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丽琴(南京艺术学院 音乐学院,江苏 南京 210013)
盲人说书是普遍存在于汉族传统社会的一种历史久远的文化现象。早在上古时期,盲人就作为“瞽蒙”乐官群体在国家星算音律、典礼秩序中发挥着核心作用。清中叶以来,盲人说书不仅活跃在北京、苏杭、广东等繁华都市同时游走于偏远地区的山村窝铺,既是王公府邸、仕宦商贾之家女性伦理道德教化、接受外部讯息的主要途径,也是山陕、河南、山东等地乡村普通民众礼俗节庆、日常休闲娱乐的形式之一。直到今天,山西、陕北一带的盲人说书在地方社会的文化生活与民俗生活中依旧以其特殊的音乐文化身份与丰厚的历史遗产扮演着重要的角色。从上古瞽蒙讲唱传统到仍然留存于民间的占卜说书,盲人说书经历了中国传统音乐文化无数次的编码与再编码,始终参与着中国“大传统”与“小传统”的文化建构,并以特殊的存在方式影响着民众的行为方式、人际交往与价值基础。
检视20世纪民俗学、民间文学、音乐学、历史学等人文学科所涉及的说唱曲艺的历史脉络、田野调查报告、口头表演、音乐民族志、民俗志、口述史等学术成果,尽管将盲人说书作为单独的学术概念与研究类别进行学术探究的著作并不多见,但盲艺人及其说书艺术在20世纪30—40年代末已作为民间文学成为知识分子关注的焦点。21世纪以来,沉寂的盲人说书乘着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东风再次进入学术研究的视野,相关学术研究在不同领域持续升温,学术成果迭出。遗憾的是,作为一个正在被填充的学术概念,中国盲人说书研究的学理基础与历史脉络并未得到系统的梳理与总结,学术根脉与学术伸张依旧晦暗不明。如何从学术史的角度追溯盲人说书的知识谱系,挖掘盲人说书研究背后的学术立场与知识形态,勾勒该研究在各个学科的不同侧面及其学术延展,廓清盲人说书研究的重要学术意义与学术价值显得尤为必要。回顾民国至今近百年的学术实践,从隐匿于民间文学的筚路蓝缕到跨学科视野下的整体关照,盲人说书曲折而艰难的破土,标示出不同阶段中国现代学术的范式转换与视野迁移。
20世纪初在国家与民族危机日渐深重与欧美学术体系西学东渐的总体语境下,一些新型知识分子结合研究实际与外来理论,力图打破中国传统经学、史学等圣贤文化、贵族文化的桎梏,尝试在普通民众社会生活的广阔空间建立现代学术的经纬。在北大歌谣运动的大潮下,聚焦“民间”,书写“民间文化”成为一代学人的普遍学术追求,曾被文人所轻视的民歌歌谣、俚语俗曲、传说故事等“不登大雅之堂”的民间文化被奉为文学正宗,民间说书文化与地方说唱艺术也被知识分子正式地“引入文学史内,……与唐诗、宋词、元曲同样的看待”。
如今,我们回溯中国盲人说书研究的学术源头,在民俗学和民间文学研究的早期视野中零星地散落着它们的痕迹。20世纪30年代民间文学家李家瑞在《北平俗曲略》中详细地介绍了“说唱鼓书”“大鼓书”“弦子书”等二十余种说书类别的历史沿革、演唱特色与流传情况,并从“百本张钞本”与“万兴堂刻本”等钞本中摘选工尺谱列于部分说书曲种词文之后,在论及“北平俗曲演唱者”一节,作者更以《茶余客话》《都门纪略》《燕都杂咏》中的相关记述来介绍清代北京盲女携琵琶说唱的情状;同一时期的曲艺理论家陈汝衡在《说书小史》中钩沉中国说书文化之源流的同时,借助《山堂外纪》《西湖游览志》笔记小说与诗文描摹宋代盲人说书。实际上,20世纪前半叶涉及的民间说书唱本之搜集,版本流变考辨、文体结构辨析,艺术活动考察与艺术价值阐释在民间文学的领域业已收获累累,而由“眼光向下”与“歌谣运动”共同引发的民俗学研究则渴望透过民间说书的声音发现下层民众的意趣,书写他们的生活。
盲人说书得以进入知识阶层的讨论范围离不开现代传媒技术,由于声音传递的革命,使得都市盲人说书表演在广播媒介的通道中得到更为广泛的传播,在现代印刷技术与报刊媒介推波助澜下,活跃在民间的艺术表演进入现代知识书写的世界,我们可凭借民国《立言画刊》《三六九画报》《长春》《文艺俱乐部》等报刊杂志一窥民俗学视野下的“瞽人艺术”。如《王玉峰的三弦》《听瞽人王玉峰弹三弦记》《梨花片:瞽目艺人纪略》《瞽人的技艺》《瞽目艺员话旧》系列文章不仅介绍了北京地区盲艺人的日常生活、活动范围、技艺才能、民众听书的传统与习惯,还深入报道了北京的著名盲艺人王玉峰、王殿玉、翟少平、王秀清、赵秀峰的演唱演奏技能与风格、说书曲种、乐器合奏类别。与专业知识分子从史学与文学角度进行的抽象理论概括不同,报刊杂志对地方说书风俗、说书盲人的逸闻轶事的单篇报道与专题性连载,能够以访谈的方式与散漫的文笔生动地描述说书人的鲜活样态。
毕业于北京大学的金受申在20世纪40年代发表于《立言画刊》的系列报道展现出作者趣味性与学理性互相映衬的学术追求。作者并未拘泥于庙堂文人的陈规,他充分利用本地人身份,亲自求教于勾栏瓦肆,并长期浸染于盲艺人活动圈,在实地考察的基础上深入地访谈了北京著名盲艺人王宁臣与张松山,并详尽地披露了该群体内部的组织结构、历史背景、信仰传说、活动轨迹、投师学艺过程与规矩、说书算卦规则,对盲艺人的说书表演种类、说唱与弹奏技艺等内容也进行了具有民俗学意义的专题性研究。金受申不仅以强烈的人文关怀与细腻朴实的笔触铺陈出民国北京盲人生活与生存的动态图景,为我们了解民国时期北京的盲艺人及其表演活动提供了宝贵资料。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对于民俗学的研究方法也有着自己的思考,他认为“研究民俗文学,应自身到民间去,不应以研究学术的归纳演绎方法,去研究深入,否则只管文心细密,而不是当初本色了”。尽管40年代“到民间去”并不是新鲜的学术号召,但这一朴素的论述体现出学术前辈不为方法所束缚,求真务实的学术态度。
20世纪40年代的盲人说书研究并未止步于学理层面的探讨,如果说城市知识分子从学术场域构建与维系了盲人说书的知识体系,那么,以延安为中心包括其他解放区在内的改造说书运动则以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方式极大地拓展与丰富了盲人说书研究的边界与内涵。与身处现代都市知识分子不同,根据地文艺工作者面临的历史处境是乡村中国与农民动员,一方面,抗日战争的爆发迫使中国共产党领导必须扎根于中国广大农村社会,另一方面,文艺工作者与革命知识分子面对的是绝大多数近乎文盲的农民和与此有关的农村文化。因此,学术在现实面前便不可避免地与社会、政治交织在一起,文艺工作者与革命知识分子面临的首要任务不光是从学术的角度谈论盲人说书的学理问题,而是要从政治革命的立场出发,担负起团结农民、整合农村说书文化、改造说书盲人,重塑解放区新文艺的重任。可以说,延安时期的盲人说书研究不只是知识体系的丰富与补充,更是中共组织乡村日常生活与宣传政治政策的有效手段。
从林山的《略谈陕北的改造说书》、王屋等人的《改造说书》、王琳的《记韩起祥说书》、子冈的《韩起祥和陕北的新说书》与安波的《关于陕北说书音乐》的论述中可看出,延安文协说书组和陕北说书改进会的文艺工作者既从学术角度详细地考察与分析了陕北民众的听说习惯,说书盲人的分布情况,盲人即兴创作的基本规律,说书活动对根据地民众的作用与影响,准确地记录了盲人说书的各种腔调和板式;又从实践角度利用民间说书“费力小、收效大、流动性强”的优势,在“联系、改造、教育,团结、启发、引导”的原则下,通过说书训练班与新书运动提高说书盲人的政治觉悟,从编新书、唱新书的实践过程中将艺术形式与革命理念有机地融为一体,使政治化、革命化了的声音艺术转化为解放区新文艺的重要组成部分。延安时期的盲人说书学术探索与社会实践提供了来自根据地广大农村的丰富经验,这种经验也成为新中国曲艺建设的理论基础,“改造说书”运动现象本身亦吸引了21世纪社会学、文学、政治学等领域诸多学者的目光。
盲人说书从民国歌谣运动浪潮下作为民间文学与民俗学的初步探讨,到延安时期革命政治语境下作为“民间文艺”的利用与改造,回顾这一时期研究者建立的坐标系,尽管他们做出的具体成果和所选择的研究取向各有差异,但他们的共同点都是坚持以记录与分析文本为中心的学术取向。20世纪30年代的民间文学研究者花费了相当的研究功力,试图通过静态的文字文本探寻盲人说书文化历史渊源及其内部规律,揭示唱本所蕴含的文化内涵与文学价值,似乎对唱本与书词的解读才是盲人说书研究的全部学术目标;同一时期民俗学研究尽管以访谈调查的方式呈现说书盲人群体的生活与艺术,我们看到的是研究者将“说书人”“说书活动”与具体的说书表演剥离开来加以描述。意在“改造旧书匠,训练新书匠,编印新书”解放区文艺工作者是在边区广大群众与说书盲人的日常生活、表演语境中进行“实地采录、案头研究、改造实践”,虽然他们从音乐方面对陕北说书的唱本曲调、音乐规律、艺术特征进行了简要分析,还总结出一套改造说书的经验与理论,但是由于研究经验的欠缺,研究者不仅忽略了盲人说书的演唱与演奏方法、技术等具体问题的调查与记录,缺乏对盲人信仰习俗、内部组织、说书唱本与曲本、传说故事、历史资料等内容的挖掘,也未尝试掠过文字文本追寻背后生动而广阔的生活空间,更未将文字文本与表演语境之间的整体关系纳入他们的思考范围。这种文本与语境相分离的研究倾向一度持续到新中国成立后的曲艺艺术研究,可以说,新中国初期的盲人说书研究就是在“曲艺”概念下对20世纪前半叶“文本搜集”与“文本分析”的延伸与扩充。
新中国成立伊始,国家百废待兴,发展经济与肃清政治生态、建立社会主义国家是这一时期的主要任务。迫于社会转型期间巩固新政权、建构现代民族国家认同、“打造新人、新生活、新社会”的现实情势,国家延续了延安时期“文艺改造”的实践路径,继续踏上“征用”和“改造”民间艺术的路程。盲人说书喜闻乐见的艺术形式、广泛深入的群众基础与深入人心的情感力量,自然成为民族国家“想象的共同体”赖以认同的重要文化资源。在文艺制度“一体化”的总体趋势下,盲人说书被收编到“曲艺”名下,并纳入中国曲艺改革与发展的整体框架中,民国时期众声喧哗的学术争论转向舆论一律、贴近政治的社会主义新文艺建设事业上来。从20世纪50年代初期到80年代末,全国范围内开展的数次轰轰烈烈的曲艺搜集,促使盲人说书所依附的各类曲种的书词结构,音乐特征与艺术规律分析得到更大范围与更深层次的分析与研究。
依照1951年中国曲艺研究会制定的“搜集与整理曲艺遗产,组织新曲艺的创作”任务,这个时期的曲艺从业者延续延安时期“改造说书”运动的“采风”传统,展开了田野普查基础上的曲种资料搜集与曲种分析工作。不过,收集整理并不是出于学术研究的目的,而是到“人民大众这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源泉中去,向人民学习,到民间采风……对其进行改造和提升”,通过重新创作“反馈到人民群众中……让广大民众欣赏、观看、阅读,起到教化民众的社会功能”。在以创作与展演为中心的曲艺实践中,部分理论家与艺术家开始全面参与到曲艺理论整体建设的工作中。例如,曲艺表演艺术家与理论家王尊三、王亚平、白风鸣等集体讨论,沈彭年执笔的《鼓曲研究》是曲种研究的代表作。本书重点分析了鼓曲的类别及其艺术特点、鼓曲的发展、鼓词书词创作、鼓词曲词的格律、鼓曲演唱艺术及其革新等问题。河南大学张长弓教授的《河南坠子书》一书全面详细地介绍了弦子书的历史渊源、音乐、结构、句式、语言特色。在论及河南坠子的演唱情形时,记录者不只关注说书的内容与形式,还刻意描述了说书人的身份特征。例如在介绍坠子的演出情况时,研究者注意到河南盲艺人在“茶棚坠子书”“露天坠子书”与街头巷尾“逛夹道坠子书”三种不同地点与不同场合的行艺生活的方式。难能可贵的是,作者使用简谱记录了坠子全部曲调,并以简洁的语言对河南坠子的表演语境进行了描述。可以看出,作者对河南坠子的音乐、河南地区盲艺人的表演习惯、甚至地方说书风俗是熟稔于胸的。
随着曲艺各分支领域的逐步确立,尤其在曲艺表演艺术家、音乐学家、音乐院校民族音乐研究人员的共同参与为曲艺音乐研究建立了初步的分析框架后,涌现出一批与盲人说书曲种相关的文章、音乐选集与学术论著。这一时期曲艺音乐的研究成果分为地方曲种音乐分析与说唱音乐资料汇编两大类。对地方曲种的研究主要围绕历史渊源、伴奏乐器以及伴奏的一般规律、唱腔结构和规律、曲种演唱的艺术特点几方面进行探讨;对说唱音乐的资料性研究涉及说唱艺术起源与发展、说唱音乐的分类、各类曲种介绍等内容。如白凤岩、良小楼、马增芬等曲艺表演名家与曲艺音乐理论家章辉共同协助完成的《曲艺音乐研究》对曲艺音乐的综合研究具有开创性意义。本书全面深入地讨论了曲艺音乐的形成过程,总结与分析了曲艺音乐、曲艺演唱与曲艺伴奏的特点、结构和规律,并对曲艺音乐的改革提出意见。除此之外,他们还注意对关键概念的提炼,如“主曲体”“联曲体”等曲体结构概念就是在本书中形成的。
20世纪50年代末,北京说书盲艺人王秀卿在上海音乐学院执教期间曾与上海音乐学院教师于会泳共同完成了《单弦牌子曲分析》一书,全书由牌子曲综述与各牌子分述两部分组成,综述部分包括单弦牌子曲名称、来源与发展情况、唱腔流派、风格与曲本的类别、牌子曲的腔词组织结构以及唱腔种类与伴奏音乐;分述部分详细地介绍了六十余种牌子的来源、用途与唱腔。尽管此书编撰的目的是为了给上海音乐学院学生提供教学材料,但本书编撰体例与结构内容对后期传统音乐、民族民间音乐中单一曲种的音乐分析提供了研究框架。
与此同时,说唱文学的渊源流变、题材内容、说唱形态、体制类别、重要艺人与刊印流传也得到了较为深入的研究。如傅惜华的《曲艺论丛》不仅提纲挈领地概括了子弟书的起源、历史、文体特点,还对子弟书作品的取材范围进行了分类:如明清通俗小说、元明清杂剧传奇、北京流行的京剧剧目与北京日常社会生活。此外,作者对子弟书作家,著名说书艺人以及相关音乐曲调亦进行了专门介绍。讨论说唱文学文体结构的重要著作还有叶德均的《宋元明讲唱文学》,本书系统地梳理与分析了讲唱文学的一般特征,著者按其文学体裁将讲唱文学分为乐曲系、诗赞系两类,并依次对宋代的陶真、涯词、鼓子词、诸宫调;元代的词话、货郎儿;明代的弹词、鼓词、宝卷进行种属划分,还对它们各自文学特点与发展历程进行了简要总结。
我们可以看到,此时的研究在国家力量的宏大叙事下,汇集文学、戏剧学、音乐学等不同研究领域与知识背景的从业人员以及各基层文艺工作者对曲艺艺术展开自上而下的全面建设工作。他们或从文学角度追溯曲艺文学的历史渊源与历史形态,分析地方曲种的书词格律、题材内容、组织结构;或从曲艺门类的整体角度对曲艺类别进行分类与归纳,对曲艺表演的整体艺术特征与表演规律进行概括与综合;或从音乐学角度出发对唱腔流派与风格,以及腔词结构关系、曲艺音乐、伴奏乐器的基本特征与规律进行提炼与总结,在他们的共同努力下,曲艺理论研究体系基本成型,并出现第一次全国性的研究高潮。
遗憾的是,受“阶级斗争为纲”意识形态的束缚,这一时期的本应方法多元的盲人说书研究受到了阻滞,曲艺艺术被裹上了一层厚厚的政治外衣,政治体制对文艺格局的钳制使得全国性的曲艺“创作”“展演”“评比”成为主流,而学术研究一脉则显得相对黯淡。尽管应用而生的中国曲艺研究会、中国曲艺家协会等国家性质的团体与机构为曲艺理论工作提供了制度性保证,但这一阶段的曲艺艺术依然侧重发挥“宣传教育、社会动员”作用,由于理论思维的薄弱与理论方法的欠缺致使学术层面呈现出重搜集、轻研究的局面,研究者亦多停留在文本表层的描述,疏于文本内部的细致分析,其缘由仍然是建国初期政治需求的迫切。实际上,无论是20世纪初的歌谣运动、延安时期的说书运动,还是新中国初期的曲艺改造运动与“文化大革命”期间的曲艺“样板戏”化发展,政治这条主线始终贯穿着盲人说书的学术发展,也正因如此,80年代之后的学术实践有意抛弃外在意识形态的长期重负,朝着“学术独立”与“政治突围”的方向挺进。
改革开放后,在国际形势与国内社会相对稳定的情形下,盲人说书研究迎来崭新的学术生态。1979年10月,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中《祝词》强调“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不是发号施令,不是要求文学艺术从属于临时的、具体的、直接的政治任务,而是根据文学艺术的特征和发展规律,帮助文艺工作者获得条件来不断繁荣文学艺术事业”。政治意识形态对思想、学术的逐渐松绑极大地鼓舞了当时的精英知识分子,社会文化各界弥漫着反思与批判的精神,对文化专制主义的批判,对文艺实用主义思潮与“工具论”深刻反思促成文化艺术与学术“去政治化”的时代共识,文化艺术与学术的自律性与自主性得到张扬,文化与现实政治、社会功利性的疏远,使得人文社会科学对“纯艺术”“纯学术”的追求成为可能。盲人说书亦摆脱了政治斗争与政治宣传的束缚,从以创作为中心的资料搜集与曲艺改造转向文本内部分析与解读的路径上来,随着各学科体系的逐步完善,开始走向学院化、职业化、专业化、科学化的研究方向。
一方面,盲人说书依托的曲艺理论不断拓展与深化,尤其是曲艺史论著作的涌现,摆脱了以往说唱技巧的整理总结、曲艺艺术的价值判断、曲种历史追溯、曲艺艺术形式特点剖析等简单框架的重复讨论,趋向系统性、完整性、科学性的史论研究范式。曲艺学家陈儒衡的《宋代说书史》在梳理宋代以前的说书发展历史基础上,集中讨论了宋代说书的演出场合与讲唱小说的传统,小说与话本的内容与思想,南宋时期的说书人等问题。倪钟之《中国曲艺史》超越了民间文学、音乐学、民俗学的学科限制,将曲艺艺术作为一个单独的艺术门类加以系统科学的历史考察,作者以丰富的实践经验与扎实的曲艺理论基础,在翔实丰富的史料基础上勾勒出中国曲艺发展的历史轨迹。此外,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作者对上古时期的瞽蒙讽谏、瞽蒙说唱与说唱艺术起源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更为深入的讨论。吴文科的《中国曲艺艺术论》从曲艺艺术的整体视角出发,对中国曲艺艺术的本体特征、曲种形态、曲本文学、曲唱音乐、舞台演出进行了系统地理论阐述与探讨。
另一方面,音乐学学科对曲艺音乐的研究突破了音阶、调式、拍子、节奏、腔词关系的分析,开始探寻曲艺音乐本体内部结构与基本规律。1986年10月,由中国曲艺家协会、中国音乐家协会共同召开的“全国曲艺音乐学术讨论会”汇集了罗扬、孙慎、李焕之、李元正、冯光钰、栾桂娟等曲艺与音乐领域的众多学者对曲艺音乐研究展开反思与总结。从这次研讨会的论文集《曲艺音乐改革纵横谈》来看,研究者围绕曲艺音乐改革创新的基本理论、历史与现状及发展趋势展开了讨论,通过对曲种声腔、伴奏、唱腔、板式、语言、流派的分析与总结,指出曲艺音乐存在的基本问题与改进的目标与方向。这次会议不仅反映出当时曲艺音乐理论研究与表演实践之间的紧密关系,同时也为曲艺音乐文本与表演内部的深层结构关系的探讨奠定了基础。
如曲艺音乐理论家栾桂娟于20世纪80年代末先后发表的《关于曲艺音乐研究方法的思考》与《说书调与唱书调——论曲艺音乐的两种唱腔类型》两篇文章展示出曲艺音乐向纵深发展的理论成果。作者认为,曲艺音乐的特殊性在于它既包含音乐、文学、表演三方面内容,又处于不断发展与变化之中。基于多年的研究经验与对曲艺音乐的整体把握,她结合曲艺艺术的特征相应地提出各具特色又彼此关联的“综合研究”“逆向研究”“比较研究”研究方法丛。此外,作者对曲艺音乐研究长期照搬西方音乐作品技术理论分析模式批评与反思,今天读来依旧能够切中中国传统音乐与民间音乐研究的要害;《说书调与唱书调——论曲艺音乐的两种唱腔类型》一文突破曲艺音乐八分法的限制,基于对曲艺音乐基本形态的整体认识,创造性地提出“说书调”与“唱书调”两种唱腔类型,并指出这种分类方式“唱述故事”的逻辑基础。
为了进一步构建曲艺音乐的学术体系,部分学者撰写了相关概论著作与学术教程。其中较有代表性的著作有于林青的《曲艺音乐概论》,本书不仅围绕曲艺音乐的发展历史、曲艺音乐的艺术特点、曲艺唱腔创作方法与规律、曲艺演唱与伴奏等问题进行了系统的论述,还详细地介绍了弹词、鼓曲、牌子曲、琴书各类别中诸多曲种的历史渊源与表演特点,作为深谙曲艺音乐创作的作曲家,作者还对曲艺音乐唱词与伴奏的改革提出了经验与方法。于会泳《曲艺音乐概论》则是按照京韵大鼓、梅花大鼓、西河大鼓、胶东大鼓、北京琴书、山东琴书、河南坠子、岔曲、单弦牌子曲、四川清音、弹词等不同曲种分门别类地进行了概述。在论及曲艺音乐的分类时,作者依据曲式结构提出了独曲体、板腔体、联曲体、主插体四大类别。另一部概论类著作是栾桂娟的《中国曲艺与曲艺音乐》。全书前三章对曲艺、曲艺音乐、曲种三部分内容进行理论概括,最后一章则从评价的角度对西河大鼓、京韵大鼓、苏州弹词、山东琴书、河南坠子经典唱段进行了细致的评价与分析。
20世纪末,《中国曲艺音乐集成》与《中国曲艺志》两部大型曲艺志书的面世将曲艺的搜集、整理、研究推向第二次高潮。经中国音乐家协会与中国曲艺家协会等团体组织的统筹规划,全国31卷曲艺集成不仅全面系统地“摸清了中国曲艺丰富多彩的历史家底,考订确认了数百个曲种的源流发展,大体廓清了构成曲艺研究学科框架的逻辑边际,梳理保存了大批曲艺文化的珍贵资料,初步回答了有关曲艺历史文化构成的一系列重大问题,基本构建起空前全面的曲艺知识体系,还聚拢锻炼出一大批比较精通有关曲艺史志研究的学术队伍。彻底改变了曲艺‘有史无书’的贫困面貌,也为曲艺学的真正确立奠定了坚实的文献基础”。而且,在这个耗时数年的系统工程中,盲人也作为曲艺文献的边角料进入两部志书的搜集范围,北京、山东、河北、河南、山西、四川等省市曲艺志与曲艺史料的“概述”“艺人传略”“行会组织”搜录了地方说书盲人的活动范围、内部组织、曲种类别、信仰传说、行话行规、行艺手段以及著名盲艺人的生平传略等内容,为我们了解晚清至民国时期盲人说书活动提供了宝贵的文献史料。
虽然20世纪后半叶的盲人说书并未作为独立的学术概念加以讨论,但它所依存的曲种研究从20世纪50—70年代整体推进,再到80年代以来的延伸拓展,无论在文献资料的收集整理与编纂,还是理论方法的建构,都取得了相当可观的学术成果,并呈现出以下几个特点:首先,曲艺研究清除了意识形态重负,从围绕国家政治、规范民众行为的外在价值逐步走向曲艺艺术内部的文学价值与艺术价值的申论;其次,研究层次从“搜集、整理、描述”的文本表层研究走向“形式、类型、规律”与“意义、思想感情、艺术特征”文本深层结构的实证研究;第三,研究方法从单一性走向多样性、系统性的曲艺研究方法丛建构。
这一时期的研究多采用官方的、外在的、宏观的视角加以讨论,这种封闭式的、客观化的学术探索尽管可以获得普遍性的知识,但“这些研究过分强调形式主义和结构主义的话语分析”对曲种进行抽象与静态的研究,使说书表演与社会生活割裂开来,忽略了说书活动整体性、情景性、历史生成性等方面的问题,遮蔽了民间说书艺术丰富多样的存在样态。即使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曲艺艺术两套集成的浩大工程中,依然把生动的说书表演抽象为文字文本与曲谱唱段,完全忽略了盲人说书的主体——说书人及其主体性作用。有论者认为,在改造中国社会、中国文化、中国人追求现代化的过程中,学术前辈倡导塑造“新民”“新人”“先锋队”时,完全没有顾及具体的人是有他的生活世界的;他们在砸碎旧社会的时候,也绝对不会顾及其中的人有他的生活世界;从“五四”新文化运动到“文化大革命”“破四旧”,生活世界的“理所当然” 属性是断然不被承认的。
以今天的学术立场来看,这样的评价无疑是中肯的。不过,任何学术研究都无法超然于时代与社会之上,不同历史时期的学术探索有着各自的学术使命与研究任务。前辈学者对盲人说书不同侧面的学术探索已在各自领域建立相应的认知框架与理论基础,他们的努力搜集亦为后来人提供了丰厚的文献资料。更为重要的是,在中国学术从传统转向现代的过程中,盲人说书的学术实践并未局限于象牙塔中进行的学理辨析与知识建构,如在解放区与社会主义新文艺建设过程中,理论探索始终切进现实生活的具体实践活动中,坚持在理论指导实践和实践探索理论的辩证统一中解决民间说书文化“现代与传统、官方与民间、政治与文化”之间对立、紧张的矛盾与冲突,在历史与社会的现实情境中妥善处理了说书文化与现代国家新文艺之间的关系,这些举措对今天的文化建设仍然具有反哺意义。
世纪之交是中国学术发展的特殊时期,多种社会思潮强烈激荡,多种学科建构此起彼伏,受经济制度、文化结构的变动,学术生态也随之发生了相应的变化,随着学术多元化与跨学科学术态势的形成,新时期的盲人说书研究在史学、音乐学、社会学、语言学等学科的关注下呈现出多样化研究趋势。尤其是21世纪初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出台为盲人说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公共空间和社会资源,盲人说书凭借与生俱来的经济价值和文化价值,受到官方、社会、知识精英的持续关注,并焕发出新的学术生机。
20世纪90年代以来,先秦盲人涉及的讲史传统、早期礼乐文明、音乐与说唱起源、宫廷祭祀仪式等诸多重要学术问题开始受到古代史、文献学、音乐史等学科的关注,并涌现出一批富有新意的学术成果。例如,刘宗迪、张国安、李振峰、王卯根等围绕“瞽史”这一概念对学界“瞽”与“史”一分为二的观点展开批评,提出上古时期盲人实为乐官与史官的观点,部分学者通过对甲骨文、《左传》《国语》等典籍的考察与研究来论证先秦盲人讲史的事实。孙晓辉、阎步克、叶舒宪、陈致、付林鹏、陈四海、胡雅静等学者对先秦盲人的社会阶层、身份、文化职能、“瞽蒙”乐官制度等问题的讨论基本厘清了上古盲人的文化职能与文化活动。
基于对上古礼乐文明的整体认知,王小盾在《上古中国人的用耳之道:兼论若干音乐学概念和哲学概念的起源》一文中并未局限于先秦盲人单一问题的讨论,作者以系统论思维对先秦“听觉”与“视觉”两套知识系统进行整体思考,文史贯通、旁征博引地对先秦时期瞽人的听觉知识、早期礼乐文明形成、音乐起源等问题展开严密论证。作者认为,上古瞽蒙集团作为国家“听觉知识”的实践者,通过“以耳听风,以音律察气,吹律管听军声,发人声听军声,吹律命名,声音通神,候气”等仪式的长期实践,建立了以“风”与“气”为核心概念,包括气象学、历律学、诗学、度量衡学、阴阳学说在内的“听觉知识系统”。本文的重要意义不仅在于提供了重新思考早期中国音乐的起点与本质,认识早期中国“听觉”与“视觉”的知识分野,更重要的是“他的认识改变了过去音乐起源研究单线进化的思路,实际上是摒弃了生物进化论的窠臼,在系统论层面展开的学术思考。这应该是音乐学学术方法论取得的时代进步。由此,就有了一个从知识体系的构建来探究‘乐’之滥觞,从而追寻‘礼乐文明’之大文化内涵的新路径”。
对先秦盲人的讨论还涉及说唱艺术的起源问题。实际上,早在建国初期已有学者分析《成相篇》,并将之视为中国说唱艺术的萌芽,21世纪以来,刘再生《<荀子·成相>“相”字析疑兼及“瞽”文化现象》在古文字学与文献学的基础上梳理了“瞽”文化现象在先秦时期兴衰变迁的历史轨迹,指出《成相篇》是宫廷瞽师流落民间后产生的一种说唱形式;学者孙进则提出相反的观点,在《出土秦简<成相篇>与楚民族的瞽史说唱传统》一文中,通过对出土秦简中的相关史料与《成相篇》文体结构对比,作者认为“成相体”是楚国瞽史阶层所传唱的一种文体,而非出自民间盲艺人之口。
“改造说书”现象作为延安文艺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长期受到海内外学者的关注。其中较有代表性的成果是香港中文大学历史学教授洪长泰的《改造盲书匠——韩起祥和解放区的延安说书运动》。作者以大量的文献资料回顾与再现了中国共产党与革命知识分子对延安盲书匠韩起祥改造历程,分析了中共重塑民间说书艺术的文艺主张与政治目的,并对中共在对民间文艺改造过程中如何处理“政治与艺术”之间关系进行了探讨。同样来自香港中文大学的胡嘉明将延安说书置于长时段的历史背景中,通过对延安说书的历史考察与共时研究,分析了延安说书从政治宣传到精神服务的时代动因。
孙晓忠《改造说书人——1944年延安乡村文化的当代意义》分析与论证了中共如何通过改造陕北说书人成功地整合民间说书文化资源,重构陕北乡村民众的娱乐方式与日常生活。作者认为,中共领导下的左翼文化“对集体世界的想象、对乡村公共生活的关注和对人民主体的塑造”于今天文化实践仍具有重要的历史价值与实践意义。同样关注延安“改造说书”的刘欣玥则将着眼点放置于盲人说书的“声音权威”这一关键词上,通过梳理传统乡村社会盲艺人的“神性”特征,作者认为中共对陕北说书的改造并未停留在曲艺形态层面,而是深入到说书盲人实践主体的道德权威与发声机制内部,通过对说书盲人“声音权威”的解构与重新建构,改造了陕北地方民众的文化习惯与信仰体系,实现了“旧神性”到“新神话”的权利让渡。
21世纪以来,受现代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挤压,传统民间文化的发展状况持续低迷,盲人说书的生存空间日益狭窄,地方曲种濒临消亡,不少盲人弃艺从医。传统文化的断层危机在政府“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介入后得到了缓解,盲艺人与盲人说书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保护中再次受到国家与学术的关注与重视。在非遗语境下,盲人说书的学术实践呈现出以下几方面的特点:首先,知识分子积极参与进盲人说书传承与保护的音乐学公共领域中。其中最为学界熟知的是著名民族音乐学学者田青对左权盲人宣传队的发现与推崇。2003年10月21日《人民日报》刊登了田青《阿炳还活着》一文,随后,田青邀请左权盲人宣传队在北京各大高校的巡回展演。身兼知名学者与“国家非遗中心”副主任多重身份,田青的学术号召与身体力行一石激起千层浪,游荡在太行山深处的盲艺人从乡间地头走进京城的大舞台,他们的身份也从民间盲艺人变身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并成为地方政府文化代言人。公众印象中的学者常常是不问世事的知识生产者,学术研究似乎只能够正襟危坐、高谈阔论,而田青在“发挥了公共知识分子的作用”的同时,似乎也在提醒我们,学术与学者的力量能够改变一群人、一种文化的命运。
其次,地方学者对区域盲人说书研究也保持着高度的学术热情。如冯丽娜的《盲人说书的调查与研究》一方面从音乐史学角度梳理了中国盲人从先秦到明清的发展演变轨迹,指出中国盲人发展的三个历史分期:先秦宫廷盲人乐官阶段,秦汉时期盲人与三皇信仰的结合阶段,宋元以来盲人说书阶段;另一方面从民族音乐学的角度对河南、山东、陕北三地的盲人说书文化展开实地考察,阐释了当代盲人说书文化的现实意义与文化价值。以史学与民族音乐学相结合的研究方法,反映出作者对“当下与历史”“传统与现代”“文献与活态”接通理念的认同与实践。李成丽《当代山西盲人说唱班社生存发展研究》不仅全面考察了山西省11个县市说唱盲人的生存结构、传承现状、行艺活动、经济来源,同时还细致地梳理了地方盲人群体的班社组织、行会、协会的历史与现状,并从对当前盲人说书的遗产保护与可持续发展提出切实可行的意见。余跃龙《山西晋城瞽目艺人反切语研究》以方言学的优势,对晋城说书盲人使用的徽宗语以及该地区盲人独有的行话结构进行了分析,作者为盲艺人的“瞽语”研究提供个案支持的同时,也提醒我们盲人说书研究领域对“瞽语”问题讨论的紧迫性与重要性。
在学术研究的视野之外,还活跃着一群社会知识精英,他们为地方盲艺人的著书立说勾勒出盲人背后鲜活的生命纹理。如刘红庆的《向天而歌:太行盲艺人的故事》与《向天而歌又十年》,没有了学术研究条条框框的限制,写作者对太行山深处左权盲艺人的描写泛出生命的光泽。不同于一般研究者客位立场的观察与审视,作为盲人亲属的特殊身份及其自身独特的生命体验,使他既能保持知识分子的理性、冷峻与深刻,又不失亲人间关切与温情。在他的著作中,人、事件、生活与太行山彼此纠葛、缠绕出一个群体鲜活而苍凉的生命史,有学者盛赞“两份文本从两种角度提供了乐班的口述史和乐班的接受史,并共同构成一份有着充分阐释空间的解读史……刘红庆以自己的独特角度起到的为音乐学界开拓了空间的作用”。
在非物质文化遗产实践过程中,我们既看到各方势力介入后的欣欣向荣,也深切地体会到非遗落实过程中暴露出的深层问题。有学者批评道:“地方官员对非遗或民俗文化本身往往缺乏真正的尊重和重视,而大多把它们看作地方政府单纯谋利和取得政绩的工具,各级政府和某些学者以主导和包办的形式剥夺了民众的主体地位和各项权利等等。”对于上述现象,不乏个案支持。田野调查访谈资料显示,非物质文化遗产政策监管与基层执行之间存在巨大漏洞,地方机构为完成政绩将曲种作为文化资源过度包装,完全无视盲人在保护与传承中的重要意义,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的利益争夺场域,盲艺人的申报权利被明眼人剥夺,迫使部分盲艺人放弃说书转向算卦。
尽管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疾风劲雨之下,盲人说书的诸多面目似乎依旧斑驳,但在面对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这一新鲜事物时,学者并未持观望的态度,而是积极投入到研究和保护的实际行动当中,在他们的努力下,不同研究方法与不同学术视角的交叉重叠使盲人说书迈向语境研究的新路程。
20世纪90年代到 21世纪初,后现代主义思潮席卷中国思想学术领域,对科学主义、普遍主义和本质主义的批判与反思持续涌动,人文社会科学相关学术研究已不再满足于从对象世界中寻找本质规律与统一答案,而力图在开放的意义世界中寻找无限可能,对人自身存在意义的追问成为后现代学术研究的根本方向。随着西方人类学与民族志相关理论与方法对中国人文学术的理论加持,基于田野调查的个案研究成为民俗学、民族音乐学等学科的学术潮流。在人类学学术观念的影响下,束缚于“文学的、艺术的、审美的”盲人说书得到解放,盲人说书不仅仅被作为一种传统民间的艺术与文学形式,同时也被视为具有意义的“文化现象”,学术研究从伫立于超时空凝固的文本作业走进无限开放的田野,在案头与田野间激活了新的学术生命。
在文本向语境不同层面发生转移的过程中,研究者有意消解说书表演与社会活动、民俗活动的界限,将盲人说书“植根于特定的情境中,其形式、意义和功能都植根于由文化所限定的场景和事件中……在一次次生动的互动交流以及各种因素的交织协商所形塑的动态过程”加以审视与研究。说书人、民间书会与书场、口头表演程序、说书与民间礼俗生活等论题的热议使盲人说书研究走出了没有文本就无从展开研究的困境。如关意宁《在表演中创造——陕北说书音乐构成模式研究》侧重于陕北说书音乐的结构、曲调、风格等音乐本体的剖析,表演理论的运用使作者并未选择以往选取资料、案头分析、总结规律的研究路径,基于长时间深度田野作业,作者力图从各种民俗事象语境与陕北说书表演动态文本的交织中解析音乐与文化的关系,通过对说书艺人的口头创造结构模式的考察,深入系统地讨论了说书表演、曲调运用与曲目结构之间的内在关联,揭示出陕北音乐背后的结构程序规律。这种富有音乐表演民族志特点的研究取向极大地扩展了传统音乐形态研究的理论空间。
受帕里·洛德传统口头程序理论与理查德·鲍曼表演理论的影响,民俗学对盲人说书口头文本的研究打破了以往单纯文本记录与分析的局限,从乡土社会生活层面出发,来探讨表演情景中的文本以及说书人实践主体内在目的意义。如孙宏亮的《弹起三弦定准音:陕北说书考察》,作者以长期浸淫于陕北地方文化的局内人优势,结合文献史料与实地调查探讨了陕北说书的起源与发展,运用表演理论分析了陕北说书的分类和演唱形态,并对陕北“瞽蒙”文化的历史遗存进行了调查,该研究从不同层面展示出陕北说书文化的多样性。在新著《黄土高原上的荷马:陕北盲人说书研究》中,孙宏亮的研究焦点集中在说书人,依据多年的研究经验与丰富而翔实的田野调查,全面记录了陕北盲说书人拜师学艺的规则与过程、行艺途径与方式,并运用民俗学前沿理论和方法对陕北盲人说书、“家书”“会书”三种类型与“故事、文本、表演”三方面的结构关系予以考察与研究。
显然,人类学的介入纠正了以往以文本作为唯一研究对象的偏向,并使盲人说书研究溢出“曲艺”艺术的单向度学术追求。不过,在文本向语境的过渡中,不论是文学本体与音乐本体的分析,还是说书表演文本与民俗事象之间共生关系的探讨,对声音、行为、观念之间的内在关联并未进行更为有力的阐释与解释。随着民族音乐学的领域研究成果的问世,消弭了声音、行为、观念三者之间的隔阂。萧梅、孔崇景的《内亚视角下的陕北琵琶书》一文颇富新意,基于陕北琵琶书中的乐器视角,作者梳理了陕北琵琶书的传说故事、盲瞽与占卜等传统民间信仰观念,并对陕北琵琶的物质材料、定弦与演奏法中的“弦功能”声音、行为进行分析,在此基础上借用“内亚性”与“地方性”的理论框架,将陕北琵琶书置于欧亚草原弹唱传统大跨区域中来解读陕北说书的“在地化”,作者认为,陕北琵琶书“形制上沿袭了古典丝绸之路自西域东传的琵琶,但考其定弦、演奏以及构成音乐结构的弦功能上,却深深浸透着内亚诸族的性格”。
张振涛的学术专著《声漫山门:陕北民族音乐志》在田野调查基础上,“以‘现代性’理念和文化资源再生的视角”对陕北说书展开深描。作者并未拘泥于抽象的理性知识分析,而将陕北说书文化蕴籍于盲艺人许文功、何光武的日常生活、信仰习俗、表演场景中,在“说书人—听书民众—研究者”三者“同时作为实践主体置身并体验‘生活世界’”的时空流转中描写生长于陕北文化区域中的说书人与说书文化。值得一提的是,作者在以“国家在场”的视角进行理论阐释时,并未因循概念框架的束缚,而以深刻的历史意识与反思意识,从国家对民间文化干预的历史背景下,回溯了说书人韩起祥以及陕北琵琶书的命运沉浮。论及说书盲人时,作者提出“对于盲人的艺术,真正有价值的是其生命体验和精神品质带引的深沉气质,他们没有被各种观念、教条、说教修饰过的表演艺术,无疑是一股清新原始因而具有充沛感染力的力量”。在民族志包容的书写范式中,作者以广阔深厚的感情力透纸背,在恣意泼洒的文笔中真正实现了文本解读向生活语境深层结构的转变。
在人类学、民族音乐学、民俗学开阔的学术视野中,盲人说书研究的问题意识从回答“是什么”转向讨论“怎么样”,实现了“对象世界”到“意义世界”的变更。研究者的目光不再掠过“说书人”的身影来建构学者想象中的说书文化,将盲人说书现象与盲人说书群体组织作为研究对象的学术成果纷至沓来。在这些研究成果中,既有民俗志完整记录盲人说书在民俗仪式活动的全部过程,也有音乐民族志全面细致地呈现说书演唱的各个方面,学术书写亦不再是充满学究气的、干扁而缺乏人文关怀的冰冷知识,在个案与民族志描写的鲜活文字中,研究者充满温情的表达不绝如缕。
不过,检视语境范式下的盲人说书研究不难发现以下几个问题:第一,人类学倡导的整体研究观念在学科壁垒日渐森严的当代学科体系中,依然无法跨越不同学科之间知识结构的鸿沟,真正实现跨学科的对话与融通。民俗志书写中音乐的消失使盲人说书学术实践成为无声的展演,音乐民族志对人与音乐、人与仪式、仪式与音乐之间关系阐释的不足,难以把握盲人说书文化的整体样态;第二,大量微观个案研究虽然带来了不同区域间盲人说书的差异性、独特性,却无法解释不同区域间盲人说书的共通性与变异性。同样值得注意的是,在关注每一次具体表演情境中的盲人说书表演时,忽略了形成这种表演情景背后宏大的历史背景。第三,多数研究局限在地方曲种狭小范围,无法从区域文化的整体出发把握当代盲人说书文化资源再生产所呈现出的复杂性与建构性。
经过四十年的改革开放,信息网络与市场力量极为深刻地改变了民众生活的各个方面,传统的经济模式、政治地位、生活观念、生活方式和地方性知识在这场悄然无声的生活革命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面对社会转型期的文化传统与民众生活,如何重新审视生成过程中的盲人说书,如何重新认识被普通民众视为理所当然的盲人说书,如何解读盲人说书所隐藏的实践话语与文化意义?对这些问题的思考促使学者们超越学科定义式概念和命题,从区域文化与民俗日常生活的视角审视当代社会转型期的盲人说书现象。
如李宝杰在《区域—民俗中的陕北音乐文化研究》尝试以音乐学、民俗学、人类学等跨学科思维与方法对陕北区域与民俗生活中的音乐文化进行整体研究,说书作为陕北音乐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自然成为作者关注的焦点。在作者看来,“认识陕北音乐文化,只有回到民俗生活层面”。基于田野调查与文献梳理获取的研究资料,作者将陕北说书置于陕北区域特殊的自然文化环境与民俗生活整体范围中予以考察,通过对“还口愿与小儿保锁”祭祀活动仪式过程与音乐行为的描述与分析,作者认为,陕北说书得以传承的动力与基础是该地区“一切从现实生活需求出发”的民间宗教信仰,而在陕北说书参与的民俗祭祀仪式生活,盲艺人不仅能够满足普通民众的信仰需求,完成人与神之间彼此的约定,同时还能够满足民众的审美需求,提供一种精神与审美的安抚和慰藉。在作者看来,陕北盲艺人与陕北说书在面对当代命运的裁决时,其风雨飘摇的当下与迷茫未知的明天令人担忧。
卫才华主持的“太行山说书人的生活史与礼俗社会互动研究”研究团队从太行说书文化实践主体——“说书人”的日常生活与民俗活动发生语境出发,对太行山说书文化的历史成因、行业信仰、书词唱本、艺人生活、社会互动、民俗认同几方面展开讨论,所涉及的问题主要包括以下几方面:第一,基于太行说书文化的整体民俗语境,从时间、空间、主体性三方面审视民间说书在“传统与当下、政府与民间、市场与习俗”之间的关系;第二,通过文献资料分析新中国成立以来太行说书活动与近代国家政治、乡村文化的互动过程;第三,注意对当代说书艺人生活史的建构与表达,关注全球化过程中说书表演文艺资源的再生产;第四,关注女性说书群体与曲种发展模式、民间社会与说书活动的双向影响。
如在《太行山说书人的社会互动与文艺实践》中,作者思考的问题是太行山说书人如何延续与发展说唱传统。通过对陵川盲人宣传队不同历史时期发展状况、该团体内部组织管理经验、“太行书会”组织与举办情况等方面的分析,作者认为,太行山说书人在文艺实践与社会互动过程中超越乡土、超越艺术、超越文本,在当代社会对传统文化的解构与建构中不断自我更新,确立生存意义与价值。基于太行说书人的主体视角,卫才华还敏锐地注意到“神圣性”与“艺术性”是太行盲人说唱得以长期传承的两个关键要素。说书盲人通过内部信仰和外部仪式实践等方式构建神圣要素,强化身份认同,适应时代变迁。
日常生活的研究理念还强调关注人的主体性内涵。在该团队的研究成果,既涉及太行盲艺人群体生存图景的整体关照,也包括个体盲艺人生命历程的书写与表达。如《山西沁县说书人的生活史与社会互动研究》不仅对沁县盲艺人群体养老、教育、生计等生存问题进行了细致深入的分析与思考,同时还以沁县盲艺人栗四文生命历程为个案,描写与展现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运动中盲艺人微观个体的命运沉浮。
如果说人类知识与载体的关系可以分为身体知识与媒介知识的话,那么,以传统师徒制习得知识的盲人说书显然属于后者。尽管说书的底本可能通过文字、视频、音频等媒介得以传播,但盲人说书这一项复杂的说唱与演奏技能,及其口传心授中自然而成的默会知识和文化模式是无法与身体分开的。就盲人而言,在长期日常实践中形成的身体知识、技能和经验,基于“体化实践”已内化为自身的身体能力与行为模式,因此,通过身体视角来讨论盲人艺术特殊性显得尤为必要。邹如愿在其博士论文《具身化理论视域下的中国盲人音乐文化研究》中以“具身化”理论论述了盲人音乐文化的特殊性。通过听、说、读、写四个维度建构出的“盲音乐认知系统”,作者探讨了盲人身体与环境的具身化互动,身体多样性对音乐文化多样性的建构作用,揭示盲人身体与盲人音乐文化的总体关系。
综上,透过民俗生活的底部结构探讨盲人说书与宗教、信仰、仪式的内在关联,揭示盲人说书在全球语境下的日常性与复杂性,发现隐含在盲人说书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意图,探讨盲人说书在日常民俗生活的实践策略,这样的学术实践为盲人说书打开了新的研究空间,提供了新的理论视角。稍显不足的是,上述研究或多或少地将说书与说人作为“客体与对象”来凝视,放弃了学术生产过程中“研究者”与“研究对象”之间的合作交流,以及研究者自身的生命经验的表达,因此,也无法在同一个生活世界的“主体间交往和共同体生活之背景”中体验与诠释双方交织而成的田野实践与学术表达,在后现代人类学看来,“他者不只是抽离视角下的遥远之地,个体日常经验也不只是投入体验中的碎片和情绪,相反,二者在理论和经验层面相互映照,……这样的内外交织既把人当人看、感同身受,也把人当客体看,探寻背后的客观机制,之后放在一起,融洽机理,整合矛盾,通向人的整体。”
1922年,顾颉刚在《<民俗>发刊辞》中提出歌谣搜集为“学术的与文艺的”两个目的,如果将这个事件视作中国盲人说书研究的起点,今天,盲人说书的学术历程即将接近一个世纪,而学术与文艺的亲疏远近不仅见证了盲人说书不同历史时期的学术取向,也隐含着学术研究对不同时代整体精神和现实生活的关怀与焦虑。从民国时期“发现民间”“改造国民性”的思潮涌动与学术开辟,到延安时期“走进民间”“改造民间说书”的理论构思与社会实践,再到建国初期建设社会主义新曲艺的国家话语下对民间说书艺术的整合与重塑,盲人说书学术研究始终在“文艺”与“学术”之间并行并进中,既担负起锻造新人、塑造新生活与创造新社会的历史使命,也完成了从前科学阶段的基本概念界定到常规实证主义科学阶段的文本搜集、文本分类、文本分析的学术任务。
20世纪80年代以来,“专业知识的符号暴力与国家机器的结合方式大致呈现一个趋势,这就是对普通人的日常生活的直接干预不断减弱。”伴随“学术”与“文艺”的日渐疏离,一方面,盲人说书被分解在民俗学、民间文学、音乐学、社会学等学科的不同学术园地,经过日益精细化、理论化的学术打磨,构建出一套更加科学化、规范化与封闭性的学术话语体系;另一方面,后现代哲学思想与当代人文社会科学对“生活世界”“人”及其“主体性”的关切,促使盲人说书的学术研究进入社会文化语境与日常生活世界,通过自我体验与他者互动交流来洞察背后的真相,并从“当下的日常”与民族志的书写中重新阐释被实证主义科学研究“变相地压缩了生活、经验、意识或行动所蕴含的复杂意义”。由此,进入意义世界与生活世界,学术实践不再将盲人说书看作单一的、本质性的客观对象,而视为开放的、多义的、不断派生的意义网络,意义与解释学立场代替了科学主义实证研究。我们也看到,在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后传承时代”,学者对盲人说书传承与保护的政策制定、行动介入与合作交流,使“学术”与“文艺”之间呈现出富有时代意味的弹性与张力。
应当注意的是,在语境与日常生活对盲人说书敞开的学术空间,仍然有诸多问题等待思考:如从文化认同角度来看,新的社会语境中,盲人说书对实践者与参与者的文化认同具有怎样的构建作用,实践者与参与者又是如何通过盲人说书获得文化认同,盲人说书参与者与实践者是如何共享与维系这一文化资源,并在跨时空的情况下传承下去?从身体的角度来看,盲人说书是如何通过口传身授的声音记忆、身体记忆与身体实践延续该文化,在仪式展演过程中实践者有着怎样的身体活动、情感体验与心理过程,这些独特的身体感受又是如何影响与形塑实践者的身体记忆与身体实践?对上述问题的回应有助于我们丰富盲人说书的学术内涵。