捕马的猫
蒂法的目光透过玻璃窗,落在窗外的高架桥上。城市的夜晚在它的背后延展开来,楼宇在夜色中渐渐褪去亮光。远处的商业中心还在发亮,那些地标性的钢筋尖塔为这座城市承担起不夜城的美名。
窗外的夜色正渐渐褪去,太阳从楼与楼之间的狭缝之中升起,晨曦的微光穿过玻璃,散落在房间的地板上。
蒂法的身后传来嘈杂的马达转动声,他转过身,看到地上躺着若干连缀在一起的小球,它们大约巴掌大小,有的两两相连,有的四个排成一列。它们像是游蛇一般,在房间里扭曲着移动。它们在房间里寻觅着金属方盒,紧接着吸附住方盒,随后靠近彼此。马达声愈发响亮,小球的半边开始旋转起来,看起来就好像蛇扭曲着自己的身体。
它们弯折身子,用金属方盒联结彼此,搭出一张平台。蒂法認出来,这是一张桌子。随后它们解体,以同样僵直的移动和旋转方式,拼成好几把椅子。接着,蒂法目睹了它们变成储物柜、躺椅、小方几、坐台等一系列家具。这些小球千变万化,在各个形态之间互相转换,看得蒂法眼花缭乱……
蒂法醒了。
他仰躺在睡眠舱里,摘下造梦仪—— 一台可以创造梦境的机器。蒂法从梦境中抽出身来,慢慢回到现实之中。他拿起枕边的造梦仪,放在手中把玩。这个小盒子能够加工祖先的记忆,以梦境形式植入蒂法的脑中。
蒂法把盒子翻了个面,拇指顺着盒子光滑冰冷的棱一路摸到底部。盒子底部镌刻着细密小字。他看不懂这些小字在说什么,但他知道它们是早已模糊了意义的人类文字,在代际的更替中失传已久。蒂法称它们为先民的文字。
蒂法是代多号飞船的维修队成员,一名普通的技工。在代多号遇上紧急情况时,比如陨石冲击、真空皮托管破碎,他会穿好宇航服,带好维修工具,投入到紧急救险之中。除了外太空的寒冷和辐射,他还要忍受通讯装置中上级的催促与责难。蒂法有时候会被指派进行高强度的连续作业,他修完真空皮托管,又去修舷窗;修完方向舵,又去修陨石砸出的凹坑。那几天,蒂法只要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代多号外部的合金片板。每一片甲板,每一根管道,都在他面前铺展开来。他伸出手,仿佛能摸到代多号的金属外板,那上面镌刻着同样古老的文字。
蒂法晃晃脑袋,把胡思乱想从脑海中抛出去。今天,他要参加一场临时安排的出舱作业。他从睡眠舱中起身,匆匆换好太空作业防护服,走出行船记录室,一路急急赶到飞船的舱门处。
所有成员都已在门口就位,脸上都挂着局促不安的神色。这场行动至关重要,容不得半点懈怠。
裕子躺在实验室的座位上,斜睨着边上的培养皿。器皿中的植物一切正常。明天将会发生一件大事,代多号将会在船经42°、船纬57°、距离当前位置30AU处做一次短暂的停留。关于停留原因的传闻在代多号上流感般散播。
裕子听到的版本是,代多号发现了疑似人类飞船的求救信号,将会派出救援队前往援助。不过与其说是援助,不如说是去掠夺。求救信号很早就接收到了,等代多号赶往失事地点,飞船上的人早已尸骨无存,飞船的材料、能源、技术自然也将归代多号所用。这对他们这类还未能找到定居星球的漂泊文明来说,是相当重要的能源来源。
桌上的表格散乱摆着,上面记录了一次次的实验数据。表格下面压着一本《宇宙智慧生物解剖学掠影》,著者是裕子的某一辈祖先。这本书从裕子搬进这间实验室起就在那里了。不过这是一本虚构作品,就像是《鼻行动物的种类和生态》,只是哗众取宠之作罢了。
裕子记得她的先祖是为了研究地球之外的智慧生物,才选择登上代多号的。可宇宙里是否有智慧生物,仍然还是一个疑问。研究外星智慧生物的使命代代相传,却从未实现。
现在,裕子只是一名普通的生物学家,负责研究粮食生产的课题。她也报名了医疗志愿者,偶尔帮忙治治伤员。沉浸于小确幸般的成就感,也是对单调生活的一种调剂。但是如果可能,她还是想要研究外星智慧生物,完成她们家族的夙愿。
裕子的目光慢慢从仪器表单上移开,向窗外深邃的宇宙蔓延:亮斑状的、弥散着的星际尘埃铺成一片巨大的帷幕。帷幕之下,遥远的星星堕入漆黑的深渊之中;沿途的小型陨星变换着它们的排列,寻找着牵引力作用下的最佳平衡;巨大气态行星上的旋涡,像是凝固黏附在行星表层的靓丽斑纹。
她无法抗拒舷窗外千变万化的景象。它们从未有过重复,就好像一本无穷无尽的沙之书,也只有DNA的基因密码可以与之媲美,它们都是造物的奇迹。她也隐隐期待某天能破解它们的奥秘。
而在这诸多变换之中,唯一不变的是透过舷窗右下角才能看到的弧形金属板。那是代多号的另一侧。
代多号环形的船身由两块半月形粘连起来。两块半月形由一条狭长的通道相连,在正中的对称点相连。代多号的结构让裕子想起蒲公英。生长在山坡上的蒲公英,种子随风飘扬,抵达远方。他们也是一样,在代多号上一代代地出生,一代代地消亡。踏上未知旅程,只为找到光年之外的下一站。
代多号的速度慢了下来,它渐渐靠近求救信号指示的坐标。探测器传来信号,提醒目标就在前方。所有相关单位都已准备就绪,随着船长下达命令,回收行动的所有成员都出发了。
蒂法搭载的胶囊状发射舱从代多号上弹射出去。胶囊舱的尾部连着一根长长的缆线,用于联结胶囊舱和代多号,方便进行回收工作。蒂法一直想要看到发出求救信号的飞船构造,探测装置只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描述,一直到胶囊舱弹射出去,蒂法才得以一览目标飞船的全貌。
飞船整体是梭子形的,过时的流线设计外表面覆盖着一层银灰色的涂层,像是光能供电装置。这让蒂法联想到太阳能电池板,一种早已被淘汰的能源科技,以前的星际舰队总会装上这些电池板,以便在太空中可以随时对准恒星,吸收辐射。但随着技术进步,暗物质膨胀和反电子提取技术不断成熟,低效的太阳能电池板技术已经被淘汰了。这艘飞船快算是老古董了。
出乎蒂法意料的是,这艘飞船只是一支船队的其中之一。十几艘一模一样的飞船被银色的丝线联结在一起,就好像是落在一张渔网中的梭鱼似的。探测装置只探测到一艘飞船,谁都没料到竟然有一整支船队。
船队的整体设计也让人颇为费解。一个主体网状的舰队,所有的飞船都相连。蒂法根本无法想象它怎么起动,怎么在纷乱的太空环境中避开那些致命的陨石打击。巨网似乎遵循某种辐射对称的结构,在对称中心有一艘飞船,连接着周围所有的梭形飞船,从它底部又伸出一根丝线,向下延伸。蒂法顺着那根细丝向下看去,发现在巨网的掩映下,藏着一颗微小的金属天体。蒂法猜想,这或许是一艘专门捕捉小型天体的捕星船,那颗金属天体是他们的猎物,就和代多号为了补充工业制造的材料会进行天体开采一样,只不过他们的方式是用滤网捕捉,这样就只会留下便于处理的陨石了。
彈射胶囊舱平稳降落在飞船上。从近处看,飞船的外壳已经破碎不堪、坑坑洼洼,失去了原本的流线线条。
蒂法跟着回收队进到船舱内部,迎接他们的更是一片死寂。发动机室里,引擎附近粘着黏稠的半液体,似乎是洒漏的燃料。行船记录室的仪表指针都歪着脑袋,躺倒在最左侧。时间失去了意义,飞船上的一切都凝固了。笔直廊道两边的承重结构也松散开来,金属板从壁体上剥落,掉落在地,甚至看得到墙板后面铺设着的线路,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中间有几段像是被啮齿类动物啃噬过一样,露出参差不齐的缺口。
在经过一番地毯式的搜寻之后,整支舰队上没有生命迹象的事情终于得到确认。或许求救信号早就已经发出,但在这空旷的宇宙空间中,并没有得到回应。求救者们已经悉数死去若干岁月,等他们最后的呼喊被截获,已为时太晚,谁都无能为力。蒂法并不会因此而自责内疚。宇宙本来就是一个无情的大锅炉,脆弱的生命除了无可奈何地承受毁灭与重铸,祈祷自己能够适应其法则之外,并没有别的选择。
回收行动开始了。所有成员都各司其职,他们将会在预定的十小时内完成这艘飞船的回收工作。
蒂法被派往最中心的飞船进行回收。他独自来到巨网边上,目光顺着巨网的线条望去,一直到达最中心的飞船。他慢慢俯下身子,四肢并用,抓在一根银色的丝线上。蒂法开始顺着丝线攀网前进。他慢慢地移动着,冷汗滑过他的颊侧,涔涔地向下流。
蒂法抓着丝线挪到巨网的中心,硕大的飞船浮现在眼前,丝线的尽头连着飞船半开的舱门,门后是一片幽深的黑色,像是吞噬一切的黑洞。蒂法强压下心头的恐惧,绕到门后,进入飞船内部。
飞船的结构和之前那艘相差无几,一条长直的通道,两侧的门隔开房间。长直通道顶上的指示灯大多坏了,只有两三盏会突然闪一下光。蒂法一间间房间搜过去,并没有发现任何生命迹象。他来到一个类似飞船记录室的房间,里面到处都是仪表。它们都已经停止工作,细长的指针向一侧倾倒,默默指向0。
飞船记录室的桌上放着一本植物纤维制成的笔记本,已经有了不少年岁。真空的环境使它免于虫蠹的侵蚀。蒂法轻轻拿起笔记本,上面列满他看不懂的文字符号。蒂法打算向代多号上的人员寻求帮助,通讯装置却掉了链子,怎么都收不到信号。不论蒂法如何调试,他都只能听到一片断断续续的杂音。蒂法明明记得出发前检查过个人设备的运行状况,怎么还会出现这种意外情况呢?
他把笔记本收到防护服中,专心检查通讯装置的状况,丝毫没有察觉到脚下的甲板上,正浮现出几根短短的银丝线。
银丝的材质和构成巨网的丝线相差无几。这些短小的银丝聚集在一起,汇集成锥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甲板上直直飞出,瞬间贯穿了蒂法的防护服。
蒂法的脚掌传来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只见双脚和防护服齐齐被银色的尖锥刺穿了,甲板上留下一道殷红的血迹。沾满血污的银锥还在不断增长,往上直冲蒂法的胸口。情况危急,蒂法抄起绑在腰带上的合金手斧敲碎银锥。可是无济于事,这些锥体碎掉一截,很快又长出来。蒂法发觉形势不妙,赶忙往舱门跑去。他拖着脚上的伤口,磕磕绊绊地向外逃。
但背后的银锥穷追不舍,它们化身丝线,冲破动力室的大门,直逼蒂法的后背。蒂法感到眼前一阵模糊,银丝不偏不倚地刺中防护服的供电装置,防护服的内循环瞬间停止运转,骤变的温度凝结蒂法呼出的气体,结成水雾阻挠蒂法的视线。他愣了一下,但多年的脱险训练锻炼了蒂法的条件反射,他下意识地手动切换到微型反电子聚合炉供能模式,将一部分动力装置的储能转移过去。不一会儿,内循环系统又开始正常工作,眼前的雾气也悉数散尽。蒂法冷静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处境。
现在追着他的是飞船上的未知生物,他的双脚都受伤了,未知生物是丝状的,移动速度和人类步行速度相仿。它们和整张巨网的构成十分相似,也许这一张巨网就是一个生物集合体,上面挂着的飞船都是它捕获的猎物。它精于伪装,擅于埋伏,这或许就能够解释为什么探测装置检测不到它们的存在!而代多号也许就是它的下一个猎物!
蒂法开始担心自己无法脱离险境。他的脚受了伤,根本跑不快。但这次行动并没有带上足够多的武器,正面突击的可能性并不大,最妥帖的方法就是撤离,汇报情况,请求支援。现在他也只能紧咬牙关,继续向前跑。
银丝越来越长,仿佛黏在蒂法的背上一样,如影相随。但值得庆幸的是它并没有刺入蒂法的胸膛。蒂法回过头,看到银丝依然缠着他,他下定决心要来个一刀两断。先是一个急停,随后一手紧握银丝,一手挥动手斧,三两下劈断了银丝。蒂法一松手,两段银丝竟又接了回去。银丝再次愈合,不给蒂法反应的时间,继续向蒂法袭来。
蒂法背过手去抓取电磁脉冲枪,廊道四周突然涌出密密麻麻的银丝,步调一致地向蒂法袭来。蒂法去抓枪的那只手,被银丝牢牢擎住。蒂法拼力挣扎,忙乱之中反而敲掉了自己后背的储电器。因祸得福,黏着在上面的银丝来不及从储电器中摆脱出来,蒂法终于找到机会向舱门冲去。
舱门离他不过十几米之远,蒂法却觉得这是他这辈子跑过的最长距离。他的腿都已经开始打战发软。蒂法急促地喘着气,站在舱门边上向外看去,那颗银色的微型天体就在他的正下方。银色球体占据了眼前大半的视野,他盯着看了一会儿,就有一股突如其来的眩晕感袭来。蒂法不由自主地想要向下跳。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等回过神来,银丝已经气势汹汹地向他追来,他已无路可退。
他头脑一热,转身向外跳去。眼中的银色球体变得越来越大。这个球体似乎经过某种程度的改造,外部刻有规律性的纹理图案。背后一片漆黑的深空衬出球体的银白色外观,反射着周围的光芒让蒂法下意识闭上双眼。
等再次睁眼时,他正急速向天体靠近。他越靠近天体,越能感到强大的吸引力。蒂法脑内的警报声响个不停,他这时才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天体有着惊人的巨大密度,一旦进入它的引力场,就难以脱逃。仅仅凭借防护服的动力,未必能够提供足够的逃逸速度。蒂法不能再靠近它了,球体已经占据了他全部的视野,他说什么也不想成为这座金属监狱的囚徒。
蒂法伸开手臂,拉住一旁连接天体和飞船的银丝,将它紧紧攥在手中。巨大的摩擦力迸出火花,隔着防护服,蒂法都能感受到产生的热量。终于,蒂法手脚并用地阻止了自己的下坠。他惊魂未定地看向脚下的天体,暗自庆幸自己逃过一劫。
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蒂法手上的银丝此时也活了过来,它长出数不清的分支,一根根地绕向蒂法的后背,呈包围之势,眼看就要将蒂法围困在中间。这些银丝仿佛有一定智慧,它们直指蒂法背后的武器——那把电磁脉冲枪。
蒂法一惊,对手的智慧程度远超他的想象。所幸,蒂法的右手尚能活动。他再度操起手斧划开银丝,在银丝卷土重来之前,立刻启动喷射装置。突如其来的巨大加速度压得蒂法喘不过气来,他一时间内没能把控好方向,直接冲头顶的方向飞去,但这瞬间的速度已经足够他挣脱银丝和天体引力的天罗地网。附近的银丝也全都生出分支,齐齐向上猛长,仿佛是要拽回蒂法一般。但他已经将这张粘连着金属天体和飞船的巨网甩在身后,脱离了险境。
蒂法绷紧的神经临近崩溃。他的腿疼得要失去知觉。渐渐地,蒂法眼前只剩一片漆黑,最后彻底失去了意识。
喷射装置接管了系统,自动进入巡航模式,带着蒂法向代多号飞去。防护服喷射出氮气,在太空空间中液化,留下一串断断续续的尾迹,像是被一条看不见细丝串联起来的珍珠,晶莹靓丽。
蒂法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医疗舱中,他已经感受不到腿部的疼痛了,创口也悉数清理干净。他的双腿浸在凝胶状的再生液中,正在慢慢复原。
“你醒啦!”一个轻柔的声音问。
蒂法转过头,看到一个白色的身影。一个留着及肩发的女子正站在他身边,她的鬈发向内旋,遮住黄棕色的脖颈和两腮,脸上挂着浅浅的笑。蒂法支着手,试图从医疗舱中坐起来。
“别着急,离伤口愈合还早着呢。小腿胫骨粉碎性骨折、足部大面积贯穿性伤口。你撞上代多号的时候,大家还以为被陨石冲击了呢,不过很快维修队的人都回来了,他们把你撞坏的地方也修好了。防护服三级损坏,真是胡来啊,别这么不把命当回事啊!再晚一点儿的话,暴露在外太空的低温里,你的腿可保不住咯!只能说你运气好呢!”
蒂法摇摇头,一脸的迷惑。
“对了,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裕子,一名生物学家,兼任医疗队护理成员。这几天由我來照料你。”
蒂法点点头,说道:“谢谢你,裕子小姐。”他的声音很轻,根本提不起力气。
“不用勉强自己,再多休息一会儿吧。”裕子说着,把手轻轻盖在蒂法的眼睛上。
蒂法再次昏睡了过去。
裕子在接诊蒂法之后,就发现了嵌入他腿部的不明物体,但是没有证据表明这是某种武器或者是飞船上的防护机制,只能在记录后将这场突发事件归因于蒂法自己的失误。
然而,裕子作为生物学家的直觉却告诉她,这截银丝没有看起来得那么简单。甚至,她隐隐觉得这是一次上天赐予的机会,一个完成她们家族夙愿的大好机会。在听闻了蒂法的事故后,她第一时间向医疗队上报了希望照顾蒂法的意愿。
这几天,她一边照顾蒂法,一边专心研究银丝。蒂法还没醒来的这段时间,她只要每天例行给医疗舱换进新的凝胶再生液就行了。趁着这阵子的空闲,她稍微布置了一下房间,从实验室搬来了一部分器具。现在,这间医疗房已经能够开展简单的实验了。
她穿戴齐整,作好了全身的防护。桌子的正中摆着一块沾满血污的纱布——还有一截细长的银丝。裕子戴着手套拿起镊子,夹住泛着光的银丝,上面还沾着凝固的血迹。她缓缓将其提起,喷上净洗剂,将银丝上沾染的血迹洗去。斑斑点点的殷红褪去身影,只剩下纯粹的银白。
银丝对于裕子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不管从什么角度看,它都像是一截普通的金属丝条。
裕子测量了银丝的长度、质量、密度、成分等等信息,一一记录下来。初步的结果是,银丝是混合金属,密度略大于金属钛。裕子尝试测量它的熔点,但是始终达不到足够的温度,目前能够确定的只是,熔点在一千五百摄氏度以上。
直到现在,裕子都没觉得自己在进行生物研究,更像是在做化学部门金属分析的工作。高温烘烤过的银丝没有变得通红,它依旧是银白色的,在灯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周围的场景。裕子的实验室在银丝细长的身躯上变得弯曲,像是遇上了一面扭曲的镜子。裕子看着自己在银丝表层的倒影,像极了一张沮丧的哭脸。也许她的想法是错的,银丝是智慧生命的想法不过是无稽之谈。她渐渐没了底气,所谓的智慧生物,大概只是一种臆测,她现在大概率是在浪费时间。银丝的密度和钛如此接近,兴许它只是航天器的一部分。
但基本的测定还是要做完。裕子现在需要的是一台金属熔点测定仪。
她从其他实验室借来一台蒙着厚厚一层灰的测定仪。实验室的人员说这是一台古老的电子温控测定仪,原理是运用铂电阻进行检测。现在,电力都快成为代多号上被淘汰的能源形式了,反电子技术提供的丰沛能源完全取代了电能,只有极少的部门会用电能作为后备能源。
事发突然,裕子也只能借到这种老古董应付情况。裕子带着金属熔点测定仪回到自己的实验室。配好氢氧化钾溶液,随后加入过氧化银和锌金属片,连好导线给测定仪供电。溶液渐渐变得混浊,电化学反应产生的电能被测定仪蚕食殆尽,它的指示灯闪烁着,仿佛随时待命的士兵。
裕子转过头,正要用镊子夹起银丝,出乎她意料的事情发生了。银丝像只银白色的蠕虫,趴在桌上缓缓挪动。它目标明确,就是裕子刚刚制成的简易银锌电池。她连忙夹起蠕动的银丝,阻止它的行动。这次它终于有了生物反应,拼命扭动着身躯,似乎是想要挣脱一样。很快,它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停止了扭动,笔直地垂着身体,很快碎成颗粒,一颗颗坠落在地。它们从地面爬到实验桌上,在电池附近再次汇集成丝状。
裕子目睹了整个过程,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蒂法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有了下地走路的力气。他从医疗舱中爬了出来,慢慢拖着脚步,在房间里搜寻裕子的身影。蒂法觉得是时候离开了,自己必须回到工作岗位上。但在此之前,他要当面向裕子道谢。
“呀,你能走路了!”裕子的声音从蒂法身后传来,“你恢复得可真快呀!”
“是的。”蒂法说道,“多谢裕子小姐这几天的照顾。实在是麻烦你了。我现在恢复得也差不多了,该回到自己的岗位去了。”
“别着急,别着急。如果你真的想感谢我的话,不妨留下来帮我几个忙吧,蒂法先生?”裕子笑盈盈地说,“我已经向上级报告了,希望你能协助我进行一项小小的实验。”
蒂法错愕了一下,问道:“什么实验?”
裕子没有回答,倒是反问他:“你还记得是什么袭击了你吗?”
“好像是一截长长的银丝一样的东西。我有点儿记不清楚它具体的样子,反正它一直追着我跑,我迫不得已才打开喷气装置逃回来的。”蒂法费力地回忆着,“对了,其他人呢,没有被攻击吗,他们没事吧?”
“他们倒是没有遇到你这种状况。不过你也真是吓人,直接开喷气装置飞回来,一下子撞到飞船上面。他们都说是你发疯了,误打开了喷气系统。但是我知道,你是遭到袭击了!”
蒂法垂着头,疑惑不解地说:“袭击,难道是有人设计陷害我?讲不通啊,我只是一个小小的维修工罢了。”
裕子夹起一段银絲,笑吟吟地看着蒂法:“我倒是有一个猜想,你想听听吗?”
蒂法犹豫了一下,又点点头。
“我知道你是维修队的,肯定会造储电器之类的装置吧?不如你先给我造一个可以调节电场的容器?就当是你对我的感谢啦!”
这对蒂法来说不算什么难事,蒂法答应了。不一会儿,他就完成了裕子的要求。他拿着圆柱形的容器,向裕子展示用法。
裕子接过了圆柱形的容器。她用镊子夹起一根银丝,悬垂在容器的开口上方。银丝像虫一样抽动挣扎,然后化成银色的雪花,淅淅沥沥地飘洒下来,落入容器之中,像是闪着光的萤火虫。这些颗粒物一开始只是在原处轻微浮动。当裕子调节容器中的电场,颗粒物便开始剧烈抖动。它们在容器中寻找着同伴,一旦相触,就联结在一起,最后汇聚成一条长长的丝线。
蒂法盯着看了很久,也没看出个所以然来。裕子见蒂法的眼神中只有茫然,向他解释说:“你受的伤,都是这些银丝害的。他们把你送过来之后,我仔细研究过你的防护服,储电装置损害得最严重,而且有大段的银丝聚集在那里。因此,我的猜想就是——银丝是外星生物,具有趋电性,它们会自发前往具有电的地方。”
“所以它们才会试图夺走我的电磁脉冲枪?它们攻击我,贯穿我的防护服,其实是为了吸取电能吗?”
“嗯,目前猜想是这样的,不过具体的细节,还需要进一步研究才能确认。”
见蒂法不说话,裕子又背过身去,一点点调节容器内的电场强度与电场方向,“你看,它们顺着电场的流动方向排成一线,随后就会顺着电场线移动。”
蒂法凑近去看,只见容器内的银丝像是曼妙的舞者,舒展着自己的身躯,它们慢慢向电荷聚集的一侧挪动过去。他紧紧盯着银丝游动的轨迹,眼睛一下都没眨。
接下来的几天中,实验进展得相当顺利。蒂法同意留下来一直帮忙,直到实验完全结束。两人合作得相当愉快,裕子还让蒂法帮她造了手持电子显微镜筒、简易蓄电池组等工具。裕子交代制造的零件蒂法都能造,而且百分百合乎她的心意。实验很快就要进入收尾阶段了。
裕子公布了目前为止的全部结果:
银丝是一种金属生物的集合形态。这种生物的组成部分是钛铝合金,行动速度缓慢,具有趋电性,脱离强电场的环境,将会进入短暂休眠期,如果进入电场,则会重新恢复活性。借助银丝的形态,它们可以涉足电场极其微弱的环境之中。银丝的基本结构是管道形态,由金属生物互相联结,组成外圈管道壁,起到导线的作用,别的个体就可以在管道内移动。当运动到管道尽头的时候,先前运动的个体就会自觉排列在管道外部,用自己的身躯延伸管道的长度。
更多的分析结果,还需要等待后续的研究。为了完善实验,她又找来了蒂法的防护服。这次,她在护手部分的裂口中提取出一截新的银丝。根据蒂法的描述,这截银丝是巨网上自发生长的。而之前伤口中提取的银丝,则来自中心的飞船。裕子敏锐的直觉告诉她,这两截银丝是不一样的。她已经进行了多组对照实验,分析两者的异同。
裕子给容器接上电,容器内的银丝苏醒过来,随着内部的电场逐步稳定,它也渐渐平稳下来,变成线状,向电极板移动。裕子拿出第二个容器,将另一截银丝也放入其中。
裕子一边调节容器内电场强度一边招呼蒂法过来。她把手持电子显微镜筒递给了蒂法。蒂法拿起镜筒,凑到容器边上。裕子拿起另外一个,在两个容器之间来回观察。
裕子给容器断了电,银丝霎时间碎裂,变成银色的颗粒漂浮在容器中。她将显微镜对准其中一颗颗粒,拧动镜身上的准焦螺旋,将成像放大。位于镜筒成像中间的是一颗小小的银色球体,它不停地上下晃动着,似乎是发现正在被人凝视着,感到了不安。裕子调节螺旋,一口气将成像放到最大。球体占据了全部的画面,它旋转着翻了个身,露出四条短短的副肢,分别在球体中心圆周的四分之一处。副肢的中间还有关节状的东西。它慢慢向一个方向挪动,靠近它的同类,它们的副肢相接,铆合在一起,形成了一长串银色的丝线。
“这是什么?”
“这些小型金属球就是组成银丝的生物。之前的银丝是它们的聚合状态,你现在看到的则是它们的个体形态。它们的行为模式很简单,就是哪里有电力,就往哪里跑。而且为了行动方便,它们会聚集成丝。”裕子解释道。
蒂法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裕子起了兴致,滔滔不绝说个不停:“你知道我们现在的主食豆麦吗?它是一种异源多倍体粮食作物,起源于地球上的西亚地区。经历了千万年的驯化与培植,才有现在的豆麦。它从最原始的乌拉尔图小麦,演化成二粒小麦,再与山羊草杂交形成圆粒小麦。最后在太空环境下进化成现在的豆麦。这就是它所经历的进化之路。和豆麦一样,银丝也一定有着独属于它的进化道路。”
“银丝的生命形态和我们相差太多,它们的进化程度还不够高,交流也难以进行。但是,如果我们能够推断出它们的进化路线,也就能预测未来的进化方向。你能明白其中的意义吗?”裕子言语中的激动不自觉地显现出来,“不论怎么说,这都是代多号的航行历史中史无前例的进步。我们第一次接触到了不同于人类的地外生命。”
“接下来,我将进行实验计划的最后一步。如果我的猜想没错的话……”裕子得意起来,“请欣赏吧。”她从容器中分别夹出银色的颗粒,放到另一张实验桌的激光仪上。正在蒂法全神贯注观看的时候,裕子突然启动激光仪。红光一闪,蒂法下意识地伸手护住双眼。裕子太过激动,她甚至忘记提醒蒂法带上护目镜。
沉浸实验之中的裕子并没有注意到蒂法的不适,她接着说了下去:“如果我的猜想没有错的话,这两颗银粒的解剖结构之间会有巨大差异!”
蒂法眨了几下眼,终于回过神来。听到裕子这话,他又凑上前去,用显微镜观察。显微镜筒成像中的银粒被激光一分为二,断口相当光滑平整,银粒的内部结构看得一清二楚。蒂法在两颗银粒之间来回摆头,发现果然如裕子所料,它们内部的形态并不相同。
蒂法将显微镜的放大倍率调到最大,直到银色的半球占据他全部的视野。球体内壁上全是沟壑,中间的部分像是一整块平板,像是高低不平的立体迷宫。平板上还有一些银色的线条,线条的末端绕成一个闭环,嵌入另外几根线条的空隙之中。平板上的线条和高高低低的立块边缘,精巧地盘结勾连在一起。
“你给我看的是什么?它们的脏器吗?”蒂法在她身边问道。
“是大脑。”裕子身子止不住地颤抖着,“你看到的,是它们思维的形状。如果它们的能源来自电,那么它们思维的形状,为什么不能是电流呢?你想想看,那迷宫般错综复杂的线条,不就像是我们大脑皮层的沟壑一样吗?”
“它们在进化,虽然外观相近,但是它们的思维通过代代更迭,也在进化。你看这两颗银粒,它们内部平板上面的图案大不相同。前者清晰可辨,后者却如此模糊!这就是证据。”裕子的声音越来越响,她看看蒂法,又看看实验桌上的激光仪,“我的猜想是对的!前者来自飞船,后者靠近天体。它们来自那颗金属天体……”
“对不起,裕子小姐,我快被搞糊涂了。我不明白。”看着蒂法困惑不解的神情,一种优越感在裕子心中一闪而过。蒂法不过是一名维修技工,他想不明白是很正常的,所以才需要她这样的科学家作研究,将真相带给其他船员。
裕子侃侃而谈,嘴角克制不住地向上扬起,“银粒来自金属天体,它们本来存在于金属天体之中。直到某一天,这颗行星捕获了地球船队。这支船队科技落后,还以电力作为主要能源。银粒感应到了母星之外的丰沛电能,开始往母星之外扩张。但是对于它们来说,没有电的真空和冰冷的坟场并无二致。为了征服这段真空,它们一代代前赴后继,向外扩张,用自己的身体搭成导线,将同胞们运输出去。”
“像是珊瑚一样吗?在同伴的尸身上开创未来。用无数辈的努力,换取一个安定生活的场景。”蒂法喃喃说道。
“没错!就像珊瑚一样,它们用代代相传的生存意志和精神,将冰冷的宇宙坟场改造成赖以生存的新家园。”裕子深吸一口气,“这就是它们的生存之道。但是你不觉得,它们更像另外一种生物吗?”
蒂法摇摇头。他没有什么想法。
裕子顿了顿,像是要宣布一个重要消息般,神情庄重地说道:“你不觉得,它们就和我们一样吗?我们的先辈们为了能找到宜居星球,世世代代生活在代多号上。生于代多号,死于代多号,先辈们将知识与技术、经验与目的,留给所有的后辈们。是他们在代多号上,发现了暗物质膨胀与反电子提取的能源技术,是他们创造了粮产丰实的豆麦,是他们用生命为我们开拓了前路!虽然一个人的生命短暂,但正是每一代人的挣扎努力,赐予代多号上所有人类与世长存的机会。这也是我们的生存之道,我们的进化之旅啊!”
蒂法应和地点点头,轻声说道:“是啊,我们和这些银丝,又有什么不同呢?”
蒂法做了一个漫长的梦。他梦到自己从陆地上倒退回海洋,他的双手退化,匍匐在地倒退行走。他一路倒行,一路看着四周的植被越发茂密,越发高大。蒂法长出一根摇摆着的长尾巴,尾巴帮助他倒挂在树上。他吐出的果实落上枝干,很快缩成一朵花,消失得无影无踪。蒂法继续倒行,他与同行的动物们在海岛的沙滩上融为一体,又一同跃入海水之中。尾巴变成尾鳍,肺泡干瘪,化成鳃丝。
蒂法回到了海洋的怀抱。在海潮的牵引下,他和兄弟姐妹们绕过大洋中脊,游经深处的盆地,在大陆裙上俯冲,直到抵达一片平缓的大陆架。他们一起结网,在此处扎稳身姿。他们在水流的撩拨下挥舞身姿。他們摇摆触手,滤过水中的浮游生物,进食排泄直到死去。尸体沉积在一起,堆砌成一摊亮粉色的碉堡。随后,他在碉堡中重生,在曾是自己尸骨的地方重新扎根,生长,迈入下一个循环……
蒂法惊醒了。
自从听了裕子对于银丝的分析,他就一直会梦到珊瑚,梦到自己和所有的船员都变成了珊瑚,他们的祖先,子孙都是珊瑚,就连代多号也变成一个巨大的珊瑚礁,在无垠的宇宙中漂浮……
就在几天前,裕子和蒂法的实验结束了。关于银丝的故事在代多号上很快传开了。船员们喜欢银丝的故事,裕子说的东西给了他们极大的鼓舞。银丝的进化故事就像是强心剂一样,刺激着每一个失意彷徨者。
用一代代人类的颠沛流浪,换取未来更美好的家园。——多么美好又崇高的精神!
但是蒂法却一直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在实验室里看到银粒内部结构时,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某种熟悉感。那块嵌在球壳内部的平板,与其说像是银粒的大脑,倒不如说是一块微缩的集成电路。而平板角落刻着扭扭曲曲的字符图案,更是给蒂法以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蒂法越想越不安,他躺倒在椅子上,拿起手边的造梦仪,将底部朝上对着自己。就是那行细密的小字,一模一样,不会看错的。同时钻入他脑海的,还有在梦中出现过的、能够拼接出不同形态的机械小球……
所有的疑点都被联系在一起。它们原本是平板上的银色线条,汇集于中间的谜底。但蒂法拉直了错综复杂的线条,解开了盘绕纠缠的结点。他挽住丝线,逆着它们的轨迹向后奔跑,一层层抽出它们的本质,最终将围绕着银丝的谜团彻底解开。
蒂法在此刻终于找到了答案。
但蒂法不会说出有关银丝的真相,谁会相信一个维修技工的说辞?而且裕子的故事充满理想化的色彩,还有鼓舞人心的力量。既然每个人都喜欢这个版本的真相,那么他又何必冒险揭穿?
没有人会在乎这个真相。
蒂法跷着腿躺倒在椅子上,从防护服的口袋中拿出一撮银粒。他一手捏着它们,一手握着电子显微镜筒。蒂法把眼睛凑近镜筒屏幕,那是用先民的语言写就的一行小字:
मेड इन इंडिया है①
【责任编辑:阿 吾】
①मेड इन इंडिया है:印地语,意为“印度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