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民国癌症概念的翻译及流变*

2022-04-22 06:37
医学与哲学 2022年3期
关键词:字典西医癌症

缪 蓬

西方科学传入我国大约始于16世纪末,其传播主体包括明末来华的耶稣会士和近代来华的新教传教士等,西方医学作为其重要一支,被认为是“东来西学”中影响最广泛及深远的一门[1],[2]230。尽管耶稣会士早在明代末期便将以解剖学为代表的西医知识传至我国,西医真正在我国形成其革命性影响则要归功于19世纪在华工作的新教传教士们作为西医传播的“前驱”所做的工作[3-4]。1805年以降,西医通过在华设立医院、创建社团、创办报刊、编译著述等途径改变了我国“中医独大”的医疗体系[5-8]。随西医“东渐”而来的,是大量从西方“旅行”至我国的现代医学概念。

关于思想及理论的“旅行”,萨义德(Said)[9]提出了一套由四个环节构成的模式,自“起点”至“目的地”,途经一段“旅行路径”,并遭遇接受方的“接受条件”。这套模式也适用于西医入华的过程。以“旅行”的西医概念同接受方传统的关系界定,此番过程大致可分为三类:其一,“旅行”的概念是接受方原有话语的一部分;其二,“旅行”的概念对接受方而言是新概念,但在其原有话语体系中有相关概念;其三,“旅行”的概念对接受方而言是全新概念。对前两类情况,已有一些讨论,涉及概念如“牛痘接种术”和“流行性感冒”[10-11]。对全新概念的引入,讨论则不多。“癌症”(cancer)是需借助医学检验及影像等技术才能认清的疾病,对晚清民国的中国而言固然是全新概念。

关于“癌”字的溯源,学界早先已有讨论[12]。本文的任务,是聚焦“西医东渐”中传至我国的“癌症”概念,通过梳理晚清民国时期的英汉字典及报刊文献,描写“癌症”概念及其相关译词在我国的传播、嬗变及容受过程。“癌症”概念的入华“旅行”并不仅是“癌症”一名的词汇史,也不仅是cancer一词的翻译史,还涉及carcinoma,carbuncle,anthrax等英语术语,以及“癰”“疽”“瘤”等本土传统的疾病概念(由于“痈”字在现代汉语中即carbuncle译词,与cancer并无关联,故而本文论及晚清民国时期同时指称carbuncle和cancer的术语时保留其繁体字“癰”的写法)。

1 晚清民国英汉字典中的Cancer概念

论及19世纪末20世纪初我国科学术语的情况,阿梅龙(Amelung)[2]187将其称作是“不稳定”且存在一定“风险”的。此番描述用在当时传入我国的“癌症”概念上也很贴切,在清末的英汉字典里,cancer的译词就不下五种,其中占多数的“癰”和“癰疽”在当时的科普文献中却并非与“癌症”概念完全对应。对清末民初辞书中cancer的译词加以梳理,或可窥见当时该概念“规范性”的汉语表述。

1844年出版的美国新教传教士卫三畏(Williams)编纂的《英华韵府历阶》收录了cancer的译词“癰”,三年后由英国传教士麦都思(Medhurst)编纂的《英华字典》收录的cancer译词则更丰富,包括“癰”“毒瘡”“瘡不合也”,并给出例子“cancer in the breast”,译成“”“乳癰”“乳病”。1858年,英国人合信(Hobson)的《医学英华字释》中,cancer词条下有“cancer,internal”和“cancer of the stomach”两例,分别译作“内部癰疽”和“胃癰疽”。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汉字典多用“癰”或“癰疽”与cancer对译,如1866年罗存德(Lobscheid)的《英华字典》及1913年《商务书馆英华新字典》都将cancer译成“癰”,1872年卢公明(Doolittle)的《英华萃林韵府》则给出“癰疽”“癰”两则译词。

与上述字典稍有不同的,是1908年出版的颜惠庆编纂的《英华大辞典》,给出“癰”“毒瘤”两则译词。值得注意的是,这部字典“canker”词条下有三则译词:“”“毒瘤”“癰”。当时canker和cancer在表示“癌症”概念时是同义的,此处两者释义的差异多少反映了时人对“癰”“毒瘤”“”等概念的含义缺乏准确把握。同样是1908年出版的第一版《高氏医学辞汇》中,cancer的译词则大有不同,高似兰(Cousland)将其译为“疽(唦)(坎撒)”。在这部字典里,“癰”作为另一疾病carbuncle的对译词出现。高氏对cancer的释义还包括“see also carcinoma”,给出了cancer的近义词carcinoma,并将其译成“疽”“”“”,“”字也出现在1916年赫美玲(Hemeling)《官话》中cancer词条下,该字典给出的cancer的译词多达五则:“疽”“癰”“毒瘤”“癰疽”和“”。

1908年以前,在cancer的译词里是没有单个汉字“疽”的,其单字译词最常用的是“癰”,然而“癰”“疽”有别,初版《高氏医学辞汇》将cancer译成“疽”似是对此前译法的修正,编者高似兰宁可选用两则生僻、拗口的音译词,也没有将“癰”字包含在cancer的词条下。20世纪上半叶,“癰”“疽”之别被看作是常识,1921年,《绍兴医药学报》刊《癰疽论》一文,指出“疽重而癰轻,人皆知之”。至于到底何为“癰”、何为“疽”,时人却没有清晰的把握,更不用说“癰”“疽”二字同carbuncle,anthrax,cancer等外来概念之间是怎样的关系了。故而即便高似兰把“癰”字移出cancer词条,将其用作carbuncle的专门译词,到了1913年的《商务书馆英华新字典》里其仍是cancer的译词,且还是唯一的译词。

可见,20世纪初,caner概念和carbuncle概念在汉语疾病场域已然交织在了一起,两者边界之模糊不清能从上述多部英汉字典所给出的译词窥见,这两则截然不同的疾病概念在当时国人的医药话语中有着何种语义关系还需进一步通过报刊文献的梳理阐明,在此之前,我们先聚焦1920年后cancer译词的变化情况。1920年前后正是博医会下属科学名词审查会的活动高峰,该会共发布医学名词审查本八册,在其1923年7月发布的《病理学总论名词补遗》中专设“病理总论名词补遗——肿瘤之部”一章,用近16页的篇幅收录大量以“肿”“瘤”二字命名的疾病,“癌”字也和cancer,carcinoma等概念形成对译,这也是“癌”字首次作为cancer的译词出现在具规范性的英汉词表里。“癌”字同cancer/carcinoma的对译此后也出现在其他英汉字典中,如1939年第9版《高氏医学辞汇》,将cancer释义为“see also carcinoma 癌(音喦)”,将carcinoma释义为“see also cancer 癌(音喦)”,以“癌”字命名的还有“carcinomatosis 癌病”等。

值得关注的是,1925年前后至1949年的约30年间,cancer和carcinoma在英汉字典里的译词情况并不稳定。1924年,吴治俭、胡诒毂编纂的《商务印书馆袖珍英华字典》(第25版增订版)中cancer和carbuncle仍是混淆的,该字典给出的cancer的译词“(动)螃蟹、(天)巨蟹”并不涉及其医学上的含义,其衍生词cancerous的译词为“如癰的”,与之意义相同或相近的canker和carcinoma则均译成“癰”,而carbuncle的译词为“癰疽”。1936年,奚识之编的《现代英汉辞典》将cancer译为“毒瘤”,将cancerous译为“似瘤的”,且未收录carcinoma一词。1948年,王翼廷、桂绍旰、张慎伯编纂的《现代英文字典》与之类似,将cancer译为“毒瘤”。上述字典中均未见“癌”字的踪影。1931年,王云五主编的《百科名汇》将词条cancer or carcinoma译作“癌肿”,并将cancer of stomach及cancerous ulcers也单独列出,分别译成“胃癌”和“癌性溃疡”。1938年,王学文编的《初中英汉字典》给出的cancer之译词简单明了:“癌”。

字典中cancer及carcinoma译词不稳定的现象持续至1949年。该年,辞典编译委员会编译的《英汉新医辞典》由杭州新医书局发行。该字典词条的收录以《陶兰氏医学字典》《高尔德氏医学字典》及《施德曼氏医学字典》为蓝本,译词的选择则以“科学名词审查会及编译馆所定者”为标准,对未审定的,以“鲁德馨先生所编之高氏医学辞汇,徐善祥郑兰华两先生所编之新化学字典及其他科学字典”为依据,可以说是集当时多部重要医学字典和科学名词审定工作成果之大成者,在所收录词条译名之权威性、流通性及全面性上可视为20世纪中叶最为重要的参考资料之一。该字典的“cancer;carcinoma”词条的译词为“癌”,并在括号中标注“音岩”,且下附12则例词,后有包括“canceration 癌性假说,恶性瘤说”“cancerous 癌性”在内的16则衍生词;“carcinoma;cancer”词条的译词与之相同,下附31则例词,并有21则衍生词;carbuncle的译词则为“癰”。

2 晚清民国报刊中的“癰疽”“癰”和“疽”

晚清时期,报刊杂志、新式学校等制度性传播媒介的大量涌现使得西学在我国的传播规模不可与以往同日而语[13]。其中,报章是包括西医知识在内的西学知识在华传播最为重要的载体之一[14]。以《万国公报》为例,该报共刊登近260篇与医学有关的文章及报导[15]。在1890年第21期《万国公报》刊登的德贞(Dudgeon)连载性质的医学专栏“续西医汇抄”中,他向国人介绍了“癰疽”这种疾病,文章开篇即向读者讲述了此症的三种病因:“此症之结成,与瘰疠之生核相似,其原论说不一,有谓父母胎传血质本有此意,然后结核于内外各部而发出者,有谓核系外所生,先结于一处,然后毒流于血,延累各处部位,有谓核本无毒,后变为毒而成此症者。”该病的症状紧随其后:“其形状有三,一内生脆骨,其硬如石,割之有声,剖开之肉萑,光白如縀,上有肉丝条条密布;一皮溃向外翻卷,其中肉蕊软白,浑似脑出,内有许多截断之细薄肉丝,分泡分房,愈聚愈多,不知所止;一似绿黄糕色,有肉丝毒泡分布其上。”

德贞称该症“西名为蠏囓症”,这一名称的由来是因其“一发即不治,如蟹囓之永不释口”,这同cancer的命名相一致,故而可推断德贞在“癰疽”和cancer间画上了等号。

德贞的这篇文章是现可查得的最早向国人介绍西医“癌症”概念的文字。两年后,他在第40期《万国公报》的《西医汇抄》中进一步介绍了不同种类的“癰”,包括舌癰、喉核癰、食管癰等十二种,并详细介绍了这些“癰”病的症状及疗法。

1908年,侯毓汶在《医药学报》上发表《癰疽论》一文,介绍“癰疽”的成因、症状、发病经过、鉴别诊断及治疗方法。文中的“癰疽”同德贞笔下的“癰疽”显然非同一病症。从该文德文标题DieLehreVonderCarbunkel判断,侯氏笔下的“癰疽”应与carbuncle概念对应,这种“定型的传染性局所之炎症”,是不同于癌症的、由细菌传染而起的严重皮肤病。

可见,20世纪初的报刊文献同当时部分英汉字典显示了类似的倾向,即将cancer和carbuncle冠以同一则译名(“癰疽”或“癰”),不同的医家各说各话,使得“癰疽”的语义含糊不清。

1923年,相里规在《医学杂志》的《内癰区别之研究》中指出,“癰疽”有内外之分,“外癰疽者即四肢头身所生之疮,内癰疽即五脏六腑所生之疮”。将“癰疽”分出内外之别,似是把cancer和carbuncle这两则截然不同的概念融进了一则概念,其结果是当时有的医生也弄不明白“癰疽”到底该归为哪类病症了。正如张云甫在1924年刊于《镇江医学公会月刊》的《腹内诸癰论》中所述,“其有患癰于腹中者,内外科不能明瞭,势必各执一说,各据一方”。

1920年代,以“癰疽”表示癌症概念的例子,除上述两文,还有1923年王慎轩探讨“人身藏府之生理及病理”的《治癰疽当明六经气化脉象变迁论》、1924年李春芝提出“治癰疽不可轻用针刀”的《癰疽症诊余小言》、1925年乔尚谦提出“癰属阳症,疽属阴症,癰根浅,疽根深,癰多属腑,疽多属藏”的《癰疽阴阳办论》等。不难看出,当时的中医更倾向于用“癰疽”表示新来之癌症概念,并在传统中医理论框架下探讨该病的发生与诊治。

1922年,刊于《中华医学杂志》的《癰疽及其治疗法》则反映了当时国内西医对“癰疽”一名的把握,即将其同carbuncle概念对译。该文指出,“癰疽为皮肤及皮下组织之蜂窝织炎性炎症,盖由橙黄色化脓性葡萄状球菌侵入体内而起”。1929年,沈景华刊于《立兴杂志》的《癰》文也将该病同carbuncle对应,将其定义为“急性皮肤脓性蜂窝织炎”。

民国初期,“癰疽”一名不仅出现在医学类文章中,也出现在报导类文章中,例如,1919年、1920年分别刊于《民国日报》的题为《日本发刷有癰毒》和《日本毛刷传癰症入美》的两篇报导。两文均把“癰”描述为传染病,并分别将其病原称为“癰毒”和“微生物”。报导类文章不同于医学类文章,不会对“癰”病作概念界定,故而对读者而言,若不具备一定的专业知识,则很难弄清报导中提到的“癰”并非指cancer概念(这里的“癰毒”实际对应anthrax),由此,“癌症”就可能被误认为是传染病了。

1927年,《中西医学报》刊登中医专家沈仲圭的《癰症非遗传病》一文,澄清了国人关于作为“癌症”概念的“癰症”具有传染性的误会。沈仲圭撰此文向时人介绍了“美国癰症治理会社”(即美国癌症研究会)召集8国专家研讨“癰症”的4条重要结论:(1)癰症在实际上非为传染性的;(2)癰症本身非为遗传性的;(3)外科术及銧质、X光线等为癰症唯一正当之治疗法;(4)倘欲医治有效,在癰症初起时,即须调治。

随着西方癌症研究的推进,相关成果传入我国,cancer概念也在20世纪30年代经历了译名“标准化”,cancer同carbuncle共用一则术语的年代至此画上了句号。

1930年后报刊里的“癰疽”不再指向cancer概念,如1938年,余无言在《癰疽之研究》中写道:癰疽者,即起多数皮脂腺皮毛囊之急性炎症也。1940年,《国医导报》刊《外科新论:癰疽》,对疖、癰、疽等病加以详尽介绍,并列举了一系列不同部位的癰病,包括耳癰(中耳炎)、肋癰(肋膜脓瘍)等十余种。从括号中这些疾病的别称可以判断,当时的“癰”病同现代汉语中的“癌症”在含义上已然大相径庭。“痈”的说法及其同carbuncle的对译关系也在现代汉语中保留下来,carbuncle在第二版《英汉大词典》中的译词即“痈、红疹、红斑”。

1908年后的英汉字典里出现了“疽”字同cancer概念的对译。据《正字通》记载,“癰之深者曰疽”。从报章资料看,以“疽”字单独表示癌症概念的例子较“癰疽”和“癰”要少些,这也同当时英汉字典中译词的情况一致。“疽”字同cancer的对译主要集中见于1920年代的报刊,如1920年刊于《医药杂志》的医药新闻《论疽》和1928年马民焕刊于《广济医刊》的《研究疽Cancer之新露布》。前者向读者详细介绍了当时“美国公众卫生部”公布的最新癌症研究进展,除该病不传染、非遗传之外,还论及其原因、诊断和治疗等其他方面要点,后者则较为简短。两文都选用“疽”字表示cancer概念,避免了使用“癰疽”或“癰”所致的cancer和carbuncle概念上的混淆。

然而,从“疽”字的常见搭配上看,它同“癰”字有同样问题,即指向不止一种病症,故而用“疽”指“癌”也会造成cancer同其他疾病概念的混淆。20世纪上叶,以“疽”命名的常见病症有“乳疽”“脑疽”“瘭疽”等。1936年,上海报刊《金刚钻》载《脑疽》,介绍脑疽“生于项后软肉处”,在上海方言中又称“毒子”;同年,《通大医刊》载《瘭疽名称之解释及其疗法》,介绍“蜂窝织炎”,对应的原词为panaritium。

通过对晚清民国报章中“癰疽”“癰”“疽”等术语使用情况的梳理,可窥见当时新来之癌症概念同包括carbuncle,anthrax等在内的其他疾病存在混淆,这一局面持续至1930年代。“癰疽”“癰”和“疽”三者皆为我国古有之病名,它们为新来概念的传播创造了条件,同时也对其容受构成一定的阻力。要对癌症概念实现清晰的认知,就必须使用专门术语表示这则独立的疾病概念,20世纪早期并不常用的“癌”字成为了这一选择。“癌”和cancer的对译最终帮助国人走出既有的认知框架,将癌症从与之不相关的疾病概念中抽离。

3 “癌”一名之确立及其概念的容受

20世纪30年代以前,有关西来之癌症的医学知识主要是通过“癰疽”“癰”“疽”等形式传播的,“癌”的说法并不常见。“癌”字并非外来,而是出自我国古代文献,据《中医历代肿瘤术语集》,在中医学古籍中已有一定数量与癌症相关联的线索,而“癌”字最早出自宋代《卫济宝书》[16]。

如前文所述,在中国古代用以指称类似于癌症概念的术语中,“癰”“疽”二字在新来之癌症概念传入早期被用作其译词,“癌”相较之下则不那么通行,在清末民初的字典中几乎未收录,在报章里也不多见。20世纪初的报章中,可查得最早的“癌”有关的文章《癌之治疗法》见于1905年第4期《大陆报》“世界谈片”栏目,该文称“癌疾向称不治,无论如何,名医束手而已”。

1910年前后,报章中逐步出现以“癌”命名的疾病,如“胃癌”“子宫癌”“脑癌”等,较早的例子有1909年刊于《医学世界》的《胃癌之初期诊断》、1922年刊于《医药杂志》的《子宫癌之处置法》、1922年刊于《东亚医学》的《脑癌之新疗法》等,上述文章的共同之处在于它们均同日本医学相关:《胃癌之初期诊断》摘选自日本医学著述,《子宫癌之处置法》出自日本人川添正通之手,刊载《脑癌之新疗法》的《东亚医学》则是日本医生编写的医学期刊。1920年代,“癌”的相关表述频繁出现在《同仁会医学杂志》《同仁医学》《日新治疗》等日本背景的医学期刊,映射出日语对汉语“癌症”一名确立的影响。癌症概念传入我国的20世纪初期也正是中日词汇交流频繁、来自日语的新词大量涌入汉语的“日语导入期”[17],早在19世纪中期,就有英日字典将“癌”同cancer对译了[12],大半个世纪后“癌”的命名随自日本而来的癌症知识传入我国也合乎逻辑。

“癌”一名在1930年前后逐步确立的另一因素或是当时在国内传播的关于孙中山先生患肝癌的新闻报导。1925年,《通问报:耶稣教家庭新闻》刊载的《癌是什么病》一文是较早面向非专业读者的癌症科普类文章,该文开篇写道:“最近孙中山先生患肝癌,西医用外科的手术将腹壁割开,剔出肝癌,我国人大都莫名癌是一种什么病,所以我将他写出来,使诸君多得一种常识。”

这段文字包含至少两点信息:其一,当时国内大众对“癌”的认识是极其有限的;其二,当时的报刊对孙中山先生所患之病的表述是“肝癌”,而非“肝癰”“肝疽”等,因此才有必要撰文解释“癌”是什么病。1934年,刊于《广西卫生旬刊》的《肝脏癌》一文开篇即介绍:“自从孙中山先生以肝癌致死,癌病始渐有人注意。”由此可推断,孙中山先生罹患肝癌离世的报导引起的不仅是时人对癌症这一疾病的关注,更是对称为“癌”(而非“癰疽”“癰”或“疽”)的癌症概念的关注。

“癌”一名之确立也有制度化因素的影响。1934年,国民政府设立“肝癌治疗奖金”,以激励我国医药家研制抗肝癌药物。同年,毛咸在《广西卫生旬刊》中刊《对于中央议决肝癌治疗奖金之我见》一文,建议国民政府将此项针对“肝癌”的奖励扩大至各类癌病。

1935年前后,国人对癌症的关注进一步增多,其相关知识的译述随之涌现。在各类报刊杂志上的,有1934年《医药导报》刊载的大里俊吾著、吴克昌译的《肺脏癌肿》、1935年《医药评论》刊载的《癌肿之治疗及其将来之可能性》、1939年《震旦医刊》刊载的范锡利第(Vassiliadis)著、葛经译的《癌肿学之现况》等;独立成书的,有Wood著、吴建庵译的《癌症》,该书于1940年在上海发行,分八章对癌症作详细介绍。

“癌症”二字的组合大约也在这一时期被部分作者使用,例如,1934年刊于《广西卫生旬刊》的《勃理麦发现癌菌》,副标题为“毒素造成癌症说从此打破,试验结果业经各专家审查”,1937年刊于《知识画报》的《癌症之研究及其治疗法》等。“癌”同cancer的对应大约在20世纪中叶确立,“癌症”一名的通行则要更晚一些,直至民国末期,“癌症”仍不是cancer概念的唯一表述,另有“癌肿”“癌病”等词对这一概念指称。

20世纪30年代,“癌”字隐喻用法形成,报章中逐步出现以“癌”字表示亟需解决的严重问题,尤其是社会经济和国际关系问题的例子,如1930年刊于《银行周报》的《中国危机如人体之癌非施手术不可》、1933年刊于《晨光》的《中国妇女运动之癌——女子教育问题》、1935年刊于《大公报》的《中国社会之癌——加速度的二重消费经济》等。“癌”的隐喻用法在20世纪中叶写入部分字典,如1948年《现代英文字典》中cancer有“(借喻)腐败”的释义,其隐喻化也使其逐步进入了国人的日常话语。

4 余论

通过对晚清民国字典报章的梳理,可知汉语中癌症概念之容受随“癌”一名之确立发生于20世纪30年代前后。癌症知识自西向东的流动是概念“旅行”的复杂过程,涉及相关文本自英语、德语、日语等转换为汉语的翻译实践,也涉及本土传统对新来概念的包装。作为一则全新的外来概念,“癌症”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英汉字典中被冠以“癰”“癰疽”等极具本土色彩的译词,而在同一时期的报章中,“癰”和“癰疽”则同时与cancer/carcinoma和carbuncle两种疾病概念对应,使得“癰”字的语义混沌不清,也令不同的疾病概念交织在一起。对当时的国内医学界而言,“癰”“疽”“癰疽”等词都成了多义词。对于癌症概念的容受而言,1930年代是一道分水岭,随着cancer与“癌”的对译逐步确立,“癰”字也同癌症划清了界限。

癌症概念的入华“旅行”显示了晚清民国时期西医概念的翻译实践及名称确立同其容受间的辩证关系,概念的容受过程见于其术语的确立,其术语的确立也推进概念的容受。传入初期,癌症概念“癰”“疽”“癰疽”等译名将这则全新的外来概念和我国本土传统知识联系起来,这势必帮助时人架起了认知的桥梁,但同时也模糊了新概念的边界。其译名的变迁体现了时人对既有错误认识的修正,将cancer译为“癌”为此后国人对该病更为准确的认知扫清障碍。

医学概念在不同文化间的流动是相当复杂的过程,对其考察不应限于对某一特定原语词汇的翻译史考察,也不应限于对某一特定译入语词汇的词汇史考察。本研究以癌症概念的入华“旅行”为例,将cancer,carcinoma,carbuncle,anthrax等英语词汇和“癰”“疽”“癰疽”“癌”等汉语词汇一并纳入考察范围,围绕癌症概念、深入历史文献,力求展现这一概念传入我国后的传播、变迁及容受,勾勒现代医学疾病概念在我国传播并立足始末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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