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詹艺(北京大学)
“庄稼人”作为群像主体在某种意义上决定了《创业史》的讲述模式,以及在这样的讲述模式背后所显影的叙述者及作家的面貌。
在《创业史》展开的“生活故事”里,“庄稼人”取代“农民”成为了叙述者更常用的统括叙述对象的总体性称谓,而概念语词的选择或许在某种意义上已然暗示了叙述者的态度及其构拟“小世界”的方式。
在小说中,无论是作为英雄形象出现的梁生宝,还是异化的党员干部郭振山,抑或是反面人物中农郭世富,他们都被赋予了“庄稼人”这样一个共同的身份。而身份的获得既有叙述者的认定,如形容郭世富“这个穿一身干净的黑市布棉衣的庄稼人”;又有“庄稼人”的自我指认,如“梁生宝有时又想:‘咱庄稼人,本本分分,托人在什么村里瞅个对象,这样更实际些’”;还有“庄稼人”彼此之间的互认,而这种互认是可以超越农民内部的成分划分的,如高增福评价郭振山说:“可惜!可惜!郭主任是有能耐的好庄稼人啊!”除了塑造个体身份之外,“庄稼人”同时构成了小说人头攒动的群像背景:“一群庄稼人严严实实地把生宝挤在中间”,“庄稼人络绎不绝地涌向黄堡”,强调了抽象的群体共性:“庄稼人为了一点好奇心,有时候可以跑几十里路哩!”相较“农民”等概念,“庄稼人”一词发出的是一种文本深层的情感体悟与认同——“啊!庄稼人多么可亲啊!”
需要注意的是,“庄稼人”的身份并不直接成为叙述者价值评判的标准。在小说中,“庄稼人”的某些落后思想也时常被归入社会主义的对立面,例如写郭振山内心的动摇:“是共产党员郭振山战胜呢?还是庄稼人郭振山战胜呢?”以及改霞对郭振山的改观:“代表主任可能是一个很好的庄稼人,却不是她一直迷信的那样一个好共产党员。”
《创业史》中“庄稼人”群像的鲜活饱满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小说对人物心理的刻画和描写。这不仅指向郭振山、梁三老汉等本身具有暧昧性的人物,甚至还指向“社会主义新人”梁生宝。尽管在20世纪60年代关于梁生宝英雄形象的艺术价值问题曾引发了巨大的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小说中,叙述者在给定梁生宝“学好”的本性的同时,仍旧试图呈现出一个动态的心理过程,并时常将他置于自我挣扎和论辩的情境当中。尤其在小说第二十九章,梁生宝在是否要收白占魁进组的问题上陷入困境:“到底是多数人的意见对呢?还是他推独轮车回家的时候想得对呢?”这种心理描写一方面有助于建构人物的立体性,另一方面,也正是通过这种设问、回答、试错和碰壁,社会主义理念得以在个体层面生成并完成其真理性的论证。于是,通过生动鲜活的个体的塑造,《创业史》最终抵达了由“庄稼人”构成的群像图景,并由此出发为一个全新世界的诞生孕育了理想主体。
“庄稼人”很大程度上也影响着小说的讲述行为:“庄稼人”如何说,以及如何对“庄稼人”说。
“如何讲述”作为情节要素内置于《创业史》文本当中。小说第十六章中杨书记就为“如何讲述”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范本:“杨书记因为1949年以来经常在农村跑,他虽是陕北口音,却用当地庄稼人的语言讲话。这使他到处都容易和庄稼人亲近。”在这里,叙述者借助梁生宝的视角为我们构建了“说”与“听”的交互模式。说者不应该只输出自己的话语,更应该关注听者如何说。在很大程度上,听者“说”的方式同时决定了其“听”的方式,在故事发生地蛤蟆滩这个具体的“小世界”中即是强调“用当地庄稼人的语言讲话”的重要性。当然,此处的“说”与“听”并不仅限于会话情节当中,它更指向一种信息的传输与接受,也即如何让“庄稼人”真正理解并认同社会主义。
一方面,对“庄稼人”而言,生活故事引申出的道理比单纯理论宣教更易懂。在小说第二十六章,韩培生与梁生禄的谈话正是对这一方式的实践:“接受了和秃顶老汉谈话失败的经验教训,韩培生这回试着从生活谈起。”他首先向梁生禄询问其兄弟生荣的情况,之后又与梁生禄探讨野草的品种,最后才迂回到互助组问题,并得到梁生禄“老韩,你放心!咱一心不二!”非常诚恳却又非常笼统的保证。
生活故事同时构成了讲述政治的有效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小说中的党员干部所承担的正是这样一种“翻译”的工作,将抽象的社会主义理念转化为具象可感的生活经验,从而完成两个世界的接榫。正如杨书记通过辩证法向梁生宝讲互助合作和小农经济的关系,以及梁生宝家庭内部的矛盾,梁生宝不由得感叹:“多么深的道理,可是多么好懂啊!”
另一方面,“庄稼人”的听说模式高度依赖于事实的视觉呈现。“在互助合作这方面,还要作出榜样来,叫群众看一看哩。有一部分先进群众,讲道理,可以接受;可是大部分庄稼人要看事实哩!这个和土改不同,你说得天花乱坠,他要看是不是多打粮食,是不是增加收入。”小说中不止一次出现的农谚“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构成了他们特定的信息接收模式:“庄稼人都是务实的人嘛,不保险可不敢。嘿!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这是庄稼人的口头话。庄稼人眼见过小家小户小光景,没见过社会主义嘛!”在这里,“说”的一方首先要进入“听”的人——大部分“庄稼人”的思维逻辑当中去。
小说试图解决的问题是:如何让社会主义的抽象概念在农民世界中真正地生根发芽。或许《创业史》所关涉的,正是一个与“大历史”同步展开的“小世界”,在一个进入成熟状态的社会主义作家那里,社会生产与文学生产之间高度的关联性被建立起来。
所谓成熟状态,指向的是柳青在知识分子、共产党员、作家、农村干部、农民几种复杂的身份关系之间取得了一种难得的平衡。他在创作的过程中不断自我追问:“为了发展生产,组织互助组,其中的领导力量是什么?如果是共产党,那么这个党靠什么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这些追问不但是有效的,而且是必要的。在这里,社会主义理念不是一蹴而就的,它是经过合理有效的论证得到的结论。小说在某种意义上正是通过塑造具体“庄稼人”形象,呈现了农民主体与社会主义理念相互统合的过程。
《创业史》通过“庄稼人”主体的塑造及其独有的叙述方式,展开了特定历史时期下的社会主义农村图景。在《创业史》中,不只是主人公,而是一系列生动而具体的“庄稼人”,将并不遥远的想象与并不失真的当下糅合在一起,构成了这个“小世界”的可能性。而距故事讲述已有六十余年的今天,即使社会环境迥然不同,它仍旧是鲜活具体的,并展现出那一历史时刻仍旧生动的过去、当下与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