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蕊
张养浩是山东济南人,是除济南“二安”之外另一位著名的文学家。在他的诗、文、曲创作中,最有成就的当属散曲。散曲是元代盛行的一种文学体裁,是由宋词俗化而产生的,一般分为小令、套数以及介于两者之间的带过曲等。张养浩作为元代著名的文学家,其散曲创作对后世产生深远影响,但因其名气并不是散曲作家中最高,所以对其散曲的研究往往侧重于比较重要的几篇,比如《山坡羊·潼关怀古》等,对其散曲的整体分析研究较少。
一、张养浩生平概述
张养浩,字希孟,号云庄,别号顺庵,晚号云庄老人,是元代著名的政治家、文学家,山东济南人,生于元世祖至元七年(公元1270年),卒于天历二年(公元1329年),生活在元王朝由盛转衰的年代,经历了元世祖、成宗、武宗、英宗、泰定帝和文宗数朝。
张养浩出身于济南一个比较富裕的平民家庭,之后因为宋元王朝更迭等原因,其祖父张山带领全家搬到小清河以南的五柳闸(今济南柳云社区)。张养浩十六七岁就开始帮父亲张郁从负担家庭重担,他们农闲季节从事贩运买卖,家庭生活也渐渐得到改善。
张养浩少有才学,在其十七岁游济南千佛山时,借景抒情写下了一首怀古伤今的诗《过舜祠》,这也是张养浩传世著作中的第一篇作品。等到张养浩十九岁,在他游历白云楼时文思泉涌,《白云楼赋》就此诞生。此赋气势豪迈、典故精妙,张养浩还借此抒发了自己想要建功立业的鸿鹄之志,流传甚广。时任山东按察使的焦遂十分欣赏张养浩的才华,举荐他出任东平学正。由此,张养浩正式开始了自己跌宕起伏的仕途之路。
张养浩一生归隐八年,拒官七次。武宗初年(1308-1310),张养浩任监察御史,与武宗政见不合,写下《时政书》,揭露当下朝廷的十大弊端,武宗一怒之下将他罢免。时隔一年(公元1311年),朝廷将他召回,这一时期的张养浩也未得到重用,作品中多有抒发自身壮志难酬之感。英宗至治元年(公元1321年)的元宵节,张养浩因不满英宗铺张浪费,大张旗鼓地庆祝,上疏《谏灯山疏》,英宗知道后大怒,张养浩以父亲年老为理由辞官回家,正式开启了自己八年的归隐生活,同时迎来了自己散曲创作的高峰期。
隐居期间,张养浩七次回绝出仕回朝的请求,因为他早已厌烦尔虞我诈、虚伪至极的朝堂。但公元1329年陕西大旱,这位五十一岁的老将又出山了,他在陕西度过了自己人生最后的时光,赈灾过程中积劳成疾,卒于公元1329年,享年六十岁。
二、齐鲁文化与张养浩的散曲创作
山东自古以来就有“齐鲁大地”的美称,齐文化和鲁文化共同构筑了齐鲁大地的文化传统。齐文化所在地主要是现今山东沿海地带的城市,比如青岛、烟台等地;鲁文化所在地主要指今山东内陆地区,比如济南、泰安等地。张养浩的家乡山东济南就是鲁文化的代表地区。与思想活跃的齐文化不同,鲁文化的突出特点是思想严谨、守礼守规,深受以孔子为代表的儒家传统文化的影响。
张养浩在儒家思想的浸润下成长,孔子的“仁”“爱”和孟子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思想早就深深刻在张养浩的灵魂深处。这种思想对于张养浩一生的宦海沉浮有很大的影响,进而影响到他的散曲创作。面对君主的非“仁”,面对百官的不“爱”,张养浩决然辞官,开启了自己的隐居生活。但儒家传统“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思想又使张养浩难以完全割舍政务,他的纠结和苦闷,以及最后的决绝,都在他的散曲创作中得到了体现。
三、散曲艺术初探
张养浩有散曲集《云庄休居自适小乐府》(简称《云庄乐府》)传世,《全元散曲》收其小令一百六十一首,套曲二套,其数量大约占《全元散曲》的百分之四。张养浩的散曲大多创作于自己归隐之后,题材广泛、内容丰富,反映重大的社会问题,一定程度上把元代散曲从风花雪月的主题引向广阔的社会生活。《太和正音谱》称赞张养浩散曲风格为“玉树临风”,该评价说明他的散曲闲雅、冲淡,格调高远。但并非所有散曲都呈现这种特点,张养浩的散曲创作风格与自身的人生际遇息息相关。他的散曲创作大体可以以其天历二年任陕西行台中丞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的作品大多描写隐居自得的生活,较为疏放,后期作品则多沉郁深切。
(一)前期:“云霞,我爱山无价”
1.寄情山水
张养浩“中年才过便休官”,山水成为他生活中非常重要的一部分,其有关山水田园生活的散曲,确实有“玉树临风”般高远的格调。结合张养浩的生平经历,我们不难发现,他对于山水自然的向往是在对朝廷失望、无奈之下的选择,看似是主动的出仕,其实是被迫的隐居,是他“参破天机,跳出天罗,占断烟波”(【双调】《新水令·辞官急流中》)的清醒选择。其中较为典型的作品是【双调】《雁儿落兼得胜令退隐》: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倚仗立云沙,回首见山家。野鹿眠山草,山猿戏野花。云霞,我爱山无价。看时行踏,云山也爱咱。
作者在这首小令中以云的动静变化描绘了一幅云山动态图。青草郁郁葱葱,鲜花生长繁茂,野鹿和山猿在花草之间嬉戏玩耍。一句“云霞,我爱山无价”将作者对云山的喜爱直接表达出来。这首小令不仅表达了作者对于云山的喜爱,也表达了大自然对自己的喜爱,形成一种与自然互动的情感交流,达到一种物我交融的境界。
當然,张养浩在隐居时对于山水的喜爱,不能仅仅看作是对自己仕途不顺的排解,他之所以能发现山水田园的美,与他从小生长的环境是分不开的。正如王国维《人间词话》所云:“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张养浩是济南人,从小在大明湖畔、千佛山下、趵突泉旁生长起来,他自己也曾说道:“吾乡山水之胜名天下。”比如他的【双调】《殿前欢·登会波楼》:
四围山,会波楼上倚阑干。大明湖铺翠描金间,华鹊中问,爱江心六月寒。荷花绽,十里香风散,被沙头啼鸟,唤醒这梦里微官。
家乡的美景如画,荷花十里飘香,鸟儿啼鸣清脆。面对这样的美景,“梦里微官”又谈何重要呢?这也表明了他弃官隐居的决心。
2.隐居叹世
在张养浩散曲创作的前期,真正纵情山水、忘我逍遥的散曲是较少的,虽然张养浩非常仰慕苏轼的豁达和陶渊明的闲情,但他自己却难以真正放弃仕途中的一切,獲得真正的开脱或自由。他的前期散曲,大多还是一边抒发山水之爱,一边感慨仕途生活。山水美景在眼前,宦海沉浮在心中。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一首就是《云庄乐府》的第二首小令【双调】《沽美酒兼太平令·胡十八》:
正妙年,不觉的老来到。思往常,似昨朝,好光阴流水不相饶,都不如醉了,睡着。任金乌搬废兴,我只推不知道。
这首小令看起来在感慨光阴流逝和古往今来的世事变迁,但从“好光阴流水不相饶”和“我只推不知道”两句中就可以感受到作者身处抑郁不得志的处境中的不平之气。张养浩在《处士庵记》(卷六)中,展现了自己壮志难酬、仕隐两难的矛盾心情:“回顾所期,万分不克一遂。包羞蒙辱,随众而趁,积以年劳,始有今日,是岂余之所愿哉!”
兼济天下的责任感早就深埋在张养浩心中,这种情感岂是“归隐”两个字就能抹杀掉的?这也是陕西旱灾发生后,他毅然复官的最重要原因。
(二)后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1.抒发时事
张养浩一直将百姓生死、国家存亡牢记心中,对时事的书写构成他散曲创作的重要部分。《元史·文宗纪》记载,张养浩在去往陕西赈灾途中,写了大量散曲作品,【南吕】西番经三首、【中吕】喜春来四首,以及【双调】《得胜令·四月一日春雨》、【南吕】《一枝花·咏喜雨》套数,就真实地表现了他上任、救灾的内心情感和实际行动,可谓他陕西救灾的实录。
其中【南吕】《一枝花·咏喜雨》更是真实地再现饥荒带给百姓的绝望,表达了作者为百姓而悲,为国家而悲的情怀。
用尽我为民为国心,祈下些值玉值金雨。数年空盼望,一旦遂沾濡。唤省焦枯,喜万象春如故,恨流民尚在途。留不住都弃业抛家,当不的也离乡背土。
[梁州]恨不得把野草翻腾做菽粟,澄河沙都变化做金珠。直使千门万户家豪富,我也不枉受天禄。眼觑着灾伤教我没是处,只落的雪满头颅。
[尾声]青天多谢相扶助,赤子从今罢叹吁,只愿得三日霖霪不停住,便下当街上似五湖,都渰了九衢。犹自洗不尽从前受过的苦。
作者第一句就点明本曲的中心思想,也是自身的最高理想,即“用尽我为国为民心”。盼雨来雨,大地好像都复苏了,呈现万象更新的景象,作者在此的心情本应是欣喜的,但看见“流民”离家弃业、背井离乡、忍饥挨饿,作者萌生了想让野草变为菽粟,想把河沙都化为金珠的想法,表现了他勤政爱民的精神。这种忧国忧民的思想,在元代作家中是非常少见的,张养浩这种思想是深深植根于中华传统儒家思想的。
张养浩曾言:“国之所以昌,四夷之所以靖,朝廷之所以隆,宗庙社稷所以血食悠久者,微民不能尔也。”张养浩非常崇拜范仲淹,“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情怀被张养浩敬仰,他的《过长白山范文正公书堂》(卷十六)就将这种情感直接表达了出来:“……孰先天下忧,一统经纶白……至今忠义气,高压万仞壁。所以德业高,要知清苦积。”由此可见,传统儒家思想和文人对张养浩的散曲创作也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
2.咏史怀古
咏史怀古并不是张养浩独创的散曲题材,元代其他散曲作家也写过这一类的散曲,但其他作家对于该类题材的挖掘并不深入,比如睢景臣的《哨遍·高祖还乡》,以嬉笑怒骂、看似不正经的态度,嘲笑了“流氓”皇帝刘邦的惺惺作态,表达了人民对封建统治者的蔑视、愤怒和对抗。这类作品也触及了封建社会的黑暗面,但只是停留在揭露和怒骂层面,并没有从本质上去分析社会现状出现的原因,朝代更迭的历史真相。但张养浩的咏史散曲别开生面,他的九首【山坡羊】怀古组曲展现了一种独特的历史观,认为百姓是影响甚至决定国家兴亡的重要因素。其中《山坡羊·潼关怀古》为后世传诵最广。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眼前是一片片壮阔的景象,脑海里回忆的是曾经的秦汉盛世。阿房宫富丽堂皇,但依旧随着秦朝的灭亡辉煌不再。在位的统治者总喜欢聚民敛财,一栋栋宫殿拔地而起,一件件珠宝随手丢弃,一批批苦工无人问津,一代代王朝走向灭亡……作者对统治者的愤怒难以压制,对百姓的怜悯呼之欲出,“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作者已经意识到,统治者的利益和百姓的利益往往是针锋相对的,他将封建社会中最基本的矛盾关系揭露了出来,看似在咏史,实则在叹今。他的《骊山怀古》用一句“骊山四顾,阿房一炬,当时奢侈今何处?只见草萧疏,水萦纡”概括出骄淫无度的统治者终将被历史淘汰的规律。
张养浩的咏史怀古作品,不仅在抒发个人的情感,更是将这种情感上升到国家层面,意识到百姓对于国家存亡的重要性,一定程度上丰富了元曲的社会功能。
“兼济天下,忧国忧民”或许是对张养浩一生抱负的最好概括。前后两个时期的散曲创作,将张养浩隐居又复官的情感变化展现得淋漓尽致,或寄情山水,或隐居叹世,或抒发时事,或咏史怀古。在一进一退、一仕一隐之间,感受其散曲中喷薄而来的爱国之情、忧民之意,为我们更好地了解张养浩其人其曲,为感受齐鲁大地传统思想的魅力开辟了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