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 要]文化自信是“四个自信”中最根本的力量,而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新时代增强文化自信的必然选择。在“两创”的推进过程中,需要对三个方面的问题有一个正确的认知。这首先包括对中国传统文化内容的辩证认知,提炼优秀文化基因并加以现代性转化;其次,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关系的精准认知,在多元文化的交流互鉴中坚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信;最后,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科学认知,既合理评判其现代价值,又谨防“普世价值”侵害的风险。只有基于以上三重正确认知,才能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筑牢基础、廓清道路。
[关键词]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文化自信
[作者简介]吴晓欣:湖南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助理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国传统文化与思想政治教育。
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新时代之际提出的重要思想和重大任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既是提升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必要前提,也是增强文化自信的重要途径。然而,文化的自信离不开文化的自觉、自知、自省。在“两创”的过程中,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确认知尤为重要。这其中,既包括对中国传统文化内容的辩证认知、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关系的精准认知,还包括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科学认知。只有对中国传统文化、特别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容、地位和价值进行全面、客观科学的认知,才能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两创”开辟正确的道路、打下牢固的基础。
一 对中国传统文化内容的辩证认知
于“两创”而言,最起始而又尤为关键的一个问题是:“两创”的对象是什么?中华民族五千多年文明,孕育了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这些并非全部都能拿来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而是只针对其中的优秀成分而言。由此引发的一个紧要问题是:如何对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庞大的内容体系作出正确的筛选,继而将其中的合理要素运用于“两创”之中。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所说:“怎样对待本国历史?怎样对待本国传统文化?这是任何国家在实现现代化过程中都必须解决好的问题。”习近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第十八次集体学习时强调 牢记历史经验历史教训历史警示 为国家治理能力现代化提供有益借鉴[N].人民日报,2014-10-14(01).]因此,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首先要解决的是如何对待传统文化的问题,即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有一个辩证的认知。
(一)辩证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必要性
中国传统文化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两个有所区别的概念,“两创”的对象仅针对中国传统文化中的优秀部分而言,是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构,而这种重构是新时代文化自信的重要基石。然而,文化的重构并非轻而易举的过程,其中面临“准确定位难、结构确定难、内容甄选难的困境”,而“只有厘清这三重困境,才能正确认知传统文化,跨越文化自信的深层障碍,促进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换”。[王永友,潘昱州.文化自信视域下传统文化重构的“三重”困境[J].南京社会科学,2017(7):142.]在准确把握中国传统文化历史定位和构成要素的基础上,对其内容进行科学、合理的甄选,这是辩证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必然要求。
之所以要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进行辩证认知,主要是因为其本身是正面与负面、积极与消极或者说精华与糟粕交互融合的统一体。马克思认为,“在进行较精准的考察时,我们也发现,某种对立的两极,例如正和负,是彼此不可分离的,正如它们是彼此对立的一样,而且不管它们如何对立,它们总是互相渗透的”[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361.]。比如,提及“孝”,我们不可否认其作为中华传统美德在维持中国家庭和家族关系稳定性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然而,除却“孝”这种美德本身,还要看到它长期服务于传统社会而沾染的颇为浓厚的封建性、落后性。对此,毛泽东有详细的阐发,他说:“中国的长期封建社会中,创造了灿烂的古代文化。清理古代文化的发展过程,剔除其封建性的糟粕,吸收其民主性的精华,是发展民族新文化提高民族自信心的必要条件;但是决不能无批判地兼收并蓄。必须将古代封建统治阶级的一切腐朽的东西和古代优秀的人民文化即多少带有民主性和革命性的东西区别开来。”[毛泽东.毛泽东选集:第2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707-708.]
毛泽东的这段讲话,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关于如何辩证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正确态度和方法,即一种方法论上的重要启示。
因此,在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之前,有必要对中国传统文化这一内容颇为丰富、要素尤为复杂的体系作一客观全面地分析,科学地进行甄选和剔除。习近平总书记说:“传统文化在其形成和发展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受到当时人们的认识水平、时代条件、社会制度的局限性的制约和影响,因而也不可避免会存在陈旧过时或已成为糟粕性的东西。这就要求人们在学习、研究、应用传统文化时坚持古为今用、推陈出新,结合新的实践和时代要求进行正确取舍,而不能一股脑儿都拿到今天来照套照用。”[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4-9-25(02).]
对中国传统文化的辩证认知并非单纯的筛选甄别过程。
这一方面由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复杂性所决定,另一方面受人的主观认识能力限制。这就要求我们,既要“加强中华文化研究阐释工作,深入研究阐释中华文化的历史渊源、发展脉络、基本走向”[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N].人民日报,2017-01-26(06).],对中国传统文化有清醒的认识和全面的了解,还要在辩证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过程中树立正确的标准和方法。
(二)辩证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准与方法
中国传统文化既然是融合精华与糟粕而形成的统一体,那么,以什么样的标准和方法鉴别其中的优秀成分,将其运用于“两创”就显得尤为重要。
对此,我们要坚持“用马克思主义的标准和方法评判和分割中国传统文化的两重性”[孙百亮.中国传统文化的“两重性”与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困境与出路[J].天府新论,2009(1):116.]。这种标准和方法,具体而言就是,首先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做一个二重的区分,一重是“陈旧过时或已成为糟粕性的东西”[习近平.在纪念孔子诞辰2565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暨国际儒学联合会第五届会员大会开幕会上的讲话[N].人民日报,2014-9-25(02) ],另一重是“跨越时空、超越国度、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当代价值的文化精神”[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161.]。然而,由于中国传统文化中积极与消极的两面并非截然对立,而是相互渗透的,相应地,这种区分绝不是简单地分离和切割,而是在辩证对待基础上对积极因素的一种有效提炼。
马克思主义虽然批判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哲学,但并未将其全盘推翻,而是继承了其哲学思想中的合理内核。对此,恩格斯说:“必须从它的本来意义上‘扬弃’它,就是说,要批判地消灭它的形式,但是要救出通过这个形式获得的新内容。”[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23.]对于黑格尔哲学中的唯心成分要果断地予以批判和消灭,而对蕴含其中的辩证法等合理思想则要予以继承,同时结合时代的要求进行内容的创新。马克思主义诞生于19世纪的欧洲,是对资本主义社会的严厉批判,但它“并没有抛弃资产阶级时代最宝贵的成就,相反却吸收和改造了两千多年来人类思想和文化发展中一切有价值的东西”[列宁.列宁选集: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299.]。列宁这一阐述准确还原了马克思主义对过去历史和传统文化的“扬弃”,受此启发,列宁本人同样“解决了如何剔除俄国文化遗产中的糟粕与批判地继承其优秀文化遗产的问题”[温波.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文化路径研究[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14:101.]。俄国文化遗产中的糟粕和优秀成分相互交织,重要的是如何在拨开糟粕外衣的前提下对其中的优秀内容予以批判性继承。
回顾历史,源远流长的中华文化既不可避免地带有过去封建社会的落后性因素,又有一脉相承的内在合理成分。实际上,这种对中国传统文化进行分层的处理方式,我们在一百多年前的新文化运动中也能找到痕迹。陈独秀、胡适、吴虞、钱玄同等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一方面对汉代以来作为封建社会意识形态的儒学以及被当时“尊孔”“复辟”逆流利用的儒学和孔子大加批判,深刻揭露其封建性和落后性;另一方面,在章太炎和梁启超“复兴古学”思想的影响下主张对儒学和孔子进行还原,褒扬先秦儒学的原初义涵,对孔子的历史地位予以充分肯定。[比如,陈独秀一方面宣称:“惟自汉武以来,学尚一尊,百家废黜,吾族聪明,因之锢蔽,流毒至今,未之能解;又孔子祖述儒说阶级纲常之伦理,封锁神州。斯二者,于近世自由平等之新思潮,显相背驰。”(参见: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293.)另一方面又认为儒学是“吾国历史上有力之学说”和“吾人精神上无形统一人心之具”。(参见: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309.) ]究其原因,可以说“儒学系统内在结构的多层次性和其功能作用的多重性决定了它在现代化过程中的复杂表现,也决定了新文化运动之分层处理的态度”[欧阳哲生.在传统与现代性之间——以“五四”新文化运动与儒学关系为中心[J].中国文化研究,2001(2):18.]。冯友兰也主张对孔子的历史地位分层看待,从孔子奴隶主阶级改革家的身份来看,“他的思想在当时所起的作用是保守的”,但从中国第一个哲学家的身份来看,他的思想“对于中华民族的形成以及中国文化的发展,无论积极或消极,都是深远的”。[参见:冯友兰.中国哲学史新编: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119-120.]不仅对作为中国传统文化核心的儒学和孔子需要辩证看待,而且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历史评价更需辩证的眼光。对此,陈先达说:“文化的基本精神可以包括具有超越时代的文化基因和文化价值。……这个有价值的东西就是相对稳定、不易变化的东西。”[陈先达.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发展[J].前线,2017(2):35-36.]对过去传统社会的道德规范,我们不可能将其全盘推翻,而是将其中有价值、相对稳定的内容继承下来,用于新时代的文化建设。陈卫平在阐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的基础上,从“文化的价值本性”入手,从“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二分的角度评价中国传统文化。“工具价值”不可避免地带有过去时代的落后性因素,但并非毫无当代意义;“内在价值”是民族智慧的象征,但也需要根据时代特征予以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因此,必须“以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的统一作为评价中国传统文化的标准”[陈卫平.“两创”: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在新时代的新发展[J].思想理论教育,2018(4):15.]。
总而言之,“两创”的重要前提是如何科学确定其对象。作为“两创”对象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虽然属于中国传统文化的范围,但毕竟不是其全部,而是抛开其中的封建性和落后性因素并随着时代的延续而一脉相承的內在要素。对此,我们要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标准和方法,即采用辩证的态度,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二重性有清醒的把握,在此基础上对其中相对稳定的、具有时代价值的内涵予以批判性继承,将其运用于“两创”之中,从而服务于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
二 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与西方外来文化关系的精准认知
在辩证对待、合理筛选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作为其中精华部分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被继承下来,成为新时代文化自信的重要来源。当今时代,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之间的对话和冲突依然存在,尤其是西方价值观的涌入及其对国内不同群体的冲击日益加剧。在这种国际国内环境下,理性对待中西文化之间的关系以及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西交流中的地位有个精准的认知,显得尤为必要,因为“讲清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中华民族的突出优势,是我们最深厚的文化软实力”[习近平在全国宣传思想工作会议上强调 胸怀大局把握大势着眼大事 努力把宣传思想工作做得更好[N].人民日报,2013-08-21(01).]。中国与西方的交流和碰撞具有悠久的历史,不同时期,对中西文化关系的处理态度呈现出明显不同,而这其中又内含着如何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地位进行认知的问题。受制于时代环境,过去历史中的中西文化关系认知存在不同程度的缺陷,对此我们需要合理地分析和评判。新时代,如何在坚持马克思主义的指导下处理好中西文化的关系依然是重要课题,也只有如此,才能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地位获得精准的认知。
(一)中国历史上的中西文化关系讨论
东汉时期,佛教传入中国,随即拉开了中外文化交流的序幕。[何中华说:“从历史上看,自东汉始的佛教东传,中国文化的历史发展就呈现为不断地容纳并消化外来文化的一个典型的过程。”参见:何中华.马克思与孔夫子:一个历史的相遇[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21:28.]魏晋和隋唐时期三教鼎足而立,但也仅限于儒释道三家学派内部的互动和交流。及至明代中后期,统治者对外政策的放宽带来了沿海对外贸易的发达,不仅中国的商品源源不断销往海外,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也开启了以传教为口号、实则促进中西文化交流的活动。然而,由于政治、地理、科技等方面的局限,明代及其以前的中外文化交流较为缓慢而有限,中国与西方分别保持着各自文化的基本形态。由明至清,随着封建专制统治的加深,中外文化的交流受到严格限制,这一时期的中外文化立场也愈加保守。或者说,呈现出一种极度的文化自负。历史的转折发生在1840年鸦片战争之后。西方列强的坚船利炮将中国的国门打开,长久以来“天朝上邦”的迷梦被彻底击碎。被迫面对西方世界的国人开始逐渐意识到,中国之外还存在着如此丰富的外来文明,于是开始重新思考中西文化的关系,尤其是中华文化在这种交流中应该处于何种地位。从这一时期不同阶层、流派及其代表性人物的言论中,可以窥见“中国近代以来文化自信嬗变”[刘润为.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与文化自信的嬗变与思考[J].毛泽东研究,2019(3):13.]的历程。
最先对中国与西方文化的关系进行探讨的是洋务派。受所属阶级属性和“师夷长技以制夷”思想立场的影响,洋务派在对中西文化关系的处理上基本囿于“中体西用”的框架。“中体西用”,即以中国自身文化为根本,西方外来文化为枝叶,以外来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补充,但不能威胁到中国自身文化的根本地位。以“中体西用”为前提,又衍生出了“西学中源”说,即西方的一切学说、观点等都可以在中国文化中找到根源。其中典型的例子是这一时期颇为流行的“西学墨源”[“西学墨源”论者一方面认为西方的科技源于墨学,如陈澧说:“今西洋人制镜之巧,不过窪、突二法,而墨子已知之。”(参见:陈澧.东塾读书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231.)另一方面宣称西方的文化、制度等也源于墨学,如薛福成说:“余常谓泰西耶稣之教,其原盖出于墨子,虽体用不无异同,而大旨实最相近。”(参见:薛福成.出使四国日记[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7:200.) ]说。不得不承认,在西方列强入侵、国家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西学中源”论的盛行对于民族自信心的挺立、激发国民爱国热情有着重要意义,是当时中国救亡图存的重要精神动力。然而,由于这种观点本身存在极大的文化偏见和牵强比附的弊端,因而无法对中西文化各自的地位作出合理的判断。
20世纪初期,由于西方帝国主义入侵下西学的强势涌入,促使中国知识分子在如何处理中西文化之关系以及中国向何处去等问题上作出了不少努力和尝试。[欧阳军喜说:“由于西方文化是伴随着帝国主义的入侵传入中国的,并且学习西方文化与挽救民族危亡紧紧地联系到了一起,因此当中国人向西方学习的时候,就面临着如何处理西方思想与本国文化传统的关系的问题。”参见:欧阳军喜.论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儒学根源[J].孔子研究,1999(2):12.]梁启超作为资产阶级改良派的代表,先后经历了跟随康有为“尊孔保教”、避地日本期间接受资产阶级学说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游历欧洲而对西方文明的弊病进行反思的复杂过程。与此相应,梁启超对中西文化之关系的态度也
一直处于变化之中。《新民丛报》时期(1902年2月—1907年11月),梁启超通过广泛的渠道接触了西方资产阶级的学说,对西方学说在我国的传播前景抱有极大的信心。同时,他对我国固有文化的发展前途表示担忧。梁启超说:“自今以往二十年中,吾不患外国学术思想之不输入,吾惟患本国学术思想之不发明。”[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七[M].北京:中华书局,1989:3.]既不能回避外国学术思想的输入,又要解决我国学术思想“不发明”的难题,面对这双重的挑战,梁启超提出了“泰西文明”(欧美文化)与“泰东文明”(中华文化)进行“结婚”的观点。以这一时期梁启超的“新民”说为例,他认为,我们要培养的“新民”是公德(“人人相善其群”)和私德(“人人独善其身”)兼备的新型国民。
对此,梁启超为“新民”的“新”字下了两层定义:“淬厉其所本有而新之”和“采补其所本无而新之”[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四[M].北京:中华书局,1989:5.],前者是指中国传统文化的自主创新,后者是指将西学的引入作为一种创新。[勒文森对梁启超这一时期的文化观评价道:“由于看到其他国度的价值,在理智上疏远了本国的文化传统;由于受历史制约,在感情上仍然与本国传统相联系。”参见:约瑟夫·阿·勒文森.梁启超与中国近代思想[M].刘伟,刘丽,姜铁军,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6:4.]十几年后,当梁启超游历欧洲、亲眼看到了西方文明战后的败落情景时,他深刻认识到“以儒家为代表的东方文明有助于克服西方文明弊病”[温克勤.浅谈梁启超的儒学研究[J].道德与文明,1999(1):29.]。对此,梁启超指出,我们国家未来最重大的责任“是拿西洋的文明来扩充我的文明,又拿我的文明去补助西洋的文明,叫他化合起来成一种新文明”[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9:35.]。由“结婚”到“化合”,反映了梁启超中西文化观的深入发展。对于创造这种新文明的具体步骤,梁启超提出了“四步”说。第一步是“人人存一个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这是确立传统文化的基础地位;第二步是“用那西洋人研究学问的方法去研究他”,这是借鉴西方的科学方法;第三步是“把自己的文化综合起来,还拿别人的补助他,叫他起一种化合作用,成了一个新文化系统”,这是在前两步的基础上实现中西文化的融合;第四步是“把这新系统往外扩充,叫人类全体都得着他好处”,这说明这种新文化并非仅适合中国社会,而是一种世界型文化。[参见: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专集之二十三[M].北京:中华书局,1989:37.]在“四步”说中,无论是第一步的“存一個尊重爱护本国文化的诚意”,还是第三步的“拿别人的补助他”,都透露出梁启超主张在中西文明的结合中要以中国自身文化传统为基础和前提。可以说,从中西文明的“结婚”到“化合”,梁启超对中西文明关系的认识逐渐深入。并且,在这种变化之中,梁启超始终没有放弃以中国传统文化作为两者结合的立足点。
新文化运动的代表人物对传统儒学乃至中国传统文化给予了严厉批评,而对西方外来文化则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和包容。他们认为,就当时中国所面临的情势而言,必然不能一味固守传统,而是要以开放的心态引入西学,寻求改变。对此,陈独秀说:“投一国于世界潮流之中,笃旧者固速其危亡,善变者反因以竞进。”[陈独秀.陈独秀著作选编:第1卷[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161.]面对世界潮流的发展大势,中国不能像过去封建社会那样采取闭关锁国的政策,而应以积极的姿态融入其中。在吸收西学、反思传统的过程中,新文化阵营并未彻底否定中国传统文化,而是主张中西文化的相互融合。易白沙说:“以东方之古文明,与西土之新思想,行正式结婚礼,神州国学,规模愈宏。”[陈先初编.易白沙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91.]钱玄同坚决反对“抱残守缺,深闭固拒”的消极态度,主张“旁搜博采域外之智识,与本国学术相发明”[杨天石.钱玄同日记[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303.]的积极方式,这与胡适“用科学的方法来做整理的工夫”[胡适.胡适文集:第2册[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504.]不谋而合。虽然新文化阵营不乏类似的融合中西的主张,但在整个新文化运动中,他们毕竟提出了很多反传统的论断,因而难以摆脱“全盘西化”的嫌疑。新文化运动期间,还有一个派别——学衡派作为新文化派的对立面出现,并在当时社会产生了不小的影响。柳诒徵、吴宓、梅光迪等学衡派成员既有早期接受传统文化教育、深受国学熏染的经历,又在国外留学期间受到白璧德新人文主义的影响。他们一方面对西方外来文化持欢迎、接受的态度,另一方面对新文化运动过激批判传统的言行表示强烈的不满。本着“昌明国粹,融化新知”的宗旨,学衡派为传统与西学的融合奋力疾呼。然而,新知的融化必须以国粹的昌明为前提,学衡派主张立足以儒学和孔子为中心的传统文化,甚至不惜为之大唱赞歌。因此,学衡派虽然高扬“中正之眼光”的治学态度,但在中西关系的处理上仍摆脱不了固守传统的偏见。
(二)新时代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西文化关系中的准确定位
从1840年以前清政府“闭关锁国”政策下的极度文化自负,到晚清洋务派的“中体西用”,以及19、20世纪之交梁启超由中西文明“结婚”到“化合”的转变,再到20世纪前二三十年新文化运动与学衡派基于中西融合立场而提出的一系列不同文化主张,其中既有将中国传统文化置于核心地位而排斥外来文化的顽固、保守做法,也有在引入西方外来文化的过程中猛烈抨击传统的“全盘西化”主张。虽然以上观点由于时代环境或人物、学派自身阶级属性的影响而存在不同程度的问题,但这些都启示我们:在国家和社会发展的紧要关头、尤其是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时,如何处理好中国与西方的文化关系以及摆正中国传统文化自身的地位依然是至关重要的。
现如今,我们国家早已不再面临晚清或者20世纪初期备受西方军事和文化强力压制的情形,但在世界文化多元化发展的环境下,西方外来文化对我们的冲击并未减弱。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如何保持民族独立性、坚定文化自信是中西文明交流互鉴中亟须解决的重要问题。在这一方面,方克立做了深入的研究和丰富的阐发。首先,方克立对近代以来曾经流行的以“国粹主义”和“全盘西化论”为代表的极端派、以中体西用和西体中用为代表的折衷派等的观点分别进行了剖析和批评,认为这些主张都不能正确处理中西文化的关系。其次,方克立从思想史的角度追溯了“综合创新”在中国历史上的起源和发展,重点论述了张岱年先生从20世纪30年代提出“创造的综合”论到最终提出以“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批判继承,综合创新”为基本特征的“综合创新”论。最后,方克立將“综合创新”文化主张的要点概括为:充分吸收、借鉴古今中外人类文明一切有价值的成果;立足中国现实,确立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原则;辩证地批判继承;分析与综合、综合与创新相结合。在方克立看来,“综合创新”论克服了以往极端派与折衷派处理中西文化关系的弊端,是“中国近代以来最正确的一种文化主张,也表现出了最健全的文化心态”[方克立.批判继承 综合创新[J].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5(5):3-6.]。在“综合创新”论的基础上,方克立继续对新时代中、西、马三者的关系进行思考,提出了“马魂、中体、西用”的观点,这一文化发展方针和理论模式“既肯定了马克思主义在中国新文化建设中的指导思想地位,又突出地强调了民族文化的主体性,同时坚持面向世界、对外开放的方针”[方克立.“马魂、中体、西用”:中国文化发展的现实道路[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4):18.]。
新的时代环境下,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的交流与碰撞日益频繁,如何在保持传统的同时推动现代化发展以及在坚持民族性的原则下不断加强与西方乃至整个世界的联系与沟通,是时代赋予我们的一项重要课题。为准确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在中西文化关系中的地位,我们一方面要保持强烈的文化认同,坚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信,充分肯定并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克服民族虚无主义和历史虚无主义的错误倾向;另一方面要保持冷静的认知,理性对待包括西方文化在内的外来文化,辩证吸收和借鉴,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既要克服崇洋媚外心理,又要谨防极端保守主义。
三 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科学认知
在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地位有了全面了解之后,要思考如何在新时代充分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即“迫切需要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价值内涵,进一步激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机与活力”[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N].人民日报,2017-01-26(06).]。“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价值内涵”意指克服传统文化工具价值的落后性,抽象其精神,传承其内在价值;“激发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机与活力”,即在抽象精神、传承价值的基础上“创造性地加以现代价值转换”,使其契合新时代文化发展和建设的需要。[参见:杨朝明.从文化自知到文化自信[M].济南:济南出版社,2020:13.]在充分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同时,也要保持理性的态度,既要谨防“普世价值”的侵害,又要对自身文化传统的价值作出科学评判。
(一)“两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转化的重要途径
“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新时代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方针。2013年12月30日,习近平总书记在主持十八届中央政治局第十二次集体学习时讲到,要“努力实现中华传统美德的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习近平关于社会主义文化建设论述摘编[G].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2017:138.],这是“两创”要求的首次提出。2014年2月24日,在主持十八届中央政治局第十三次集体学习时,习近平总书记再次强调:“
要处理好继承和创造性发展的关系,重点做好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习近平.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1卷[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4:164.]其后,习近平总书记分别在国内外多个场合重申与此相关的内容。在党十九大报告中,习近平总书记明确强调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必须“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不断铸就中华文化新辉煌”[习近平.决胜全面建成小康社会 夺取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伟大胜利——在中国共产党第十九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的报告[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7:41.]。从内涵上来看,“创造性转化”是指“按照时代特点和要求,对那些至今仍有借鉴价值的内涵和陈旧的表现形式加以改造,赋予其新的时代内涵和现代表达形式,激活其生命力”;“创新性发展”是指“按照时代的新进步新进展,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内涵加以补充、拓展、完善,增强其影响力和感召力”[习近平总书记系列重要讲话读本(2016年版)[G].北京:学习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6:203.]。具体来看,创造性转化“侧重于在理念上、内容上、表述上、形式上等各层面的‘现代转型’”,创新性发展则“侧重于提升超越,最终要增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影响力与感召力”[参见:刘京臣.“两创”:弘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根本遵循[J].文学遗产,2018(5):25.]。
“两创”是新时代处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一个创新之举,这一概念却有着较深的理论渊源。20世纪70年代,美国华裔学者林毓生针对“五四”时期中国自由主义者全盘否定中国传统的文化立场而提出“创造性转化”这一概念,主张“把一些中国文化传统中的符号与价值系统加以改造,使经过改造的符号与价值系统变成有利于变迁的种子,同时在变迁的过程中继续保持文化的认同”[林毓生.中国传统的创造性转化[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1:364.]。李泽厚对此认为,林毓生的“创造性转化”实际上“就是转换到既定模式里面去的,那个模式是什么?就是美国模式”[李泽厚.李泽厚对话集:廿一世纪(二)[M].北京:中华书局,2014:174.]。为回应林毓生的“创造性转化”,李泽厚提出“转换性创造”的说法。他说:“我的是创造性模式,我是要创造一个新模式,但我是转换性的,我不是革命的,我是慢慢地转过去,所以跟我的要改良不要革命是联系在一起的。”[萧三匝.李泽厚:改良不是投降,启蒙远未完成[N].南方周末,2010-11-04(F31):5.]如果说“创造性转化”的落脚点在“转化”上,“转换性创造”的最终归宿则是“创造”,即“通过逐渐创新而探索出真正适合中国传统文化发展的思想体系和实践道路”[陆宽宽.从“创造性转化”到“转换性创造”——林毓生与李泽厚的概念之辩及其现代启示[J].学习与实践,2019(5):119.]。除了“创造性转化”和“转换性创造”两种文化发展模式,还有傅伟勋基于其创造的诠释学提出了“创造的发展”的文化口号,“为我们今天提出‘创新性发展’提供了基础”[陈来.二十世纪思想史研究中的“创造性转化”[J].中国哲学史,2016(4):5-9.]。
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在吸收、借鉴上述相关理论成果的基础之上,结合新的时代特点和需求,为推进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文化建设事业而提出的重要思想和重大任务。“两创”以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坚定自信为前提,“如果没有文化自信,不能正确认识自己的文化特别是传统文化的丰富内涵和生命力,就不可能有信心进行创造性转化”;相反,“如果不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发展,固守传统,止步不前,就会丧失对中国文化的自信”。[陈先达.中国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发展[J].前线,2017(2):33.]由此可见,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性转化,一方面要立足本民族文化中具有革新价值的成分进行挖掘和阐发,因为“发扬民族特色、民族风格、民族气派的文化传统,是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应该具有的主体意识”[黄前程.中华传统文化创造性转化的理论基础、历史经验与当下思考[J].贵州社会科学,2016(12):93.];另一方面决不能走故步自封的道路,而是要结合新的时代特点和需求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进行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使其具有当代风格,这也是增强文化自信唯一切实可行的路径。
(二)科学认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
推动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是提炼优秀文化基因、充分发挥其现代价值的必然选择。只有经过“两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才能得以充分彰显。我们看到,于国家而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成为新时代坚定文化自信的重要基石,是经济全球化背景下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巩固国际地位不可或缺的力量来源;于社会而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重要理论来源之一,中华五千多年文明孕育的“講仁爱、重民本、守诚信、崇正义、尚和合、求大同”的价值理念和精神境界依然是当今社会的基本价值遵循和行为导向;于个人而言,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为新时代公民的道德建设提供了丰富的理论借鉴,以“仁、义、礼、智、信”为内核的中华传统美德在社会公德、职业道德、家庭美德和个人品德的塑造中发挥着独特的现代价值。
然而,在突出和强调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过程中,必须保持冷静、客观的态度。尤其是在经济全球化和世界多元文化交流碰撞的时代背景下,我们既要坚定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自信、吸收借鉴世界文明成果,又要严格提防“普世价值”的侵害。一方面,在吸收和借鉴外来文化时,要坚持以我为主、为我所用,谨防西方“普世价值”打着“自由”“平等”“民主”的旗号而对我国进行文化渗透,从而推行文化霸权主义;另一方面,我们也“需清醒认知评估中国传统文化的世界价值”,不能仅仅依据中国传统文化在世界范围内的广泛传播及其发挥的积极作用就武断地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将主导世界,拯救各种现代社会危机”。[参见:赵丽媛,翟继军.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两创”的三重维度[J].学术交流,2019(11):98.]当前,我们要在不同文明的交流互动中秉持“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与共,天下大同”的根本理念,追求人类命运共同体下多元文化的和谐共生。总之,在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的过程中,我们要“坚持创造性转化、创新性发展,坚守中华文化立场、传承中华文化基因,不忘本来、吸收外来、面向未来,汲取中国智慧、弘扬中国精神、传播中国价值,不断增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生命力和影响力,创造中华文化新辉煌”[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关于实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承发展工程的意见[N].人民日报2017-01-26(06).]。
結语
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现代价值转化的重要途径,“两创”所涉内容颇为丰富和复杂,而其中三个方面的问题尤其需要得到正确处理。首先,是作为“两创”起始环节的一个问题,即辩证对待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容,将其中的优秀成分确定为“两创”的对象,对其予以继承、创新和发展。其次,是贯穿在“两创”过程中一个尤为重要的问题,即在中西文化的交流互动中准确把握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地位,既积极参与不同文明的交流和互动,又始终保持民族和文化的独立性。最后,是如何科学评价“两创”之成果的问题,即通过“两创”的现代价值转化之后,如何在新时代充分发挥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对此,我们一方面要对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价值作出客观、合理的评判,既肯定其现代价值,又不妄自尊大;另一方面要对西方外来文化保持清醒态度,谨防西方“普世价值”的侵害。只有厘清以上三个方面的问题,才能对“两创”尤其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现代化发展获得充分而全面的了解。
Three Understandings during the Modernization of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s
WU Xiao-xin
Abstract:Cultural self-confidence is the most fundamental force in the “Four Self-confidence”,and promoting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is the inevitable choice to enhance cultural self-confidence in the new era.In the process of promoting “Two Innovations”,we need to have a correct understanding of three aspects.Firstly,it includes the dialectical cognition of the content of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refining the excellent cultural gene and transforming it into modernity;Secondly,it is an accurate understanding of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excellent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and Western foreign culture,and strengthen the confidence of excellent Chinese traditional culture in multi-cultural exchanges and mutual learning;Finally,it is the scientific cognition of the modern value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which not only reasonably evaluates its modern value,but also beware of the danger of infringement of “Universal Value”.Only based on the above three correct cognition can we lay a solid foundation and clear the way for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and innovative development of 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
Key words:Chinese excellent traditional culture;Creative transformation;Innovative development;Cultural confidence
About the author:WU Xiao-xin,lecturer of Marxism School of Hunan University,specialist in traditional Chinese culture with Ideological and Political Educatio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