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花

周莹

一

“奶奶，我饿了！”我对低着头、屈着背、弯着腰、在小路边栽花的奶奶大声喊道。

奶奶站起身子，回头看看我。

我噘着嘴，看着奶奶。

“你怎么来了？”奶奶问我。

“奶奶，您不要栽花了好不好？”我搓着衣角说。

“为什么不栽花呢？”奶奶反问道。

“你看看，我们村的奶奶们，她们都不栽花，为啥偏偏你一个人要栽花呢？”我不开心地说。

“栽花是一件愉快又美好的事情，喜欢栽花有什么错吗？”奶奶笑眯眯地望着一篮子的花苗说。

奶奶的话，让我无言以对。那天，我第一次从奶奶的嘴里知道了，栽花是一件美好的事情，只要奶奶喜欢，为什么不可以呢？

于是，我也吵着闹着要帮奶奶干活。我要拎花篮，奶奶不肯；我要提小锄头，奶奶也不愿意；我要丢花苗，奶奶更是不放心。

奶奶不让我动她的小锄头、花篮，甚至是花苗。

我生气地站在奶奶身边。

奶奶左手拿着小锄头，挖一个窝子，就从右手拎着的篮子里，拈一棵花苗，丢进窝子里。

“你只能看，不能栽。”奶奶一边栽花一边说。她说完就把一棵指甲花苗从花篮里拿出来，栽在路边的窝子里，然后用泥土把根部围起来。

“只能看，不能栽，一点都不好玩嘛。”我扭身，回头嘀咕道。

“等这些苗苗儿长大了，开花了，你就看花呗。”奶奶回头看了我一眼，才说。

“看花有栽花好玩吗？”我鼓起腮帮子不满意。

“看花可好玩啦！”奶奶笑意盈盈地回答。

我依然不开心。

因为我从家里偷偷跑出来，到奶奶家就是想帮她栽花。现在，她不让我栽花。我觉得很无趣，就准备转身回去。

“你不是喊饿吗？走，我回家给你找吃的吧。”奶奶站起身来，放下小锄头和花篮，拍拍衣襟上的泥土，朝一栋土屋走去。

我跟在奶奶的身后，一蹦一跳的，心里像是藏着一只“咚咚”奔跑的小鹿那样欢快和激动。

回到家，奶奶从大木桶的塑料袋里，抓出一大把上了白霜的桃子干，塞进我的罩衣兜里。

我歪着脑袋，皱着眉头，瞪着眼睛，吸着鼻子，鼓起嘴唇，握紧拳头。

“怎么啦？嫌少，不够你吃？”奶奶说的时候，又把手伸进了木桶里。

“我都快满十岁了，妈妈还让我穿这件花罩衣……这罩衣……不好看……”我说完，就把一粒桃子干丢进嘴里。

“好看不好吃，好吃不好看。不好看的罩衣，耐脏，多好啊。再说吧，还有这么大两个衣兜，一碗桃子干都装不满呢。”奶奶慢悠悠地安慰着我。不过，嘴里嚼着头年秋天的桃子干，舌头上好像钻进了一缕缕清新的阳光，我很快就忘记了罩衣不好看的郁闷。

那个春天的午后，奶奶栽花，我吃桃子干。

吃桃子干的我，在笑，栽花的奶奶，也在笑。我们清爽的心情，仿佛春天是最美的赏赐，我们清纯的笑容，好像是春天盛开的花朵。

二

奶奶家住在村东头，我家住在村西头。

从村东头到村西头的路，大约有五里左右。

村西头，靠近山脚。村东头，靠近山谷。从村东头望过去，是绵延起伏的山岚。山岚下面，就是悠长的山谷。我们的村庄，就像飘柔的玉带，顺着山势，蜿蜒弯曲。村庄里的小路，像极了字母中的“S”。

奶奶的家，在村子的尽头。站在奶奶家门前的柴垛上，可以眺望山谷的尽头，以及尽头的小湖泊和黛青色的远山。

春天时，七十多岁的奶奶执意要种花，我爸爸妈妈都不同意。她们说如果奶奶乐意干点农活的话，那就多种点儿庄稼吧。无论是玉米、土豆，或者黄豆和麦子，都不嫌多。

在我们清风坡村，家家户户种庄稼，却没有人要栽花。可是奶奶偏要栽花。她能栽什么花呢？就在我们都觉得奶奶不过是说说而已时，她已经开始行动了。

一大早，她就提着篮子，扛着锄头，去了树林里。我追到她身边时，她正扬起锄头，在大树下挖着什么。地上的篮子里，装满了大小不一的苗苗。有的苗苗肥肥胖胖，有的苗苗瘦瘦弱弱；还有的苗苗纤纤细细，有的苗苗高高壮壮。奶奶指着一大堆苗苗对我说：“你看，这是野紫苏，这是鱼腥草，这是野百合，这是兰草花，这是江边一碗水，这是头顶一颗珠，这是文王一支笔，这是七叶一枝花……”

“奶奶……”我忽然大喊一声。

“怎么啦？”奶奶手里捏着一棵幼苗问我。

“求您，别说了……”我一脸的委屈。

“为什么不能说？”奶奶又问道。

“您说的名字太多，我记不住啊。”我噘着嘴巴说。

“好啦，我要回去栽花了。等以后有时间，我给你讲讲七叶一枝花的传说吧。”奶奶说完，就拎着篮子，拖着锄头，朝山脚下走去。

回到奶奶家，坐在門前的木头上，擦着脸上的汗水，我心想：七叶一枝花不就是一棵野草吗？它还能有什么传说呢？

奶奶从院子里的木缸里，舀了一瓢凉水，咕噜噜一口气喝进了肚子里。那口木缸上，架着一根两丈多长的竹片。劈开的竹片一头接在木缸上，另一端却向草丛深处的山涧小溪延伸而去。一根竹片接住另一根竹片，五六根竹片连接在一起，才能伸向另一头的小溪中。木缸里的水，漫过缸沿，哗啦啦随意流淌。木缸下面有一条深沟。木缸里的水，顺着斜坡流进深沟中。深沟的边沿，栽满了指甲花，生机勃勃，绿意盎然。

我可怜巴巴地看着奶奶：“水缸旁边的花苗，是不是长得比我好看？”我舔着舌头说。

“不缺水的植物，都长得好看。我们谁都离不开水的滋养呢。多喝水，你会比花苗更好看些。”奶奶又舀了一瓢凉水，才把葫芦瓢递给我。

喝完葫芦瓢里的水，我想起来了一件事，奶奶好像一泓清凉甘甜的山溪水，用心滋润着一棵棵小幼苗。每一棵小小的花苗，都离不开水分的滋养。

那我呢？我是不是一棵需要水分滋养的幼苗呢？我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开始思考这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

三

接着，奶奶又开始栽花苗了。

那些躺在篮子里奄奄一息的苗苗，被奶奶栽在小路边的空地上。此前，小路边，菜园旁，阡陌上，田埂处，大树下，都被奶奶栽满了能够开花的苗苗。奶奶说，等这些苗苗长大后，全部都开花了，从家门口望向山谷的远处，以及远处那个湖泊，眼里看到的尽是灿烂的花朵，那样的情景该有多美妙呀。

“你为什么不把花苗栽到野坡上去？”我忽然问奶奶。

“野坡都是荒地，没有人整天跑到荒地上去，路边栽满了再去荒地栽。”奶奶说。

“难道栽花还要选地方？”我又问。

“把花栽在路边，走路的人累了，看看花儿，闻闻花香，就有了力气继续走路。”奶奶说。

“走累了，看看花儿，闻闻花香，就有了力气？”我对奶奶的提示，非常好奇。我决定尝试一把，体验一下她说的那种美妙愉悦的感觉。

圍着奶奶转了半天的我，此时已经有些疲惫不堪了。为了体验新鲜刺激的感觉，我顾不得那么多了，直接顺着小路来来回回走了十几个来回。虽然这时花儿还没有开，但走过路过，满眼的青翠欲滴和蓬勃茁壮的花苗，刺激着我的感官，让我在不知不觉中，就轻松忘掉了身体的疲惫和学习的烦恼。

小路两旁密密匝匝的花苗，让我对未来充满好奇，对生活充满热情，对困难充满力量，对学习充满希望，对自己充满信心，对朋友充满善意。奶奶说这是生命力的自然呈现。

篮子里的花苗栽完时，头上戴着一顶草帽，肩上扛着一捆干柴，手里拖着一根木棍的李二爷，赶着牛群路过，揶揄奶奶说：“我说大妹子，你该偷着清闲一下才对。老了就老了吧，还栽什么花呢？你起早贪黑累得浑身痛，就是为了栽花？这些花儿，又不能吃，又不能卖钱，有啥用呢？”

奶奶望着李二爷，只是微笑，并不回答。

我看见奶奶的眉毛上，沾了一粒湿漉漉的泥巴。我捂着嘴巴，偷偷地笑个不停。

李二爷摇摇头说：“唉！人老了，还真古怪。总是要做一些不该做的事情。”

“那什么是该做的事情呢？”我气鼓鼓地问李二爷。

李二爷大摇大摆地赶着牛群，哼着古老的歌谣：“月亮走，我也走，我给月亮提笆篓……”

李二爷不回答我说的话，我有点不服气。于是，我接着李二爷的歌儿唱了起来：“笆篓里面三杯油，大姐一杯梳金头，二姐一杯梳银头，只有三姐不会梳，梳个癞兜兜……”

“嘘！舟舟，你是不是唱错了？”奶奶蹲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说。

“大丫头，你奶奶会唱歌的，让你奶奶教你唱吧！”李二爷吆喝着牛群朝村庄里走去。从村庄里跑出来的细风，把他的话，挡在村庄外面。

李二爷停下了声音，奶奶却接着唱：“走到家门口，门口有棵石榴树，树上挂着三杯油……桐油、麻油和菜籽油……月亮月亮，请你回答我……这是你送给孩子们的心意吗？”

“奶奶，原来你会唱歌呀？”我扬起小小的脑袋，问道。

等李二爷和他的牛群走远了，奶奶才说：“活着，就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唱歌是我喜欢的事情，栽花也是我喜欢的事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就很快乐。快乐，也是长寿的秘诀。”

然后，我告诉奶奶，李二爷的孙子牛牛曾经对我说过，他们家里也不喜欢李二爷放牛，而是希望他帮忙种庄稼。奶奶点点头说我也知道这事的，他自己是在做喜欢的事情。

我和奶奶聊起同学牛牛，说他并不喜欢陪着爷爷一起放牛，最喜欢的事情是读书。将来长大了做个有出息的人，是他藏在心中的理想。我对牛牛的理想，充满了疑惑。什么样的人才是有出息的呢？

奶奶抹一把脸上的汗水，才说：“人活着，一定要有个理想，生活才会有奔头。”

我说：“我想做一个有理想的人。心中有理想，应该很有意思的哟！”奶奶笑着为我竖起来大拇指。

奶奶的理想是栽花，那我的理想呢？我现在应该慎重地考虑一下，我的理想是什么。

随后奶奶许诺，等这些苗苗的花儿都开了，奶奶就带着我看花，唱歌，讲故事，忆传说。

看花，唱歌，讲故事，忆传说，那可真是一种美好又惬意的生活。我对奶奶许诺的这份美好，充满了无限的憧憬。

奶奶和我，还有李二爷，我们都在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

奶奶栽花苗时，我就呆坐着看远方。我不知道远方有什么，我只知道远方吸引着我。我闭着眼睛憧憬着，远方的山谷里，盛开着数不清的鲜花。那些生长在路边的花儿，都是奶奶播种的。我一个人蹦蹦跳跳走在花路中间时的喜悦，像山谷自由飞翔的鸟雀，欢腾又雀跃。

四

爸爸说奶奶和李二爷是我们清风坡村年龄最大的人。他们老了，都干不了重活的，年轻人应该由着他们。李二爷日日照顾着他的牛群，奶奶天天伺候着她的花儿。李二爷的牛群大小有几十头了。奶奶栽的花苗，顺着小路，向山谷蔓延而去。

我根本不喜欢李二爷的牛群。他家有一头黑牛最厉害，看见小娃娃就会用它的长角伤人。我每次看见牛群，就赶紧躲开。我只喜欢奶奶的花儿。我在妈妈生了弟弟后，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住进了奶奶家。那时，刚好是百花盛开的三月初。

我不上学的时候，几乎都和奶奶黏在一起。奶奶栽花，我浇水；奶奶松土，我捡石头；奶奶掐枝，我把枯枝败叶，一点点捡拾干净。我成了奶奶最好的“小帮手”。

奶奶的花苗，是分三次三批栽种的。第二批花苗栽种时，第一批花苗已经露出了拇指大小的花蕾。等到第三批花苗栽种后，第一批花蕾都已经含苞待放了。

奶奶从家门口的花路上，一步一步朝山谷里走去。我尾随在奶奶身后。奶奶看着花朵，我也看着花朵。那些灿若云霞的花朵，让奶奶眼角的褶子里藏满了跳跃的阳光。我看着奶奶的笑容发愁了：“这么多花都开了，该要掐多少朵花啊？”

奶奶栽的那些花儿，除了野花，最多的就是指甲花。奶奶说，很多花儿都是中药，用处大着呢。“那些红红绿绿的花儿，能有啥用呢？”我对奶奶说。奶奶还说她要把这些花儿摘回去，泡酒，泡茶，煮粥，煨汤，做花糕。

“我们可以吃花啦！”我高兴得又蹦又跳。

路边，沟边，田边，屋角，大片大片的指甲花开得精彩纷呈。清晨，奶奶提着篮子，蹲在花丛中，把一朵一朵鲜艳娇嫩的花儿，掐下来，丢在篮子里。我美滋滋地看着她掐花。她掐的花朵都是刚刚盛开的，花朵里的香味，在花丛间悄无声息地弥漫着。那些还没有炸开的花骨朵，都被她“手下留情”放过了。奶奶掐花时，脸上弥漫着浓浓的微笑。手里掐着花朵，脸上的笑容是那样柔和慈祥。奶奶笑的时候，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缝，仿佛眼角的每一道细纹里都藏满了花香和喜悦的气息。

此刻的小路边，无比安静，连我和奶奶呼气的声息，都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我要掐花……”我突然对着奶奶的后背大叫一声。我错误地以为，奶奶会被我的叫声吓一跳。奶奶沉浸在花香中，并沒有理会我。

“我要掐花……”我再次尖叫起来。我突兀的尖叫声，打破了刚才的宁静，惊飞了路边灌木丛中的几只小麻雀。奶奶依然在掐花。

这时，我绕过奶奶和花篮，跑向前面。我蹲在一丛红艳艳的指甲花旁边，伸出手，紧紧捏住一朵花，用力一拔，一个趔趄，我向后倒去。“扑通”一下，我跌坐在小路中央。

“哎呀呀……哎哟哟……我好痛……”我咧开嘴，开始号啕大哭。

“谁让你掐花了？你是不是被蜜蜂蜇了？”奶奶立刻站起身子，朝我跑过来。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将我拽起来。我摇晃了几下身子，才站稳。

奶奶掰开我的手掌，看见一朵捏憋的花儿。她撕开花瓣，一只黑翅黄背的蜜蜂，躺在花瓣上，轻轻蠕动着。我的手掌上，扎进了一根细细的刺。刺的周围，又痒又痛，瞬间红肿起来。

奶奶捏住我的手掌，摁住不动，用中指弹掉受伤的蜜蜂，又弯曲着食指，用尖利的指甲刮呀刮，刮得手掌生疼。我憋住一口气准备大叫，奶奶却说：“好啦！蜜蜂的刺，刮出来啦。”皮肤神经被刺痛了，我忍不住“哇哇”大叫。

随后，奶奶弯腰，低头，对准刺眼，把嘴巴贴在我的手掌上，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扭头，“啪嗒”一声，吐掉嘴里的口水，接着，蹲下身子，从路边的石缝中，掐了一棵嫩苗，丢在嘴里“吧唧吧唧”嚼了几下，又吐出来，摊开手掌接住，用指头捋均匀，最后敷在我的手掌心里。顿时，我的手掌心，不再奇痒难受而是变得凉丝丝的。

“您刚才嚼的什么草？好吃吗？香不香？”

“紫花地丁。香得很，可以吃。”

“我要吃紫花地丁。”我抬起头，抹一把眼泪，望着奶奶说。

“你吃紫花地丁干吗呀？我又没有被蜜蜂蜇伤。”奶奶严肃地说。

“您像一头牛，还嚼草。”我赶紧转移话题。

“为了你这头小牛，嚼嚼草，感觉也蛮好的啊。”奶奶低下头说。奶奶说这话时，我的眼角有湿湿的泪珠滚落。不过，奶奶正背对着我开始掐花，她没有看见我的热泪。

五

奶奶掐的那些花儿，被她丢进了两个盛满黄酒的玻璃罐内。还有一部分花朵，被她放在竹子编的晒架上。她叮嘱我说，那些花儿晒干后，储藏着，随时可以用来泡茶煮粥，或者煨汤泡澡。倘若有邻居需要干花的，可以随时来她家拿，不收一分钱。

“都是免费的？”我惊讶地问。

“当然是免费的啦。”奶奶肯定地说。

我不确定村里有哪些邻居需要干花。或许，那些辛苦劳作的老奶奶们，那些养育孩子的年轻婶婶们，那些犁天打耙的中年大叔们，会得到奶奶赠送的干花，在午后泡一杯清茶，慢悠悠地品尝一下花茶的味道。如果有兴趣的话，还可以用干花煮粥，煨汤，泡泡澡，都是非常惬意的享受。如果村里家家户户的人，都能拥有奶奶赠送的干花，那该多美呀。想到这里，我悄悄地笑了起来。

当天晚上，奶奶感冒了，吃了几粒感冒药。喝药后的奶奶睡得很沉，我的梦也很香甜。后半夜的雨滴声，居然没有吵醒我们。等天亮起床后，才发现晒架上的那些花儿，都被大雨淋湿，变成了软塌塌的、像稀泥一样的花浆。

奶奶连续说了好几句：“可惜了，我的这些花儿。”

我也是一脸失落。

一整天，我和奶奶都没出门。暴雨冲刷着山谷里的小路，积聚的雨水，顺着山坡朝下流淌。路边的低洼处，已经有了大大小小的水坑。小河里涨水了，浑浊的河水泛起高高低低的浪头。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奶奶急急忙忙提着小锄头，顺着门前的小路，边走边看。昨天被暴雨冲刷过的花枝，歪歪倒倒地已经被扶正，栽好了。一些残枝败叶，也被捡拾后，堆积在路边。

“是谁在帮我栽花呢？”奶奶抬起头，看着山谷里的小路。

我停下脚步，只摇头。

小路两边，盛开着五颜六色的鲜花。深深浅浅的花朵，像夜空中的星星一样，眨巴着明亮的大眼睛。看着那些明艳艳的花儿，我的心里立刻明亮起来。

奶奶快步朝山谷走去。

我快速地跟上奶奶的步伐。

在一棵枝繁叶茂的梨树下，出现一个佝偻的背影，正弯着腰，把一棵水灵灵的花枝扶起来，栽稳。他蹲在花丛里的背影，像一坨高高凸起的石头。

“你在干什么呢？”奶奶对着背影问道。

“栽花。”背影平静地回答。

“李二爷？”我惊叫着。

“怎么是你呀？老李，你为啥要栽花？这些花都是我栽呀！”奶奶望着李二爷问道。

“我知道这是你栽的花。暴雨把这些花冲毁了，我来帮你看看，能不能抢救一下……其实，你栽花也挺辛苦的，我只是想帮帮你。再说，这条路，是我天天放牛要走的。”李二爷说的时候，手里又扶起一棵倒在地上的花。

“李二爷，你不是不喜欢栽花吗？”我抢着问道。

“看着这些花儿，倒在地上的樣子，心里挺难受的，就想把它们扶起来。看到路边到处都是盛开的花儿，我这心里，甭提有多开心了。”李二爷嘴里说话，手里却没有停下该干的活儿。

“谢谢你，帮我栽花。”奶奶语气柔和地说。

“在路边栽花，你一个人太辛苦了！你看这样行不行，分给我一半任务吧。我放牛的间隙，也可以找点乐子嘛！”李二爷笑哈哈地说。

“行啊！多一个人栽花当然好了。”奶奶爽快地答应了。

李二爷和奶奶约好，那条伸向山谷的路，右边的花，归奶奶负责，左边的花，归李二爷负责。

奶奶栽的花，品种并不多，李二爷建议，等到明年春天，要增加一些有品位的花卉植物，比如，芙蓉花、锦葵、柳兰、金莲花、蓝雪花，还有百日菊和堆心菊等。堆心菊，又叫冀锦鸡菊。堆心菊和蓝雪花，以及锦葵，不用年年栽，它们属于多年生草本植物。再说吧，堆心菊的花朵好看，是柠檬色的，花瓣也很大。蓝雪花呢，长势耐热，叶色翠绿，花色淡雅。

奶奶愣愣地看着李二爷，惊奇地说：“你知道得可真多呀！”

李二爷摸了摸下巴上的一撮胡子说：“因为我也想跟着你一起栽花，所以才打电话咨询了在城里工作的侄儿。这些，都是他发短信告诉我的。我担心忘记了，放牛的时候还背了几遍。还好，我都记住了，没有说错。”

随后，奶奶和李二爷把倒在地上痛苦呻吟着的一株株花苗，全部扶起来，重新栽好了。他们一直忙到日上三竿，没有歇息，甚至连一口水都没有喝。他们栽花的时候，我帮李二爷看着在山坡上吃草的牛群。我只是用眼睛看一下就行，不用靠牛群太近。李二爷和奶奶都知道我害怕那头伤人的黑牛。

栽大面积的花，甚至让山谷变成花海，成了奶奶最伟大的理想。

我为奶奶的理想，感到无比骄傲。

李二爷答应支持奶奶的理想。我欢呼雀跃地拍着巴掌。

六

又一个春天来临。

奶奶准备栽花了。她在去年冬天，就委托去县城办事的亲戚捎回了上百种的花种。李二爷也拿出压箱底的钱，买了一些花种。那些花名，都是我没有听说过的，雏菊、三色堇、冰岛虞美人、满天星、勿忘我、六倍利、美女樱、蓝盆花，都是些洋气的名字。

春节一过完，奶奶就忙碌着搭建了一个薄膜温棚。温棚里的花籽，都变成了粉嫩粉嫩的芽芽儿。等每一株芽芽儿长到五六寸高的苗苗时，奶奶就要移栽了。

让我意想不到的是爸爸妈妈开始支持奶奶栽花。

奶奶以前栽的都是野花，现在奶奶要栽一些比野花还要洋气的花儿。那些洋气的花儿，会不会比野花更好看更烂漫呢？我对奶奶栽花的事情充满了好奇之心。

我决定去帮奶奶栽花。和奶奶一起栽花，是世界上最幸福和快乐的事情。

我和奶奶栽花时，李二爷和孙子牛牛抽空也赶来帮忙。

第一次陪着奶奶栽花时，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人生在世，要多栽花，少栽刺。花儿能香着别人刺儿会刺伤别人。香到人家了，人家开心感谢；刺到别人了，别人伤心怨恨。你说是栽花好，还是栽刺好呢？”

“当然是栽花好啊。我要像您一样，多栽花。”我像个小大人似的向奶奶保证道。

牛牛说也要和我一起栽花。我和牛牛约好，等帮奶奶栽完了大棚里的花苗，我们也要栽一片花，让那些花儿变成花田。

“舟舟，你是不是看到这些花儿开了，心情就很好？”奶奶又问我。

“是啊。奶奶，有一次我想哭的时候，看到开放的花儿，我就忍不住笑了。您说奇怪不奇怪，我居然忘记了要哭的事情。”牛牛昂起头，对奶奶说。

“我们要多栽花。看到花儿开了，你们就笑。笑着看花开。花一开，你们就笑。笑着生活，笑着学习，笑着长大，好不好？”

“好。”我拼命地点头答应了奶奶说的要求。

奶奶望着我和牛牛，眼睛里闪闪地亮了起来。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祥的光芒。我被这种清爽的光芒沐浴着，温馨又清凉。

牛牛比我会栽花。他栽的每一棵花苗，都是挺拔直立地站着的。

我第一次跟着奶奶学栽花。我栽的花苗，歪歪斜斜的，像个喝醉了酒的人好像要倒下似的。

奶奶劝我不要着急，她说那些花苗的生命力非常强，只要根须沾上泥土，就会自己站稳。

我捂着嘴巴“咯咯”地笑个不停。

奶奶问我笑啥，我笑而不语。奶奶一直追问我大笑的原因，我只好告诉她，您刚才说花苗会自己站稳，难道那些花苗都长了脚呀？

听到我这样说，奶奶也笑了：“这些花苗啊，不仅有脚，还有一颗懂得感恩的心呢。我们善待这些苗苗，它们就会开出好看的花朵。等到了秋天，我们就会有很多很多的干花。我们可以把这些干花，分给清风谷的每家每户。我们用干花煮粥、煨汤、泡茶、泡酒或做花糕，还可以用花朵泡澡……你说，我们栽花是不是有意思的事情呢？”

“啊！”我张开嘴巴，却不敢大笑了。面对着这些长着一颗心的花苗，我可不敢再乱笑了。其实，我明白每一颗懂得感恩的心，都需要尊重和铭记，而不是嘲笑。我生怕因为我的笑声伤害了那些努力盛开的花儿们的心。那天，我忽然就明白了，奶奶栽花和爸妈种庄稼一样有意思。

奶奶栽的花，香过清风谷里所有的人。

爸爸记住了奶奶说的话，妈妈记住了奶奶的话，我也记住了奶奶的话，就连牛牛都记住了奶奶的话。

多栽花，可以香到别人，这是我童年时期最深刻的感悟。我把这份感悟，分享给了童年时代的小伙伴牛牛。

牛牛和我一样，喜欢栽花。

奶奶的那些花儿，清香弥漫。浓浓的香气，温暖着我们的生活和生命，滋润着我们的心灵和精神，并为我们留下了一生一世的花香气息。

责任编辑/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