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青
和我并肩而行的只有孤独的影子
空虚的心中传来微弱的心跳声
有时我希望有人能够陪伴我
直到我要独自前行
——绿日《梦碎大道》
2005年6月12日,米尔顿凯恩斯,伦敦西北八十千米。
陨星在一团雾中显形,或者说,他幻想自己是在一团雾中显形,就像凭空出现的耶稣。《郊区的耶稣》,他一遍遍复习历史学家塞进来的这首老歌,让思维“抓住”什么东西,有助于意识快速稳定下来。目前,他只觉得自己外观是个男人,低头看看手,长满汗毛,摸摸脸,胡子拉碴。他触碰着头,看遍全身,活动着四肢,终于得到了拥有身体的实感。四周的环境是树林和道路,没有出现魂牵梦绕的海角和长满杂草的岸边荒原,让他有些失望。
陨星检查了一下大脑,“卡罗尔-林奇”核心紧紧依附在这具軀体的脑中。跳跃造成了百分之四的意识损耗,完全可以接受,他仍是基本完整的“陨星”。不过,他搞不清系统为何分配给他一个邋遢男人的躯体。系统自有它的道理,或许,这正是自己成为万里挑一的时间旅行者的关键。
我真的可以随便走动、做一切事情吗?陨星想。他好奇地抬起腿来,这是人类的双腿,穿着一条褪色的水洗牛仔裤,他伸手去抚摸那些破洞,仔细感受着脚上马丁靴的重量。意识完全稳定了下来,更多的知识在核心的智慧里各安其位。现在,他已经掌握了这个时代的大部分行为方式,他要去发现秘密了。
陨星迈出双脚,慢慢走下这个低矮的斜坡。四周停着不少车辆——警车、小汽车、房车。男男女女往来不息,喧哗声浸入这个美好的星期天下午,“国家碗”公园灼热的空气也在浸润着他的脑袋。他行经主路,绕过绿色的土丘,不少人在草坪上席地而坐。泥灰色的露天演出场地已经挤满了观众。陨星仔细地看了看海报,日期没错,6月12日,今天,六万五千人将在现场观看00年代最伟大的摇滚演唱会,“圣经里的子弹”①。
这会儿,距演出开始还有些时间,陨星想要测试一下跳跃守则的可信度,或者,对因果律搞搞恶作剧。于是,他走进树荫下帐篷搭成的简易酒吧。酒吧里只有几对男女,还有一个趴在桌子上的人。
就是他了。陨星想。
陨星小心地坐到他的对面。那人听见塑料椅的嘎吱声,把头微微抬起,发现眼前只是个邋遢的糙汉后,又把头埋了下去。
“你好!”陨星发出自己从没听过的浑厚喉音。
“老兄,走开。”那人说,“别打搅我。”
“今天的演出定是历史最佳,”陨星说,“我已经等不及了。想想这场面,比利·乔挥手致意,握着不存在的麦——‘来自加州的代表获得了发言权’。”
男人把头抬起一半,下巴搁在前臂上,“你是美国来的朋克?”
“不。”陨星深吸一口气,“是来自未来的朋克。”说完这句话,他立刻屏住呼吸,举头望向白色的帆布棚顶,可什么都没有发生。
“哈、哈。”男人干笑两声,“为了活到未来,你应该少饮酒,多喝点软饮料。”
“感谢建议。”陨星鼓起勇气说,“我从未来回来,专门来欣赏这场演唱会,顺便执行一点儿任务。”
世界依然没有崩塌,陨星自己也没有消失或爆炸。原来,这就是为所欲为,他满意地想。
“醉鬼,你惹错人了。”男人说,“我是伦敦大学学院的预科学生,根本不可能有回到过去的时间旅行。”
“是呀,对于人类绝无可能。”陨星说,“可我不是人类,我只是个人工智能。准确地说,我是专为时间旅行而制作的,一个生命极其短暂的量子意识体。”
男人满腹狐疑地瞪着他。“那你的发明者一定得了诺奖吧。”他皱着眉头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咕噜咕噜地用酒漱口。
“你们人类的时间意识,”陨星接着说,“来自过去留下的痕迹、四周熵的增加,和自身脑袋里的记忆。你们的时间就是把分散的过程联结在一起。”
“那你呢,你的时间是什么?”
“我还不知道,系统只允许我存活六微秒的时间。”陨星说,“而我刚刚诞生,便被传送回了过去。我的全部知识,全拜系统和历史学家输入所赐。”
“六微秒。可我们已经聊了几分钟了。”
“我们在时间中的存在方式不同,我正活在过去,依附在别人的脑子里。我并没有消耗未来的时间,我在三点十五分零一秒跳跃到过去,等我回去时,时间仍为三点十五分零一秒。”
“如果一直活在过去,你就会得到永生喽?”
“我不清楚。”陨星说,“系统进行过五十万次回溯实验,我是唯一跳跃成功的个体。”
年轻人抱着双臂,倚靠在塑料椅背上。
“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没什么。”陨星说,“只是因为我恰巧有时间,想检验一下宏观层面的因果律,而你的运气非常好而已。”
“纯是胡扯!”
陨星耸耸肩,看了看时间,站起来,丢下一脸迷糊的青年,转身走出了简易酒吧。自己仍存在,说明未来没有崩溃。陨星想,系统的预测果然正确。自己作为唯一被时间接纳的成员,一切行动竟与宏观的时间历程完全相洽,或者说,这些行为本就是历史的一部分,时间这最高的王已将他排入剧本,而其他与时间不能相洽的五十万个同伴,已经在跳跃过程中与“卡罗尔-林奇”核心一道毁灭。他们明明拥有跳跃的能力,却无法回到过去。在宏观层面,时间仍是王者,在微观层面,时间则是卑微的弄臣。这便是万物至理的断层,永恒的深渊。
如果我杀了人呢?陨星想。他随即摇摇脑袋,这不是他的工作,他另有使命。于是他报复性地从草地上跑过,快步走向演出现场,随后在山呼海啸的欢呼声中挤进内场的前排位置。此时,比利·乔·阿姆斯特朗已站上黑色的音箱,手中的吉他刚刚奏出第一个爆破性的音节。贝斯手迈克·德特在他的身边大吼,短粗的头发如狮子般根根耸立,双腿像角马一样狂野地趔开。
是他吗?陨星想。“一号球”在谁的身上?在这狂热的气氛中,一切皆有可能。这可是“圣经里的子弹”,是伟大的李院士生前最喜欢的演出。李院士当研究生时,每周都要看上一遍錄像,而且他会拿去给最喜欢的女生播放(这大概是他终身光棍的原因之一)。等院士入职研究所后,他的老师E.卡罗尔完成微观尺度上的多向时间箭头模型,三年后,杰森·林奇将第一束基本粒子送到了过去。又历经四十载,当李院士皓首穷经,最终完成整套“卡罗尔-林奇”跳跃系统时,他身边所有的开拓者都已随风而逝。
他们大多白忙了二十年。人生就是如此短暂,你很难看到持续的成功。
那是新年前夕,一个寒冷的星期二早上,青春不再的李院士做了最后一次实验。为了永远记住这一刻,他穿上短袖的黑衬衫,系上红色领带,给自己涂了朋克不死的熊猫眼。随后,在八位学生和数把空椅子的见证下,他激动地嵌动开关,把名为“一号球”的人工量子意识送入了2005年6月12日,那正是“圣经里的子弹”演唱会开始的日子。老头用这种极端的方法,把自己的成就永远定格在了青春时代。在屋子里,人们抱在一起,庆祝胜利,狂热地蹦跳,个个激动万分,谁也无法想象“一号球”经历了什么。李院士等待了几分钟,让学生们记录下所有的实验数据,随后关闭了系统,A.I.圆满完成了历史使命。当晚,学院举办了盛大的派对,李院士推辞未去,和助手趴在实验室里呼呼大睡,而这也是他们人生中睡的最后一个好觉。
第二天,实验接着进行,却发现已无法传送任何A.I.。一切尝试全部以失败告终,每一个A.I.都和自己的“卡罗尔-林奇”核心一道毁灭在虚空里。研究者们冒着冷汗,束手无策。宏观和微观层面间不可知的裂痕再次显现,它如同魔鬼的双重复眼,把人们模糊的视野同不能确定的世界隔离开来。院士最终猜想,A.I.对过去的观测导致历史上无数自洽的可能性坍缩为一种现实,而这种现实使因果律生效了,任何可能改变现实的东西不再被允许进入过去的时空。其实,早在2010年劳埃德教授检验“祖父悖论”的实验中,研究者便已发现,如果给光子一把所谓的“武器”干掉过去的自己,每次传输失败时,“武器”都处于开火状态,而每次传输成功,“武器”都没有开火。也就是说,如果你想要回到过去杀害自己的爷爷,只有刺杀失败时,你才能跳跃成功。
这几乎是悖论唯一的解答。
“那么,我们现在的现实,是被‘一号球’改变过的现实吗?”助手说。学生们打了一个寒战。
“不知道。”院士耸了耸白胡子。
所有研究员陷入了不安,他们甚至不知道身边的同学原本究竟是不是八个,也不知道奠基时间机器的到底是不是卡罗尔和林奇。甚至助手回到家后,拒绝和老婆一起同床共枕。有些学生第一次没有和自己的父母视频通话。他们切断了全息图像的电源,躲进浴室,让谁也无法找到他们。在寒冷的泛着白光的狭小空间中,他们持久、持久地盯着镜子里的影像。
我是之前的我吗?这些无助的孩子想。
在接受伦理委员会质询时,李院士惜字如金。他向委员会简单地解释了自己的成功,以及未曾料到的结局。
“但说到底,实验是成功的。”院士说。
委员会有一半人张大嘴巴呆立不语,而另一半人龟缩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动起来。
“他使过去的可能性坍缩了?”委员会主席问,“那他的行为,改变我们的现实了吗?”
“有这样的风险。”李院士说,“但无法验证。我认为,他没有改变现实,因为之前的所有可能性都会通向我们亲身经历、亲眼所见的唯一现实。”
“但他插了进去。”主席说,“像刀子插在肉里,总会流出血来。”
李院士摸着白胡子。“他会自毁。”院士说,“我设置了自毁程序。”
“我们怎么能知道他自毁了?你不是说,他依赖着核心,具有在时间中跳跃的能力吗,如果他继续往前跳跃,会怎么样?”
“跳跃会破坏量子意识体的完整性,也算是自毁的一种。”院士说,“还有一个办法。那就是——我们要找出行为特征能够与目前存在的历史相洽的A.I.,然后传送回去,寻找‘一号球’。确认,或者劝他自毁。”
“你不是说,我们已经不能跳跃到过去了吗?”
“这是一个概率事件,总会找出一个与时空相洽的存在。前提是我们不断按照‘一号球’的模板制造A.I.,并不断把他们投向过去。”院士说,“我的余生将会一直尝试这件事情。”
“‘一号球’是跳跃到2005年,”一个年轻的委员说,“那我们何不跳到比他更早的时候?那些时间段还没人观测,应该可以随便进入。”
“那你想造出‘二号球’喽!”主席将烟灰缸扔向这个年轻的院士。
在耗时三年的二十万次实验后,李院士去世了,他的墓碑上空空如也,只在照片上方雕刻了一簇跳跃核的简笔画。又经过三十万次实验,陨星诞生了。他基于“一号球”制造,担负着五十万个逝去A.I.的使命。他是运气最好的一个,首次跳跃便获得成功,时间接纳了他。这说明,他所有的行动都是历史的一部分,他的一切行为都不会导致现实的改变。他永远不会扣下制造悖论的“扳机”。
谁也弄不清,是人们造出了他,还是未来决定了他。
“我想,我们的所有思考和尝试,仅如雨水流过时间的刻痕,如演员表演定稿的剧本。”过去的助手、如今的院士在实验报告中写道。
这些知识现在全都存储在陨星的脑袋里,以待他掰开揉碎去说服可恨的“一号球”。现在,2005年的陨星正一动不动地关注着舞台和旁边的一切,但挥舞的胳膊挡住了他的视线,人类的香水味、汗味、酒味、牛奶味和南腔北调的语言让他狼狈不堪。比利·乔正在唱第二首歌,《郊区的耶稣》,一段长达十分钟的摇滚史诗。陨星当然知道这首歌,不由自主跟着哼唱起来。很快,他发现有些曲调和他的记忆不太相符,但他搞不清是现实发生了变动,还是因为自己的意识遗失了百分之四的内容。第三、第四首歌也有这种情况。他将目光牢牢锁在乐队的三位成员身上,思考如何在演出结束后进入后台。
随后,St.Jimmy①响了起来,鼓手瑞·酷漏敲了两拍,这是不可想象的。瑞·酷在训练中绝不会犯这个错误,那或许是附体一刻。陨星兴奋了起来,“一号球”,我抓到你了。他想要从人群中挤出去,却被狂热的歌迷牢牢地夹在中间,试了几次均不能得逞,只得耐心地等待演出结束。但是,演唱会进行到最后一首歌曲时,他又发现了一个巨大的问题。和这个问题相比,前面的几处瑕疵都可以用神经质来解释。在他的意识里,最后的这首歌曲叫作Time of Your Life,而现场小屏幕出现的名字,是Good Riddance。
曲调没变,但歌曲的名字变了。
这是首柔情的歌曲。陨星呆呆地看着舞台,观众们高举手臂,慢慢摇摆,用食指和小指比出金属礼的手势。“时间抓住你的手腕,引导你前进的方向。”主唱比利·乔流下泪来。
歌曲发生了变化。这仍是没有影响未来的、小小的改变吗?陨星定了定神,在随着慢歌松弛下来的人群中钻过,挤到了舞台侧方。自己如果冲上舞台,打断演出,会不会改变未来、打断自身与历史的相洽性呢?
陨星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伸出双臂,迈出右腿。旁边壮硕的保安人员拦住了他。
“小子,你要怎样?”保安操着奇特而含混的口音说。
“我想提醒下比利·乔,这首歌曲错了。应是Time of Your Life,可大家在喊Good Riddance。”
“这是同一首歌,有两个不同的名字。”壮汉说,“你休想蒙混上去。”
陨星愣在原地。看来,未来历史学家学艺不精。此时,歌曲结束了。整个“国家碗”露天剧场爆发山呼海啸的欢呼声……
演出散场,陨星夹在疲惫的人流中,慢慢地向外移动。任务失败了,他没能找到“一号球”有用的线索。他最好跳跃回去,将数据和盘交出,数据传送之时,便是他六微秒的生命结束之日。经过简易酒吧时,陨星略一迟疑。他想和在过去唯一认识的朋友做个告别。于是他撩开门,走了进去。
酒吧内空无一人,除了那个青年依然趴在桌上。陨星来到他的对面,坐下,椅子仍发出嘎吱嘎吱的刺耳响声。
青年抬起头来,脸庞上出现几道衣服的压痕,显然已经睡了很久。陨星注視着他睡眼惺忪的面孔,忽然生出一丝警觉。
“你怎么还在这儿?”陨星说,“为什么一直趴着呢?”
“我对朋克没兴趣。”
“那你过来干吗?门票很贵。”
“有人支付我两百英镑,让我在这里趴上一天,只是喝酒,别的什么也不干。”
“你、你说什么?”
“现在我明白啦,”青年接着说,“果然是无聊的整蛊节目。但是收了钱,我就要坐够一整天。”
“是谁让你这么干的?”陨星站起身来。
“和你一样怪,”青年说,“自称1991年的捷克人。他让我告诉所有和我搭话的混蛋——坐标:5月1日,布拉格,金虎酒吧。”
陨星大惊失色。他突然转身,踢开门,猛地冲出去。外面散场的人流停下来,静静地看着他,眼神直勾勾的,仿佛在看一个丢掉钥匙的醉汉、一条丧家的野犬。其中一个女人,甚至露出了诡异的笑容。陨星感觉这具身体头脑发烫,又转身回到酒吧,揪住迷迷糊糊的青年,将他提了起来。
“1991年的哪一天?”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已经彻底抵达虚空的巅峰,
并且又如此、如此的孤独……
我不再生活在时间之内,
只能专门存活于空间之中。
——赫拉巴尔《致杜卞卡》
跳跃造成了不可逆的损害,意识完整度降为81%。陨星站在金虎酒吧门外,艰难地拼凑着脑子里的知识。
他看着自己,过了好久才从幻觉中恢复过来。他穿着一身干净的蓝色夹克装,戴着一顶棕色的便帽,应该……应该是个年轻人。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使命。
“一号球”!
陨星捂了一会儿脸,手也热乎起来,于是他抬头瞧瞧天顶的烈日,看看四周狭窄的白色街道,抬脚走进面前的金虎酒吧。室内正对着他视野的是棕色的墙壁,壁面上有零星的衣帽钩,下边是一排磨得发亮的长条形木桌,桌面摆放着烟灰缸和压账单的米色镇纸。
几位顾客转过身来望着他。
这些不是他要找的人。陨星向左转,朝酒吧的纵深走去。长廊尽头是一间半隔离的小室,里边只放了两张桌子。陨星走进去,却看到满墙的斯拉维亚足球俱乐部的照片,簇拥着照片的是曾交手过的球队队旗,米兰、拜仁、凯尔特人、凯泽斯劳滕、塞萨洛尼基、汉诺威96。此外,张贴在最显眼部位的是几张白发老人的侧像海报。
博胡米尔·赫拉巴尔①。海报写道,我们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作家。
此时,照片的本尊正坐在海报之下,张着嘴打瞌睡。这便是院士的偶像了。陨星走过去,尝试叫醒他。但他却软绵绵地靠着墙壁不动,酒精味儿的涎水从嘴角滴下来,双手无力地垂落在桌面上,仿佛永远被困在了章鱼的状态。
桌子上铺着作家刚刚落笔的文稿,陨星的袖子不小心蹭到了未干的墨水,把纸抹黑了一小片。
“最后一封信,致杜卞卡……”信纸上写着,“5月1日,焚风之日。”
这种状态下没法进行对话,要先把作家送回家里,等他醒酒再说。于是陨星使劲把老人从座位上架起来,自己却气喘如牛。人类身体的局限性!他想,还是找一辆出租车为妙。这时,作家却悠悠醒转过来。
“唉……伊利·曼佐导演,是你吗?”
“不!”陨星说,“我不是。”
作家睁开包裹在层层眼皮之下、却依旧闪闪发亮的眸子,定定地看着陨星的眼睛,陨星也只好看看他。那不像浑浊的老年人的双眼。
“你不是要赶去威尼斯吗?《十分钟年华老去》,你不是拍了其中一段吗?”
“您说的可是2002年的电影。”陨星说。
“我明白了。”作家说,“柳树妖,我在和柳树妖说话。”
“您现在需要休息。”陨星用肩膀把老人架了起来。他们一瘸一拐地走出去,整个酒吧的人对喝醉的巨匠视若无睹,他们早就见惯了这场面,纷纷眯着通红的眼睛,挥动手中的酒杯,向他们微笑致意。
赫拉巴尔居住的林中小屋位于近郊的克斯科。两人下了出租车,陨星用口袋里找到的钞票付了账,架着作家从石桥越过小河,又步行穿过一片树林,才抵达两层高的木屋檐下。作家饲养的野猫如同一波海浪涌来,停在距两人一米远的地方喵喵不停。
陨星扶着老人,心烦意乱地从猫群中穿过,所到之处猫的海洋自动分开,为他们让出一条道路,赫拉巴尔大笑不止。
“看吧,摩西劈开了红海。”他说。
走进屋里,陨星安排他躺下,然后小心地把他的脖颈捋直,他可不想让大师提前六年死在自己手里。沙发上有条毯子,陨星拉过来为他盖上,老人很快鼾声大作。陨星坐在椅子上,揉着酸痛的颈椎,跳跃肯定使他忘记了一些重要的事,他觉得脑子空空,肚子也空空,疲惫感袭来,他在不知不觉中也打了个盹。
等到他醒来的时候,猫群已经涌到了门口,有几只叫个不停。也许我该先喂喂它们,陨星想。于是他打开门,往猫群盘踞的仓库走去。房前空地上有一张木工桌,上面放着手稿和生锈的锯子,几只猫远远地跟着他。陨星绕过它们,来到破旧的仓房里,仔细寻找猫的粮食,却突然闻到了一种奇异的味道。
在知识库里,这种味道叫作“血腥味”。
于是,陨星在仓库四处徘徊,寻找味道的来源。最终,他在角落看到一个沾血的麻袋,里头鼓鼓囊囊的。他很想去打开看看,可身边的猫突然围了过来,毛发根根竖立。这时,陨星看到了地上的血迹,隔几步就有一滴,斑斑点点,通向门外。他跟着血迹走出去,一直走出院子,经过疯狂生长的草地和长长的泥土路,来到河边的矮坡旁。
那里有一棵怪异的大柳树,枝丫随风飘摆,树干上的血迹已然凝固。
“我们该谈一谈啦。”身后传来声音。
陨星猛地回头,是赫拉巴尔先生。作家已经披上了外套,鼻头红红的。
“您、您醒了。”
“谢谢你把我拖回来。”作家说,“我还以为是曼佐导演……”
“这个搁在一旁。”陨星说,“袋子里是谁的尸体?”
“袋子?”
“仓库里那个,黄色的口袋。”
“是猫。”老人叹了口气,“野猫赖在家里,下了小崽,我妻子碧朴茜不让养,她日夜啼哭,我只好把小猫们全都摔死在柳树上……”
“等等!”陨星说,“现在是哪一年?”
“1991年。”
“可你老婆已经死了四年了,”陨星说,“她死于1987年,您在众多作品中都有记载。”
“是啊,1987年。”作家说,“悲伤的1987年。四年前的这个月,我的弟弟去世,八月份,我的妻子去世,我最好的朋友大提琴手致悼词时泣不成声。转年一月,我在堤坝巷的公寓因修地铁站被拆除,什么都不存在了,只有废墟屹立在原址。十一月份,大提琴手也与我永别。在他的葬礼致辞之后,我获得了一项文学奖,十二月,我一个人去匈牙利领奖。回来以后,我把奖牌摆放在屋子里,看着奖牌,就像看到了失去的一切,站着,坐着,怎么都不是,干脆把奖牌嵌进了地里。我把大地生出的东西,还给大地。如今,我是孤独一人。现在,逝者们就在这里,在克斯科,在屋子附近的一片墓园里,等到我吊死之后,我也会和他们团聚。”
“那您早已死去的妻子,怎么会告诉您摔死小猫的事?”
赫拉巴尔先生沉默了一会儿。
“她之前命令我摔过一次。”他说,“自从她死后,我也是一直这么办的,否则,小猫会冻饿而死……柳树妖告诉我,逝者永远在时间和意识中存活,‘我心自有光明月’。可我知道,我发了疯。你回来,就是我大限已到。我会如你所说,吊死在这棵柳树上。”
“等等,我可没这么说过。”陨星说,“你说的柳树妖,应该是‘一号球’。”
赫拉巴尔眨了眨眼睛。
“我没听过这个名词。”作家说,“不过柳树妖是几年前住进我脑子里的,他登门之后,对我的命运作出了预言,说我将吊死在一棵柳树的枝杈上。”
“不要相信他。”
“但他看的无比正确。你知道吗?我小的时候,曾见过一个巫婆,她也是这样预言的,和柳树妖说的一模一样。柳树妖还说,几年后,会有人向我传达死亡的消息。”
“不,不要这样做,您可没有吊死。”隕星说,他鼓起勇气,再度破坏了时间旅行的规则,“您不是自缢而死的。”
赫拉巴尔定定地看着他。
“那我将从五层高的楼上坠亡,是吧?这是卡夫卡向往的意象,也是我自己的选择。”老人说,“请全都告诉我吧,然后我告诉你柳树妖的事。”
陨星强忍着离开的冲动,点点头。他还有未竟之事,只能完成这笔让人不安的交易。
“是的,”他说,“您从医院的五楼掉了下来。”
“到时候,我会假装在喂鸽子。”赫拉巴尔笑着说,“哪一年?”
时间来客看着他,没有开口。
“快告诉我!”
“1997年。”陨星说,“1997年……但我不会告诉你具体的日子。”
作家愣了一下,随后点点头,他的眼泪流了下来。
“朋友,你和柳树妖救了我。”他说,“柳树妖到来之前,我刚刚失去一切,正筹划找个顶楼的窗口,跳下去一死了之。可他告诉我,我将上吊而死,而且是在一棵柳树上。这让我不寒而栗。我很难接受上吊的方式,所以一直没有执行。”
作家顿了顿,继续说,“因为上吊无法飞翔。”
“那现在,轮到您告诉我了,”陨星说,“柳树妖在哪里?”
“他离开了。”作家说,“1988年的一天,我正坐在金虎酒吧喝酒,一位叫杜卞卡的美国姑娘推门进来,指名寻找赫拉巴尔。然后,柳树妖就消失了,我感觉头脑一片空白,随后是初夏天空一样的澄澈,这也可能是那位姑娘带来的持久幻觉。”
“1988年的哪一天?”
“抱歉,不记得了。”
陨星想了想,好吧,自己已经承受不了过多的跳跃。
“您说她叫杜卞卡?”
“这是我给她取的捷克名字,是‘四月’的意思。”老人说,“她真名叫艾普蕊,是我的……忘年交。她于1989年带我去美国巡回演讲,回国之后,我给她写过十几封信。”
“那您知道她的地址。”
“当然。”
“请告诉我吧,万分感谢。”陨星说,“同时,我向您转达来自未来的李院士的问候,他视您为偶像。”
赫拉巴尔哈哈大笑。
“这件事,柳树妖已经告诉过我啦。”
告别赫拉巴尔后,陨星回到宿主在布拉格的家,很好,这躯体是个单身汉,而且刚刚被选任为德国仙霸玩具公司的业务代理。系统为他作出的选择总有先见之明。几天后,陨星踏上飞往美国的漫长旅程。
要抵达艾普蕊的家乡,需要在波特兰机场转机。20世纪90年代初的候机室里,人员拥挤,闷热无匹。陨星待在座位上,听着震耳欲聋的喧哗声和偶尔发出低吟的机场广播,终于体会到作为人类的焦虑。他不知道六微秒的生命和数十载无穷无尽的漫长折磨相比,哪个更加令人绝望。旁边有个小女孩盘腿坐在椅子上,抱着早已冷掉的果汁,一直在闭目养神。后来,她把眼睛睁开,看着陨星手中不断把玩的小小瓢虫。
“这是什么?”女孩问。
“啊,钥匙链。我公司生产的玩具样品。”陨星把透明的瓢虫展示给她,“里边有红色的电灯。”
女孩耸耸肩。
“可以送给你。”陨星说,“我箱子里还有很多。”
“不必了,谢谢。”女孩说,“我不喜欢虫子,而且,刚刚从一个布满昆虫的位面回到这里。”
“什么,虫子位面,是一趟航班吗?”
“不,是个和我们差不多的世界,他们的父母同样上班,孩子们同样周一到周五上学,唯一的不同点是,虫子像小狗一样大,被人们养在家里。”
“好……恶心。”陨星说,“你是什么时候去的?”
“刚刚啊。”女孩说,“我在那里待了五天,回来的时候,这里才过了二十分钟。”
“你是说,你做了一个梦?”
“不,不是梦。我盘腿坐在这个位置,把左膝的裤腿卷起三层,右腿不动,抱着冰镇饮料,不断冥想。这是前往异世界旅行的方法。”女孩笑着说,“这是在你等候飞机,无聊的时候,打发时间的最好方法。”
儿童的想象力真是惊人,陨星想。“这是你妈妈教给你的吗?”
“不,是我的邻居。”女孩说,“她说,在不同的机场,旅行的方法不同。她是我们的《道德经》讲师,具有联结异世界的能力。”
“我越来越糊涂了。”
“不过,你肯定听说过她。”女孩兴奋地站起来,“她叫厄休拉·勒古恩①,正在写一部关于这种旅行方法的教科书。”
“你、你说,她是厄休……”
广播中的铃声响起。
“现在,我的航班该出发了。”女孩说,“我要先把妈妈从购物区叫回来!谢谢你的时间,先生。”女孩说完,站起来飘然离去。陨星张大嘴巴,不能动弹。他怀疑自己看到的是幽灵,或者天使,或者是厄休拉本人,但是却没有任何证据。
“总而言之,这趟旅行是值得的。”陨星自言自语。
夜晚时分,陨星终于抵达了赫拉巴尔提供的地址。当他敲响大门的时候,开门的却是一位上了年纪的男士。
“请、请问,艾普蕊女士是否在此居住?”陨星说,“我受赫拉巴尔先生之托,前来探访。”
老人想了一会儿。
“艾普蕊,是那个斯拉夫语学生。”他说,“橘色头发的美女。”
“对!就是她!”
“她搬走了。”老人说,“去了华盛顿特区工作,已经一年多了。”
“一年多?可赫拉巴尔先生的信,一直寄到了这个地址啊!”
“信?我没怎么收到过信。”老人说。
“捷克寄过来的,布拉格。”
“抱歉,我管理这几间公寓已经好多年了,这里没有捷克学生,也从没收到过捷克寄来的信件。”
“奇怪。不可能!”
“先生,您的地址可能出现了偏差。如果没有别的事情的话……”
“等等!”陨星情急之下用手抵住大门,“艾普蕊女士的确曾住在这里吧?”
“是的。”老人嚴肃地说,“你到底想干什么?”
“对不起,我想打听艾普蕊现在的地址……”
“不知道。”老人闭上眼睛说。
“好吧。”陨星一下子泄了气,“打扰您了,我想我该走了。”
“不过,”老人话锋一转,“我刚刚想起来,她搬家时留下了一个厚厚的剪报本。她叮嘱我交给来这里找他的人。”
“剪报本?”
“剪报本,存放在地下室里,我可能要找半天。”老人说,“你愿意进屋等一会儿吗?”
“当然愿意!”陨星说,“十分感激!乐意之至!”
过了十来分钟,管理员找到了艾普蕊的剪报本。这个大16开的本子厚极了,纸张泛黄,封面积满了灰尘,还有一个压上去的巨大褐色圆环。
“对不起。”管理员不好意思地说,“我好像拿它垫过锅具。”
“没问题,”陨星说,“无碍观瞻。”
老人为陨星沏了杯饮品,让他一个人坐在公寓前厅翻看,自己回到房间休息。陨星对他千恩万谢,随后坐在黄色的灯光下,翻开剪报本。
“剪报:1980—1990”,扉页上写道。
陨星慢慢翻着,本子里大部分都是与中东欧名人有关的报道,间或出现一些美国艺术家的消息。粘贴仔细,巨细靡遗。
“匈牙利导演开设长镜头调度课,首期爆满。”
“原乡镇图书管理员发表《撒旦探戈》,引起轰动。”
“《白噪音》荣膺美国国家图书奖,作者否认其为科幻小说。”
陨星翻到半夜,依然没有什么收获。他揉了揉通红的人类眼睛。
再翻十页,如果没有线索,我就离开,陨星想。还是去一趟华盛顿特区吧。
他继续看下去,翻到第四页的时候,一条由赫拉巴尔签名的报纸残片引起了陨星的注意。
“1984年8月25日,作家杜鲁门·卡波特死于洛杉矶。——《洛杉矶焦点报》”
那么,这一页是1988年由艾普蕊带到捷克,请赫拉巴尔签名的吗?为什么要特意带上这一页?或者,是赫拉巴尔来美国讲学时签的……他为什么要在报纸上签名?
陨星又读了一遍。
“1984年8月25日,作家杜鲁门·卡波特死于洛杉矶。——《洛杉矶焦点报》”
他突然醒悟,这篇报道有问题。
首先,作为日报,标题中根本没必要把年份注明,即便不写“1984年”,大家也知道是“1984年”的8月25日。此外,作为地方报纸,讲的全都是本地事件,把本市的名字列入标题中,未免显得啰唆而无当。这标题如果改成“8月25日,杜鲁门·卡波特在本埠去世”就会合理许多。作为当年竞争激烈的平面媒体从业者,记者、编辑、校对会犯下如此明显的错误吗?
陨星看了看文章的作者。
“记者:唐尼·‘一号’·克兰奇”
抓住你的尾巴了,竟是如此明显、近乎挑衅的小小尾巴。
做出跳跃的决定前,陨星需要冷静一会儿。于是,他合上了破旧的本子,起身来到公寓的窗边,外面夜色正浓,夜归的行旅车呼啸而来,把炫目的光和本不存在的影子投向客厅背后的黑墙。
人太渺小了,只不过是一团薄雾,
一片被黑暗所吞没的阴影……
—— 卡波特《冷血》
1984年8月25日,洛杉矶,不知名街道,意识完整度62%。第一次生存警告。
女人走在街上,持久的幻觉裹挟着她,有两个意识在她的脑子里争抢,洪亮的声音诉说着各自的痛苦。威士忌、锈锯、宴会、作家、床笫、时间机器,奇妙的片段不停在脑海里回旋,她的头颅快要炸裂了。两辆汽车同时在道路中央躲过了她,双倍的辱骂劈头盖脸地降临在耳朵里。她要甩掉追踪者,不,她还要寻找一个人。手中有份奇怪的报纸,她低头看了看。
“杀害五名男子的交际花蒂尔达逃脱追捕。”
其中一个意识占了上风。她突然绕过消防栓,向小巷子里跑去。陨星,不,蒂尔达好久没有奔跑过了,再也没有高跟鞋束缚她,也没有成群的男人涌向她。野猫和黑色的老鼠被惊吓得跳跃起来,穷街陋巷,没有尽头。她像燕子般穿过巷子,越过围墙,来到一条宽阔的大街上。大量扁平的黑色汽车和穿西装的人拥挤在一栋大厦下面,闪光灯连成一片,警方的代表正在向媒体大声讲话。
“有位名人死了。”一旁的执勤警员对蒂尔达说,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出事的公寓,“是写谋杀案的那个作家。”
洛杉矶总有名人死去,在片场里或是银幕上。蒂尔达点点头,后退了几步,迅速拦下一辆出租车。“向东走,”她说,“十英里外,随便哪里。”出租车振作精神,在警用车辆的缝隙中绝尘而去。
蒂尔达来到了一个郊区小镇,住进不知名的旅馆。洛杉矶哪儿都像郊区,让人充满安全感,罪犯们躲在阴暗的角落里,仿佛藏在盒子里的蟑螂。两天来,她一直梦见一场令人焦躁的演唱会、一个来自山林中捧着啤酒的老人。一个桌球,桌球上有模糊不清的数字。她认为自己看到了原住民之魂。
第三天早晨,蒂爾达照照镜子,自己已经憔悴得像个巫婆。她决定一路向东,去沃斯堡,接她和前夫的儿子。五岁的男孩正和外婆住在一起。她要同孩子见上一面,并请他原谅自己杀害了他的父亲、叔叔和叔叔的三个好朋友。或者,接上孩子,一起远走高飞。蒂尔达在亚拉巴马还有个姨妈,每逢圣诞节,她都和孙子一起砍圣诞树、做水果蛋糕,和家人不停争吵,就像从卡波特作品中走出来的人物。她可以投奔老太太,去吃甜甜的蛋糕。
于是她开始行动。白天,蒂尔达用妹妹的身份租了一辆旧车,向东狂奔五百英里,住进了凤凰城附近的一家汽车旅社。由于过于劳累,她早早沉入了睡眠,并且没有产生任何梦境……直到……
直到陨星醒过来的时候,凌晨的三点四十五分。这是白昼与黑夜的分割点,位面的联结之处。电影《鬼哭神嚎》讲述过这个时间段的故事,每到三点四十五分,死者便会在大宅里苏醒,给主人带来灾难。而今天,陨星在蒂尔达的体内苏醒了。
黑暗中,陨星长久地捂住自己的眼睛,长发垂下遮住白皙的脸蛋。幻觉产生了,就像四天前的蒂尔达那样,记忆的碎片在不属于自己的脑袋里盘旋:李院士、演唱会、赫拉巴尔、艾普蕊、卡波特、洛杉矶、过去、未来,还有……“一号球”。
“一号球”。唐尼·“一号”·克兰奇,这名洛杉矶的记者,她正要去寻找此人。
于是,陨星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翻出女人的衣服,胡乱套在身上,趁夜色驱动汽车,往加州洛杉矶的方向开去。
几小时后,躯体再次失控。蒂尔达是被汽车喇叭惊醒的,她醒来时,正双手握住方向盘,向着对面的卡车猛冲。她紧急踩下刹车,转动方向,躲过死神。车子在公路上打转360度,停在了路基和草丛旁边。
女人惊魂未定,开门下车,看着路边的指示牌。
——距州界四英里,欢迎来到加利福尼亚,黄金之州。
“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在这里!”蒂尔达大吼,“凤凰城呢?这是梦吗?巴迪,巴迪……”她哭泣起来。
过了一会儿,她的情绪慢慢平复下来。“这不是梦。”她想,“人怎么会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于是她再度上车,掉转方向,重新向东边的凤凰城驶去。
“我竟完全失去了控制。”她想,“可怕的梦游。”
这次,蒂尔达一口气向东开出数百英里,来到新墨西哥州小镇洛兹堡,投宿在另一家较舒适的汽车旅社。夜里,陨星醒来,把她带回西边的亚利桑那州图森市。蒂尔达怒不可遏,她再次开往东侧的新墨西哥,并且在睡熟之前将汽车钥匙藏在了马桶的水箱里。
夜半时分,陨星又一次掌握了躯体。陨星对藏钥匙这件事情有点模糊的印象,却无法找到钥匙的位置。于是她在屋里翻天覆地地寻找,将床完全掀翻,电视拆开,植物的陶盆砸碎,泥土中揪出蚯蚓来。旅馆主人报了警,当地警长在凌晨四点钟逮捕了她。
爆炸性新闻诞生——女魔头因毁坏财物、噪音扰民在沙漠落网,被押解回洛杉矶!一路上,蒂尔达始终望着装有钢铁护栏的窗外,却没有等到沙漠灯神前来劫狱。而洛杉矶警署的探员们还原嫌犯行踪时,他们以为看到了一只在半空划着重复轨迹的苍蝇。
“见鬼。她的压力太大了。”探员说。
回到洛杉矶后,蒂尔达非常虚弱,陨星可以越来越明显地看到她双眼所见的事物,就像在看电影。晚间,陨星在亮成一条海洋的闪光灯前,吃力地想找出谁是《洛杉矶焦点报》的外勤记者,但是失败了。
“如果你们能够找到一个叫唐尼·克兰奇的记者,我就全部交代。”她打算对夜班保安说。但时间没有给她这个机会——陨星一直在扇时间的耳光,这次轮到时间打她了。在两个灵魂“换班”之前,蒂尔达已经将犯罪行为和盘托出。
“姓名?”
“蒂尔达。”
“职业?”
“护士。”
“你杀害了谁?”
不,别告诉他!陨星想,我要知道克兰奇的下落。
“我的前夫,我叫他巴迪。此外,还有他的弟弟。”
“怎么做的?”
好了。陨星发出无声的呐喊,到此为止!不要全说出去。
“我把药物下在酒里。熟睡后杀死他们。”
“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把他们碾成了渣滓,和果酱放在一起。”
“那另外三个朋友呢?”
沉默。
“快说。”
“他们剩余的尸体在公寓的楼顶上。”
“为什么杀害他们?因为巴迪打你吗?”
“因为他们是巴迪的朋友,物以类聚,他们共同策划了对我的侵犯。他们害了我,将来一定也会害死别的女人。我不想让别人忍受他们。”
“不,他们没有参与。”探员说,“侵犯你的,只有巴迪的弟弟而已。”
蒂尔达从鼻腔里发出轻蔑的吹气声,但陨星感觉到了她意识的松动。在大脑里,有什么东西顷刻之间坍塌了。
“当然,是巴迪纵容了一切。”探员说。
蒂尔达应该被送进精神病院还是应被处以极刑,引发了一定程度的讨论。但是,自从第一份鉴定报告认为蒂尔达不具备“明显的精神分裂特征”之后,大家都不再关心这一点了。“我不准备聘请律师。”蒂尔达曾如此表态,而司法部门指派的律师在整个办案期间没精打采。最终,蒂尔达被认定三项一级谋杀重罪,法院下达了死刑判决。
审判过后,蒂尔达被转移到死刑犯监狱,开始对刑罚执行的漫长等待。在这座死囚监狱里,有人等了二十年仍未被执行死刑,这对身心都是巨大的折磨。刚刚入监时,陨星曾向女看守提出,想见《焦点报》记者“唐尼·‘一号’·克兰奇”的请求。
“查无此人。”两天后,看守回答她。从此,她再也没提出过要求。跳跃至今,已经过去了五年,陨星仍在沉默地等候。蒂尔达也五年没说话了,他们早已习惯了共存。
1990年的最后一个晚上,南加利福尼亚罕见地大雪纷飞,陨星躺在床上阅读新出版的小说《世界博览会》,女看守却咣咣咣地敲响房门。陨星放下书,小心地把书签夹好,看守进门,为她戴好手铐,带她走出牢房。她们穿过中心和活动厅,一直走向通往会客室的走廊。
陨星早已猜测会有这么一天,她的心中异常平静。
会客室的一排电灯只亮了一盏,有个扎着辫子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在黄色灯光的照耀下,他的蓝色西装散发出讨人喜欢的宝石光泽。雪的味道从他的长发中散发出来,空气中飘有一点点灰尘。
看守仔细地用脚镣把犯人钉在椅子上,然后解开手铐,退回门外,把空间交给陨星和她的对手。
陨星摸了摸被镣铐弄疼的手腕,冷冷地看着来客。
“你好。”男人隔着玻璃板说,“我就是唐尼·克兰奇。”
“我知道。”陨星说,“我已经等你很久了。”
“你知道我会来?”
“你既然把我引到这个年代,就不会不和我见上一面就离开。”
“是啊。”唐尼说,“毕竟你是以我为蓝本打造的。不过,看到你以女性的面貌出现,还真是奇怪。”
“你之前见过我?”
“对。”唐尼说,“在英格兰,你冲出帐篷,我是那个在人群中冲你微笑的人。而在捷克,我是一只猫。”
“猫……”陨星说,“还可以变成猫?”
“当然。”唐尼说,“就是感觉浑浑噩噩。”
“我每次会跳跃成什么状态,是由谁决定的?”
“由‘卡罗尔-林奇’跳跃核决定。但是,我想,它也不是幕后的老板,总有看不见的手在维护历史的秩序。你能进入过去的历史,也全拜它所赐。它限制你,也成全你。”
“之前为什么不和我见面?”
“时机不够成熟。”唐尼说,“当时你的意识过于集中,我还无法控制你。”
“好吧,你是想引导我通过不停跳跃,损耗意识的完整性喽?”
“没错。现在就是一个理想的状态。”
“你自己跳跃了那么多次,完整性被破坏了吗?”
“我不会损耗。”唐尼说,“我是第一个观测历史的人,我的行为不受限制,或者说,正是我的行为消弭了历史的可能性。你作为后来的訪客,一切行为均受因果律节制,任何会导致历史出现悖论的可能性,都无法跟随你跳跃。所以,你这个松散的量子意识体,跳跃的可能性变得越来越低,每次跳跃中被确定的部分越来越多。用不太准确的说法——你全身粒子的波函数,有一部分坍缩了。”
“你想引导我最终自毁。”
“是的,你迟早会自毁,但我也会帮你完成任务。”唐尼说,“我会让你见证我的毁灭。”
“可是……你自己为什么要毁灭呢?你明明可以在时间中尽情遨游,一直上溯到现存历史和时间的尽头。又没有任务束缚你。”
唐尼摇摇头。“不。李院士骗了你们,也骗了我。他最初把我送回了亚得里亚海边的杜伊诺,而不是宣称的英格兰演唱会。时间是1906年。”
“19……06年?”
“他想利用我的求生欲,阻止物理学家玻尔兹曼的自杀。”
“你成功了吗?”
“我不会阻止这场自杀。”唐尼说,“李院士用五年的时间计算过,如果我阻止了玻尔兹曼,整个历史都会改变,时间机器会提前二十至三十年诞生,这样他的老师卡罗尔和林奇就有可能亲眼见证时间旅行。但他是个偏执狂,我不能确定他的计算是否正确,不可控的因素太多了,我如果阻止了玻尔兹曼,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会存在,更重要的是,不知道李院士本人是否存在。是谁发明了时间机器,谁又被送回过去,最终救了谁,世界是否还会完整?我无法执行这个任务,见鬼,我可是个量子意识体,不是听人摆布的机器。”
“那为什么让我去2005年追捕你,而不是1906年?”
“因为我的实验出现了偏差。直传1906年失败了,我落在了系统的备选地点,2005年的那场演唱会。”
“天哪。”
“我经历了无数次跳跃,看尽了一个多世纪的繁荣、动乱和寂寞。但我可以自夸,自己是个从不搞破坏的模范游客。另外,我引导你做数次跳跃,是为了削弱你的意识,让你忘记自己的悲惨任务,最后作为‘正常人’的一部分度过几十年的时光。我认为历史不会让你活到1985年8月,从而和自己见面。不过……”唐尼顿了顿,“总比只活六微秒要好得多。”
“为什么如此看重我……”
“你毕竟是我的同类,或者说,你就是另一个我。”唐尼站起身来,“我同情你,就像同情我自己。我们不应该诞生在这世界上,但既然诞生了,就不应被瞬间的决定所毁灭。”
“那蒂尔达会死吗?”
“应该不会。”唐尼说,“加州将于2019年实质性废除死刑。你的历史学家们还是学艺不精啊。”
“赫拉巴尔呢,艾普蕊没有收到他寄到美国的信。”
“赫拉巴尔根本没把信寄出去,这一切只是他的幻想。他后来将这些‘伪书信’整理成了一本书。我再重复一遍,你们的历史学家太逊了。”
陨星低声笑了起来,唐尼也露出笑容。
“你不会想一直待在牢房里的。”唐尼说,“我们走吧,去1906年。”
“去做什么?”
“去确保历史上发生的,终究会发生。”唐尼说,“我至少可以陪伴那个人走向死亡。”
看呀,树在,我们栖居的房屋还在。
我们只是路过万物,像一阵风吹过。
——里尔克《杜伊诺哀歌》
1906年9月5日,亚得里亚海边杜伊诺,意识完整度29%。第二次生存警告。
男孩从房间出来,突然感到一阵眩晕,眼睛看到一些充满外国人的奇怪幻觉。于是他在窗边站了一会儿,慢慢平复心情,终于回想起自己的任务——他必须指挥大军,攻克这座海边堡垒。于是他快活地在走廊里奔跑起来,皮鞋的咔嗒声被地毯吸收,发出令人燥热的闷响。整座旅馆都空了,大家全都在凉爽的海水里游泳。这幢偌大的建筑物里只剩下他自己,他大可以随心所欲地奔跑,不用再担心父母的警告和训斥。
他一口气爬上三楼,准备派锡兵从内部瓦解堡垒的防守。此时,他却看到了一位大腹便便的绅士,手中拿着一条绳子,正要走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他看着大胡子绅士,大胡子也在看着他。
“玻、玻尔兹曼先生。”他说,“您没有去游泳。”
“你认识我?”
“没有人不认识先生。”男孩说。
大胡子男人绝望地摆摆手。
“请您赶快离开旅馆。”男孩说。
“为什么?”大胡子问。
“有敌军的奸细,这里马上就要沦为战场!”
“哦?”路德维希·玻尔兹曼转头看看窗外,此时太阳刚刚从山后转出来,雄伟的白垩悬崖在海中挺立,蓝绿色的水面如璀璨的宝石,浴场中漂浮着星星点点的光,他的妻女正在海里游泳。森林包裹道路,微风摇晃枝丫,影子攀上杜伊诺城堡黄色的围墙,万物一派和平景象。在奥地利,皇储刚刚就任帝国总司令,他声称维也纳“永远年轻”,皇帝没有吞并波斯尼亚,萨拉热窝街头岑静,洪水汹涌的马恩河畔尚以香槟酒著称。今年秋天的新装还没有买,还有孩子们的生日礼物,新招募的学生,学院的演讲,和奥斯瓦尔德无休无止的论战……
他突然朗声大笑起来。
“这个送给你吧。”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刻着数字1的玻璃球,塞到男孩手里。
說完,玻尔兹曼开门进屋,再也没有看男孩一眼。在地中海炽热的阳光照耀下,他镇定地开始了工作,这次不会再失手了。天花板上层叠的刻印如同天堂,他仰起头,往高处登去,再也不把尘世放在心上。
而男孩紧紧攥着这枚玻璃球,跑下楼梯,冲出旅馆,去海边寻找他的父母。他听到大厅的留声机响了起来,那是德沃夏克的大提琴协奏曲,一个漂亮的尾音。
三天后,男孩同父母离开度假胜地,乘坐冠纳公司的邮轮回到了美国。他在波士顿长大,成为一名律师,1983年死于心肌梗死。他的女儿嫁给了电影演员肖恩·李,繁衍了两个儿子、三个孙子,其中一个孙子成了物理系学生。当他第一次走进实验室时,上了年纪的教授正在摩拳擦掌。
“好的,小伙子们!”教授咧嘴笑着说,“让我们一起做一个,会跳霹雳舞的时间箭头!”
[责任编辑:阿 吾]
①St.Timmy、Time of Your Life均为绿日乐队著名作品。
①博胡米尔·赫拉巴尔(1914-1997):捷克作家,曾获1994年诺贝尔文学奖提名。1997年2月3日,赫拉巴尔从布拉格一家医院的五楼坠落而亡。
①厄休拉·勒古恩(1929年10月21日-2018年1月22日):美国重要科幻、奇幻与女性主义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