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在南方
我看笑话书,常常笑,有些笑话笑得不厚道。可有一则,却没有笑,因为里面有豆腐渣,默默合上书,去了城南的菜市场,想买一块霉豆渣。好多菜市场都有霉豆渣卖,我只买这一家的,做得像块小砖头,霉得恰到好处,没霉好容易散,霉过了就苦。
一个人背井离乡,可能心性杂七杂八,可肠胃很少有背叛的,就像我见了霉豆渣要运动一下喉节,为的是防止垂涎三尺。尽管和老家霉豆渣不可同日而语,毕竟还是有点慰藉。
豆渣是做豆腐的废物,老家用石磨来磨,豆渣有点精细不一,这样吃起来便有口感。豆渣可以炒了来吃,那时油脂不多,用小火来炒,炒得豆香味起来,加盐,春夏加点青蒜苗最好,冬天加点春不老最好,看上去像一盘雪花。
炒豆渣并不容易吃,吃一点,满嘴都有了,有个歇后语说:“豆腐渣包饺子——用错了馅。”为啥用错?包不拢它。不过,我们用来就着糊汤吃,这样就干湿相宜了。
张爱玲说:“豆腐渣,浇上剩的红烧肉汤汁一炒,就是一碗好菜,可见它吸收肉味之敏感;累累结成细小的一球球,也比豆泥像碎肉。”
这样吃,不操心入口问题,只是不知道肉味夺没夺走豆香味。我吃过一次特别的,主人家蒸了扣肉,同时端上来一盘刚出锅的豆渣,夹一片肉在豆渣里打个滚,满口肥甘,夹带有点焦的豆香,好吃得想让人掌嘴,太有口福了。
老饕唐鲁孙把豆渣列为珍馐,有点过了。不过,他说豆渣那点残存的营养于老年人刚刚好,看上去有理。
他的文章里有一种豆渣菜:把玉簪花剖开洗净去蕊,面粉稀释搅入去皮碎核桃仁,玉簪花在面浆里一蘸,放进油锅里炸成金黄色。另外把豆腐渣用大火滚油翻炒,呈松状加入火腿屑起锅,跟炸好的玉簪花同吃。这道菜不能加盐,完全利用火腿屑的鲜咸,才能衬托出玉簪花新芽的香柔味永。
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如何相逢得好,这便是了。
霉豆渣讲究冬天做,也要炒熟,一点油星也不要,干炒。炒熟之后,微温时放进蒸笼,压实,不管它。十天半月之后,揭开笼盖,它起了白霉,原本的疏散已经结在一起,中间切一刀看看霉好没有。霉好了,先切成方块,再切成薄片,晒干,装在竹篮子里悬在房梁上。
等来年春天,山上的小蒜最早出来,找一把回来,把霉豆渣温水泡软,大火炒小蒜,放霉豆渣,滋点水,再烧一会儿,起锅,一碗素素的菜,看上去就是一碗春天。
暑热天气,扯一把青菜和霉豆渣一起煮了,一碗下肚,苦夏好像也不苦了。
豆渣還有一种,不是做豆腐剩下的渣,是专门做的。一碗豆子,泡胀,石磨磨了,豆浆和豆渣一起下锅去煮,快煮好时,下青菜,直接当饭吃。要是想要变个花样,给锅里点一点卤水,豆渣和青菜抱点小团,有点豆腐相,汤跟着也清了,好看是好看,缺的是豆浆的浓郁。
有位朋友年过八旬的祖父,有天突然说要回老家,这是个难题,因为老人已经卧床很久了,况且老家在鄂西没通公路的山林里头,可老人不管这些,只是老泪纵横,就是想回,想回。朋友问父亲,是想见老家的谁?摇头。咱们老家房子早倒了,回去干啥呢?祖父说,要回去吃一碗豆渣。请老家亲戚来做行不?答,不行。
这般,给亲戚打电话,找辆面包车让祖父躺着,疾驰三百多公里,再请人绑了竹椅当轿,往老家抬。
祖父在老家只待了三个小时,那三小时,亲戚用石磨磨了大豆,连渣带浆下到锅里,一把茅草引着灶火,煮的当儿,又从菜园扯几把青菜,切成细丝,豆香起来时,撒在锅里,再给点盐就成了。盛在粗黑碗里,菜青浆白渣黄,旁边放了一碟从石窝子里舀出的捣好的蒜泥。
祖父吃得老泪一脸,然后就下山了,嘴里轻轻念叨,这是回来辞个路啊。辞路这个说法有古意,路啊,走了你这么久,跟你告辞了,对不起,得走了——再也不走了。
三个月后,祖父溘然长逝。那一碗豆渣,何止是一碗豆渣,分明是一碗河山,一场生死。
(阿建摘自《北京青年报》2021年10月5日 图/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