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与国立编译馆

2022-04-20 11:03胡喜云
书屋 2022年4期
关键词:顾颉刚注疏整理

胡喜云

1939年,国立编译馆迁至重庆白沙镇。1941年6月,受朱家骅之邀,时任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主任顾颉刚由成都飞抵重庆,任文史杂志社副社长。6、7月间,他多次至白沙参观国立编译馆,或参与讨论相关编纂事宜。10月,顾颉刚正式至文史杂志社办公。1942年1月,文史杂志社迁至江北县柏溪。同年4月15日,妻子殷履安自成都至重庆,顾颉刚遂安家于柏溪文史杂志社内。

1942年8月,编译馆从白沙迁至北碚。1943年5月30日,殷履安因患恶性疟疾去世,顾颉刚悲痛欲绝。11月6日,顾颉刚由柏溪迁至北碚,此后几乎每日皆至编译馆,或与编译馆人员往来,关系极为紧密,以致1944年6月编译馆内盛传他将被聘为人文组主任。

顾颉刚与编译馆关系密切,主要原因是与编译馆人员相熟。顾颉刚与编译馆第一任馆长辛树帜相识于1927年,曾在中山大學同仇敌忾、并肩作战,堪称患难之交。1927年秋至1929年初,顾颉刚在中山大学语言历史研究所发起民俗学运动,受到伍叔傥、何思敬等人的猜忌和排挤,却得到了生物系主任辛树帜的大力支持。辛树帜是“一位只讲事实而不顾情面的学者”,留德期间与陈寅恪、傅斯年、俞大维等人相交,尤其经常与傅斯年议论通宵。因傅斯年极力称赞顾颉刚,辛树帜虽未认识顾颉刚,却早已心仪。1927年,经傅斯年介绍,辛树帜任中山大学教授兼生物系主任。1928—1931年,辛树帜多次带领生物系师生到广西的瑶山考察。他们白天采集动植物,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采集歌谣、标注方音和访问风俗。回校后,他们写出《瑶山两月视察记》,整理完成《正瑶舞歌》和《甲子歌》,并将搜集到的数十件风俗物品送给顾颉刚主持的语史所风俗品陈列室。辛树帜还利用1928年暑假回湖南老家的机会,与石声汉一同搜集当地唱本,并由石声汉逐篇作提要。

因支持顾颉刚,辛树帜连带着也受到排挤。12月16日,辛树帜至顾颉刚处,极为气愤,声称“我们二人真是众矢之的”。伍叔傥不肯签字为生物学系印哺乳动物类丛书,辛树帜听说汪敬熙即将任出版部主任,便前去拜访,没想到汪敬熙却说:“中山大学规程,已给顾颉刚破坏,现在你又来破坏吗?”辛树帜遂与汪敬熙大闹。1929年1月1日,辛树帜又至顾颉刚处,说听闻何思敬在课堂上说,“顾颉刚所出的书,皆是材料而无方法。辛树帜放弃生物系之职责,专帮历史研究所”。

顾颉刚极为感念与辛树帜的友谊,1973年7月回顾自己1928、1929年的日记时,专门加以补充,称辛树帜为“五十年来不变之好友,此乃在中山大学时仅存之硕果也。”“予与树帜性格相同,事业心强相同,扶持后进心相通,故得谤亦相同。”“何思敬评我之言,我敬接受,我在治学方法上实未经严格锻炼,只是不厌烦地找材料。至其评论树帜,则因他同情我之工作,但未放弃其本身责任也。”

1932年4月,南京国民政府在教育部编审处的基础上筹建国立编译馆。辛树帜时任编审处处长,遂被任命为编译馆馆长。1936年7月,辛树帜辞去编译馆馆长之职,筹建西北农林专科学校(后改称西北农学院),1939年受到陈立夫排挤被迫离开西北农学院。辛树帜离开编译馆后,编译馆自然组主任陈可忠接任馆长。陈可忠于1926年获芝加哥大学化学博士学位后,被聘为中山大学化学系教授,与1927年10月至中山大学的顾颉刚共事一年多。陈可忠任编译馆馆长后,因工作关系,与顾颉刚交情渐深。

此外,顾颉刚与侯芸圻、赵士卿、傅筑夫、王毓瑚、卢冀野、梁实秋、郑鹤声、王向辰、台静农、潘硌基、翟毅夫、夏敬农、黄守中等编译馆人员皆是故交,尤其是与侯芸圻、傅筑夫、王毓瑚等人于十多年前在北京时即过从甚密。1941年10月,顾颉刚推荐史念海入编译馆,编制沿革地图。

顾颉刚还在编译馆好友的撮合下成就了他的第三段婚姻。顾颉刚的第二任妻子殷履安因恶性疟疾去世后,身边好友热心张罗为他做媒,其中多人为他介绍张静秋,尤其是编译馆侯芸圻、吴练青出力最多。《顾颉刚日记》载:(1943年)11月26日,“芸圻来,述施仁语,谓吴练青欲为予作媒,予问何人,则张静秋也。为张女士作媒者太多矣”。12月30日,“施仁告自珍,张女士已到碚三四次,来即与吴练青同榻。练青不能持家,张女士每来即为洗缝被褥。因此施仁亦赞成我娶张”。(1944年)1月6日,“静秋来后,编译馆中人皆知之,取作谈资……予意,如静秋见许者,索性早订婚,以息人言”。2月1日,“以练青之热情厚意,昨夜与雁秋、镜秋说妥,今晨使我与静秋当面说破,酝酿四个月之婚事遂得确定”。3月28日,“到编译馆,访练青、芸圻,并晤东方、心悦,同谈订婚事”。1944年4月4日,顾、张订婚。7月1日,顾、张结婚。

顾颉刚与编译馆往来频繁,最主要的原因在于他们从事的工作能相互成全。1940年4月,在蒋介石的倡导促进下,史地教育委员会在重庆成立,由教育部聘请吴稚晖、张其昀、蒋廷黻、顾颉刚、钱穆、陈寅恪等十九人为聘任委员,国立编译馆馆长、教科用书编辑委员会主任委员等七人为当然委员。1943年3月,史地教育委员会并入国立编译馆。

1940年5月14日,史地教育委员会召开第一次全体会议,顾颉刚因交通行程问题未能按时出席,提交了《编辑中国通史方案》和《拟请标点十三经注疏案》。《拟请标点十三经注疏案》经史地教育委员会批示通过,限定“以一星期工作一卷计,全书工毕,约需五年”。1940年7月11日,顾颉刚作《整理十三经注疏工作计划书》,称“教育部史地教育委员会设置十三经注疏整理处,以颉刚为主任,酌选登记教授及战区教员共同从事于整理《十三经注疏》之工作,工作地点借自私立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

顾颉刚所谓的“十三经注疏”,指的是清人注解十三经的著作。二十世纪初,章太炎、梁启超倡议重订十三经义疏。1933年陶湘再次提议,汇集杨钟羲、张尔田、傅增湘、陈垣等二十多人商定,由尹炎武执笔撰成《汇刻十三经义疏总目录及缘起》。顾颉刚重提整理十三经注疏事,并满怀壮志地筹划在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内组织人员完成。可惜,因齐鲁大学国学研究所内部分裂,整理十三经注疏事没多久即转由国立编译馆承担,顾颉刚由主持人转为协助,但热情不减。

1941年顾颉刚迁至重庆后,《十三经新疏》整理工作加紧进行。《顾颉刚日记》记载:1941年6月27日,“在馆开会,讨论十三经新疏事”。6月28日,“到编译馆,续开会商新疏事”。7月1日,“与树帜到编译馆,草《十三经新疏编刊缘起》,约一千字,讫,修改毕”。10月5日,“草为编十三经新疏,致专家函,千余言,即誊清”。1942年12月,编译馆将《拟印行十三经新疏缘起(附目录)》和《为编十三经新疏致专家函》寄予各方面专家,引起很大反响。1944年任教于北碚勉仁书院的熊十力为学生讲解六经时,对编译馆《十三经新疏》中选取李道平《周易集解纂疏》提出异议,并指出“《十三经新疏》,欲于汉宋,择善而从,殊难其选。不如任学者旁收博览,自求心得。毋取效帝制之世,由在位者妄立标准也”。周名煇也对《十三经新疏》所选书目提出不同意见。

截至1946年1月,编译馆组织整理完成《论语正义》《孟子正义》《尔雅义疏》等五种新疏和《论语》《孟子》《尔雅》等三种旧疏。1946年5月,编译馆复员回南京途中,载有编译馆货物的怡康輪失事,所载编译馆货物全部被烧毁,其中即包括《十三经新疏》的许多稿件。1960年,顾颉刚得知中华书局计划整理十三经新本,遂将《拟印行十三经新疏缘起》《整理十三经注疏工作计划书》和他曾负责审查的李炳墋点校的焦循《孟子正义》寄给中华书局副总编辑傅彬然。因客观形势所限,“清人十三经注疏”整理计划于1962年10月5日被叫停,直到1982年才得以重启。

顾颉刚与编译馆合作的另一项重要工作是编纂《唐以前文类编》。1941年6月30日,顾颉刚在编译馆开会,“讨论周秦汉晋文选编及文史要籍丛刊事”。10月16日,“与可忠言之,可忠允为予用一人相助”。顾颉刚介绍周桂金入职编译馆,帮助他抄写唐以前文献。12月10日,“可忠此来,允将湘客列入编译馆,与桂金同等待遇,同抄周秦文材料。予之肩负乃为一轻”。1943年1月16日,顾颉刚为编译馆作《编辑〈唐以前文类编〉旨趣书》,称“假定唐以前文籍共壹千万字,约五年半可以完毕。其书分量,约如《二十五史补编》”。1月17日,他又作《编辑〈唐以前文类编〉三十一年度工作报告》交给编译馆。2月18日,顾颉刚收到编译馆来信,编译馆要将《唐以前文类编》收回馆中自作,要求协助顾颉刚工作的三名编译馆人员周桂金、施仁和顾自珍于2月内到北碚。顾颉刚认为,“这是陈立夫、张北海打击我的表示”。他表示,“其实我现在正想缩短阵线,集中精力于一二事上,他们替我减少麻烦,大可感谢”。话虽如此,他仍放心不下该工作,4月4日,“到芸圻处,与之同到可忠处,讨论编辑古代文类编事”。

1941年,南京国民政府委托编译馆整理国学要籍,编译馆遂求助于顾颉刚。顾颉刚日记记载,1941年7月3日,“到编译馆馆长陈可忠处,与树帜谈三十年来学术。为见总裁事,到沙孟海处”。7月12日,“与树帜、可忠商国学要籍事,将三百种书分为十四类”,“今日连泻三次,晚间发热。适对面人家死一老太,夜中入殓,家人哭声及和尚诵经声聒耳,适致一夜无眠。而明日总裁召见,真令人急杀”。7月13日,与辛树帜等人“到黄山谒见蒋总裁。与总裁谈整理中国古籍事”,“今日带病进见,树帜谓予颇能侃侃而谈。归后就榻,如玉山之颓矣”,“今日蒋与予谈经学,而只知山东神童江希张,使我心冷”。

顾颉刚与国立编译馆的互动,一方面,顾颉刚积极参与文化建设,体现了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情怀;另一方面,编译馆附属于教育部,因南京国民政府机构设置不够完备,机构间职责界定不够明确,编译馆还承担了许多重大文化项目。

可惜,顾颉刚与编译馆的合作,大多无疾而终,最主要的原因是国民政府疲于应战,无暇集中力量从事古籍整理。其次,编译馆的主要职责是编译学校教科书,编译人员最多时仅一百二十余人,最少时不到二十人,并且经费微薄,十分之四用于审查教科书,十分之三用于编订名词,其余部分才用于纂辑辞典、编译图书和整理文献等,实在无力整理大部头古籍。

再次,编译馆深受教育部党派斗争的影响,存在激烈的人事纠纷。1941年12月20日,编译馆馆长陈可忠收到教育部部长陈立夫来信,其中称自明年元旦起编译馆馆长由陈立夫兼代,陈可忠降为副馆长,“又是一场风波”。1943年9月1日,顾颉刚到编译馆访陈可忠等人,“可忠自去年至今年,体重减轻三十磅,受陈立夫之压迫之结果也。编译馆总务长徐某明白对可忠云,‘既要你主持这机关,又要掣你的肘,我也知道这是不对的,但我如不和你摩擦,那就失掉了我的使命!文化机关至于如此,谁之咎耶?”1943年12月21日,顾颉刚到陈可忠家,“可忠近日更瘦,背更弯,每日下午有潮热,以是下午不办公,此陈立夫摩擦政策之效也。彼见余,亦谓余瘦。呜乎,此婚事错综未定之效也!彼每夜二时半即醒,余乃更早,欲不病得乎!”1944年6月4日,顾颉刚日记记载:“近日编译馆中盛传予将被聘为人文组主任,此事予却未知,或以鹤声与总务闹翻故耶?编译馆中空气太松懈,予不能任此。”

最后,与顾颉刚的境遇也有一定关系。1941年至1946年,顾颉刚颠沛流离,生活不得安定。他胸怀“我辈不出,如苍生何”的责任感和使命感,除了主编《文史杂志》,还受朱家骅委托主持边疆语文编译会,并受顾孟余之邀任中山大学教授兼出版部主任。此外,他还任中国史地图表社社长。可惜,“终于一事无成”。他曾愤恨地说:“予任事二十五年矣,从无如此数年中在渝之不顺手者。”“来渝后奔波数处,无暇专注一业,日日如走马灯然;成绩之差为十年来所未有。”1943年8月23日、29日,与他相识十多年的朋友、禹贡学会会员赵贞信写来两封信,称“吾师之事则大率十做九不成”,“吾师好大喜功之性情,今与昔同,故每立一业,创一事,必有一张许多人之名单,必有一个大而难成之计划。识者每讥此名单为乌合之众,此计划为空头支票,言固近于刻薄,然事则实未尝不如此。吾师一而再,再而三,演之又演,他人已成司空见惯矣”。看到赵贞信的评价,顾颉刚感到委屈和不服,“刚十余年中,任事虽众,始终未得势,无多金,在极困难之场面下苦撑。加以时局之动乱,个人事业易受摧残,更不能有所展布。但谓为被制止则可,谓为已失败则不可”。

平心而论,顾颉刚确已尽全力在极困难之场面下苦撑。赵贞信眼中的“好大喜功”,有顾颉刚爱立宏大计划的性格使然,倒也反映了他爱深责切的焦急心态。遗憾的是,时局动荡之下,知识分子活命尚且不易,欲完成“有一个大而难成之计划”的古籍整理工作更是遥不可及的梦想。

1946年2月后,顾颉刚奔波于北平、天津、重庆、南京、徐州、上海、苏州之间,1946年6月后定居上海,任大中国图书局总编辑。国立编译馆于1946年5月中旬启程复员回南京,继续编辑审定教科书、编订科学名词等事宜。此后,顾颉刚因大中国图书局出版国定本教科书事偶尔至南京,即至国立编译馆拜访友朋。

随着解放战争形势变化,南京国民政府行政院各部会及附属机关于1949年1月21日开始从南京撤出。编译馆作为教育部附属机关,大部分馆员和资料亦随之撤退。4月23日南京解放,编译馆留守人员被中国共产党接管,1949年底被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接管。1954年8月22日下午,顾颉刚由上海至北京,任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第一所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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