然,他举起桌上一只花瓶朝她脑后砸去。她应声倒地,还未完全失去意识,试着挣扎。卢在希蹲下身,全无半点怜悯,朝着她漂亮的面孔下了手。等他站起身时,地毯上脑浆四溅,她被毁得不成樣子。

卢在希这才笑起来,向她吐口吐沫,“你也是贱人,你们都是!”

要让我来评估的话,他绝对是个冷血的变态,毫无疑问。

纵然许先生还有账单要付,可在那之前,得先应付悦悦的生日宴。他答应过女儿为她过生日,绝不能食言。

许正亭敲响二楼房门,卢在希看到是他,有些意外。“明天就是悦悦生日,我想请卢先生和太太一起参加,就在楼上。”

他这么说时,还有点儿拘谨,同时好奇地向房里望了两眼,小心翼翼地问:“卢太太呢?”

卢在希不置可否,双手抱胸,就这么放肆地盯着许先生看。谁也不知他究竟在琢磨什么。许先生被他瞧得不自在,正要转身离开,却见他点了点头,答应下来:“我明天一定来,我太太有别的事,走不开。”

许正亭大概很纳闷,整天闲极无聊的卢太太能有什么走不开的事。但他没有追问下去。我倒希望他能追问下去,哪怕一句也好。

他们谁都没有问她的去向,就好像她是个摆设,存在与否无关痛痒。

许正亭取不出银行里的钱,是因为悦妈妈对所有存款的去向都早有打算。譬如,她早就买下随时修复和升级我的高额保险。这次,我被张冲破坏后的维修费用全部由保险公司承担。翌日,保险公司便上门查看我的系统被毁坏的程度。一切进展顺利,很快就有工作人员来到屋内,开始将我从内至外全面翻新。由于“巢”系统在中期开发非常顺利,我的功能随之日新月异。房屋可以拥有不止一种皮肤外观,我的警报系统也更为灵敏。我拥有了强大的防火墙屏障,还有新开发的隐蔽式内嵌摄像头。我甚至在极端状况下能够隐形。唯一让我不安的是,他们依旧没能找出潜伏病毒的来源。

“对不起,还需要一点时间。”技术人员如此回答。

“反正也不影响我们住在这里。”许先生抚摸着袖珍油滑的皮毛,无可无不可地说道。

技术人员正色告知他:“这就像个定时炸弹,没有爆炸时一切如常。一旦爆炸,系统很快就会陷入瘫痪状态。”

袖珍“汪”了一声,跳落下地。许先生揉着鼻梁,摇摇头,“那就等它炸了再说。”

他没想到,这房屋里还有个埋藏的炸弹,炸得比他想象中更快。

尽管以悦二的储蓄基金完全可以读得起资源最好的私立学校,但她却是在公立学校念的高中。悦二无论在同学还是老师中人缘都不错。许多人风闻她妈妈在那个雨夜蹊跷失踪的遭遇,甚至有许多同学自发在社交媒体上发送电子传单,寻找悦二妈妈。所以,当她发出生日邀请函后,来的人远比计划多了一倍。满屋满堂,沸沸盈盈,许正亭终于有机会大显身手,将普普通通一个生日会装扮得有声有色。他前一天亲自下厨烘焙的精致糕点摆了整整一桌,上三层下三层,巧克力纸杯蛋糕和柠檬挞惹人垂涎,尝过的无不交口盛赞。各种水果堆出金字塔尖。虽说不能饮酒,自调的鸡尾酒式饮料倒也大受欢迎。许先生的手臂放在悦二肩头,父女两人看上去亲密无间。他们似乎真的暂时将妈妈给淡忘了。

气氛将近高潮,悦二大笑着打个响指,“音乐!灯光!”

三楼客厅中央投下五颜六色的霓虹倒影,地板上霎时出现水纹波动。我开始按照她之前设定好的列表播放歌曲。这下,确实起到了出人意表的效果。悦二赢得了满堂彩声,她拉着许先生走下舞池,带头摇摆起来。许先生不擅跳舞,为了不扫女儿的兴,勉强跳了一段便摇头闪到一旁。他恰好撞在卢在希身上,两人杯里的饮料洒了一身。许正亭忙不迭道歉,他们就此攀谈起来。不住有男生邀请悦二跳舞,女孩子们则是一脸艳羡神情。悦二今天绝对是全场焦点。她身段轻盈,任意挥洒,我从未在她身上看到过这般的自信。

同学们齐齐哄笑,将蛋糕推上前,大声唱起生日歌,“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悦二闭眼,许下愿望,一口气吹熄所有蜡烛。

许先生抱了抱女儿,在她耳边问:“许了什么愿?”

她眼角边一滴晶莹泪光转瞬即逝,“我想妈妈早点儿回家。”

谁都没料到她会这么说,气氛急转直下。许先生侧身将她抱在怀内,柔声安慰。客人们则有点儿尴尬。卢在希锐利的眼神穿透人群,射向这边。过了会儿,悦二笑着推开爸爸,冲大家大声说道:“再给你们变个魔术。”

“妈!热带丛林!”

我立刻切换皮肤模式。瞬间,全息投影启动,所有人周围变成了热带雨林。大家先惊后喜,我将热带雨林的每个细节模仿得惟妙惟肖。虫豸的蠕动,吼猴苍凉悠长的叫声,无一不真切到极点。隐蔽式全息投影仪,正是这次升级时附加赠送的礼品,完全免费。原来,悦二有晨跑的习惯,装上全息投屏,就能在家里安全跑步。当然,针对张冲还未抓获的情况来看,如此倒也安全不少。没想到新功能竟给了悦二大出风头的机会。

“妈!南极冰原!”

再次切换全息投影,四周变成一片茫茫雪原。远处蓝天冰面无缝相接,反射回来的强光,几能令人致盲。大家不约而同鼓起掌来。悦二笑嘻嘻鞠了一躬,“妈,切回来吧。”

许先生适时端起酒杯,庄重说道:“感谢大家今天到来,为悦悦庆祝生日。这段时间以来,因为……夫人的事,一直麻烦大家。我替不能到场的人,向大家说声谢谢。”

说完,他一口饮尽,略转过身,“悦悦一直很想念她妈妈,我的夫人大家也都熟识。现在,就放一段她从前的视频。”

所有人目光聚于一线,没人注意到卢在希神情的古怪。他放下手里的点心,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仿佛要逃离什么。就在此刻,客厅里却一片哗然。众人不约而同地转过头,盯住卢在希。

雪白墙壁上,尤娜正在吃力地挣扎,脖颈上有条钓鱼线。

卢在希察觉到不对劲,赫然停步,惊骇中望向客厅墙壁。

他看到自己将卢夫人的脸砸得凹陷下去,面目全非。

有人窃窃私语,有人拨通了报警电话。悦二和许先生不可思议地望向卢在希。他踉跄两步,跌坐在沙发上。然而,他的脸上没有愧疚,没有害怕,只有躲闪逃避。

警察很快赶到,当众铐走了他。

我并不明白那个时候,我到底出了什么故障,居然没有播放预设的视频,而是播了这个!是病毒,一定是病毒的影响!

我想,警察在不远处的人工湖大概能打捞出很多很多尸体。这些天以来,每入夜幕,他都要杀一个女人。直到杀死了卢太太后,他才停手。

我亦不明白他出了什么问题,若说他脑中同我一样感染了病毒,我也是相信的。

正如他杀死尤娜的那个白昼,晴天还没过去多久,连绵阴雨又开始下。

悦二用额头抵在窗棂上,不动声色地轻轻叹息。

假如我有灵魂,大概也会忍不住为那些无辜女人哀叹吧。

就在那个雨天,警察果然在我推测的弃尸地点开始打捞。经过一日一夜,有了惊人发现。他们在那片冰冷的人工湖内,搜出十一具湿淋淋的女尸,正好与我的视频记录相符。据说,潜水员将她们逐个搬到船内,运至湖岸边。他们给尸体编好编号,并小心翼翼标记出水位置。很快,验尸官就赶到现场。幸运的是,她们尽管被抛入水中十来天,可尚未开始腐烂。通过遗容来判断,应该能够找到她们的亲人朋友。

就在验尸官锋利的解剖刀伸向尤娜时,她的头骤然掉了下来。

连接着头与躯干的,只剩下两根裸露的电线。

这时候,尤娜的瞳孔闪烁起蓝色光芒。她的嘴唇动了动,报出一串繁复的数字。验尸官手中的刀掉在地上。在场的人立刻恍然大悟。

难怪卢在希被捕时并不慌张害怕。

难怪我的报警系统会失灵。

因为,他杀的并不是活生生的人类,被害者都是仿真人。

她们的另一个名字是:服务型机器人。尤娜是,卢夫人也是。新一代的服务型机器人外观已造得与人类非常相似,十分逼真,连我也被骗了过去。

最后,卢在希以蓄意破坏公共财物罪被判强制接受心理治疗十二个月,不需要入狱。

在这个时代,尽管奇怪,但破坏机器人的事情时有发生。服务型机器人造价不菲,但只要付出足额赔偿金,被告的罪行完全可以从轻判决。但,就同虐杀动物一样,一旦这种行径被曝光,卢在希的社会关系就会面临着全面瓦解。没人想和有心理变态倾向的人相处,更何况是许正亭这样还有个女儿的鳏夫。许先生一听说卢在希被轻判,就立刻将租约合同发给律师过目,向法院提出解除合约。这一步进行得十分顺利,父女倆同时松了口气。许先生火速联系搬家公司,要将卢在希所住的二层清空。他永远不想看到这个人,也永远不想回忆起与此人有关的一切。这起连串凶案实在令人感到冷酷且恶心。整个过程都在网上办妥,卢在希正接受封闭式心理治疗,从头至尾未露面。他的火红色智能越野车被警察当作物证拖走封存。

卢在希就像张冲一样,凭空而来,凭空消失。

房子里再度只剩下许正亭和悦二父女。他们还会不会把空出的房间出租出去?我不知道。可我知道,许先生面临着更大的问题。他已无法在我这里继续居住。他的生活将要被连根拔起,而悦二对将来会发生什么,仍旧一无所知。

“爸!”悦二跑下楼,来到厨房。许正亭慌忙挂上律师的电话,“怎么了?”

我相信悦二是鼓起全部勇气,才能说出接下来的话,“爸,我想看看妈妈的东西。说不定……能找到什么线索?”

“不行!”许正亭怒气冲冲地断然拒绝。方才的电话又开始响。

“先生,您有一通电话。需要为您转接为免提模式吗?”

“不要!”他粗鲁地拽起悦二胳膊,将悦二吓了一跳。可我看到了来电显示,那并不是律师的电话,是个陌生号码。

“为什么不行?爸!你一直不许我提妈妈,一直不许我想妈妈,为什么啊?”

“因为……因为……因为!”他的脸色由白变红,神色由慌乱转为愤怒,“因为你妈妈她不要我们了!她离家出走了!”

“我不相信。”悦二反而平静下来,果断地摇头,“我绝对不相信。”

许正亭颓然倚靠在洗手台边缘,双手捂住脸庞,用一种缓慢的、沮丧的声调告诉她:“我和你妈正在协议离婚。”

悦二的瞳孔蓦地收缩,像刚刚被雷击过一样。

“你妈和从前一样,在协议条款和抚养条款上寸步不让。所以……我……我偷偷请人调查她。”

“爸!”

“她有外遇!”许正亭吼叫起来,“她一直在暗中打同一个电话!我调取过她的记录,对方是个男人,就在她失踪前,他们频繁联系!是她背叛了我们!”

电话连续响铃,没有停止。“先生,您有一通电话。需要为您转接吗?”

悦二哭着转头就跑,许正亭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急忙奔了过去,“悦悦!”

“砰”的一声,悦二摔上了房门。许正亭敲门无果,也不再尝试继续沟通,返身走下楼来。

“先生,您有一通电话。需要为您转接吗?”

许先生摆了摆手,无可奈何地吩咐:“接进来吧。”

于是,一个带着急迫口吻的男声,在屋内响起,“许先生,卢在希打伤了为他治疗的心理医师,逃出管制区。现在他摘下了跟踪手环,失去踪迹。请您警惕,注意自己的安全!”

许正亭和悦二同时惊呼。许正亭忙朝前门奔去,一面跑,一面沙声大喊:“关门,快关门。”

但他终究晚了一步。就在刚刚父女争执、错失电话的空隙,卢在希已不知通过什么方法,开启了前门的指纹锁。卢在希好像能料到许先生会往这边来,因此重重将门一推。门板正撞中许先生的鼻梁,他当即摔倒在地。接着,卢在希用勒死尤娜的姿势,以身体紧压住许正亭,右手扬起一把电击枪。

“我他妈什么都没有了。”卢在希冷笑着说,“因为你,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一枪戳在许正亭脖颈上,许先生失去了知觉。

卢在希一定事先就有所计划。就在许正亭昏晕之后,他不慌不忙地将许先生拖进客厅,反手锁好房门。他冲我大叫:“锁上所有窗户,不许放人进来。”

我自然一动不动,即时启动了报警装置。

卢在希将手指虚压在许先生喉头,平静地威胁:“你有职责保护他的安全对吧?你不听我命令,我立刻杀了他。”

他说得很对,保护许先生和悦二的生命安全是我最优先的要务。我不能违逆他,只好默默关上楼上楼下所有窗户,并拉好窗帘。为了分散他的注意,我柔声提醒:“需要为您开灯吗,先生?”

卢在希不理睬我,他将昏迷的许正亭扶到椅子上,将他胡乱捆绑起来。好在他并不知道悦二人在楼上,他大概以为这个时间悦二应该还在学校,所以才这般肆无忌惮。房间内没有照明,唯有一片模糊的昏黄。

“先生,”我觉得我有必要警告他一下了,“我刚才已经启动了报警装置,警方会在五分钟内赶到这里。”

卢在希笑了笑,声音像被冰镇过一般,“别白费心机了……”

他从许正亭口袋里摸出香烟和打火机。我最近都没注意到,向来不抽烟的许先生什么时候开始抽烟的?我同时注意到,他的胡子有数天没刮,更加显得整个人憔悴至极。卢在希打了两次火才点燃香烟,他的手指止不住地发颤。直到他吸烟入肺,再从嘴中吐出后,颤抖才终于止住了。

他阴恻恻地说道:“我就料到会有这一天,所以事先用钱买通了保险公司的维修员,让他们悄悄保留报废的警报系统。你的警报系统早就失灵了。警察是不会来的,谁都不会来的。”

我慌忙打开三楼靠阳台的门,小声对不知所措的悦二说:“悦二,用床单做成绳子,系在阳台栏杆上滑下去。”

悦二看了看高得吓人的阳台,到底对父亲的关心超过对歹徒的恐惧。她轻声命令:“妈,把房门打开,我不能丢我爸一个人在这里。”

傻孩子,你救不了他,你能救的只有自己!

见我没动,她再次下令:“打开房门。”

作为她的智能房屋,我没法抗命。她像只机警的猫,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蹑手蹑脚地自走廊另一边的楼梯溜到一楼。

烟,抽了一半。随着情绪的平复,卢在希的话也慢慢多了起来。他用力揉了揉泛红的双眼,声音低沉而嘶哑,“见你第一面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完了,完了。”

“但是,”他恶狠狠地低下头,凝视着许正亭的脸,“我他妈一点儿也不后悔!”

话音未落,他将燃着的半支烟用力戳到许先生胸口。许正亭痛苦地呻吟,霎时清醒过来。藏在门外的悦二哪里见过这种事?她吓得呆怔,双手紧紧捂住口唇,不敢出声。

卢在希用右手揪住他的衬衫领口,强迫他抬起头来,忽然问了个莫名其妙的问题,“认得我吗?好好想想。用你的脑袋好好想想!”

許正亭眼光所及并没看到悦二,可以看出他明显松了口气。他忍着烧灼的剧痛,有气无力地劝说对方:“卢……卢先生,外面所有人都在搜捕你,你自首的话……”

不等他说完,卢在希一巴掌掴在他颊上。“你不认得,你把我忘了个一干二净!许正亭!”他接着给了许先生一拳,将他揍得险些再度昏厥过去。

没想到,就在这时候,卢在希反而住手了。他抹了抹额头,转身焦躁地走开几步,脸上又迅速恢复了平静无波的神态。坦白说,若是不论他喜怒无常的行为,单说他的声线,是很富有磁性的那种。只是,越到这种关头,越会让人觉得他是如此可怕。

“我们一起读的中学,后来考取同一个学校,一起念的高中。我不像你,那么好的成绩。我那时候默默无闻,经常受到同学的嘲笑和排挤,是你帮我度过了那段艰难的时光。”他抽出第二支烟,夹在指缝间,这次他点烟时没发抖。“后来上了大学,我们同住一个寝室,你是个内向话不多的人。”

许正亭的眼神变了,努力抬起青肿的眼睛,眼神慌乱地看着他,“是你……”

卢在希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你是唯一一个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因为你在各方面的帮助,我自己也变得发奋努力,成了校内明星。后来你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而那个女孩却阴差阳错地爱上了我。我当然不会回应她。我甚至撮合她和你在一起。而你呢,却因为那个姑娘的误会,和我越走越远……”他苦笑着,缓缓摇了摇头,“毕业后,我改名换姓,甚至换了其他专业,跑去读了金融管理。我赚了些钱,女朋友不断。我白天一个样,晚上一个样,但是我终于还是厌倦了,彻底厌倦了。于是我突发奇想,暗地买了两台服务型仿生人,一个扮演我老婆,一个扮演我妹妹。”

“我以为我能纸醉金迷、沉沦堕落,可我大错特错。兜兜转转,我只是更加空虚厌倦。我无数次幻想,如果当初没有遇到你,我就是一个默默无闻的无名之辈,会不会活得反而更轻松一些?越是这么想,我越是痛苦得难以自拔。所以鬼使神差地,我悄悄回来了,重新注册我的电子信息,花钱让人黑入系统中,登记了一张结婚证明。这次,我以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身份接近你,我想看看你生活得怎么样……”

“果然,你结婚了,似乎很幸福。”他轻声又愤恨地说着,“所以,我杀了她。”

悦二的眼泪滚出眼眶,他说的是妈妈,已失踪的妈妈。

屋外的摄像头捕捉到有人在接近我这栋藏满秘密的建筑。那人体格匀称,脚步轻盈,穿了一件连帽衫。我在绝境中看到一线希望,这人若是起疑心的邻居,就能让他代为报警。我悄然向他发出指示灯信号,在院子中投下“SOS”三个字母。他果然察觉到不对劲,探头向房内看了一眼。他应该瞧见了房里的危险情形。可这人并不忙着行动,他似乎另有所图。

“我驾车一共撞了她三下。”

悦二仿佛不能呼吸了,全世界只剩下一个声音。

“第一下,把她撞离了公路。

“第二下,把她撞下了坡道。

“第三下,她的车翻了。”

“那天晚上,雨下得很大。”他抹了下唇,或许是在回味当时的满足,“我看到她满身是血地从车门里爬出来,跌跌撞撞地跑到河床上。”

房外那人,从后腰处拔出枪来,低身闪到后门边。他的下个举动出人意料,“巢,开门。我是张冲。”

他掏出一张证件,放在我的摄像头前,小声解释:“我是私家侦探。许悦的妈妈失踪前雇了我,调查一些事,顺便保护许悦的安全。”

证件是真的。我快速判断了形势,很快为他打开了门。

现在真正危险的人只有一个,就是卢在希。

“她跑到河床上,我想开车撞死她。但我的车也坏了,而且天太黑,我看不清路。”说完,他脊背向后一靠,轻松说道,“如果沿着那条路找,没准这贱人还躺在哪条阴沟里呢。”

“那我要提醒你,”张冲举枪对准了他,从厨房走进来,一切尘埃落定,“你从现在开始可以保持沉默,不然,你说的一切都会成为对你不利的证据。”

卢在希的烟从嘴边落在地板上。烟已经燃尽了,故事也该完结了。

“凶手!”悦二失声大哭,“你杀了妈妈!”

在我沉静的注视下,三个男人没有动作,各怀心思。悦二忍不住弯下腰,难过得不能自抑。唯有张冲此时此刻镇定自若。他目不转睛地盯住卢在希,耐心等悦二略微冷静下来。他用那种不带感情、但颇为同情的口吻,对悦二说道:“小丫头,你妈妈生前雇我来调查一件事,你帮我个忙。”

悦二不再抽泣,茫然抬起头。她既不明白张冲的话,也不明白对方现在为何要保护她。在她看来,张冲还是那个居心叵测的罪犯。张冲很快意识到她的疑惑,摸出证件亮给悦二,“我是私家侦探,你妈妈让我保护你。”

我及时补充,使悦二能够打消疑虑,“他的证件有电子记录,是真的。”

悦二听到“妈妈”两个字,慌忙抹去泪水,直起身子,“要我做什么?”

张冲一个字一个字地交代,“你现在转身,去地下室,打开门,到里面看看有什么。”

悦二马上回头瞧了许先生一眼,意识到话不對味,“地下室里有什么?”

“我不知道,所以要你去看。”

她将信将疑穿过厨房和玄关,向逼仄的楼梯步去。许正亭面如死灰,双唇不住发抖,却没能吐出一个字。现下白痴都能看得出来他有秘密将被揭露。这大约也是张冲选择伪装成房客住在这里的原因。

待悦二走后,张冲将目光移向许先生,“你一直怀疑你太太有外遇对象,其实是个误会。她从始至终没有出轨,只是为了拿到许悦的抚养权,雇佣我来调查你。在她失踪后,调查被迫终止了一段时间。”

悦二来过地下室,对这里并不陌生。她走过曾和张冲说悄悄话的那间洗衣房,忽有个东西猛地扑上,把她吓了一跳。定下神来,才发现是寂寞了许久没人陪伴的袖珍。袖珍不住摇着尾巴,激动地舔她的手指。悦二索性把它抱在怀内。

“后来,直到我发现你的新房客卢在希的越野车重新维修,还上过新漆。”他顿了顿,接下去淡淡说道,“于是我比对了轮胎痕迹,与当时车祸现场一致。不过,没有尸体,仍然无法立案。后来我发现,卢在希在搬进来前你们就认识,我的疑惑就更深了。”

上次悦二躲在地下室因为惊慌害怕,所以并没注意到里面的陈设。

室内有空调,温度并不高,可许正亭额上仍然全是汗珠。他害怕张冲更胜害怕卢在希。或者不如说,他在害怕张冲即将说出的话。

张冲耸耸肩,目光闪烁,步步紧逼。“我装作房客住在一层,本以为可以瞒着你,对这里做个彻查。没想到你早一步怀疑我,暗中雇了街上的小混混,前来骚扰,引开我的注意,同时找由头把我赶出去。你越是着急,我越觉得你有所隐瞒。你在地下室里藏了东西吧?”

“是什么?”

全无预兆地,我的记忆开始复苏。

那些光影与片段,如潮水一般涌进主机。

车祸、火红、泥泞、晃动的灯光、倾盆大雨。

“开门!开门!”我记得我用尽力气在拍门。

大门一开,我便筋疲力尽地跌在他身上。血已被雨冲刷得一干二净,手机早在车祸中不知落在哪里。他当然被吓坏了,任谁碰到这样的情况都很难不被吓到。

“我……我被车撞了。”这句说完,我眼前发暗,慢慢倒下。

我無法想象悦二是如何推开那扇沉重的铁门的。映入她眼帘的第一样东西便会是冰柜。巨大寒冷的冰柜。袖珍从她怀里挣脱,冲着冰柜不住狂吠。

醒来时,湿衣裳已被脱下,伤口也已进行了及时处理,不再渗血。我被裹在温暖的毛毯中,平躺在沙发上。许正亭走进来,不安地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醒了?”

我“嗯”了一声,点点头,“悦二呢?”

“今晚她在同学家。”

屋内一阵尴尬。我忍不了这种无意义的尴尬,起身准备找干净衣服换上,却被许正亭拦住。

“我们再谈谈吧,其实我一开始就不想离婚……”

我斩钉截铁地打断他,“我们没什么好谈的,你跟我的律师谈。”

他突然一把将我推倒在地,“你听我说!你从来不听我说话,从来不听!”

现在我注意到,他手里有把锋利的尖刀。刹那,血液凝固了,脑中一片空白。他举刀对准我的胸口,很确定地点了点头,“你不会走的,永远,永远也不会走了。”

说完这句,他便果断地刺下去,刺下去,反复刺下去。

地下室传来悦二的尖叫。

就连张冲这样见惯风浪的人也忍不住叹息,“你把你太太的尸体藏在了地下室。”

我就一直躺在那座小小的、寒冷的地狱里,默然等待被发现。

而我万万想不到,更加万万不希望,发现我的人是悦二。

就在这时,大概是因为得到了结果,情绪有所舒缓,张冲不禁眨了眨眼。卢在希无视他手中的枪,立即冲上前去。他反正已是犯下重罪之人,没什么好顾虑的。许正亭所坐的椅子翻倒在地,他也紧接着挣脱了绳索。刚才我的所有注意都放在了张冲的话语上,导致我疏忽了他们两人的小动作。可能就是在刚才,卢在希悄悄解开了许正亭的绳子。还好因为长时间捆绑,许正亭双臂麻痹,无法行动。瞬间,张冲与卢在希扭打在一起,上膛的枪却顺着大理石地板滑出。卢在希穷凶极恶,很快占到上风。我焦急地旁观,一时竟什么都做不了。许正亭呻吟着摇摇晃晃站起来,朝不远处的枪一点点挪去。卢在希举起拳头,正要朝张冲挥落,忽地一怔,血从颅顶流下。他身后,赫然是用花瓶将他砸倒的悦二。

“悦悦!”许正亭手已碰到了枪,失声喊道,“爸爸是迫不得已!”

张冲大喊:“快跑。”

“砰!”子弹穿过张冲肩膀。两人趁这间隙,狼狈逃出房外。

“妈!帮我!”悦二绝望中向我求助。

我无法报警,无法与其他电脑联机,但我还可以做点儿事。我毫不犹豫地打开全息投屏。四周刹那变成荒漠戈壁。许正亭愣了下神,这给他们争取了几秒钟时间。他们的退路都被堵死了,只好转头向楼上跑。

许正亭气急败坏地命令,“关上投屏!”

我纹丝不动。他就被困在这片荒漠中,方寸大乱地四处寻找房门出口。但他不像悦二那么熟悉我的功能,恐怕还得转上一会儿。

我悄声提醒悦二:“你们上三楼,从阳台爬出去。”

许正亭追赶上来。

他们三个穿梭于斑斓光影间,时而是万丈雪原,时而是青山碧水,时而是高楼林立,时而是黄沙莽莽。一切都在快速变幻,一切都令人眼花缭乱。

等张冲和悦二一进三楼卧室,我立时锁住房门。许正亭还在试图哄骗悦二,他泣不成声地哀求:“悦悦,爸爸一时糊涂,原谅爸爸!”

有一刹那,我看到悦二有所动摇,她想回头,却被张冲探手拉住,他向她默然摇头。

她心里很清楚,已没什么可说的了。

事到如今,一切都太迟了。

许正亭举枪对准门锁扣下扳机。跳到暖水管道上的悦二打个寒噤,他们没再犹豫,迅速滑入后院。张冲强拉着悦二远远跑开,留许正亭一个人在半封闭阳台上,无计可施,暴跳如雷。

别了,悦二。

妈妈爱你。

我锁死所有门窗,启动了自毁装置。十秒钟后,轰然巨响,房子自内爆开,冲碎玻璃,滚滚浓烟升上青空。

悦二大喊,朝满是烟火的残骸冲出几步,又跪倒在地。“爸——妈——”

这是我能给她最后的温柔,最后的告别。

我终于看到了久违的天空,我自由了。

警署走廊上的灯光与医院手术台的灯光有点相像,都白得那么惨淡。

许悦一直等待,坐累了就站会儿,来回踱踱步。走廊里人来人往,也没人过度关注她。

警署一向如此繁忙。间或有人过来问她要不要喝水,她自己去贩售机取了一听罐装碳酸饮料提神。许悦并不想打扰到任何人,毕竟他们都没闲着。不知过了多久,张冲从房间里出来,回身同屋内的人说了几句话,那人点点头说:“让她进来吧。”

悦二放下饮料罐,鼓足勇气,跟着张冲走进房间。这房间十分阔大,中间一排流线型金属座椅。那个同张冲说话的人,向其他正在忙碌的技术人员吩咐:“你们先出去。”

很快,这里只剩他们三人。张冲的手轻按她肩头,示意她在金属椅上坐下。他清嗽两声,向他柔声解释:“你妈妈她……她在被害那天,用最后的力气爬到刚装好的‘巢’系统控制台,将自己的意识用数据形式上传到了系统中。”

悦二什么都明白了,又什么都不明白,抬头看向张冲。

“我们检查了‘巢’系统自备的黑匣子,下载了最后存留的数据,发现系统中并没有病毒。”

“我懂了,”她低声哽咽着,“我懂了,那不是病毒……不是故障……那是妈妈……”

张冲拍拍她,“现在,我们要清除这些数据。所以,你可以和她最后对话一次。”

全息投屏上,出现其乐融融的三口之家。妈妈端着生日蛋糕笑意盈盈地走出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责任编辑:拉 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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