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连谨
(李连谨艺术工作室)
木雕是一种古老的艺术形式,它具有实用性和欣赏性两重属性。
改革开放以来,在遍布全国的家具店和工艺品商店中几乎都能见到含有木雕的家具,如壁挂、雕像、屏风、摆件、串珠、壁画等。还出现了“东阳木雕”“乐清黄杨木雕”“福建龙眼木雕”“广东金漆木雕”为代表的产业较为集中的一大批木雕工艺产地。但“繁荣”背后的隐忧也显而易见:如果稍微留意就会发现这些市场中的木雕产品不管是雕刻的题材、手法还是制作工艺几乎是一个面目;在各个工艺美术产品博览会上或是上网浏览也很难发现多少新颖耐看的木雕。传承与创新是木雕工艺发展的动力,然而,“传承”“创新”四个字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并不简单,往往总是在“传承”上原地打转转却很难真正迈开创新的步伐,它就像一个“魔咒”束缚着人们难以前进。谁能想到这个“魔咒”竞被一群听不到声音,无法自由说话的听觉障碍者打破。
1994年10月28名有听觉障碍的青年学生进入刚刚成立的“山东省康复职业中专”工艺美术专业班学习。这样的班当时在全国还是首例,他们没有专业教材,学校也缺乏专业课教师。
1996年5月《山东画报》社的记者张和勇先生无意中发现了这个工艺美术班学生们制作的第一批“木雕”作品。当时激动不已的他即刻动笔,一篇《无声的呐喊》随即发表在1996年第六期的《山东画报》上。文章开头这样写道:“面对这批木头上的雕刻,一时间,我无法平静内心的激动。没有世俗的雕琢,没有刻意的迎合,天真,纯朴,真诚,通过刀与木的撞击,所展示出的不仅仅是视觉的震撼,同时,也在向每一位身临其境的观者爆发着强烈的生命与大地的混响。”闻讯而来的山东省美协主席杨松林先生和山东艺术学院教授李百钧先生看了这些“木雕”激动地当即给中国美术馆修书一封希望这些“木雕”能在国家的最高艺术殿堂里展出。1997年第八期《山东画报》又发表了张和勇先生的第二篇报道:《真言,中国聋哑学生创造力的爆发》,文中写道:“中国美术馆,1997年5月7日上午10时30分,《无语心声》木雕作品展开幕式前,许多专家挤进了展厅……”不仅是在京的专家如王琦、刘勃舒、王克庆、袁运甫、闻立鹏、卢沉、邵大箴、刘晓纯、乔十光、刘曦林、刘龙庭……还有当时的全国人大副主任王光英,全国政协副主席万国权,国家教委、文化部、劳动部、财政部有关领导以及联合国教科文组织驻中国的官员……也都来了。张和勇在报道中写道:“甚至到主持人宣布开幕后,王光英同志还不断地回头观看着身后的作品……看完了展览,不再有一年前初见作品时的冲动,但我还是忍不住哭了……无法用激动这个词来形容美术界专家们看作品的心情,因为在谈到作品,谈到作者时他们留下了热泪……”刘龙庭说:“一进展厅,我就想哭……”杨松林先生说:“谁能想到这群因听觉和语言障碍而大大减少对外部世界信息接收的特殊青年,在他们的首次创作中竞展现出如此美好的世界……面对它们,丝毫无需因同情或体谅而降低审视标准,作品本身就具有独立的人格力量和耐人寻味的审美价值。每个正常人在这些作品面前都会受到强烈的震撼!”王克庆先生说:“我觉得跟他们相比我们有些缺陷。刚才几位专家都谈到这个问题,我们的美术教育,我们的人才发掘,我们在艺术上应该强调哪些东西值得让我们去思考。”看了展览的刘勃舒先生连连说:“这是一个国际水平的展览,一定要推向世界!”20多年来这些残障人艺术家的木雕作品已先后在丹麦、德国、美国等国家展出光在美国各地就已展出过五次,并且一切展出费用均有展出国相关机构负担。目前这些以“真言”为品牌的木雕作品已进入高端工艺品收藏市场。今天我们来总结和探讨一下“真言”木雕成功的原因和经验或许会对木雕工艺的传承与创新有所启示。
工艺美术行业已经建立起了一整套非遗传承体系,这是我国工艺美术传承发展的一项重要举措。传承是木雕工艺发展的基础,但是应当怎样传承却是值得认真研究的问题。就木雕而言,最初的学习往往少不了一段时间的模仿,有的人除了模仿从来不敢越雷池半步,还有不少的老师和师傅要求自己的学生一定要按他自己的套路来做。正因为如此才有了木雕面目几乎相同的现象,这样的传承无益于木雕工艺行业的健康发展。
“真言”木雕的创作者入门学习时没有专门的教材,教课的老师也没学过木雕,在这里是否就根本没有传承呢?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真言”木雕中,吴梁厚的《我们这群人》中一个人物形象都没有,作者只是雕出了几百只人的眼睛。画面满构图,有边无界。这种构图方式恰恰是“四方连续”图案的构图方式。“四方连续”图案是我国一种传统纹样,作者将这种构图方式用在了这里也给这幅壁画再往四周无限扩展留出了空间。除此之外,这幅壁画上刻的眼睛大小不一,排列不齐。有的地方是密密麻麻的小眼睛,有的地方是疏疏朗朗的大眼睛,还有的地方只刻出了一片没有眼睛的块面,而这一块面又恰似世界地图的轮廓,这就很巧妙地表达了这幅壁画所要表达的主题:“我们这群人虽然听不到声音,但是,我们可以放眼看世界!”这样的构图正是传统中国画“密不透风,疏可走马”的构图原则。
李卫东的《棋手》之二,在一块木板上刻了两个相对独立的椭圆图形,其上都均匀分布着一些圆点,其中一组为阳刻另一组为阴刻。两个脸型椭圆体的下半部正中央各有一块长方形没刻任何东西的区域,这大概是人的五官位置。这构图犹如一黑一白两个棋手在对弈。乍一看未解其意,但静思片刻则可领会其中涵义:“琴棋书画”是中国的国粹,棋盘上的博弈很能展现出人的智慧和谋略。有一种下棋的方式叫“盲棋”,对弈双方都背对着棋局,有一个中间人代两人挪移棋子,对弈双方需将整个棋局装在自己的脑中。在这里,木板上两张刻满棋子的脸形正是那两个下盲棋的高手。一场无形的厮杀正在进行中。可谓棋逢对手,谁输谁赢任由观者去猜想。这样简洁的构图方法正是中国“大道至简”的传统哲学的很好体现。那一阴一阳的圆点符号和均等的图形构成,用铁凿随意铲出的衬底与光滑的脸型,更透露出阴阳平衡的哲学思想。
黄金坡的《困》(如图1)系列张海洋的《鱼的传说》《线舞》等,图中的线条以动态抽象的构图元素表达着丰富的内涵,这些线条或粗或细,有的缠绕成形,有的跳跃起舞。其中黄金坡的《困》之一,有三个层次,三层天然原木色彩。线条是中国传统书法和绘画的基本元素,可以说中国书法和中国绘画也是线的艺术。而《困》之一木雕的层次构图又是中国画“深远”理论的完美体现,它很好地增加了这件作品的进深感,可引导观者产生更加丰富的联想。
图1 《困》
文化的传承是历代名家关注的内容。谢赫“六法”论中第六法为“传移模写”,讲的是临摹古人的优秀作品,向遗产学习,借古以开今。学习借鉴遗产是一种手段,继承的目的是为了革新创造,为今人服务。学古人不能只满足于像古人,学师傅也不能只满足于像师傅,否则艺术就不能发展。《真言》木雕的作者在学习中首先将传统的东西弄明白,然后消化掉,转化成自己的东西,再在自己的作品中无痕迹地表现出来,这才是真正的传承。我们的木雕工艺需要这样的传承而不是单纯简单的模仿。
在传承基础上如何创新也是木雕工艺的重要课题。创新是项艰苦的工作,需要全身心投入,这种投入用艺术界一句时髦的话来说叫作“真诚”。1977年5月“真言”木雕在中国美术馆展出时,闻立鹏先生曾说:“这里面有很多经验,其中最重要的一条是真诚!”刘曦林先生也说:“艺术源于心,这是中国美学的传统,也是世界上最优秀艺术的一种传统。这些孩子是用心灵与大家说话。”
傅永胜的一件作品上刻了一组和尚头像,这些头像有的闭着嘴有的张着嘴,记者问他为什么要刻这么一件作品?傅永胜说:“我想说,可是我不能说!”不能说话的傅永胜心中不知有多少话要对别人说,但却说不出来这种强烈的想说话的愿望,他只能用自己的木雕作品表达出来!后来这件作品被命名为“真言”。二十多年后,“真言”已成了这些木雕作品的代名词和品牌。
马金涛的一件名字为《鱼》的木雕刻了一大群鱼,这些鱼没有一条是完整的,要么半鱼半刺,要么整条鱼刺。当问他这些鱼为什么会是这样呢?他激动地用手语告诉大家:“我喜欢鱼在水里的自由游动,我想用这块木雕告诉大家,现在地球上水资源环境被破坏严重,鱼和人都面临着生存的危机。”这些朴实无华的语言表达了这位残障青年纯洁的心声。这种“真诚”的表达无疑也使这件作品更具有强烈的感染力。我们的木雕工艺创作更需要学习他们这种“真诚”的品格。
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中有句名言: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说的是画家要以自然为师,这样才能得到艺术的源泉。
我们看到“真言”木雕作品中常常会出现来自民间的一些物件,如葫芦、花生、老门窗、麻袋、玉米、锅碗瓢盆、农具、母亲、老家具等。这些木雕作品的作者大多来自农村,农村生活给他们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种来自生活的真切感受,经过了它们特殊的心理反映和灵巧双手的精心雕刻,都以变幻莫测惊心动魄的造型酣畅淋漓的呈现在他们的作品中。
亓敏的《平静的舞》系列,将人体柔美的舞姿以极富动感而又夸张的形象呈现给读者。那种“舞之蹈之”的感觉即刻浮现在观者眼前;他的《母亲》系列中,母亲以极富张力的健硕的“丰乳肥臀”般的形象忙碌于锅碗瓢盆或是车马劳顿的生活中,歌颂了母亲的艰辛与伟大。
张国利的“记忆”系列,将儿时家中的桌椅板凳、箱匣、炊具、门窗、鞋袜一股脑儿堆积到他的作品中,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极富生活气息。试想谁的童年家中没有这样的景象?这些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场景不正是丰富的农村生活的真实写照吗?正是这种真实的而极富情感的东西才真能挑拨起人们敏感的神经,这就是艺术的感染力。
已故艺术理论家刘汝醴先生在给周积寅先生所著《中国画论辑要》一书所作的序言中指出:“不断创新是艺术发展的规律。”
清代画家钱杜在他的《松壶画忆》中写道:“古来诗家皆以变为工,性画亦然。若千篇一律,有何风趣?使观者索然乏味矣。”
“真言”木雕作者群体最显著的特点就在于不断的求新求变。这个群体二十多年来从未做过两块相同的木雕。不仅作者之间各有自己的面目,即使同一个人也不会制作重复的作品,他们的每一件作品都是原创。
不管是传统的木雕还是当今社会上我们能见到的木雕作品往往都被打磨的光亮无痕,看不到雕凿的痕迹。而“真言”木雕几乎每一件作品上都可以找出雕刻工具留下的“硬伤”这些伤痕有砍、劈、铲、削、錾、凿、挖、剔、刮、镂、琢、折、磨、撕、锯等。由这些操作而形成的或阴或阳的各种形状的纹理,林林总总不可胜数,活脱脱一本木雕技法大辞典!这些变幻莫测的纹理构成了一个个瑰丽新奇的意境,在这里,人情、物理、意象融为一体,强烈地唤起观者的感情,激起欣赏者无限的想象。
“文化”是中国人的语言系统中最高雅的一个词汇。“文”的本义是指各色交错的纹理。《周易·系辞下》载:“物相杂,故曰文。”《礼记·乐记》称:“五色成文而不乱。”《说文解字》称:“文错画也,象交文。”由此可以看出“真言”木雕中这些新奇的纹理、鲜活的构图有着怎样的文化价值。
清代画家石涛说:“笔墨当随时代。”刘汝醴先生也说:“所谓艺术创新,应该是写出我们对新生活的真实感受”创新者,创时代之新也。新的时代,人民的文化和艺术鉴赏水平有了很大的提高,人民需要更多更好的木雕工艺品来装点美好生活。木雕工艺品的制作和生产不应只在“传统”面前停滞不前应当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深入社会、深入生活,走向自然吸取营养不断创新,这是新时代赋予广大工艺美术从业者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