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雯瑜
30年前的一天,在一个叫大桥的江南小镇,雷雨交错,天昏地暗。乡下卫生院设备简陋,产房电线跳闸,屋瓦被风雨声拍打得似乎随时会掉落。痛苦不堪的我妈额头上布满绵密的汗珠,在两位打着手电筒的电工和医生的帮助下,艰熬一宿,直至黎明才生下我。
于是,我妈以带雨之字冠我名。
上世纪90年代,产假才57天,她哺育着白天当黑夜睡觉、黑夜当白天啼哭的我,亲人们都说我难带,出了名的会哭,乡人是从哭声中认识我的。幼时的我,斯文讷言、胆小怕事,与热情大方、逢人就聊的她迥然不同。作为她的孩子,她想着办法让我高兴,抓白鼠给我玩,脑子里还模糊地记得她特意腾出一个空房间,搬来瓷砖围成栅栏,把白鼠圈养在里面尽情地跑;傍晚拎着竹篮子带我到田间去采野菜喂养毛茸茸的小白兔;雨后大地朽木上发出的木耳被我发现摘回家,进行一顿猛夸;在泥巴里跳来跳去溅得衣服脏兮兮后,也不会过多指责;在小伙伴和我对奄奄一息小白鼠进行救治,小伙伴迎来的是她妈恼怒的呵斥,“这么脏的动物也玩?”她则又夸我爱惜小生命。记得她通红的布满冻疮的手仍在寒日里洗尿布,水龙头上挂着长长的冰柱,欢喜地喊我过来看。咳嗽难眠的次晨,去摘枇杷叶、橘子叶,泡水给我喝。半夜抱着浑身发热的我赶去卫生院。罐头食品风靡时,心心念念了很久,她买了一盒金枪鱼罐头,她在我的喜悦里打开它,不慎割了手,鲜血直流。她本能的反应是连忙安慰惊慌失措的我。人的记忆真是奇怪,这些零星散落断续的片段,倒记忆深刻,一点一滴拼凑起她对我的爱意。
在听着雨声长大的季节里,这一年,我迎来了30岁,而立之年已至,尽管仍是一无所有,但内心慢慢学着与自我和解。而我妈,也已至花甲之年。
岁月的刻痕倒是没怎么显露痕迹,时光对她还算仁慈,而我却没让她消停。她把我带大,又接着带我娃。我娃将要出生的那天,早晨六点,她穿着喜庆的粉衣服带着煲好的桂圆鸡蛋来病房,因受宫缩之痛难忍的我,把她劈头盖脸地怒怼一通。她适时地隐忍沉默,不发一言。助产师到了,看了一眼,告诉她,桂圆鸡蛋不能吃,不利生产,她更加地自责了。在产房,看着后面进来的孕妈已生产,伴着清亮的婴啼声,顺利、喜悦地推出产房,心里更加焦急。中午时分,她托助产师捎带一些利助生产的食物,始终没有饑饿感、仍是阵阵宫缩之疼的我,作为唯一一个在产房的孕妇听着助产师们边吃边聊。肯定是疼痛感,让我想到了几十年前的那个雨夜,那时的设备,那时的医疗,她一直生不出来,身体上应承受更多苦痛,心里定是更加担忧。在那么一刻突然明白身为女性之难、身为人母的伟岸。在产房躺了一天,到了傍晚再三恳求医生用刀剖,方才得到医生同意。从产房过渡到手术室的途中,她不停地握着我的手,不断地念叨着不害怕,跟随护工一起把我送到手术室门口。我心里知道,这一天,她也站立不安,甚是艰熬。当医生一层一层剖肚,最终取出娃,听到响亮的哭声,那一刻,孕育之苦、宫缩之疼、剖腹之丑,觉得什么都值了。
当我贴近娃柔软的身体,手指穿过娃细碎的发丝,突然间明白,人在某一瞬间真的会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