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夜色还如许

2022-04-20 12:13秦燕春
书屋 2022年4期
关键词:弘一法师法师人间

秦燕春

近世以艺苑高人而能行苦行者,非律宗大德弘一法师(1880—1942)莫属。

弘一法师李叔同是一代奇才,精通美术、音乐、戏剧、篆刻,文史修养扎实。他创办了中国第一个近代话剧社团“春柳剧社”,又创办了中国音乐首刊《音乐小杂志》。他男扮女装反串茶花女,也主编《太平洋报》文艺版。无艺不通,每通必精,不仅才华横溢,而且家资饶富。

但诸缘齐备中,他却宁取法缘,于三十八岁盛年,在杭州虎跑寺落发。落发如落花。这是曾经刻印自矜“南海康君是吾师”、自娱“三郎沉醉打球回”的上海滩的名公子。

传说中他的日籍妻子曾深夜“哭打山门”,他吝施一面、何其忍心,却多不见其何其悲心,那决绝本身,就是殷重的超度:生死事大,无常迅速。情执不断,必入轮回。长痛不如短痛,藕断何如永断。

落发之后的弘一法师自律严苛,布袍草履,日常之素苦,每让观者落泪。离尘之后,诸艺俱废,唯有笔墨,没有放弃。书写佛语结缘利生,“令诸众生欢喜受持”:“夫耽樂书术,增长放逸,佛所深诫。然研习之者能尽其美,以是书写佛典,流传于世,令诸众生欢喜受持,自利利他,同趋佛道,非无益矣。”(《李息翁临古法书序》)

以血写经在佛门是有传统的。弘一法师一度打算刺血和墨,以写经文。他还因此特别请教了他极其景仰的净土宗的硕德印光法师(1861—1940)。

印光法师在给出一些具体的建议之后,却郑重劝解弘一法师不必如此。盖礼佛至要在至诚恳切、精勤清净之心许,形式并不是最重要的。弘一法师体本羸弱,刺血写经,伤其元气,大可不必刻意为此,当以踏实有效的真修实证为上:“夫书经,乃欲以凡夫心识,转为如来智慧……无稍怠忽,能如是者,必能即业识心,成如来藏,于选佛场中,可得状元。今人书经,任意潦草,非为书经,特借此以习字,兼欲留其笔迹于后世耳。如此书经,非全无益。亦不过为未来得度之因,而其亵慢之罪,亦非浅鲜……刺血写经一事,且作缓图,当先以一心念佛为要,恐血耗神衰,反为障碍矣。身安而后道隆。在凡夫地,不得以法身大士之苦行,是则是效。但得一心,法法圆备矣。”

在另一份致弘一法师的信函中,针对掩关誓证念佛三昧问题,印光法师更是殷重恳切,做了极有针对性的开示:“座下此心,实属不可思议。然于关中用功,当以专精不二为主。心果得一,自有不可思议感通。于未一之前,切不可以躁妄心先求感通。一心之后,定有感通。感通则心更精一。所谓明镜当台,过形斯映。纷纭自彼,与我何涉。心未一而切求感通,即此求感通之心,便是修道第一大障。况以躁妄格外企望。或致起诸魔事,破坏净心。大势至谓都涉六根,净念相续,得三摩地。斯为第一。”

此函前段,印光法师还有谦退的特别说明:“虽固知座下用此络索不着,而朋友往还,贫富各尽其分,则智愚何独不然。但尽愚诚即已,不计人之用得着与否耳”——可谓对一位曾经的大艺术家的微妙心理做到了刻刻体贴入微。这在另外一份函答弘一法师关于写经“用心过度之境况”的解答,用心良苦就表现得更加明确:“光早已料及于此,故有止写一本之说,以汝心太过细,每有不须认真,犹不肯不认真处,故致受伤也。观汝色力,似宜息心专一念佛。”

弘一法师一生不想做名僧,更愿做明僧,最服膺的就是有“大势至菩萨等流身”盛誉的印光法师,良有已也。

两位法师,一位是净土第十三祖,一位为律宗十一祖。弘一法师归西只迟印光法师两年,印光法师剃度出家则早弘一法师三十六年。1881年,李叔同方始一岁,赵绍伊(印光法师俗名)已在陕西终南山出家。以佛门年资、以律宗精严,弘一法师身体力行对印光法师执弟子礼,固为应该。弘一法师三次虔心求法,必拜印光法师为师,更出于真心尊敬。

在《略述印光大师之盛德》中,弘一法师写道:大师盛德至多,今且举常人之力所能随学者四端,略说述之,即“习劳”“惜福”“注重因果”“专心念佛”是也。所谓“习劳”,大师一生最喜自作劳动之事。弘一法师于1924年曾到普陀山,其时师年岁已高,事事躬自操作,决无侍者等为之帮助。直至去年,师年八十岁(笔者按,即印光法师在苏州灵岩山圆寂前夕),每日仍自己扫地拭几,擦油灯、洗衣服……为常人作模范。见有人懒惰懈怠者,多诫劝之。所谓“惜福”,即饭食等诸常用厉行节约,大师一生,于惜福一事最为注意。衣食住行等皆极简单粗劣,力斥精美。1924年,弘一法师至普陀山,居七日,每日自晨至夕皆在师房内,观察一切行为。师每日晨食仅粥一大碗,无菜。至午食时,饭一碗,大众菜一碗,师食之,饭菜皆尽,先以舌舐碗,又注入开水涤荡以漱口,与晨食无异。

可见,弘一法师于培养青年佛教徒之倡议中,尤其注意“惜福、习劳、持戒、自尊”数端,原是由来有自。

1905年,王国维(1877—1927)在苏州,那时他正热衷美学,时常作词,有一曲《蝶恋花》写到沧浪亭:“独向沧浪亭外路,六曲阑干,曲曲垂杨树。展尽鹅黄千万缕,月中并作蒙蒙雾。一片流云无觅处,云里疏星,不共云流去。闭置小窗真自误,人间夜色还如许。”

读得人一唱三叹,那真得是苏州啊,细雅精巧,又有些束手束脚的拘谨。颜色,自然也是袅娜绰约、轻倩婉转的,然而太逼仄了。

而1906年他到北京,“城郭秋生一夜凉,独骑瘦马傍宫墙。参差霜阙带朝阳。旋解冻痕生绿雾,倒涵高树作金光。人间夜色尚苍苍”(《浣溪沙》)。这色泽与光辉,秋色微光里的生绿与碎金。

另外一首极为高华明净、青白素洁的《蝶恋花》,应该也是写照旧京城外的山川朗月:“连岭云天知几尺,岭上秦关,关上元时阙。谁信京华城里客,独来绝塞看明月。如此高寒真欲绝,眼底青山,一半溶溶白。小立西风吹素帻,人间几度生华岁。”

三首词里皆出现了“人间”。王国维的词叫“人间词”,词论专书称“人间词话”,甚至一度以“人间”为号,友人罗振常(振玉之弟)干脆把他的诗集也改称“人间诗集”。罗振常《〈人间词甲稿〉序》“跋”中说:“时,人间方究哲学,静观人生哀乐,感慨系之,而甲稿词中‘人间’字凡十余见,故以名其词云。”而王国维传世一百一十五首词中,“人间”则出现了三十九次之多,可谓比例惊人。咂摸个中滋味,真真五味杂陈,大抵孤寒而已。

另外一首《菩萨蛮》,應该写的同一经历:“玉盘寸断葱芽嫩,鸾刀细割羊肩进。不敢厌腥臊,缘君亲手调。红炉赬素面,醉把貂裘缓。归路有余狂,天街宵踏霜。”

然而终是“今雨相看非旧雨,故乡罕乐况他乡。人间何地着疏狂”(《浣溪沙》)。况兼“自是浮生无可说,人间第一耽离别”(《蝶恋花》)、“人间孤愤最难平,消得几回潮落又潮生”(《虞美人》)。在“残夜人间无气力,绿窗寒恻恻”(《谒金门》)的凄暗的色调中,圆明园鱼藻轩前的奋然一跃,似乎已经影影绰绰地出现了。

钱锺书先生尝谓,老辈以哲理入诗者,唯观堂(王国维字)最为如盐入水,其他人则如金屑在眼。具体所指,当为观堂如下风格的作品。像《鹊桥仙》的“北征车辙,南征归梦,知是调停无计。人间事事不堪凭,但除却,无凭两字”,再如《鹧鸪天》的“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然倘若总能如此理性、玄味,不在“可信”与“可爱”之间挣扎不已,观堂岂为观堂乎?“人间词”绝大多数时候,仍是声色俱足。即使那是冷色,即使那是悲声:“夜起倚危楼,楼角玉绳低亚。唯有月明霜冷,浸万家鸳瓦。人间何苦又悲秋,正是伤春罢。却向春风亭畔,数梧桐叶下。”(《好事近》)

刚过去的2021年,我们一度相遇了千年一遇的王安石(1021—1086)。

那是一千年前的北宋。天下阽危、强敌环伺,貌似承平、暗含隐忧,希求振作的“庆历新政”草草收场,超迈五代、直绍汉唐甚至远追三代的梦想遥遥无期。中唐以来,士大夫以道自任,希求“内圣外王”以平治天下的理想还没有真正实现,这位死后不久便被奉入孔庙配享,晋封王爵,被钦许为“孟轲以来,一人而已”的人物,很快将被视作北宋灭亡的罪魁祸首,遭到绝大多数士大夫的蔑弃。

一个品行高洁的人物何以遭到大多数反对?而且反对者甚至也包括那些在庆历新政中堪称变法先驱的人物。这个名单中会包括欧阳修、范纯仁、程颢、苏轼等才学品行都能让后世传颂的人物。

王安石以上古名相伊尹、傅说自期,是中唐以来“孟子升格运动”在宋代的主要政治推手,这是唐宋精神嬗变的一个侧面。精神的变化是一切学术文化形态嬗变的总纲,师道精神的复苏带来了唐宋以后以经学为基石的整个知识体系的更新。例如表现在史学上的中唐至宋代以“义法史学”为中心的新史学运动,表现在文学上的以“文以载道”为核心的古文运动,表现在经学上的以“内圣外王”为取向的孟学复兴运动,特别是宋明理学的兴起。

有识者认为,王安石缘于个性刚强的蔑弃流俗,不恤人言,导致其粗暴地否定了北宋的“祖宗家法”——君师共治的政治共识。以“陛下当制法而不当制于法”的由头歆动神宗,造成了北宋精英统治集团的崩解局面,培植了北宋最后哲宗、徽宗、钦宗几个时代党争延续的直接根源。王安石本意在于富国强兵的变法,却在客观上造成统治集团内部分崩离析。北宋之亡,荆公未必为祸首,无疑可为作俑。

师道精神,以道自任,这是铁肩担道的勇气,却严格要求实地修行的根基夯实。假如勇气有余而证道不足,以道自任难免成为以道自居、师心自用。孟子称“人之患在好为人师”,佛家称“我执我慢”,不知自省、自反,终会陷入自暴而不自知。

然而性格刚愎峭拔、学术“好使人同”的王安石,却又有着相当深厚的佛缘。

这还不止于他晚年退居“半山堂”之后决意不再杀生,“茅檐相对坐终日”,捐出田产助建庙宇、追荐父母与亡儿。他的一生清操、不为私利、节义过人,“视名利如脱发,甘淡泊如头陀”,一直都是深受佛教精神影响的。这是“久埋瘴雾看犹湿,一取春波洗更鲜。还与故人袍色似,论心于此亦同坚”(《元珍以诗送绿石砚所谓玉堂新样者》),也是“万物天机何得丧,百年心事不将迎。与君杖策聊观化,搔首春风眼尚明”(《次韵陈学士小园即事》)。

他在诗作中大量征引《维摩经》《临济录》等佛教典故,甚至他写给出嫁的女儿的赠诗也是:“秋灯一点映笼纱,好读楞严莫念家。能了诸缘如梦事,世间唯有妙莲花。”

归隐江宁之后,“半山堂”成了入世与出世的节点:“城郭山林路半分,君家尘土我家云。莫吹尘土来污我,我自有云持寄君。”

王安石诗笔之下,“人间”至少曾出现四十九次,其中意味,也是百感丛生。如《次韵酬宋玘六首·其四》的“久知坏冶成天巧,岂与人间共一陶”,《题永庆壁有雱遗墨数行》的“残骸岂久人间世,故有情钟未可忘”。再如《示李时叔二首·其一》的“知子鸣弦意在山,一官聊复戏人间”,《重将》的“花鸟总知春烂熳,人间独自有伤心”等。

即使从政,也难免过于理想主义、急于求成甚至流于理念而落地能力不足,曾与他异常友善而谙熟的司马光就曾直言其“不晓事而喜逐非”。

以王安石高妙的才华与倔强的性情,倘或他安于二十七岁那年初识欧阳修,对方称赞他的“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是否家国命运皆会因此更为安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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