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泳欣,尧伊萌,陈昊武
(广州大学,广州市,510006)
古代中国陶瓷外销一直处于世界领先地位,通过国内外的水下考古和各大博物馆及私人收藏可见,东亚地区瓷器外贸近乎被中国垄断,直到17世纪中叶该局面才被打破。其主要原因,①内部战乱:1644年明朝鼎革、清朝建立,之后与清朝对抗势力使得中国战火持续,随后1655年后屡屡发布海禁令直到1683年郑氏政权投降,海禁政策才废止[1],此内乱严重影响中国对外贸易;②技术输出:明末海疆松弛,中日交流密切,“视海如陆,视日本如邻室耳。往来贸易,彼此无间”,日本吸收了大量中国产瓷及其制作原料,成为明末清初中国瓷器外销的第二大海外市场[2]。酒井田家古文书《觉》中明确记载:伊万里商人向居住在长崎的中国人学习彩瓷技术,初代柿九卫门则成功实践了施彩技巧[3]。日本逐渐掌握彩瓷制作技术。由表1[4]可知,以1650年为转折,日本趁中国动荡之际取得了东亚大部外贸市场,打破中国在东亚瓷器外贸中一枝独秀的局面,在17世纪中后期成为东亚地区陶瓷外销的主要产地。
表1 东京大学出土中日瓷器比例(17世纪)
根据大量文字图片记载,日本所产外销彩瓷深受中国明代五彩瓷器风格影响,尤以万历时期(1573-1620年)居多,17世纪中为日本彩瓷业初步建立时期。日本《柿右卫门家书》中记载了伊万里陶器商人东德岛左卫门向在长崎的中国人支付礼银学习五彩,在正保三年(1647年) 成功烧制五彩瓷[5]。中国明代万历五彩,以其明快艳丽的颜色表达和粗狂与洒脱的笔法运用,深受当时日本人欢迎。为迎合大众审美以谋取商业利益,提高当地彩瓷价值,日本伊万里地区开始大规模仿制万历五彩器,部分彩瓷以“大明万历年制”落款。耿宝昌先生曾说过“日本人仿万历五彩器水平较高”其胎釉、青花色调、彩绘、款式都很精细”[6]。
以图表1、图表2为例,将两国该时期的边饰纹样予以对比,其17世纪中叶到18世纪伊万里瓷受明万历彩瓷影响。首先明代五彩的颜色、构图、纹饰等特征对其产生直接的影响,直到后期“和风”的确立也能看到明代五彩的装饰影子。图表1-1中的崇祯五彩云龙盘边饰为明代常见纹样,整体图样对称连续,该纹样在图表2-5五彩龙纹盛盘中用法一致,并在沿用原纹样的基础上加以改造部分龙纹从边饰演变为主体纹样,如图表2-6中由多层边饰嵌入环状龙纹作为中心纹样,突显江户时期的趣味创新;图表1-2中万历五彩梅花笔洗外侧边饰中以青花作地进行开光,整体以青花加五彩为主色调,该种颜色搭配后来成为了伊万里陶瓷的标志之一,图表2-6、2-7、2-8、2-8、2-11中的图样便以该色调为主;在纹样上,明代边饰纹样以花卉、祥瑞动物、锦地纹样、山水纹样为主,在图表2中的江户时期伊万里彩瓷装饰中也被沿用,18世纪中又以花卉类纹样为多。图表2-1、2-2中所列日本17世纪中前期的彩瓷图样与图表1-4对比用色相近,颜色淡雅,以铁红、绿、黄三色为主,大体雅致,为明代五彩瓷的重要标志;图表1-4中万历漳州窑五彩仙人戏鹿盘中边饰与图表2-1中彩绘花卉壶边饰皆以红锦地纹为主,边饰上同样使用了如意云头缠枝莲纹样;图表2-2与图表1-1中笔法粗狂随性,皆为典型的五彩绘画风格。
图表1 中国明代五彩瓷边饰
图表2 日本江户时期伊万里瓷边饰
由此,明五彩尤其是万历五彩在各方面对伊万里彩瓷产生深远的影响。在17世纪中前期“和风”彩瓷的装饰风格尚未形成,颜色沿用明代五彩用色,笔法粗狂,整体以模仿为主。
17世纪末至18世纪中后期,中国结束战乱后,各行业逐渐复苏,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重新对外开放贸易。中日、中欧商贸来往密切,瓷器恢复大规模出口,随着东亚地区的外销彩瓷发展迅猛,两国在装饰构图上有了新的变化。
(一)清三代时期,边饰构图从分割隔断式的纹样分布为主到逐渐出现大量连续型纹样结构。图表3为笔者多年收集外销瓷的资料统计:康熙年间分割型构图大约占图片的70.3%,连续型大约占12.9%,不规则构图大约占16.8%;而雍正年间分割型构图大约占图片的53.5%,连续型大约占34.7%,不规则构图大约占11.9%;乾隆年间则分割型构图大约占图片的52.5%,连续型大约占42.6%,不规则构图大约占5%。由此可见边饰纹样中的连续型样式占比大幅提升,成为当时外销瓷定制的流行趋势之一。
图表3 “清三代”边饰构图形式统计
清三代后期连续型纹样有增大的趋势,除受西方洛洛克装饰风格影响也受日本伊万里风格的影响。当时出于外贸需求,中国“伊万里”随之诞生,并生产了大量连续型边饰构图瓷碟,在仿制伊万里的同时,同时期的清三代也保留了自身的装饰与特点。从图表4中可以看出二者的相似与不同。图表4-1、图表4-3中的日本伊万里边饰纹样皆以圆形连续型构图为主,康熙时期青花矾红描金仕女图盘边饰(图表4-6)模仿其连续型的构图样式,以梅花的枝干连续缠绕形成连续形边饰;图表4-2中虽属分割型构图但内容相连且分割处面积较宽,视觉效果比较缓和,与中国传统通过开光进行构图分割有所区别,从图表4-5青花五彩描金花卉纹盘边饰中可以看出中国地区模仿伊万里分割的效果,以相通相融的元素进行分割绘制,虽形式分割但意态相连,由此可见伊万里风格对中国彩瓷的影响。
图表4 东亚地区“伊万里”风格构图边饰对比
(二)随着清三代彩瓷业的迅猛发展,装饰风格以精工绘制为主,绘画构图严谨,在边饰上追求对称,而伊万里彩瓷转而追求边饰构图的趣味性。从图表5中可以看出二者在边饰上所追求的差异:图表5-1青花矾红描金红顶花翎纹盘边饰中外边仿制伊万里风格,内边沿用了传统的开光样式,以四方连续方式作以对称;同样图表5-2中青花矾红描金人物纹盘边饰,以龟缩锦作锦地,以开光形式作对称;清三代的外销瓷善于在形式、图样、颜色上达成对称统一,展现一种严谨的秩序之美。而图表5-3日本伊万里五彩竹鹤纹盛盘边饰中以花篮样式作为分割画面的媒介,分割较为随意没有固定的定式,尤其在彩瓷发展后期分割样式呈多样化发展趋势:花卉、鸟、人物、绸带等元素皆能运用于分割画面,图表5-3分割画面中,内容也不追求一致而是以花鸟分别呼应完成两副画面;图表5-4五彩宅邸纹大盘中的边饰已无追求对称之意,在中心纹样外加以不规则的开光形状并以花卉作填充,整体随性不追求刻意的对称感,由此可见日本伊万里地区的外销瓷在边饰上更追求趣味性,装饰表达较为洒脱随性。
图表5 东亚地区“伊万里”风格对称性构图边饰对比
(三)“开光”是我国传统陶瓷装饰上的一种构图形式(如图表6-1),在中日瓷器交流中传至日本,明末染付“芙蓉手”样式出现便可证明。[7]在边饰的构成中,开光决定了边饰中构图位置、颜色分配、边饰内容等重要因素。在“和风”的确立中很大一部分的日式装饰来源于开光形式的差异。传统开光样式中主要以圆、方、菱、花瓣等规则形状进行开光,也有莲瓣形开光、龟甲形、如意形、扇形等开光样式。图表6-1至6-3为典型的中式锦地开光,在内外两重边饰的基础上,以金钱锦、胡椒锦布满,以绝对对称的方式作如意斗方,该开光样式被重复运用于广彩创作,在清三代后期这些样式略显程式化,中式开光分割边界明显,开光内以独立画面为主,在整体边饰上追求绝对对称以形成严谨的秩序美感。
比起中式绝对对称的开光形式,日本伊万里的彩绘瓷更喜欢采用一种平衡对称的构图,即画面整体对称,在具体的纹样、色彩、构图上不作绝对对称。图表6-4中,灵活运用花篮样式对瓷碟进行开光,两处开光内以牡丹花与竹鹤相呼应:下半部分的竹鹤在左侧呼应上半部分右侧的牡丹,整体画面的视觉重心分布得当,相互平衡,形成平衡对称的视觉效果;从图表6-5、6-6中可以看出伊万里彩瓷开光的样式自由,不受程式化的开光样式和局限。如:图表6-3中应用了当时日本流行的折纸图样作为开光样式,图表6-6则以多个不规则外框纹样进行组合。开光中内容也相对自由,可以是独立的画面也可以是简单纹样的重复。
图表6 17世纪末-18世纪东亚地区彩瓷边饰中开光形式对比
色彩是表现装饰特征的重要部分,18世纪中后期,中国在外销瓷领域出现多种彩瓷风格且边饰纹样丰富;而日本在市场竞争下失势,外销瓷业开始走向衰落,后期部分模仿中国加入粉彩、珐琅彩中的新色,但无论是金襕手、柿右门卫烧还是锅岛烧大部分仍以青花搭配五彩中的颜色为主色调,用色变化不大但装饰感与趣味性明显增强,形成特有的“和风”风格。
清代广彩外销瓷,在继承了我国传统陶瓷装饰风格的基础上受到了外来艺术风格的影响,在创作中常施加金彩以达到华丽的装饰效果,给人金碧辉煌、内容饱满、构图丰富、繁而有序的风格印象。金襕手以釉下青花与釉上彩、金彩结合装饰,大多以盘类表现.圆形开光做构图,在圆内以青花绘制荒矶纹、花草纹、瑞兽纹、人物图等,边饰以圆形、花形、扇形等进行开光,边饰内再填充各式纹样,金彩使用量较多,主要作用为强化纹饰的线条,或局部重复运用,或大片涂饰,使得金襕手瓷器更加显得富丽雍容。[8]笔者将金斓手风格瓷器与同时期广彩作对比发现:二者皆追求金碧辉煌的装饰效果,但表达方式各有千秋:
17世纪末至18世纪初是伊万里彩瓷“和风”确立的重要时期,其边饰在整体构图中占有重要地位,除了用色丰富、纹样多样,也体现在作品构图所占的面积上。以图表7-8江户时代青龙五彩龙凤八方盘为例,颜色以红绿对比色为主,在色相上对比强烈,边饰内容繁复,盘呈八方形,盘心绘首尾相连之青花加彩龙纹,向外渐次装饰绿地红、金彩四瓣纹、红地白花八方形纹等边饰纹路,边饰在此瓷盘的装饰纹样中居于主导地位;图表7中广彩与金襕手的边饰对比,广彩中边饰所占面积比例较少,边饰占面积约30%,以简单花卉纹样为主;图表7-5、7-6、7-7、7-8中边饰在整体面积占比分别为49.7%、78.1%、70.4%、93.2%,由此可见金襕手中的边饰普遍占面积50%以上,色相对比强烈,边饰内容繁复,由此看出以金襕手为代表的日本瓷器更重视边饰在整体中的地位。
图表7 “广彩”与“金襕手”装饰风格对比
广彩与金襕手皆灵活运用金色。如图表7中的瓷盘边饰都用上了金色元素。其中广彩边饰受到当时西方的影响风格愈变细腻:图表7-1中金色仅作少量点缀使用,使瓷盘更显精致,图表7-3为西方典型的十字纹样,以黑色勾细线直接填充金色作为主色调,增其奢华之风;图表7-2中体现金色中间色的作用,用于拉开边饰与主图纹样的层次感;而表7中将金襕手的金色直接描绘在青花地、铁红地、黑地上,省略了勾线这一步骤,金色在深颜色地上绘制产生强烈对比,效果显著,给人一种直观的华丽感受,相比广彩缺少一些精致感;此外在图表7-7中也可以看见金色作为牡丹花瓣直接以片为单位填涂,大面积金色的填涂十分亮眼,相比之下金襕手中金色更为厚重,而广彩从整体上看更为细腻通透。
到了18世纪中后期,中国外销瓷用色丰富,且颜色清透,其边饰纹样中图表7-1以大绿作叶,西红作五瓣花点缀颜色清透雅致,图表7-2中边饰以西红作色干大红写面的形式作粉红地,花瓣部分以大红洗染为主,整体颜色透亮,细节丰富。日本外销瓷以青花铁红为主色调,再以金色丰富边饰,仍有明代五彩的影子,边饰中留白空间变少,整体显得华贵厚重(如图表7-5至7-8)。
综上所述,17世纪-18世纪东亚地区彩瓷业发展迅猛,中日两国在外销瓷的交流中相互借鉴、相互启发,最终丰富各自的装饰审美风格。在边饰上,中国在构图上既保持严谨秩序之风又加入了异域元素;日本突破了传统的中国审美桎梏,在构图中突出自身民族装饰感与趣味性特点,灵活运用五彩中的色调形成“和风”。此时期两国彩瓷的迅猛发展和欧洲海外市场的需求有很大关系,在边饰纹样中,二者皆受到欧洲洛洛可华丽的装饰风格影响,其中,日本伊万里的彩瓷积极学习中国陶瓷技术和装饰风格,并最终形成具有本民族装饰风格的外销彩瓷,在当时海外市场夺得一席之地,对现今我们吸收外来文化技术的方式具有积极的参考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