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健的歌词人生(下)

2022-04-24 08:53何祖健
传记文学 2022年4期
关键词:王健

何祖健

湖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

女人心中的英雄歌

王健因伴着雪花出生而得“小雪”的乳名,长大后父亲为她取学名叫王健芸。关于“芸”字,她领会父亲的用意是芸香有浓烈的气味能驱蚊虫。随着年龄的增长,在王健唯一一张摄于少女时期的老照片中,她却留下了“剑耘摄于四x年”的字迹。对于“健芸”与“剑耘”两谐音字的更改,1993年,王健曾撰文解释为“那时的我曾经自励,要让笔像剑一样的耕耘”。刀剑虽冰冷、锐利,可它是战争的象征,战争是英雄的摇篮,英雄却有着不惜生命,如同大海一样浩瀚的胸怀。少女时期的王健之所以向往像男人一样去战斗,这不是女强人的好胜,而是一种胸怀、一种气养,一种古人所称的“浩然之气”。在《中国文艺·向经典致敬》的现场,音乐评论家金兆钧评论道:小巧玲珑的王健与《三国演义》的大气磅礴似乎有反差,但她能将自己放置于历史情境中,除了艺术功底外,她性格中有着很强的韧性,她歌词的豪迈更取决于她那颗女人心里的“男人心”。心气合一,凝聚成歌,王健为电视剧《三国演义》与《楚汉风云》创作的一首首历史英雄的歌词,就是这种女人心里的“男人心”与“浩然之气”共同练就的经典之作。

20世纪90年代初,《三国演义》剧组总导演王扶林决定以谷建芬为主来组建《三国演义》的音乐创作班子时,谷建芬首先想到的就是与她合作多年的王健。“三国”是波澜壮阔、惊心动魄的战争风云,是男人们斗智斗勇的世界。已过花甲之年的一介女性,能当此重任吗?不仅当时有领导持怀疑的态度,就是王健自己也如履薄冰。在第一次会议上,总导演要求《三国演义》歌曲古今契合,是今人听得懂的古文。前六集的导演蔡晓晴希望王健为即将开拍的鸿篇巨制的第一集“桃园三结义”拿出一首歌,以便现场拍摄用。来不及犹豫,没有样片,剧本刚拿到手,王健只得调动她一生对传统文化的全部积累冥思苦想。终于灵感袭来,她与谷建芬商定,以刘备、关羽、张飞举杯结义,对天盟誓的“这一拜”而切入。那天,在北京西郊的拍摄现场,伴着刘欢那深情而舒缓的歌唱,英雄桃花相映红。站在远处田埂上的王健,看着、品味着,一股历史情、英雄气在她心中激荡。随着《这一拜》被剧组的认可,王健连人带魂般地掉进了《三国演义》。拍摄从1991年到1994年,一去3年有余。王健不仅研究剧本、看资料、做笔记,还对导演、编剧、音乐、演员、摄像、剪辑等各个环节的艺术家进行了全方位采访,记录了《三国演义》从原著到拍成电视剧所走过的5年艰苦历程。后来,她以主编的身份出版了《再塑群雄——〈三国演义〉从原著到屏幕》一书,进一步满足了她对历史与英雄的追梦。

歌词创作中,为了贴近人物的性格,王健平时以一个评论家兼词作家的双重身份,利用一切机会,为刘备、关羽、张飞、赵云、诸葛亮等英雄写详尽的人物分析与小传、人物在情节中的前后性格逻辑以及发展的必然走向,等到“导演一催”,便“赶紧收网”,进入歌词创作状态。写刘备的歌《民得平安天下安》是在电视画面曹操大兵压境,刘备不愿抛弃百姓而携民渡江时播放,当百姓扶老携幼、号泣而行,歌声响起:“水滔滔,路漫漫,扶老携幼步履艰……民不弃我我难舍,瞻前顾后心怆然。立大业,民为本。民得平安天下安。” 词作将笔触深入人物的心灵深处,让英雄直接与观众倾诉衷肠。

《三国演义》人物众多,为电视剧配歌作词自然不能一人一首,可王健却两次写了诸葛亮。一是写他出山时的插曲《有为歌》。写作时,她竟伏案嚎啕。这位当时27 岁的青年在王健心中非一般的文人隐士。虽然历代赞美他的楹联诗句一涌而出,但王健不愿重复别人,而要为诸葛亮写一首属于她心中的歌。她将书桌当古琴,双手按着、弹着,口中念念有词:“束发读诗书,修德兼修身。仰观与俯察,韬略胸中存。躬耕从未忘忧国,谁知热血在山林。”这是隐居隆中,以待明君的诸葛亮。联想到出山后的27年,为了汉室江山,他运筹帷幄、清廉自律。身后留下的是感天动地的事迹与著作,还有那壮志未酬的初心。吟至此,王健已悲伤难抑,竟呜呜地痛哭起来。二是写诸葛亮陨失时的《哭诸葛》。“苍天哪!你为何急匆匆将他交与秋风?!大地呀,你为何急匆匆将他揽入怀中?!”王健不忍用“死”等词表达诸葛亮的离去,回想他的满腹经纶、风流倜傥,他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一生洁白谁人及”“生生痛死蜀人心”。歌曲直唱得苍天落泪,山河齐悲。

2019年,王健( 右二)参加央视《中国文艺·向经典致敬》栏目,与作曲家谷建芬、导演王扶林等老友再聚首

随着王健与谷建芬词曲被剧组的喜爱与重视,原定以杨慎的《临江仙·滚滚长江东逝水》为片头片尾曲的计划,改作只为片头使用,而要求她们另写片尾曲。这意味着她们必须写一首让观众每一集都得欣赏并喜爱的歌曲。此时的王健一改往日速战速决的创作习惯,一稿又一稿地酝酿、一次又一次地修改。为了这首歌,她花了一个半月的时间,到第6 稿才定型。仿佛认识产生了飞跃,词作者跨越智勇双全的人物性格以及瞬息万变的战争风云的具体情节,也不再沉湎于群雄逐鹿与离合聚散的战争或情感故事,而是以一种从容豁达与平静的视角道古论今,感悟历史:“黯淡了刀光剑影,远去了鼓角铮鸣,眼前飞扬着一个个鲜活的面容……聚散皆是缘,离合总关情,担当生前事,何计身后评。”词作收放自如地在战争与人性、历史与现实的交融中,不仅将历时百年的战争跃升为普世人间的命运之缘,而且将对英雄的崇敬转为现代观众的担当与责任。“历史的天空闪烁几颗星,人间一股英雄气在驰骋纵横。”他们仿佛英气勃发、雄风浩荡地出现在观众面前。这充盈于天地之间的英雄情愫就是那颗女词人心里的“男人心”,也是她那至大至刚的浩然之气。有人甚至评价王健用《历史的天空》一首歌涵盖了三国故事,包容了中国历史。王健虽以歌词在《三国演义》中定格出自己的位置,可她却总说自己这只小蚕所食的祖先文化的桑叶,变成了丝,编织成了这11 首词,甚至她更多是反思歌词的遗憾,尤其是越写越文言化的不足。

王健虽与三国英雄日夜相伴3年有余,但84 集电视剧的11 首插曲似乎没有过足瘾。2003年岁末,当遇到史诗般的大剧《楚汉风云》(原名《大汉风》)邀约歌词时,她感慨万分:“我何幸也!”虽然此时,离《三国演义》的歌词创作已过去了10年,王健已经是76 岁高龄了,但她以《又一次对自己挑战》为题撰文,再次与英雄相伴。在她眼中,刘邦、项羽、萧何、韩信甚至乌骓马都是她的偶像,当他们出现在她的生命之中时,一是她不能放弃这人生难逢的奇遇,二是她认为“《三国演义》中的歌词除一二首外其他多首共同的毛病是太文、 太长”,这次的《楚汉风云》歌词创作是她修正的好机会。因此,她要在穷追不舍中谋求更多与更好的超越:她既要让歌曲更贴近剧情,还想在歌曲参与人物塑造的同时,多容纳几支歌。

于是,她写人物小传,去外景地感受“风萧萧兮易水寒”的背景。回京后,炎热的夏天,她把自己禁闭在郊区的一所房子里进行创作与修改。那段时间她不舍昼夜、不惜心血。如同蚕吐丝、蜂酿蜜,带着积累与灵感,一首首燃情的歌词在她笔尖缓缓流出。

电视剧《楚汉风云》的历史进程在剧中既有排山倒海的大气磅礴之势,又有英雄末路的慷慨悲歌之情。王健令词作在片头与片尾曲生动地展现剧作的这一特点:夺人胆魄的英风豪气与离愁别恨的柔婉兼备,历史的沧桑感与悲壮感尽显其中。片头曲《天下事一局棋》:“天下事,一局棋,棋局中有天下……天下势,一局棋,棋局中看天下。”词作以棋局喻天下之争,弱化的是争名夺利与刀光剑影,留下的是英名与传奇。这首歌经戴玉强的亢音高唱,气势如万马奔腾、地动山摇。片尾曲《勘情》则是从战争中的人性处着笔,情韵深长。“乱世姻缘乱世情,英雄儿女血染红。”这字字珠玉仿佛是被摧毁的废墟上闪烁的光明之灯,让我们越过凄冷的战场,陶醉于黑暗中一缕光亮。“无情未必真豪杰,悲欢皆在情义中。”作者以人间之情作结,让观众在既大气磅礴又深沉委婉的人间悲情中回味绵长。

王健写人物的歌,善于抓住人物最典型的经历、最传神的性格,寥寥几笔、 跃然纸上。比如,写刘邦的歌《你也能成龙》:“好弟兄,只要干,干到底,你也能称雄!好弟兄,只要干,干到底,你也能成龙!”对刘邦这位汉朝的开国皇帝,歌词虽从十分贫寒的出身写起,甚至抓住父亲给他取字叫“季”的细节起笔,生动又洒脱,随性而淡然,但却不失刘邦《大风歌》中风起云飞般的大气磅礴、雄豪奔放。

再比如项羽,千年以来,诗、词、歌、赋、曲中写项羽的不可胜数,尤其是李清照“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诗作,更是后无来者。沿袭颂赞已不能表达王健心中悲壮与叹惋,她殚精竭虑,左思右想。一天在公交车上,突然灵感袭来,掏出纸笔,终于写出了《思项羽》的词句:“一个千古伤心的地方,一副钟情重义的肝肠……应和你的是——窈窕舞影,呜咽的江。”沉郁苍凉却不失雄健的项羽,是词作者用悲壮之情为这位失败的英雄而唱的扼腕之挽歌。

词人笔下的女儿曲

“不要自负为女子,不要自命为女子。” 阅读王健的随笔,她中学的语文老师兼班主任胡絜青先生的告诫总是在她人生的不同阶段中反复出现,成为她艰难人生的座右铭与动力,这其中不乏时代的痕迹与家庭的烙印。

王健的父亲不仅靠自己的努力从几间破旧的土坯房走出来,考上了北京朝阳大学的法律科,后来当过“梨园工会法律顾问”,也在河北围场(今河北省承德市围场满族蒙古族自治县)做过短期的县长。在王健的成长中,父亲常带她去看京戏、昆曲和曲艺的演出,为她播下了喜好文艺的种子,甚至使她成了地地道道的戏迷。王健的母亲也喜欢唱歌听戏,是能吃苦耐劳的闺秀。可后来父亲因受传宗接代观念的影响伤害了母亲的感情以及大姐不得不按媒妁之言出嫁之事,使得王健从小滋生出一种为女性而呼唤平等、自由的意识与情结。

人们评价自己,离不开自我认知。无论自负还是自命,其实质是不自知。如果说情结是由于曾经的创伤而隐藏并根植在内心深层的精神,写作就是作家这种最本真心理经验的表达。王健心中挥之不去的情结与来自恩师的告诫,使她一生不仅努力警示自己,且终身为女性的自由与幸福而写作。在王健所钟爱的历史题材的词作中,《这一拜》开启的是她对男人“刀剑”的英雄世界的向往,在《三国演义》与《楚汉风云》中古代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被写进她的歌词;而对于女性,王健一反红颜祸水葬江山的可畏人言,用她饱含深情的笔为貂蝉、邹氏、虞姬与吕雉写词,表达了自己对生逢乱世、命运不得自主的女性的关注、同情,甚至赞美。

在女人戏不多的电视剧《三国演义》中,身为中国古代四大美女之一的貂蝉是一个比较完整的人物,她本是司徒王允家的歌女,为巧施王司徒的连环计,终使权倾朝野的董卓于宫门前被戮。她利用美丽聪慧为社会除害后,披笠驱车而去的女侠风范,赢得的是观众的怜惜。对这位女性,王健决心要用歌声为她哭出来。于是,便有了凄凉而深情的《貂蝉已随清风去》。她不惜“辜负了锦绣年华,错过了豆蔻青春。为报答司徒大义深恩”,才“拼舍这如花似玉身”。她岂非追求荣华富贵的风尘女子,而是一个为报恩而去实施美人计的牺牲品。在人们庆祝董卓被杀的狂欢中,她悄然驱车远去时,歌词唯美而深情:“貂蝉已随着那清风去,化作了一片白云……”这在给观众多重诗意解读的同时,表达的是词作者对貂蝉那身处残酷斗争下的洁白灵魂与聪慧机智的赞美。

战争是残酷的,女人是柔弱的,这两者似乎很难统一,但王健在《楚汉风云》的歌词创作中却将二者巧妙地融为一体,通过刀光剑影中虞姬与吕雉的痴情而冷静、聪慧而理性,将至柔至刚的女性之美绽放得光彩夺目。虞姬,天生丽质且情思缠绵。项羽与虞姬凄美的故事,历来为人们所称道。清朝诗人袁枚留下的《题虞姬庙》:“三军已散佳人在,六国空亡烈女谁?”《楚汉风云》中,虞姬随军出征,形影不离;项羽兵败垓下吟出“虞兮虞兮奈若何”时,为了免除项羽突围的后顾之忧,使之回到江东再战,她拔剑起舞后自刎。王健的《魂灵儿相随到江东》是以虞姬对项羽深情而不失坚毅发出的一声声生命的绝响。“田园牧歌,早已成梦,烽烟岁月,红颜难舍英雄。”起句为千古绝唱的爱情提供了现实的场景。“为君祝祷,重整霸业,来世再伴英雄。”寥寥数字诉说着美人恋英雄,英雄爱美人的挚爱之情,也是她来世再伴英雄的海誓山盟。“花瓣雨,安魂曲,人生常恨水长东。生死情,不言别,魂灵儿相依相随到—江—东。”最后一笔,刚柔并济,抒发着美丽虞姬的忠烈与刚毅,也是王健为真挚的爱情而发出的绝唱。

虞姬以她惊天地的悲壮告别令人震撼。可如果项羽当了皇帝,虞姬的命运又是怎样呢?张爱玲在17岁时创作的短篇历史小说《霸王别姬》,寄寓着年轻作家对中国古代女性命运的思考与领悟。无论项羽成败与否,虞姬都是一场悲剧。因为就算楚霸王当了皇帝,她也不过是无数贵妃中的一个而已。可是,在漫漫长夜中,吕雉偏偏不是逆来顺受的那一群,而是乱世之中进行反抗的“这一个”。这是一个怎样的奇女子?吕雉虽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掌握最高统治权的女人,留给后世的却是恶名、骂名。电视剧《楚汉风云》中吕雉作为中国古代尤其是风起云涌的战争年代的女性,不同于逆来顺受的闺阁女子,而是一个野心与作为并存,心计与担当共在的古代女性。王健这首《吕雉的歌》(又名《问心》),让我们体验到的是另一类耐人寻味的具有复杂性格的古代女性。“生当乱世,虽雌亦雄,旋转乾坤,在我胸中……”歌词以四言贯穿始终,加上一种带古曲风格的旋律,观众分明听到的是一位来自遥远古代奇特女子对命运不甘的叹息与抗争。

自古女子多痴情。人生虽苦,但最苦的是女性爱而不得的情苦。《未了情》是王健为女性写下的一首悲悲切切、凄凄楚楚的爱情咏叹调。歌词创作于1987年,这是王健与作曲家温中甲的第一次合作。那是为张恨水的小说改编的电视剧《夜深沉》写的主题曲。歌词抓住女主角是一个学唱卖艺的孤女这一身份特点,采用戏曲说唱的句式及语言风格,直抒胸臆。“都说那有情人皆成眷属,为什么银河岸隔断双星。”词作一开篇便是对有情人的悲剧发出责问。“虽有灵犀一点通,却落得劳燕分飞各西东。”这是仰天长叹空悲切。显然,词作一开始就是在历史与现实的追问中,展开有情人不成眷属的叙述。这苦诉仿佛似从深远的山底慢慢地传来,又弥漫开去。“早知春梦终成空,莫如当初不相逢。”悲凉也好,幽怨也好,压抑过后是无尽的哀怨。也许这是悲情后的觉悟,但更是深深的伤痛与无奈。“一步步追不回那离人影,一声声诉不尽未了情。”人间真情最难断,追得了风雨,追不了心。1991年,田震因《未了情》荣获全国影视十佳歌手称号,后又经苏允、范琳琳等人的深情演绎,这一悠扬中伴着哀怨,幽雅中裹挟着无奈的歌声将“有情人未成眷属”的伤心和无奈一咏三叹,寒彻入骨。

艺术路上结伴行

“只有小演员,没有小角色。”北京人艺的这一经典的传统,其意是说舞台上每一个角色都是最亮眼的明星。在这个崇尚成功、重视主角的时代,王健总以“最佳女配角”而自居。这里虽有王健的自谦,但更是她“身无彩翼成飞鸿”的艺术成功之道。

王健艺术成功之道的基石来自她那“小小的我”的谦卑与感恩的自我定位。在被认为“通俗歌曲年”的1987年,王健作词的《绿叶对根的情意》与《小小的我》广为传唱。前一首是由谷建芬谱曲、毛阿敏演唱,在1987年第四届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国际流行音乐节歌曲比赛上获奖,并于2008年获得“改革开放三十年流行金曲”勋章;后者由付林谱曲、苏红在1987年春晚上演唱。《小小的我》因歌词中所蕴含的细小而不渺小、平凡而不平庸的寓意,配上优美欢快的旋律,活力四射、青春飞扬。歌曲不仅火爆春晚现场,还因为歌词中倾诉着理想和抱负而传遍大江南北。“天地间走来了小小的我……小小的我,投入激流就是大河……拥抱大地就是春之歌。”“我”本是山间一滴水、地上一棵草、山间一缕烟,投入社会,拥抱大地就会成为大江河、春之歌、一团火。这些在百姓中已经约定俗成的意象,表达的是改革开放一代人的蓬勃朝气与无限生命力。艺术是作家对人生世相的表达,歌曲在给人带来愉悦的同时,也使创作者自身的人生境界,因艺术的审美而得以升华。“小小的我”短小精粹的几句歌词何曾不是词作者对自己创作与人生的抒情表白。你听:“我是山间一滴水,也有生命浪波,我是地上一棵小草,也有生命绿色。”几分谦卑,几分自信。这种谦卑,她甚至认为自己是一个后知后觉的人,因此需要“以一生的精力学习写词,至今仍只是一脚踏进词艺的门槛,另一只尚悬在空中”。这份自信,使王健以一滴小水珠,在波澜壮阔的歌曲海洋中,直奔大海的最深处;以天边一颗最遥远的小星星,成为今日词坛群星中发光的一颗。

谦卑与感恩是王健人格中的一对孪生姐妹,她从谦卑中做起,在收获中感恩。如果说文学才情,使她成为诗人,艺术路上结伴同行的合作与友情,便使她无声的文字变成了有声的歌唱。她由衷“感谢祖先,感谢知音。还要感谢作曲,是你们的旋律升华了歌词”。王健深有体会:声乐创作的特殊性,尤其决定了“它是一个多工序的系统工程,一个人是不能终极完成的”。因此,在她眼中,歌词创作是基础,只要自己的歌词能为作曲家提供他们进行多样化艺术创作的基础材料,就是收获。数十年的艺术生涯中,王健对于作曲家、歌唱家、录制及各种传媒,都怀着深切的感恩之心。因为她清醒地知道:“在声乐作品这一花环上,缺了那朵花,哪片绿叶都不会美丽。”于是,她说如果将词曲比作夫妻,演唱者接受的则是他们的孩子。兴趣给她力量,仁爱给她智慧,岁月给她回报。当谦卑与感恩成为王健的一种胸怀与睿智时,她也就满满地收获着艺术的硕果。

词曲合作是关键。王健与谷建芬这对词曲文坛的艺术家老姐妹,堪称金兰之契。在她们共同创作的180多首歌曲中,留下的是她们一个个生动的歌缘故事。王健的词作,可谱性颇强,她先后与王立平、徐沛东等几十位曲作家合作作曲。在《楚汉风云》中与王健合作10 首歌曲的作曲家章绍同曾以《天意人心幸相逢——对王健师〈大汉风〉词作的感受》为题,表达了与“王健师”合作的感受:“‘健’是她的一大亮点——健谈、健笔、健步、健风……”“我不但敬仰王健老师的人品,同时也非常佩服她的文品与才情。”章绍同在“庆幸自己遇到一位良师益友式的合作伙伴”时,尤为王健的虚怀若谷和一丝不苟的精神所感动。

王健认为词曲之间的合作,绝非“合作”字面意义那么简单,更是一种艺术之默契。从她为一批古今中外名曲的填词过程可见,为了这份默契,王健是怎样一次又一次地呕心沥血,让歌词走近作曲,让歌曲走近听众。王健十分喜爱《二泉映月》这一乐曲,先后三次为这一名曲填词,以抒发自己的情感。1982年,她以“思念故乡”为主旨创作。1992年,王健的第二次填词换了场景:月光清淡,石板曲巷,“听琴声悠悠,是何人在黄昏后,身背着琵琶沿街走……琴音绕丛林,琴心在颤抖”。王健以“憔悴琴魂做漫游”尽情抒发着阿炳生活艰辛与内心孤寂,后由著名歌唱家演唱,并传至海外多个华人合唱团反复演唱,颇为成功。一位盲人教授甚至用尺子画横格,给王健写了长信,表达对歌曲的喜爱。但王健仍不满足,在朋友的启发下,她又产生了用第一人称来抒发阿炳对故乡的爱、对艺术的痴迷等情感。于是,在1994年的春天,她又一次拜谒了惠山脚下阿炳的墓,开始了第三次为《二泉映月》填词。歌词以第一人称抒发名曲作者对故乡的思念,对音乐的挚爱以及对时世的愤懑。王健试图使具有丰富魅力的语言文字与名曲的旋律的情感吻合,让整个歌词与旋律风格完美匹配,以引起听众情感的共鸣。

王健十分尊重歌手的创作。在她眼中,一个好的声乐作品所具有的艺术魅力,不仅在于它的独创性,也离不开演唱者对作品倾情完美地演绎。从这个意义上,她说歌手的表演与声音甚至赋予歌曲以灵魂。无论在哪种场合,王健都是真诚地感谢歌手。在歌词的创作道路上,她视歌手为学生和朋友。1986年,19 岁的时延燕准备以王健与谷建芬合作的《妈妈的小屋》参加首届民歌通俗歌曲大选赛。后台,正待出场的时延燕手按胸口,强压着自己内心的紧张。王健亲切地叮咛她:“别紧张,把歌词唱清楚,唱出意境。”时延燕入场后,王健则悄悄地走下台去,在最后的一个木梯上静静地倾听着。

万山红曾演唱过王健作词的《遥远的村庄》《童年的四季》等歌曲。近些年,考虑到王健已年过九十,万山红不忍再去打扰。可看了多首歌词,都不是十分满意。于是在2017年,她不得不再次登门求助。王健得知万山红要唱新歌,二话没说就答应为她作词。这才有了豪放和细腻兼具的《我身后的你》:“我成长为今天的我,因为有幸遇到了你。在我柔弱的身影后面,有一个高大的你。”饱含深情的歌词,正是近百岁高龄的王健那一博大胸怀映射的感恩之心。

20世纪末,当王健作词的歌曲通过媒体走进舞台,流行于街头巷尾时,自然带来对她歌词特性的分析与评论,对于这些,王健全不在乎,她所看重的是老百姓的传唱。王健有个习惯,喜欢听街头巷尾的普通人哼唱歌曲。有时还会在背后或旁边听老百姓唱心中喜欢的歌,若听到他们哼唱自己作词的歌曲时,则喜出望外,怡然自乐。一天,在朝内大街,一位蹬着平板三轮车的小伙子正轻轻哼着歌:“恨重重,怨重重,人间最苦是情种。”原来他唱的正是《未了情》。王健如获至宝,无比高兴。

生活对王健并不特别眷顾,她经历过生活的厄运、不幸,也体验过女人难以承受的艰辛、孤独与寂寞。行进在人生风雨中的王健饱尝了生活的酸甜苦辣。例如《三国演义》歌词的创作她丝毫不敢轻率,像中考、高考一样,迎接观众与主创的验收。尤其是那些突如其来的约稿,像1989年为电视系列片《同心曲》创作的主题曲《这世界需要你》,一分半钟,最多只能唱8 到12 句左右的短歌,加上创作时间的紧迫,这首短歌也与许多歌词一样,是一个六旬老人送走客人,合上窗帘,一杯杯地泡上浓茶,通宵达旦完成的成果。

“秋窗谁共听秋雨,秋笺向谁诉秋思。”王健在《歌缘——我与谷建芬》一文中写道:“有时谷建芬与我灯下谈心,我谈自己的身世、坎坷的遭遇、生活的不幸和对文学与音乐的酷爱,她听着流下了眼泪。几次她对她的小女儿说:‘如果像王健阿姨那样,还有什么甩不开的呢?!’”

真正的艺术是孤独的产物。“孤独是财富”是王健的至理名言。无论创作还是生活,她常说:“人多了是游戏,一个人是品味。”她在孤独中创作,在创作中品味。1996年,借生日来临而写的一篇随笔,王健表白道:“不隐似隐,似隐不隐。斗室自娱,寂静为本。”“虽云在城,由似山林。”既然是霜雪将王健带来这个世界,注定她必须耐得住严寒,又何惧孤独?战胜孤独,首先是面对孤独。她在1997年的随笔中写道:“承认孤独,一切皆可放下。汝本无有,何事不可放下。”“若惧孤独,投入繁华,仍归孤独。不惧孤独,更多思考。更多坚强。思考孤独,或获般若,或达菩提。”

无论王健怎样坚强快乐地生活与歌唱,病痛也总与她相伴。1995年的冬天,就医路上,她写下了自己的感受:“吸风饮雪病中游,风狂雪骤不知愁。曾经多少风雨雪,几许风雪在前头?”虽然,在她内心的天空也飘过偶然的云与雨,但她仍发誓:“天注定!这般过。”因为,人的一生,有可选择的部分,还有命中“注定”的部分。1996年,望着《三国演义》剧组颁发的荣誉证书,王健写下的是:“死神病魔双影瞳,奈何老骥意气宏。蹄下虽有三分力,踢开魔影唱大风。”

行笔至此,“向经典致敬”中的致敬词犹在耳际:“生而为歌,修艺修身修德。厚积薄发,一团激情如火……常怀平常之心,才会有不平常的结果。你把自己比作一只小蚕,没有春蚕吐丝,怎能织出锦绣玉帛。”王健自己把所有的不幸与苦难用“千载燕都埋心事”而化为乌有,却以“一路吟和是生涯”的歌声,传送着爱与希望。如果说人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那王健不就是一名当之无愧的英雄吗?此时,笔者似乎有所觉悟:人品加艺品就是词品,王健千余首歌词与她那令人陶醉的品性格调,就是成功的秘籍。高洁丰富的人格品性,如盐入水有味无痕,不仅使王健的歌词清丽而隽永,也使其人格焕发出诗的意蕴和芬芳。

在笔者写作即将完稿时,王健先生玉魂飞升,去了天国。这一天终于来临。先生,您早就写道:“当你念着我的名字,当你抚着我的墓碑,不要为我惋惜伤感,不要为我肠断心摧。”您看,大地那“温柔的眼泪”萦绕着“缠绵的歌声”,正绽开满山“朴素的野花”与“火红的玫瑰”。

那歌声飘而永不散,花儿岁岁总相似。

注释:

[1]王健:《又一次对自己挑战——为五十集古装电视剧〈大汉风〉作词历程》,《福建艺术》2005年第4 期。

[2][4]王健:《歌缘——我与谷建芬》百度文库,https://wenku.baidu.com/view/20efa64dc850ad02 de804150.html。

[3]章绍同:《天意人心幸相逢——对王健师〈大汉风〉词作的感受》,《福建艺术》2005年第6 期。

[5]王健:《还要你一掬温柔的泪(代跋)》,《牵牛花引——人生随笔》,中国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289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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