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语者
我感谢诗歌。在平凡人生中,在那些不可名状、难以诉说的瞬间,诗总是恰到好处地出现,如同陪伴旅人的篝火,又像照亮地平线的闪电。
10年前的春天,我坐火车北上。车厢熄灯后,我坐卧不宁,凝视着窗外黑黢黢的北方平原,间或有房舍灯火倏忽而过。不知怎的,我从包里摸出一本书,走到车厢结合部,借着灯光翻阅起来。
那是一本封面漂亮的书,王敖翻译,哈罗德·布鲁姆等著的《读诗的艺术》。书里,我读到了布鲁姆引用的英国著名诗人弥尔顿《失乐园》的诗句:“地狱看到/天堂从天堂中坠毁。”
这句诗让我大受震撼。在我的印象中,《失乐园》讲述的是亚当和夏娃离开伊甸园的故事,但后来我发现,“天堂陨落”这个直译的书名才更准确,它告诉我们这更是一部壮阔、激越的宏大史诗。
我耳边仿佛听到巨大的喊杀声、号角声和爆炸声,置身于撒旦与天使交战的战场。我合上书,走到车厢门边,通往卧铺车厢的车門虚掩着,窗玻璃上可以隐约看到自己的倒影,门的那头是黑沉沉的过道,烟味、泡面味混合着此起彼伏的鼾声。门的这边,我看见了燃烧的天堂自空中缓缓坠落。
那一幕好像过去30年人生的隐喻,诗在我平凡乏味的人生中,划定了现实世界与非现实世界的界线。彼时彼刻,我已经做了10年“社会人”,不甘平庸,又无力向上攀登,总觉得失去了什么。或许是一种代偿心理,我偶尔会去附近的小书店逛逛,翻翻书,买几本。老板是个和善的外地人,每次见我,必与我寒暄两句,聊聊最近进的书。他老婆就在旁边小案板上“笃笃笃”地切菜,莴笋腊肉,打听有没有更便宜的宽带,抱怨孩子不懂事。
在买来的书里,有一本牛汉主编的诗集《风中站立》,我读到了欧阳江河的《玻璃工厂》:“那么这就是我看到的玻璃/依旧是石头,但已不再坚固/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依旧是水,但既不柔软也不流逝/它是一些伤口但从不流血/它是一种声音但从不经过寂静。”
我在“依旧是火焰,但已不复温暖”下画了一条线,把书放回书架。后来小书店关门了,可是那本画了线的书一直待在我的书架上。
布鲁姆在《西方正典》中说,在“万物破碎”“中心消解”的时代,对经典的追问带有一种怀旧之情。对我来说,诗歌就是一个与我怀旧的老友,时时缺席,却在人生旅途的路口和歇脚处微弱闪亮,联接起“阅读的过去”和“追寻的未来”。
我在贵州的狂风中读里尔克,在北疆的天光云影下读昌耀,在北京的晨光里读悉尼,在南海的海岛上读毕肖普。往往,这些诗不会唤起巨大的激情,而是像路标一样,帮我标记走过的人生旅程。唯一的例外,是我一位爱好诗歌的朋友离开这世界时,我彻夜难眠,回忆起我们分享的火车上读诗的记忆,写下一段给自己的诗:“你坐在对岸/和我说着/不值一文的往事/回声刺眼/像一张迟到的/通知书/或者一张车票/在绿皮火车上摇晃着/捧读。”
在那个孤寂的夜,我将10年前那个奔驰在北方平原的夜晚召唤出来,将朋友读诗的回忆召唤出来,也将所有读诗的瞬间召唤出来,那些藏匿于平凡生活各处的微光,如萤火般汇集,陪伴着我,照亮了漆黑的长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