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力
在福建西部山区,山岭耸峙,低丘起伏。战火纷飞的年代,客家人从北方迁徙而来,沿着山路,定居在武夷山脉与罗霄山脉形成的屏障之间,于是一个客家古村落悄然诞生,名为培田。培田村位于福建龙岩市连城县,面积仅13.4平方公里,却拥有一条千米古街、两道跨街牌坊,连接了30栋宅院、21座祠堂、6家书院……
培田村见证了客家吴氏的故事。虽然世事变迁,但当人们再度造访此地,只要与古居、村人对话,依然能够发掘出每一栋宅院所蕴藏的巧妙构思,和每一座书院中凝聚不散的文墨书香。
从晋代永嘉之乱开始,北方战事日渐频繁,之后唐朝在繁盛时期又经历了安史之乱的动荡,使得大批居于中原的百姓踏上南迁之路,躲进江西、福建、广东一带的山区,以保平安。这些原本来自北方的汉人被称为“客家”,以区别于原住民。随着移民的增加,山区中逐渐形成了散落且相对独立的客家聚居区。汀州(福建长汀),因客家人的祖先曾迁居于此,被尊为客家首府,培田村就坐落于前往汀州的官道上。
古时,培田虽稍显偏僻,但交通并不阻塞,北可达清流县和宁化县,南可通连城县朋口镇和新泉镇,同时它还是古汀州府通往连城、永安的交通要地。传说,客家人吴拔仕早年在浙江为官,元顺帝时期,浙江闹春荒,民不聊生,朝廷却依旧要收粮。吴拔仕怜悯百姓,两难之间抛弃官职化名吴八四逃至培田村,在此地筑起了培田吴氏的根基。初时,他避难于此,是谓“隐贩汀连”,做些小买卖仅为谋生;然而吴氏家族绵延积累到五世祖琳敏公的时候,竟达到了“荒年输谷千石赈饥(在欠收饥荒之年,用千石粮食救济饥民)”的水平,称得上富甲一方。
此后,又经过数代人的努力,在清朝时,培田迎来自己的全盛时期,呈现出“十家一书院、五户一祖祠、三家一店铺、一人一丈街”的盛况。如今,村子经历30余代,全村300余户人家,清一色为吴姓,所以,培田又被称为“吴家坊”。
吴氏迁徙至此,难免与当地人有所冲突,加之地处山区,避开了兵灾却躲不了匪患。为了守护自己的家园,他们坚持着尚武的传统。
历史上培田村最出名的人物,是清朝时官至三品的武进士吴拔祯。吴拔祯年少时在村中武馆学武,后考中进士,殿试时在一群竞争者中脱颖而出,受到光绪帝称赞,并钦点他为三甲第八名蓝翎侍卫。在八国联军进攻天津之时,他护送皇帝出逃,就在马车遇险脱离车队的瞬间,他翻身跃上马,稳定马车后赶上了队伍……吴拔祯还乡后,皇帝特赐他在村中建石牌坊以示表彰,这便是今日培田村口的恩荣牌坊。此外,村中还流传着吴孝林打猛虎、吴良辅单身赴穴擒盗匪、乡勇保家苦战太平军等故事,可见当地尚武之风盛行。
培田人尚武,却不是一群草莽之众,吴氏家训始终坚守着耕读传家的传统:“士为民首,读书最高,希贤希圣,作国俊髦。扬名显亲,宠爱恩褒。各宜努力,毋惮勤劳。”清乾隆二十八年,福建乡试中,有15名汀州(下辖8县)考生中榜,其中4人都出自培田村。這曾引起清代大学士纪晓岚的好奇,在担任福建提督学政时,他决定亲自前往培田一探究竟。来到培田的纪晓岚,清晨很早便被读书声唤醒,大为惊异。但当他参观过培田各处的书院,见过当地劝善、劝学的匾额,读过村中流传的祖训之后,感受到文教之风的兴盛,便理解了培田人才辈出的原因。
于是,纪晓岚欣然留下“渤水蜚英”四个大字:渤水,指吴氏族人的郡望,其先祖自北方而来;蜚英,指人才众多。培田人将题字做成匾额,悬挂在配虞公祠大堂之上,以纪念这段佳话。
相传,“培田”原名“背田”,代表着“松树岗背后田地”的地理标识,但吴氏族人认为“背”字寓意不吉利,在方言中还有“悖”理的含义,便改称“培田”。“培”,有着培养、教育后代的含义;“田”,有以农耕为基础的意思。如此以来,培田的名字便完美体现了村子耕读传家的传统,激励着代代培田人不断开拓进取。
培田人好学,也乐得为有志读书之人提供方便。其中,吴祖宽可谓是崇尚耕读传统“第一人”,正是他重金聘请进士办学,把培田带入了学堂时代。
培田历史上有过的书院、私塾和学堂多达18座,“十户一书院”的建造密度恐怕世所罕见。如今,依旧有南山书院、锄经别墅、修筑楼、紫阳书院等6座书院留存,最具传奇色彩的当属南山书院。故事还得从吴祖宽说起。明成化十二年(1476年),吴祖宽靠着伐木割草,在一个叫石头丘的地方开办了一处让孩子们集中学习的场所,取名为“石头丘草堂”,这便是南山书院的前身。那时的培田不过二三十户,所以有道是“二公辑教椽可属,二三弟子读诗书”,学堂的学生仅有几人,教书的也就两位穷秀才。但谁曾料想,这座极其简陋的学堂,竟在后世被评为“开长(汀)连(城)十三坊书香之祖”。
在今天的南山书院,依旧可以看到明代兵部尚书裴应章留下的对联:“距汀城郭虽百里,入孔门墙第一家。”彼时南山书院还未建立,更谈不上什么辉煌,裴应章面对草堂,却留下这样的句子,大概是感叹于如此偏远的山村,竟然能为几个孩子办起学堂,而且孩子们虽居于山中,却志存高远。他的对联不仅描述了一个时代下培田的现实,也描绘了培田的未来。
坚持办学的吴祖宽大约不会想到,这个小小的举动会对未来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培田的书院从此竟如雨后春笋般发展起来,十世吴在宏办十倍山学堂;十四世吴健庵办岩子前学堂,与他同时代的吴君办白学堂书馆……一时间,培田的书院可谓“百家”争鸣。
到了乾隆三十年,以石头丘草堂为基础,培田整合了全村的资源开办南山书院,开始集约化办学。当时有乡绅们捐出田地来作为公田耕种,公田分为六份,每份用于不同用途,是为“六田(祭田、义田、经蒙田、秀才田、婚田、流税田)”,其中秀才田便是专为读书人提供学习经费的。这些举措让南山书院成为培田学堂最闪亮的名片,以及长(汀)、连(城),乃至闽西一带办学的典范,吸引了众多外地学生入学,一些名家也以在此讲学为荣。
1906年,南山书院开办新学,甚至增设了英语课,从课程设置到教学形式已经接近现代教育。在闭关锁国的清代,这一切对于一座山村中的书院是多么奢侈,又多么让人难以想象。
值得一提的是,古时闽西山区盛行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读书入仕是男子的特权,女子是不允许进入学堂的,但培田却是个例外。据说,清嘉庆年间,一位培田姑娘出嫁他乡,不久后便被休了回来。培田人幡然醒悟,认为给姑娘们传授知识不可或缺,于是在吴氏十八世吴昌同的捐助下,培田开辟出一所女子学校——“容膝居”,其名字来源于陶渊明《归去来兮辞》的“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这间只能“容膝”的三开间小屋,在培田的众多书院中毫不起眼,却陆续接纳了培田以及外地迁入的女子,教导她们知书达理,掌握必要的生活知识和日常礼仪。根据就读过学校的老人回忆,容膝居里既学习女工,如织布绣花、裁衣制鞋,也传授文化知识,如读书写字、算术理财,同时普及生理卫生方面的知识。学习之余,姑娘们还时常聚在一起排练戏剧,《孔雀东南飞》《小姑贤》等都是她们经常表演的曲目。
百年来,培田村的女子大都在容膝居学习过,学堂保留至今,室内的天井照壁上,依旧可见“可谈风月”四字。
在历史上,从培田走出的秀才、举人、大夫、进士共238人,其中有23人进入仕途,最高官至二品。如今再度探访这座文墨之乡,能够一眼望见村口矗立的文武庙,庙的一楼祭拜关公,二楼祭祀孔子——这种将孔子和关公合祭的庙宇放眼全国都极为罕见。可见培田人并不因身处山野而自甘为草莽,他们深知一切高屋华堂都必将被雨打风吹去,唯有满屋书香所蕴藏的“忠孝节义”,才能永存于天地之间。
常言“建筑是凝固的史书”,想要進一步读懂培田和培田人的心思,还需走近那些华美的建筑。
不论是福建的土楼还是广东的围屋,人们印象中的客家建筑总是封闭和坚固的,培田村的建筑在其中就显得有些另类。其实,浙江一带很早就筑起徽派建筑,所以吴氏迁居至培田后,也带来了徽派建筑的风格,使当地建筑呈现出开放和优雅的姿态。
从色彩上看,培田建筑大都青砖黛瓦,外墙铺上青色的防火砖,所以整体色调偏冷;从设计上看,入口处常采用徽派建筑典型的八字门楼,即门两侧墙壁呈八字形;房屋排水采用四水归一的方式,四面屋顶向内倾斜,让雨水顺势积累在建筑内部,也有着聚财的含义。
此外,培田民居还被称为“民间故宫”,这大约与著名的“九厅十八井”格局息息相关。这种建筑采用中轴对称布局,让厅与庭院结合,主轴线两侧添上副轴线串连起多个院落,形成宏大、开放又通透的庄园,与土楼、围屋并称为“客家三大建筑奇观”。
“九厅”包含了门楼厅、下厅、中厅、上厅等9个正向大厅,而“十八井”指的是屋檐廊亭之上可望到天空的天井。但所谓“九厅十八井”中的9和18,并不是一个确切的数字,这些房屋安排纷繁复杂,建造时不仅需要考虑通风、采光、排水等基础设施,甚至连子孙后代的发展都会规划在内。一般一座民居会容纳家族许多户人家,所以在建造时重在随机应变,最终建成时甚至会超过9厅、18井。比如培田的官厅、双灼堂等,都是“九厅十八井”的代表,但并不意味着它们长得一模一样。其中庭院重重叠叠,每扇门关起来,便是一个独立的院子,可见建造者还注意到了个人私密的保护。
中国传统文化强调不能忘祖,对于背井离乡的客家人而言更是如此。当走进培田“九厅十八井”的内部,最先映入眼帘的,是供奉祖先牌位的正厅或堂屋。正厅用于家族共同祖先的祭祀,旁边的小厅供给分支家庭的祭祀。无论房屋大小,每家每户必定会在厅堂里设立不同形式的祖先牌位。正如培田人常说的一句话:敬神不如拜祖。
当然,建造宗祠在客家人的生活中也扮演着重要的角色。曾经,吴氏族人逐渐在培田定居下来后,六世祖郭隆公便在风水师的指点下,选择了一块可“千丁出入”的宅地,修建起祖祠衍庆堂。于当时的境况来看,有了祖祠就有了主心骨,自此,族人心向一处,当村子发展蒸蒸日上,祠堂便越修越多。如今,培田遗存的祠堂就有21座,据说最兴盛时平均5户就有一座祖祠。
培田建筑的美不僅体现在规模宏大上,也藏匿在一些细枝末节中。相较于土楼的实用主义,培田建筑在装饰上下足了功夫。石雕、木刻、拼花、匾额上常常体现人文涵养与情感追求。比如双灼堂和吴拔祯府邸的建造者,喜好在门前、院中的地面上,用卵石铺成“中国结”“鹤鹿同春,松鹤延年”等图案以示吉祥,或者干脆将门框做成瓶子的形状,寓意“出入平安”……这些不留心琢磨便容易忽略的小小设计,体现了培田建筑在图形运用上的别出心裁。今人也难以想象如此精美的建筑细节,竟诞生于一个偏远的山村。
然而,也许万物都有所谓的盛极必衰,在培田谈起建筑,人们大都会惋惜地提到“都阃府”。这座吴拔祯的府邸,曾是整个村子最华丽的建筑。吴拔祯因功绩深得光绪喜爱,除了一座恩荣牌坊,皇帝还允许其在家乡建造豪宅,以示嘉奖。更难能可贵的是,宅前还树起一对五爪盘龙旌表。在封建社会,五爪龙是皇帝的标志,其他皇室人员及地方官员只能用四爪龙,难怪培田人对其无比尊敬。另外,慈禧太后还亲赐一副对联“秉义飞声闽峤,教忠翼卫神京”,表彰其功绩,镌于府门之上。但就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吞噬了这座府邸,只给后人留下一地残垣和一对旌表,以见证岁月变迁……
如今,登上培田新建的观景台,只见山环水绕的村落正如一位端坐太师椅的老人,怀着远离故土的乡愁,守着耕读传家的初心,盼着儿女们再谱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